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到刚刚鸣喇叭的那辆车的车窗已经摇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一张脸,我想了想,叫出了他的
名字。
“虞路?”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只是在电话里听过他的声音,没想到他竟能把我从人群里一眼认了出
来。
我看了一眼交通指示灯,朝他的车走过去。
“你要去哪,我送你。”他看着我说,脸上有些讶色,应该是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我。
我说:“不用,这里离我家挺近的。”
“你最近过得不错吧?”我问。
“不错。”
虞路似乎没想跟我讨论这个问题,言简意赅。
“对了,”他看着我,“上个月的同学会没看到你?”
我一愣说:“是啊,没去。”
当时的确有人联络我参加同学会,却被我用工作的借口推脱了,其实我只是不想见到林梦非罢了,我
不知道他是否会去,可是我不想排除这种可能性。
自从上一次我们决裂,我再没有信心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面对他。
最后的那一夜,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噩梦。
“那天,我们一直在讨论阿非的事情。”虞路说。
我不禁纳闷,一直在讨论他的事情?他做了什么事是值得“一直”被讨论的?
“认识他的人围坐在一起回忆了他的事情,高中时候的林梦非,你知道,发生了很多事,脚伤,打架
住院,退部……那些后辈们一直在说那时候看到他一边弹吉他一边抽烟的样子,都崇拜的要死,你真
应该来的,我记得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他看着我,眼神中竟有些忧郁。
指示灯变了颜色,排在后头的车开始不耐烦地鸣喇叭。
“你一定也有很多关于他的记忆吧,总觉得把所有这些回忆拼凑在一起就能组成一个完整的阿非……
”
“总而言之,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是吗?”他伸手冲后面的车打了声招呼,朝我挥了挥手,踩下
油门慢慢地从我面前驶离。
这种事?哪种事?
我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间,形形色色的汽车从我身体两侧飞驶过去,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我的脑袋里一
片空白,心底慢慢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心神不宁了整个下午,我终于从手机里翻出虞路的号码打了过去。
“喂?”
“林梦非人在哪里?”
“啊?”
电话那头的虞路被我问得有点懵。
如果这个时候他对我说“林梦非已经不在了”,我该怎么办,我想不出来,因为他很快地报了个地址
给我,在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然后又凭空升出了希望。
林梦非没有变成泡沫不见,他还在,不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在。
“我以为你知道,”虞路说,“你要去看他吗,他现在没有任何意识,就算你去也——”
“我要去。”我说。
不管怎么样,就算他不认识我也好,就算他听不见我也好。
“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无非是一个闭着眼睛沉睡的林梦非罢了,我苦笑,要是虞路知道我当年是怀着何种心情看到林梦非手
腕上自残的印记,就会知道我真正恐惧的东西,又岂是现在一个沉睡的他可比。
相隔一年零两个月又二十八天,我终于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重新见到了他,闭着眼睛的他的样子回到
了十七岁的模样,这些年来好像都是一场梦,而他根本没长大过。
那天薛阳问我:“你跟阿非分手了?”
我皱着眉头“恩”了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含含糊糊的声音好像在嘲笑我自己一样。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突然有点想发笑:“他是个疯子。”
我认识的林梦非一直是这样,矛盾到了极端的地步,他天性冷淡,但同时又细腻敏感,他害怕跟人过
从甚密,但讨厌落单,他从来没对我说过“喜欢”两个字,可一群人在一起时,当他的恶作剧得逞,
总是会笑着对被捉弄的人解释:“因为我喜欢你呀”,他希望别人能猜着他的心思,可自己却不置一
词,我一直觉得他这种性格有点扭曲,但我没办法改变他,因为我爱他就是爱他这样子。
而我恨他也是因为他这种样子,所以我坐在这儿,看着他的时候甚至有些怒气冲冲。如果他不是变成
了现在这种人事不知的样子,我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林梦非是个睡觉的时候很容易惊醒的人,可如今我坐在他病床前待了五个小时,他连睡姿都没有变过
,可能是以前他的睡眠质量太差,所以现在一次性补回来吧。
虞路告诉我,他是去给高兴扫墓的回程路上遭遇车祸的,同行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只受了轻伤,
只有林梦非,在那次事故后深度昏迷。
一直以来,林梦非和高兴的关系都让我有些嫉妒,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特别的联系,是只存在于他们
中间的,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联系。
而如今这种情况算什么?表面上看来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但我知道,那两个人之间一定又达成了
该死的默契,合力抛弃了这个世界。
你把他还给我吧。
就算我求你。
不,不对。
我就是在求你。
你把他还给我。
我对着空气说,正巧经过的护士看到我的样子大吃了一惊。
“你在哭吗?”
我怎么会哭呢。
“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个人吗?”我对护士说。
“您胡说什么呢?”小护士打量着我。
“被一个人抛弃一回已经是很倒霉的事情吧,可我被这个家伙抛弃了无数次,你说他是不是拿我当傻
瓜耍,我该不该恨他?”
“以前啊,当他用那双淡漠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吐出冷酷无情的字眼时,我就在心里想‘让他闭嘴吧
,不要再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可能是佛祖显灵听到了我的声音,你看,他现在闭着眼睛,也不跟我
说话,那不是很好吗?他这个样子比以前要可爱几百倍。”
“那么,你为什么要哭呢?”
为什么要哭?这真是一个绝妙的问题。
因为,我又被抛弃了一次啊……
真·尾章
一年后。
“伯母。”
那个长得跟林梦非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踏进病房,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
“谭恬,我不是跟你说了,你用不着每天都来。”
“我没有每天都来啊。”我撒了个谎。
林妈妈走到窗户边上拉开了窗帘,阳光立即倾泻进病房。
“那我怎么每次来都撞见你?”她打开一面窗户。
“碰巧罢了。”我笑说。
林妈妈拉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就像对待熟睡中的婴儿那样整理了一下林梦非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
“林梦非刚昏迷不久,他当时的对象也经常过来看他,就像你一样,一坐就是几小时,当时连我看了
也很感叹。”
“再后来,大概是半年以后了,我就再也没见着那个孩子。”
“其实我不怪他,那个孩子已经很尽情谊了,我知道我家林梦非对他不太好,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
,他就是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对别人好。”
我说:“其实他是个温柔的人,可他总是不自觉地伤害亲近的人。”
说出这话来以后,连我自己也愣了,我不是总觉得林梦非冷淡么,可为什么还会觉得他温柔?
“倒是你,谭恬,一直来看他,我之前还老在想你到底能坚持多久,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不想了?”
“不想了。我现在就想把你赶走。”
我笑得无辜:“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林妈妈看了我一会,眼眶就湿润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醒了,你明白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明白吗?
我明白吗?
……我明白。
……但是……
“他是我的孩子,我就算一辈子看着他睡着的样子,也不会有怨言,可你不一样。”
“你应该把时间花在你该做的事情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医院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你了。”
“我知道了。”我依旧笑着。
林妈妈又拿那种无奈的眼神看我。
“谭恬,你知道吗?”她看着我说:“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几年前我怀过一个孩子。”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林梦非的妈妈还很年轻,不管是心境还是容貌。
“因为这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对不起非非。”她说。
“为什么?”
“我让他觉得他被放弃了。”
“后来发生了意外,孩子掉了……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但我现在觉得,我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上
天又让我得到了一个儿子。”
我的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来,眼前一片酸涩。
“这么一想,有两个儿子的我还是要比其他母亲幸福吧。”林妈妈临走前这么说,她说得很轻,就好
像在安慰自己,安慰床上的林梦非那样。
她走后,我像往常那样,把椅子拖到床头,这样就能正对着他,他的脸在我一伸手就摸得着的地方,
这一年来这张脸上的表情都不曾变过,然而我怎么看也看不厌。
“你听到了吧,我说:“你现在生气都来不及,你妈已经承认我们的关系了,他说我也是她儿子呢,
就算你现在急得从床上跳起来也来不及了。”
说着我笑着看林梦非,可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伯母说我没必要每天都来,你怎么想?我想我应该听她的话吧,从明天开始,我决定每星期只来一
次。”
可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骗你的骗你的,一天不看到你大概先死的那个会是我吧。”
“不过你一点都不着急呢,其实你早就烦了对吧,每天有个人唠唠叨叨地吵你,说不定你连做梦都做
不好。”
“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你现在没决定权,谁让你不起来呢。”
无论我说什么,他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说:“其实我这个人很自私的,你以为我每天来看你是为什么,我就是希望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
人是我啊。”
“听伯母说,后来你每段恋爱都不长久,是不是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了?”
我一个人胡言乱语的样子,如果这时候无意间进来的人撞破想必都会觉得好笑。
我说:“看起来你对你的情人们都不是爱到深处,为什么不能跟我好好过呢?”
我以为联系我们的不再是十几岁的时候,我看到你心脏就跳得七上八下的那种感情,这几年来,虽然
和你不在一起的时间大过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心里存着疙瘩的时间大过我们坦诚相对的时间,可不知
不觉里,我还是把你当成了最特别的那个人,正是因为联系你我的不再是单纯的爱情,我以为这一次
我们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分手,可我还是错了,你依旧一言不发地离开,给了我一个无解的答案。
“你有没有一点后悔呢,后悔和我分手?”我说:“说到后悔这个话题,你知道我都后悔点什么吗?
”
“第一,我后悔高一寒假擅自跟你分手;第二,我后悔跟无关紧要的女人谈恋爱;第三,我后悔17岁
生日会的时候没有叫住离开的你;第四,我后悔在你高三最痛苦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第五,我后
悔你在别的城市读大学时我没有去找你;第六,我后悔重逢时对你故作冰冷;第七,我后悔你和那个
中年男人离开时,我没有带你走;第八,我后悔没有看出你生病对你做了过分的举动;第九,我后悔
你说对我没有感觉时,我没有死皮赖脸地拉住你;第十,我后悔你遇到危险之时,我没有保护好你。
”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林梦非的脸上有什么东西突然闪了一下,折射出了光芒。
我站了起来。
而那竟然是一颗眼泪。
世界上所有的星辰与钻石汇聚在一处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我的珍宝,我的至爱。
是一颗眼泪。
伪·尾章
痛。
我下意识地挠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收获了一只死蚊子跟一小摊我自己的血。
弹掉那只毒蚊子的尸体,我看了一眼手臂,被咬过的地方迅速地起了一个有些泛紫的已经不能称之为
普通的蚊子包的大包夹杂着淡红色的指甲划痕。
果然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连被蚊子咬,也是只巨毒无比的。
“阿嚏。”连打了好几声喷嚏我才停住,一边不好意思地向站在我周围等红绿灯的人道歉,虽然我明
明有捂住嘴,可还是有一种病毒携带者的自卑感,尽管连续十几天气温都在三十度徘徊,一向不缺乏
运动,抵抗力颇佳的我竟然感冒了。
真是莫名其妙。
红灯终于跳绿的一刹那,我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突然听到左手边一声短促的汽车鸣笛。
我没有转头去追究这声鸣笛,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
“谭恬……”
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到刚刚鸣喇叭的那辆车的车窗已经摇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一张脸,我想了想,叫出了他的
名字。
“虞路?”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只是在电话里听过他的声音,没想到他竟能把我从人群里一眼认了出
来。
我看了一眼交通指示灯,朝他的车走过去。
“你要去哪,我送你。”他看着我说,脸上有些讶色,应该是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我。
“不用,这里离我家挺近的。”我吸着鼻子道。
“你没问题吧,声音完全不对啊。”他说。
“小感冒而已,没事没事。”
其实哪里是没事,都一个星期了,感冒还不见好,公司里的空调吹得我头痛欲裂,于是请了半天假想
回家好好睡一觉,反正我这样也什么事都做不进了。
“你最近过得不错吧?”我问。
“不错。”
虞路似乎没想跟我讨论这个问题,言简意赅。
“对了,”他看着我,“上个月的同学会没看到你?”
我一愣说:“是啊,没去。”
虞路正说着什么,我鼻子突然痒得不行,避开他的脸,一弯腰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人再站直,
连腰都酸了。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我红着眼睛问他。
虞路张大眼睛看着我:“你真的没事吧?”
连我也没脸说自己没事了,一会还是去趟医院吧。
这时候,指示灯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