“不,不对!皇帝可以对世民始乱终弃,但世民却不可以不一辈子地为皇帝守贞!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个是皇帝,那个不是普通人!现在皇帝是不想再要世民了,但君心难测,天晓得什么时候他突然又想要世民了呢?那时候世民却娶妻生子去了,那岂不是会把皇帝气疯了吗?好吧,就算退一步说,皇帝再也不会想要世民,但你应该知道当今天子是什么性子的人,要是给他知道世民背着他去娶了个女人进门,万一他嫉妒得发起狂来,或者甚至只是觉得他玩过的人居然还有别人敢染指是对他的大不敬,那别说我们李家要满门糟殃,就连长孙家、甚至高家也会给牵连进去的啊!建成啊,我们李家已经够惨了,就不要再连累别人了,好吗?”李渊这番话说到最后,悲凉之意溢于言表,听得房内房外的两个儿子都是心尖儿一颤。
“可是……可是二弟这不是太惨了吗?他还十六岁都没到啊!他这一生真的便要就此彻底完蛋了吗?爹,你想想办法救救他吧,总会想到办法的,是吗?难得皇帝终于放他回来了,更难得有那样好的良家女子心甘情愿的想嫁给他,甚至不惜由她女方的长辈来向我们男方倒提亲……二弟他从来没做错过什么事啊,他没害过一个人的啊,老天爷怎么会那么狠心就把他这一生都毁了呢?爹,你想想办法吧!求求你了……”李建成说着说着,已是呜咽失声,隔着那窗纸李世民都能看到他哭得浑身都在打颤。
大哥,大哥,大哥……
房外的李世民只能是继续这样在心里叫唤着,双眼也霎时被滚滚而下的泪水所模糊,然而他不敢当真地发出一声,就是泪如雨下也只能是无声地哭着,只怕被房中的父兄听到他这里有半分动静,会发现了他就藏身此地,把他们的这些对话全听进耳朵里去了。要真是这样,他们父子兄弟三人之间,会是多么的尴尬难堪啊?
“建成……”李渊的话声里也透出了泣音。
窗纸上的两个人影一下子合拢在一起,看来是父亲这个时候忍不住将哭成了泪人的长子一把拥进了怀里。
“建成,你还记得一年前我让你去跟世民说,叫他准备好一份礼单、由他亲自送进宫去给皇帝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爹……你说……你说……”李建成也不知道是哭得太过厉害而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是突然被父亲提醒了而想起那时自己与父亲的那一番对话,心底顿时一片寒冷,四肢百骸也似跌进了冰窖之中一般,于是怎么也无法重述当年的话语。
然而,他说不出来,李渊却硬着心肠又重复了起来:“我当时说——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没想过吗?你以为我会是那种丧心病狂、出卖亲儿的人吗?建成,你想清楚了。我不是怕死,所以要这样拿世民来讨好皇帝。我是这一家之主,我要为这整个家着想!你来决定吧!现在在你眼前有两个选择——要不,就按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做;要不,你现在就去拿一把刀子,往我心脏这里戳进去……可是拜托你拿把锋利一点的刀子,戳得准确一点,好一刀毙命,让我死得舒服一点!”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爹……”李建成以双手堵在两耳之内,禁不住尖叫了起来。
“唉……”李渊又是一声长叹,“建成,你明白了吗?世民这一生已经完了!他不是现在才完的,他是一年前被那皇帝看中了、逼着我们把他送进宫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完了!他现在能出宫回来也好,他还继续留在那宫里也好,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建成,忘记他吧!忘记你还有这一个弟弟吧!我也一样的。从一年前起,我就一直在对自己说,忘记我曾经有过这个儿子吧!就当他是玄霸那样,早就因为体弱多病而夭折了,那不就好了吗?”
“不,我做不到!爹,那是我的亲弟弟啊,我真的……做不到啊!”
李建成的哭诉之声如同一刀一刀的都割在房外的李世民的心头。眼前这一幕让他无法不想起,一年前在那花园的凉亭里,大哥抱着他也是哭成现在这样一塌糊涂的样子。
曾经,他为着突然醒悟是父兄亲手把他送进皇宫里去供皇帝淫乐,还要那样劝着他哄着他骗着他服从皇帝献身于皇帝,而伤心欲绝、耿耿于怀。可是现在,他看到这一年前的类似的一幕就在他眼前上演,他才真正地对于父兄出此“下策”的艰难惨烈有了切肤之痛的身同感受。
曾经,他也在心里想着,对父兄家人来说,最好还是把他忘记,当成这世上从来不存在过他这儿子或弟弟。可是现在,真的亲耳听到父亲这样劝说大哥的时候,他还是痛得如同被锥心而滴血一般。
“建成!”只听得房中的父亲大喝一声,“做不到,也要做到!”
这一声大喝,似是把李建成震住了,震得他一时之间甚至止住了哭泣。
“建成……”李渊的声音转作柔和,却也转作……悲苦,“听着,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你不要让我再失去你这个儿子,不要让我再失去其他所有的家人,好吗?”
“爹……”李建成再次恸哭失声。
泪水也再次从李世民的眼睛里汹涌而下,好些甚至涌进了他的口里,咸咸的,涩涩的——那大概是天底下最难以下咽的味道了吧?
“建成,建成……”李渊紧紧地抱着长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然而,他毕竟是老成持重之人,也就比李建成更早的平复下来。他两手抓着这大儿子的双肩,轻轻地将之从怀里推开,看着那哭得红肿如同两个大枣子的眼睛,沉声说道:“好了,不要再哭了。哭也无济于事,对吗?世民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还有……今天世民带着智云到郊外去射猎了,是吗?以后不要再让智云缠着世民。你这做大哥的,要好好地看住所有的弟弟妹妹,谁都不能再跟世民走得太近。”
“为……为什么呀?”李建成又是大惑不解。
“为什么?我刚才不都已经跟你解释得很清楚了吗?世民不再是我的儿子,不再是你的弟弟,也不再是他们的哥哥。他,不是我们李家的人了,他是皇帝的人!我们现在只是等同替皇帝喂养着他,看守着他,监视着他,他不应该跟我们家里的任何人再有任何的纠缠不清、搭上任何的瓜葛,明白了没有?”李渊狠着心、甚至是铁着心地说着。
“这……这也太过分了吧?智云只是个小孩,是他的弟弟,皇帝总不成连那个也要嫉妒的吧?”李建成忿忿不平的叫嚷了起来。
“建成!”李渊又是一声大喝,“你怎么还是不明白?皇帝要嫉妒什么不是我们这些臣子能妄加揣测的。而且,我们也不能让世民再有半分不切实际的指望……应该说,是幻想!只有我们断绝了一切与他的关系,他才会真正地明白自己的身份,才会真正地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建成,我知道这对世民是很残忍的事情,但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他越早明白一切,就能越快地适应过来。”
“否则的话……你这做大哥的应该跟我这做父亲的一样的清楚,世民是什么性子的人,他要是还有一分半点的希望,他就不会甘心坐以待毙,我可真不敢想象他会掀起什么样的大风大浪出来呢。要是一不小心给皇帝知道了,把皇帝惹恼了,只怕轻则又把他抓进皇宫里去对他极尽羞辱折磨之能事,严重起来说不定会把我们全家都连累了,拖进深渊里去的!总之,你如果是想真的为他好,还不如就让他尽早地死心,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无声无息地熬完他那余下的一生,那就至少是他和我们李家都不用再受皇帝的折腾,明白了吗?”
278.我要
李世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他只知道的是,当他恢复些许知觉的时候,他已经是和衣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瞪视着天顶。
他没有哭。是的,他没有哭,他没再哭了。是他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他只觉得双眼只剩干涸枯涩,像是那里面的眼泪已经在这些天里全部流光耗尽,再也挤不出半滴来了。
我……真是太天真了!
当他的心思终于能再次转动起来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只是这么一句。
这些天来,他的心思反反又复复。一开始时为着突然明白皇帝已决定了要对他放手,把他放回家来,他永远都不会再见皇帝一面,这突如其来的分手让他悲痛欲绝、终日哭泣难止。但老仆那一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此可以断绝与皇帝之间那有违伦常的纠缠不清、回归正常的人生轨道而感到释然。可是,与父亲交谈之际的一时失言,让父亲以为他被皇帝派去像“官伎”一样以身体侍候突利王子之后,他陷入欲辩无言的尴尬境地,还以为不但父亲、就连整个李家的所有仆人都对他心怀鄙夷不屑、冷漠待之,他的心境再次急转直下,苦闷不堪。然而,今天大哥带着一众弟弟妹妹们来到太原恭贺父亲高升,五弟表现得一如既往那样的依恋自己,万氏这庶母也仍是对自己满怀喜爱艳羡之情,这又让他忽然明白,其实家人、家仆们都并不晓得他这一年来被禁锢于宫内的真相,真的清楚地知道这些事实的只有父亲与大哥。而大哥还是那样的对自己疼爱有加,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障碍便似乎只是父亲对自己与突利王子交往之事的误会而已……
我真是太天真了!我还以为,只要我鼓起勇气向父亲解释清楚突利的那件事,父亲就会像大哥一样,能回到一年之前的那个父亲,一如既往的疼爱我这个儿子。却原来……一切已经永远地不同了!就算没有对突利之事的误会,在父亲的心目之中,我都已经不再是他的儿子,甚至不再是李家的人,而是……皇帝的人!是的,我这副被皇帝压在身下不知道玩弄过多少回的肮脏的身子,还怎么有资格再做他的儿子,再做李家的人!?就算皇帝不再要我,但我被他玩过了就是被他玩过了,我这身子脏了就是脏了,怎么可能假装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怎么可能假装这一年不在我这一生之中存在过?不!这一年不但在我这一生之中存在过,还要永远地改变了我的这一生!
完了!完了!完了!
正如父亲所说,他这一辈子,已经彻底地完蛋了!他的这一生,不是在被皇帝当着小队里的其他人面前搂腰挑下巴的那一刹那才完了的,也不是在千牛卫一年一度的大比试时于球场亭上被皇帝当众压倒在御座上调戏玩弄的那一刹那才完了的,而是……在他一年前拿着那份所谓向皇帝请罪的礼单踏进皇宫的大门的那一刹那……就完了!
哪怕皇帝现在已经对他放手,哪怕皇帝虽然是玩弄过他的身子、但毕竟没有真正占有他那最要紧之处,又或者即使皇帝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戏侮过他,甚至即使皇帝其实就是在暗室之内也根本不曾碰过他,但只要父亲是怀着将他上贡给皇帝之心而遣他进宫,在那一刹那间,他的一生就已经被完全地改变,完全地……完了!因为,没有人相信——父亲这世上最爱他、与他最亲的人就不相信——他不是皇帝的禁脔。他一辈子都是——也只能是——皇帝的禁脔!谁都不能再亲近他、沾染他,否则那君心莫测如虎心的皇帝,其雷霆之怒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劈下,把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劈得身首异处、甚至是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他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永远不可能再过什么普通、却正常的人生——他不能娶妻生子,他不能成家立室,他也不能结交什么朋友,甚至不能与自己的兄弟往来太深!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异想天开!——当他在那龙舟上对皇帝说:我想回家……我想过回一种正常的生活……我想做一个普通、却正常的男子,过一种普通、却正常的生活……我想跟一个女子成亲,做她的丈夫,保护她,疼爱她……等她给我生下了孩子,我就和她一起抚养这些孩子长大,听他们叫我爹、叫她娘;我教他们练武,她教他们念书……然后我们慢慢地变老,走也走不动了,我们的孩子就照顾着我们,直到……我们相继地死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异想天开!无论皇帝答应不答应,这些都只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根本不可能实现,从来……就不可能!
因为……他是被皇帝囚禁在笼中的一只鸟儿!是永远地……被囚禁了……
他曾经顿悟,那囚禁着他的,并不是那座看得见、摸得着的富丽堂皇的皇宫,而是皇帝对他的爱。但是他直到现在才更加彻底地觉悟,哪怕是皇帝对他的曾经的爱,也会一辈子地囚禁着他——无论他身在何方,是在皇宫里,还是在这自己的家里!哦,不,这不是他的家,父亲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他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他已经……没有家!他这余下的一生,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还是——也只能是——皇帝的爱!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皇帝的爱,却仍然要被那曾经有过的爱所困——是终生的……囚禁!
这……就是他的……命运了!
李世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合上眼睛睡着的。
他是太伤心,但他也是太累了。他是伤心得……累透了。或者说,是哀莫大于心死吧。看着这残酷的命运压顶而下,他自觉无力改变,无力对抗,只能是……合上眼睛,默默地承受一切……
朦胧之间,他觉得自己又坐在了海池边上的那棵大树下的石墩上,他以双手捂着面孔,但并没有哭。他真的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然后,他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在渐渐的走近,甚至已经感到有一个人影站在他身边,挡去了头上那如火般炽热烤灼着大地众生的烈日……
是柴队正……哦,不,是姐夫……来了吗?
但是,他没有从两手之中抬起头去看一眼来到自己身边的人是谁。因为,他真的已经……死心绝望了……
却听得耳边响起的,是一个温和的女声:“世民,世民,你怎么坐在这里哭鼻子啊?”
是……娘亲?
随着这心中的一声惊呼,李世民霍然抬头,果然看到那站在自己身前、正弯腰俯身看着自己的,正是母亲窦氏!
“娘……娘……”干涸的眼睛里竟然仍能涌出热液,他双臂大张,如乳燕投林般纵身投进母亲那温热的怀抱。
“世民……”窦氏紧紧地搂着这个她最钟爱的儿子,她这毕生最大的骄傲,“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跟娘说,为什么?”
“因为……因为孩儿这一辈子都完了,没法再娶妻生子,没法再成家立室,没法……再做一个正常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