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愣了一愣,忽然就崩溃似的痛哭了起来。长孙无忌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柔声地劝解道:“世民,不要再冒这种傻念头了!这天下是你一手一脚、流汗流血地打下来的,固然不是你父皇托付给你来继承,更不是那人在那众叛亲离的时刻还有权力、还有能耐可交到你手上的!”
那一场大哭一场醉酒之后,李世民再没有说过要改立李恪为太子之事,也绝口不提那一晚半是醉酒、半是说笑的话,似乎他酒醒之后就已经完全不记得喝醉之时曾说过那样的一番话。
只是……似乎而已吧!
长孙无忌那颗敏感的心始终是警惕而戒备的。于是,这时听到李世民那一句话里含糊地提起“他”,他马上就想到了李恪。他暗暗的皱了皱眉,决定要好好地探明李世民是否到了现在还在想着李恪、其实就是还在想着那昏君。然而他还是小心地避免一上来就提李恪的名字,却是故意先提了李泰这另一个曾经深受李世民宠爱、一度有机会被立为太子的外甥,然后……就紧紧地盯视着皇帝的脸色眼神的变化,耐心地等候着那里可能泄漏出来的一丝半分的隐秘心思。
一如所料那样,那双长长的剑眉的眉尖轻轻的蹙起:“不……我答应过的,我再怎么思念青雀都好,为了社稷安定计,我不会再见他……”
“那陛下的意思是……”长孙无忌又伸出手指,柔柔的抚上那蹙起的眉尖,像要将之抚平,让它舒展开来,像是漫不经心的话语随着这动作慢慢的溢出,“……您想再见一面的,是吴王李恪?”
397.陛下
长孙无忌能分明地感到,怀中的皇帝猛地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颤,那脸色也微微的变了一变,眼中更是闪过一丝痛苦挣扎的神情,然而那苍白的薄唇颤抖着吐出来的却是那样的话:“不,这样……不好吧?光是召恪儿一人前来……这会很招人怀疑的……”
长孙无忌的心一紧:刚刚还那样遮遮掩掩的说是“他们、儿子们”,这会儿却终于还是说漏了嘴,说出“恪儿一人”的话来了。在你心中,始终想着念着的,就只是那“恪儿一人”,对吧?!
像是毒蛇的利齿往他心里注进了毒液一般,嫉妒之情从心底的那一点迅速地蔓延到全身,让他有一种陷身于地狱之火之中被烤灼得唇干舌燥的说不出的难受。
被他紧紧地抱在怀内的李世民也似乎感受到这种灼热难当,那两道长长的剑眉又再痛苦的蹙起,身子也扭动了一下,喘息之声变得急促了起来。长孙无忌略略按下心头的嫉恨交加,连忙又伸手在他胸脯上来回地揉弄起来,道:“陛下要是真的想见他……想见吴王,那臣去安排他悄悄的前来吧!只要做好保密,就他孤身一人,改穿平民百姓的服装,单骑快马的赶来,应该不会被外人知道的。当然,是陛下您真的……很想见他……”
长孙无忌灼灼的目光又再凝定在怀里的李世民的脸庞上,却感到自己的心又再咚咚的狂跳起来,忐忑不安之中夹杂着懊恼后悔之情涌上心头:我干嘛要说这种分明是故意诱惑他的话呢?也许他真的只是出于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之心而想念李恪,与那昏君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如果他的心思真的只是如此单纯,那他作为皇帝的心会阻止他答应我这“荒唐冒险”之议的。一个亲王穿着平民服饰从千里之外孤身赶来这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上,就算不被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要是路上一个不小心遇到什么意外,这种久居深宫大宅之内的娇生惯养的王子说不定就会莫名其妙地葬身荒郊野岭。世民怎么会答应我这种提议呢?皇天在上,只要……只要世民拒绝了我这提议,我在他身后一定好好地对待李恪,就像对待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好!我要以此来弥补我对他的这种可笑的嫉恨,向世民赎罪!
他心头翻滚着这样如同波涛汹涌的千思百念,却见李世民那双乌黑的眸子蓦地一亮,因缠绵病榻良久而瘦削苍白的双颊更是霎时染上了两朵红晕:“无忌……你真的……愿意让恪儿来见我最后一面?我除了不想被外人知道了起疑,就是担心……担心你会不高兴……太好了!你是那么的宽容大度……太好了!我还可以再见一次恪儿……”
像是因这意外之喜而太过激动,李世民那急喘的气息越发的急促。长孙无忌给他搓揉着胸口的手却是停了下来,因为李世民刚才这一番兴奋莫名的话正如一记重锤“嗡”的一下狠狠地敲落在长孙无忌的脑门上,震得他里面发疼,外面的一切动作也僵住了。
李世民的喘息变得越发的急促,渐渐更变成了痛苦的挣扎,他大张着口用力地往内吸气,胸口那处却像被什么堵上了,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半分的气息。
“无……无忌,给我……揉……揉揉啊……”李世民微弱地呼叫着近在咫尺的郎舅,却没听到他的任何反应,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胸口上,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竭尽全力地搓揉着帮忙自己呼吸,反倒像是成了一块压在那里的大石,让自己越发的喘不过气来。李世民只好吃力地伸出自己的手,颤抖着胡乱地在胸口那里按了几下,却是乏力得连薄薄的一层单衣都揉不起折皱。
终于,急促的喘气变成剧烈的咳嗽,这才让长孙无忌惊醒过来,看到他那已变作青紫之色的双唇颤抖不已、却连叫唤自己的声音都出不了口。他大吃一惊之下连忙又再揉起李世民的胸部,甚至索性扯开他上身那层轻薄的单衣,让他的胸膛能毫无束缚地袒露于外。
“世民,世民,你觉得怎么样?用力,再用力一点,用力吸气!”惊慌恐惧之下,长孙无忌已经忘记了用“陛下”的尊称,直接呼唤起这个他在这二十多年来只敢悄悄地在心里、梦里使用的名字。
李世民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竭力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他的目光渐渐地散乱起来,变得没有焦点。
“世民,求求你,挺住,挺住啊!”长孙无忌不晓得自己的声音里已渗进了呜咽之音。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泛着青紫的不祥之色的双唇又再颤抖起来,似乎是李世民正在竭尽全力要说什么话。他连忙侧耳靠近到那唇边,全神贯注于倾听那里发出的微弱之极的声音。
终于,他听到了!那像是从李世民深心之底、耗尽他九牛二虎之力呼叫出来的是——
“陛下……”
又是“嗡”的一声大响,长孙无忌霍然抬头,看向李世民的双眼,只见那目光虽然仍是散乱,却显然正在致力于凝定在半空中的一点上。他顺着这目光望向那半空,那处自然只是一片的虚空。然而他耳边似乎仍在回响着李世民的那一声微弱之极、却是用尽他整个身心去呼唤的“陛下”,他眼前也就似乎看到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飘浮在那里。说是若隐若现,长孙无忌其实也看不清那身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毕竟从来没有见过杨广一面——,却隐隐感到能看见笔直的鼻梁与斜飞入鬓的剑眉——这是他唯一知道杨广的相貌的特征,其实也是从他所熟知的李世民的脸容上搬过去的。
不!不!你不要过来!不要从我手上抢走……世民!
长孙无忌在心里狂叫着,一边更起劲地搓揉着李世民的胸口,一边更用力地抱紧他那乍寒乍热的身躯,两眼却死死地睁着半空中的那个不知道是自己想象出来、还是真的存在的幻影。
求求你,放过他,你不是爱他的吗?放过他,放过他,求求你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长孙无忌心中的怒吼变作了这样的泣血哀求,他的眼中也汹涌而下串串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令那虚空的幻影变得更加的飘缈不定。
在这慌乱无措的时刻,不晓得为什么,长孙无忌忽然想起了柴绍临死的那一刻。
自从江都政变前夜柴绍提前离开回到长安之后,他始终恪守着与长孙无忌的约定,虽然武德年间一直追随在李世民的军中效命,先是扫平天下,然后又负责对吐谷浑、突厥等蛮族的战争,但他绝足不与李世民有任何的私下来往。于是,武德末年李氏兄弟夺嫡之争激烈异常,他却置身事外,没有成为秦王党,像是但求明哲保身、不欲卷入这些争权夺利之中。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夺权成功、登极即位之后大封功臣,还是将柴绍列名其内,并继续在对突厥用兵之时向他委以重任。外人只道这柴绍不过是凭着附马的亲戚身份而受宠于皇帝——可是李世民的嫡亲姐姐平阳公主早在武德六年就已经病逝,柴绍其实只是个“过气”附马,仍能如此深受恩宠,那些不明内情的外人仍是颇感诧异——,长孙无忌却自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当时李世民对一向与他不甚亲善、曾在玄武门事变之前拒绝帮助他的李靖也大加重用,甚至连一直侍奉前宫、甚至向李建成建议过对他诛而杀之的魏征也大度包容,长孙无忌只能这样暗暗地宽解自己:世民只是太过宽容豁达而已,不要说像柴姐夫那样曾经于他有过深恩的亲人,只要是有真才实干的他都可以不计前嫌,柴姐夫表现得好像为了明哲保身、害怕惹祸上身就在他夺嫡之争最是艰苦困难之际回避了他,他也是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的吧?
直到贞观十二年,柴绍病重,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坚持亲临柴府探望。柴绍弥留之际,李世民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泪光莹然的与他对视,口里不停地轮番叫唤着“柴队正、柴姐夫”,柴绍却似是病得太重,连开口回应一声都做不到,只能是颤抖着双唇,充满着双目的尽是眷恋、疼爱……与绝望!
是的,是绝望吧?
因为,这时长孙无忌也跟着李世民来到病榻之前,就站在李世民的身后,双目炯炯的注视着柴绍,用眼神告诉他:“不要回应世民对你的呼唤,世民……是我的!”
就在现在的这一刻里,长孙无忌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柴绍临终之时那绝望的眼神。在柴绍的那一刻里,他眼里看到的自己,大概正如现在的自己所看到的那个悬于半空的幻影,大概他在心里也是这样泣血哀求的吧——求求你,放过他,你不是爱他的吗?放过他,放过他,求求你了!
柴姐夫,这,是对我的报复吗?
398.我爱你
不管怎么都好,世民,你给我挺过这一次!我不能让你……是经由那昏君的亡灵接送上路的!
在惊恐欲绝之中,长孙无忌的心里突然涌起这么一股决然之念。他继续不遗余力地搓揉着李世民的胸口,两眼迸射出凌厉的光芒注视着前上方的半空。
昏君,你给我滚!滚!滚啊!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心里叫喊着——事实上,当李世民终于从这像是会要了他的命的急喘之中缓过劲来、长孙无忌也终于能缓过劲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下唇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给上齿咬破出血了。
长孙无忌伏在李世民的身边,轮到他自己大口大口的喘着急气。
“对……对不起,无忌……我把你……吓着了吧?”李世民仍不住地被一阵阵急喘打断他的说话。
长孙无忌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那一脸歉然与痛惜之色,禁不住又一手抚上他的脸庞,却是轻轻地捂在他那已退去青紫之色、但仍是苍白得可怕的双唇之上:“傻孩子,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呢?跟我还说什么对不起?你要想对得起我,那就……努力地撑下去!我……不要你离开我!”
听着他又唤起自己还是平民布衣之时的亲昵称呼,李世民的双颊之上又不自知地泛起了红晕,也为着他这款款情深的话儿而感动得热泪盈眶:“是!我……会努力撑下去的!我还要……”他的目光转向刚才气疾发作之时所致力凝定注视的那一点虚空,“……等着恪儿来看我呢!”
长孙无忌脑子里又是“嗡”的一下。
该死!他还在想着李恪!不,他刚才是见到了那昏君来接他吧?所以让他更加的想见李恪?还是说,刚才那昏君肯放过他,是因为他向那昏君说了想再见李恪最后一面才随之上路?
其实很可能一切都只是长孙无忌自己的幻想,但这些念头一浮起来,就像生了根一样深深地扎进他的脑海里,他坚定无比地相信自己的这些推测,就像那是他亲眼所见的真实。
好的,陛下!皇天在上,我长孙无忌在此立愿:不杀李恪,我誓不为人!
对于已死的亡灵,他这在生之人是无能为力的,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去伤害那个与之有着类似的相貌、流着同样的血脉、因而被李世民将他对那人的爱恋之情折射在他身上的……替代品!
“好的,陛下……”长孙无忌重复着内心那誓言的开头,也是不着痕迹地恢复了对李世民的合乎君臣之间的礼仪的称谓,一边伸手在李世民那刚才被他扯下了单衣、如今已是完全袒露于外的胸脯上轻佻地把玩着——但在李世民看来,那自然是这郎舅在以防万一地继续给自己搓揉顺气而已——,“臣这就替您去传诏,让吴王李恪尽快悄悄地以平民的装束赶来这里见驾。”
“无忌……”李世民伸手握住长孙无忌那在他胸口上来回抚弄的手,“你对我……真好!”
长孙无忌转头凝视着那一脸由衷感激之色的皇帝,他的神色却渐渐的变得肃然起来:“不,世民,我不是为了你好,我只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好!”
“什……什么?”
看着那双犹带着几分波光粼粼之意的乌黑眸子因自己这一句话而一下子充满了惊异不解之色,长孙无忌不晓得是他这一辈子第几百几千次狠狠地抑下心头汹涌而起的想深深地吻下去的冲动,冷冷的道:“我现在要是不遂了你这心愿,他日你千秋万岁之后,吴王这皇亲国戚,又据说因为他是什么前朝外孙而地亲望高、中外所向的,他若是来找我的岔子,说是我阻挠了你们父子见最后一面,那我岂不是要糟之大糕了?”
“无忌!”李世民那两道长长的剑眉一蹙,“怎么轮到你来说这种傻话了呢?恪儿虽然不是你的亲外甥,但我相信他的样子长得那么像我,他的心也会像我那样宽大,决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的!”
“我也希望吴王能从头到脚、从外到里都像你,但就算他不对我有什么意见,可是其他人呢?他们不会利用吴王、利用此事来攻讦我,甚至恨不得把我这身为外在却掌着大权、处于嫌疑之地的人推下台去而后快吗?”长孙无忌嘟着嘴,仍是不依不饶的说着负气的话。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原来你还是那么担心这种事情……唉,这也确实是怪不得你心中难安的。”
他沉吟良久,这才又开口道:“无忌,你现在就给我去召唤雉奴以及遂良、世积他们前来。”
长孙无忌暗暗吃了一惊,有点猜不透李世民这样突然三更时分连夜召见太子李治和褚遂良、李世积这两个与自己一样等同是李世民托孤的辅命大臣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稍一迟疑,皇帝已经连声催促,他只好照办,让宫人前往旁边的太子别宫唤来李治,以及那其余两个随驾侍从的辅命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