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看着眼前的长孙无忌以两根手指抵在前额上,合上眼睛,像是在深思着什么,又更像是为着什么难题而烦恼不堪。
这长孙无忌……大概自他有生以来很少会现出如此烦恼——不,应该说是苦恼——的样子吧?尤其还要是在我的面前显露出来……
柴绍突然之间对面前这李世民的郎舅第一次在心头泛起丝丝的怜悯同情之心。他与自己跟李世民的关系很是相似,应该也是为了要接近李世民而设法与之结成姻亲。太原那一次在留守府的花园水池边的寥寥数语的交谈,柴绍已明白长孙无忌对自己与李世民的关系是抱有戒心的,更确切地说,他把自己视为情敌,一直在巧妙地隔开自己与李世民。他确实是做得很巧妙,巧妙得不但李世民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动机,就连自己明明是知道他的用心,却也拿他毫无办法。
事实上,自从李世民身边有了这郎舅之后,柴绍就没能再像三年前在宫内当着李世民的队正时那样与之经常私下见面了。筹备起兵的期间,他在长孙无忌的“劝导”下留在长安为李世民打听都城那边的消息,因此与其他昔日同在一个小队里的队友都到了太原给李世民帮忙不同,唯有他一人独自留在长安,只能借助鱼雁往来互通音信。可是在这些以家书为名的信件之中,柴绍也只敢谈论“公事”,对李世民的嘘寒问暖也都严格地控制在姐夫对内弟的亲情之内,不能稍有逾界,因为他估计这些家书也会被长孙无忌一一仔细地过目的。
晋阳宫事变之后,李氏等于是已经公然背叛隋室,柴绍作为李家的女婿自然不能再留在长安,便与妻子分头逃亡。他在逃往太原的路上与从河东逃出来的李建成、李元吉这李家的长子、四子会合,一同抵达太原。
此后,从太原举兵到进军长安,一路上柴绍都隶属在李世民这右领军都督的麾下,然而他仍是无法与李世民能有私下相处的机会,这自然仍是因为李世民身边总是有长孙无忌寸步不离。而且,更多的时候,李世民都在长孙无忌的“劝说”下——柴绍曾亲耳听到长孙无忌就当着他的面这样对李世民说:“世民,柴姐夫是你这右军麾下罕有地能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你把他留在你身边做些副将、甚至是小兵那样的事情,岂不是太浪费他的才干了吗?你应该拨一些兵马给他统率,作为一支偏师派出去帮助你扫荡周边地区,那才是人尽其才之道,对吗?”听得李世民连连点头——,总是派他离开身边,在外统领一支偏师。
虽然柴绍也知道自己获派那样的职责确实对李世民是最有利的,可是他总觉得,长孙无忌这样劝说李世民的真正用心,只是要将自己与之隔得尽可能的远。但长孙无忌“阻挠”自己与李世民能就近相处的说辞又是那样的冠冕堂皇,不仅李世民完全没有觉察他这背后的“私心”,就连自己明知内情,但考虑到要为李世民做最有利的事情,也只能是按着长孙无忌的“意志”行事。面对着长孙无忌这样一次又一次类似的分隔自己与李世民的手法,柴绍感到的只是无力……与无奈!
直到五个月前,长孙无忌突然找到柴绍,毫无隐瞒地坦然相告前一天晚上李世民差点被原来早就在暗地里迷恋着这亲儿子的身体的李渊强暴,幸好他有那么巧及时赶到,把李世民救了出来。其后当天早上长孙无忌再次面见李渊,与之达成一项交易,就是李世民到江都去接近、并伺机行刺杨广,事成之后李渊得以登基为帝,就要立李世民为太子。
柴绍在极度震惊之中听着长孙无忌滔滔不绝、却是平静淡然的陈述,不但把上面的事情都讲了,还把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的用心都倾囊相告。最后,长孙无忌请求他跟着前去江都,凭借他那曾担任千牛备身的队正、与千牛卫及骁果军的高层都甚为相熟的便利,潜入江都宫内保护李世民,并策动那些近侍亲卫背叛杨广。但长孙无忌要求他是悄悄地去,不要被李世民得知他的存在。长孙无忌对此的解释只说了一句:“世民又要被迫以身体去迎合那昏君,这样的伤心事他一定不愿意被更多的人知道。你最好还是别让他知道你也知道了,让他少伤点心,好吗?”
柴绍对长孙无忌这样的安排自然又是无法抗拒——尽管他忍不住又再觉得,这家伙只是又要利用自己保护李世民,又不要自己能借此机会与之亲近而已,但长孙无忌那样的解释在客观上确实是有道理,为了李世民着想,还是别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吧……
一直以来,柴绍都觉得长孙无忌总能那样得心应手地掌控一切,从来就没有他那满是重重机心的脑子解决不了的难题,直到现在……
现在,连长孙无忌也对李世民迷恋那昏君、以致于将李氏的利益也抛诸脑后的情况感到束手无策了吗?
于是,柴绍看着长孙无忌如此苦恼不堪的样子,第一次对他油然而起同情怜悯之心。
不,自己不是同情怜悯他,自己是……与他同病相怜!
364.投诚
房间之内,就是这样沉默着,长孙无忌两指抵在前额上闭目苦思,柴绍则满目怜悯同情、却是无能为力之色的望着他。
其实长孙无忌并非真的对目前的局势感到束手无策。他早在长安皇宫之内向妹妹道出这条计谋的时候就已经预计到李世民有可能对杨广旧情难忘而下不了手,让柴绍也跟着来江都一来是为了保护进入江都宫的李世民,二来便是让他在千牛卫、骁果军这些宫廷侍卫之内行策反之事,作为了断杨广性命的后备之计。这三个月来,柴绍所做之事已进行得七七八八,就算李世民不对杨广下手,长孙无忌也可以随时让柴绍挑动那些近侍亲卫发动政变取杨广性命。因此,严格来说,长孙无忌并不是没有办法杀掉杨广,而是……他没有办法杀掉李世民的心魔!
虽然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计,但这预计真的变成事实逼到眼前,长孙无忌还是禁不住心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不已。
世民……真的有那么爱那昏君?哪怕被他强暴过都不介意?!
是嫉妒难耐!
我与妹妹为世民付出了那么多,却还是没法从昏君那里抢到他的心吗?
是这种苦涩的心念在这三个月来一直盘桓于长孙无忌的心头,令他经常顿生百无寥聊、甚至是心灰意冷之感。虽然明明只要他对柴绍一声令下,用不了三几天就能挑动起骁果军的人替他宰了杨广,可他还是提不起劲去那样做,仍是怀着越来越渺茫的痴心在期盼江都宫里的李世民会终有一天突然下手了结了那昏君。
长孙无忌这时又再泛起满怀的酸涩苦恼,因此柴绍不跟他说话,他也懒得开口,只是低头闭目、以手指抵着额头,暗自咀嚼着那股熟悉的苦涩滋味,直到外面又响起“嗒嗒嗒”的脚步声。一开始时,二人都不以为意,只道是附近居住的人从这屋外路过。然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明确无误地一直就是往这屋子走来,二人不觉警惕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盯着院子那边的竹门。长孙无忌为了方便秘密行事,故意选择租用这座位于村尾、远离其它民居的土房,按理说平日很少有人会走到这边来的。
果然,院子的竹门外走来一人,穿着粗麻布衣,戴了一顶竹笠,帽沿宽大,且团团的围了一圈黑色的纱罗,把来者的面目遮蔽得模糊不清。
柴绍做过多年的千牛备身,一见来者如此装扮,心知不妥,连忙一跃而起,把长孙无忌一手推到土房的另一扇通往后院的门户那边,低声道:“你快从后门离开,我来应付此人。”
然而他这话音刚落,便见到竹门外那人伸手摘下那顶竹笠,抬头向着这边扬声叫道:“是我!”
他这竹笠一落,长孙无忌还没觉得怎样,柴绍却是大吃一惊,脱口道:“是你?”
长孙无忌见他脸上失色,便问:“是谁?”
柴绍看着那人推开竹门往土房这边走过来,慢慢地吐出二字:“魏忠!”
“魏忠?”一听这名字,长孙无忌也微微变了脸色,“他不就是那昏君身边的殿内监么?”
长孙无忌虽然是压着声音说这句话,但这时魏忠已一步迈进了房间之内,也就听到了他这话,脸上却并无愠色,反倒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殿内监魏忠。”
柴绍与长孙无忌对望了一眼,脑海之内骨碌碌的飞速急转着,大致已经猜想到魏忠怎么能找到这地方——看来自己在千牛卫、骁果军之内策动那些近侍亲卫背叛那昏君的事被他得知,他是跟踪着自己找到这里来的——,但一时之间仍猜想不到,他来这里的用心是什么。是抓捕他们二人吗?可是到目前为止,看起来只有魏忠一人前来,并没见到别的隋兵或侍卫,仅凭他这么一个不懂武艺的阉人,自然不可能抓捕得了他们。当然其他人可能是暂时躲在外面先将这地方团团包围起来,让他们无法逃遁。想到这些,柴绍刹时之间能想到的只是怎样设法将眼前这孤身独自进来的魏忠抓住,以他的性命为要胁,也许就可保护长孙无忌杀出重围。
却见魏忠把那宽沿的竹笠靠墙放下,两手交叠于胸前,神色肃穆凝重,道:“两位不必担心,我是一个人来的。”
柴绍与长孙无忌又对望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柴绍直觉地相信魏忠说的话,本来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然而他再瞟了长孙无忌一眼,却见他仍是一副如临大敌之态,显然一点也不相信,道:“哦,是吗?那在下可否请问魏公公一句:您这样无时无刻都得侍候圣驾的贵人,怎么会有此兴致拨冗光临我们的蜗居?”
“我是为了秦国公的事而来的。”
柴绍与长孙无忌自魏忠进来之后第三度对望。
秦国公,是长安那边给李世民的封号。自从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一起离开长安来江都之后,李渊很快就向外公布了他立长子李建成为世子,李世民这次子则获封秦国公的爵位。魏忠这样以“秦国公”的封号来称呼李世民,这不但是说明他很清楚长安那边的动向,更重要的是他还借此暗示了他是认可李渊所颁发的封号的——要知道,江都这边可是一直并不认可长安那边的李渊的一切作为,包括他扶立了杨侑为皇帝、所谓“遥尊”杨广为太上皇,还有他借杨侑这傀儡之手立了自己为唐王,当然也包括他立李建成为世子、李世民为秦国公等的册封了。
长孙无忌是何等聪明机敏之辈,一听魏忠这一句如此称呼李世民的话,心头便已对魏忠的来意颇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这阉人是来投诚的!
也是啊,只要不是瞎了眼的,任谁都能看出江都这边的政权已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别说千牛卫、骁果军这些近侍亲卫会急于另谋出路——所以自己才安排柴绍前去策动他们背叛那昏君——,就是这在宫内位居高位的殿内监也有同样的需要的嘛!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也霎时相信了魏忠所说他是一人前来的话,松弛下绷紧的神经,站起来让出自己坐着的位子,道:“魏公公,请先坐下来,我们慢慢谈。”自己则移至床边,与柴绍并肩而坐。
魏忠躬身说了一句“谢谢!”在长孙无忌原来的位子上坐下。他先凝神想了一下,才开口道:“两位是在为秦国公迟迟未能下手完成唐王委派他到这里来做的事而感到烦恼是吧?”
柴绍和长孙无忌第四度互相对视,长孙无忌淡然的答道:“魏公公果然是明人不说暗话的爽快之辈。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必要多加隐瞒。是的,秦国公本来是奉唐王之命来替太上皇了断。魏公公是深明大义之人,应该知道如今天下乱成这样子,需要唐王那样心怀天下、也是天下归心之人出来主持大局,平定天下。但太上皇一天还在,唐王在长安那边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秦国公也是明理之人,所以才忍痛前来。可是他终究是太过心慈手软,迟迟不能下手。这样拖下去……只怕对他不是好事,对太上皇其实也不是好事。”
魏忠点了点头,道:“素闻长孙公子多谋善略,又是秦国公的郎舅之亲,对秦国公的为人应该十分了解,应该不会没有预计到秦国公下不了手这种情况的出现吧?您真的没有想过,除了秦国公下手之外,还有别的后备之策?”
长孙无忌脸上不动声色,仍是淡淡的说道:“在下哪里算得上什么多谋善略之人?要真有那样的神机妙算,怎么就没算得到魏公公您这样的人物会大驾光临?”
魏忠眉尖一扬,目光炯炯的逼视着长孙无忌,道:“长孙公子,我到这里来,是抱着与你们通力合作,帮助秦国公摆脱如今陷入的困境。我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你们也能投桃报李,对我报以同样的信任,否则这合作怎么能进行得下去?”
柴绍见长孙无忌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不悦之色,连忙一手按在他手上,接过话头,道:“魏公公,你既然能跟着我找到这里来,那就是你已经知道我在千牛卫、骁果军里做的事……”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长孙无忌,像是跟他说,其实也是借此让魏忠知道,“……既然那些事魏公公都知道了,我们的后备之策他也早该知道了,说出来也没所谓了吧?”
长孙无忌定了定神,勉力按纳下心头的不快,回复平静的神色,道:“不错,我们是有后备之策的。秦国公为人仁善,尤其他与太上皇之间……是那样复杂的关系,我确实早就想过他有可能下不了手。既然他下不了手,那就让其他人下手吧!千牛卫、尤其是骁果军,他们大多都是关中人,他们的家人亲友也都定居长安,他们一定不愿随太上皇终此一生都流落这江南异乡,客死于此地。”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柴绍:“柴姐夫,这三个月你都跟那些人打着交道,他们的情况你来说吧。”
365.关键
柴绍点了点头,道:“这些事情,其实魏公公应该也很清楚的。之前已经有郎将窦贤那样的首脑人物领着部属向西逃亡,只是被追及斩杀而已。如今骁果军是由虎贲郎将司马德戡统带,他和好些其他十二卫的高层互相商量他们当下的处境:一方面是骁果军内人人都想逃亡,如果把这情况报告给太上皇知道,以太上皇最讨厌听到这些叛乱之事的性子,只怕会激怒太上皇而遭诛杀;但如果不报告,一旦真的发生大规模的逃亡事件,他作为骁果军的主管还是难免会受到牵连。另一方面则是他们的家人都在长安,他们很担心长安那边会因为他们在江都这边当差侍候太上皇而把他们的家人下狱、甚至斩杀。在这进退两难的处境里,其实早在我找上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有了叛变逃亡的打算。”
“三个月前我找上他们的时候,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家人在长安都受到唐王的优待,只要他们愿意归附投诚,唐王一定不计前嫌,还能让他们保持原有的官位。他们听了自然是欢喜雀跃,都表示愿意投诚。但我又跟他们说,太上皇虽然无道,已失去天下,但在这江都城内还是有人听从他的旨意。如果他们只想一逃了之,只怕没跑多远就会落得像之前的窦贤那样被追杀身亡的下场。我特别对司马德戡说,如今的局势,摆明了是天意要亡隋室。而你是骁果军的头领,手上掌管着上万的精锐武士,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起来去做一番大事,却只想着做逃兵那样丢脸又丢人的事?”
虽然魏忠确实已经大致上知道骁果军内人心不稳的情况,但听到柴绍竟然是如此露骨地挑动这些本应是皇帝最为心腹亲信的近侍亲卫背主叛国,还是禁不住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颤声道:“那……那司马德戡是怎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