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我一路背着世子,租了马车便从城东门慌忙逃出。
跑到官路已是深夜,我惊魂未定,这才觉得饥渴难耐。回头看狼崽子,还没醒,正担心是不是砸得重
了,结果一碰他的头,竟然摸了满手的血。
七魂顿时飞了六魄。我抖着手脚将他给我的帕子翻出来,按住他额头。狼崽子神志不清,一会儿哭闹
,一会儿发抖,血很快止住,不一会儿,狼崽子就发起了烧,好在他穿了棉衣狐裘,硬是昏昏沉沉,
挨过了这一晚。
第四章
马车行了一夜,进了小镇,我打点车夫去买吃食,自己则抱着昏迷的狼崽子下车寻大夫。结果刚下马
车,便看到大街小巷布告画像,要抓之人赫然是一条漏网之鱼,轩辕老王爷的小子轩辕绮。
初看告示,我简直吓得肝胆俱裂,可是细细一看,又不禁哭笑不得。
官兵是没见过狼崽子的,这画像自然是拷问了管家上仆得之,可是狼崽子分明生了张狐媚子的瓜子脸
,画像却将他画的正方大脸,满脸横肉。
皇帝将大世子流放西域,几乎査抄了老王爷全家,就连杏儿阿四一干下仆也受无辜牵连,轩辕王府囚
车上百,看守的官兵也人数众多,这里虽然离京不远,却少说也要半个月的路程,又是大雪封路,囚
车夜晚必定留宿,想必我带着绮世子出逃的信儿,杏儿已经想办法暗中知会老王爷,全府上下,一心
一致要保绮世子这根独苗。这画像,自然是要让那画师画得越不像才好。
思至此处,我不禁觉得眼角湿润,喉咙干哑,狼崽子偏偏昨日闹着要出去,竟误打误着,逃过一场死
劫,我白露若不陪着他胡闹,想必此刻也必定困于这囚车之中,挨饿受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思来想去,狼崽子岂不是我白露的救命恩人,他还是孩子,贵为世子,一日之内,竟然家破人亡,我
白露一条贱命,怎能让他再受委屈,想起他额头的伤,又是自己的杰作,我不禁更加懊恼,背好他就
去寻那最好的大夫。
好在昨日出来前,我趁机没少往怀里揣银子,若是日后省吃俭用,倒还撑得上几个月,哪知道刚进医
馆,狼崽子竟然醒了。
正值寒日,医馆里不少风寒的百姓抓药看病,我怕狼崽子神志清晰,想起惨事又要哭号,一脚已经踏
入门槛,立刻又收了回来,下意识的背着他,转身就要走。
谁知背后却传来一声惊诧,“咦?”
狼崽子主动环住我的脖子,道,“哥哥,我头痛的厉害,一定病了,你怎么不带我进医馆看大夫,还
反而要走。”
我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狼崽子出其意料的镇定,反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怕你哭。”
绮世子道,“哥哥。我昨日已经哭过了,以后便不会哭了。”
这孩子,怎生这般坚强。就算我娘亲改嫁,若知她去了,我也一定要号上三天三夜。要是以前。他被
我打一巴掌按个油手印儿,都要哭上几番,这种悲呛至极的时候,竟然反倒不哭了。
我转身步入医馆,派队半天,狼崽子只是安安稳稳地伏在我背上,一声不吭。好容易大夫腾出空闲,
唤我看诊。
大夫瞧了狼崽子额头的伤,说只是伤了皮肉,炎症又已经消了,这孩子年纪小,吃了药,反而身子会
受不住,于是就叫我只管放心带他回去,免得受凉就行。注意伤口不要碰水,不然会留疤。
谢过大夫,付了诊金,出了医馆,我顺路买了三个大馅儿肉包。这一次我吃一个,给狼崽子留了两个
。
回到马车,狼崽子将肉包包了纸抱在怀里取暖,却不吃。车夫拿了我的钱,买了棉被棉衣还有肉干,
干粮,木柴,和水回来,问我马车是要继续行,还是要搁在这小镇。
既然狼崽子醒了,自然他做主,年纪虽小,他依旧是我的主子,我看向他,不禁问道。
“你说咱们往哪儿行才好。”
“去京城罢。”
狼崽子对车夫道。
马车开了起来,不一会就驶出了小镇。
我将棉被扑了一床在车上,让他靠着枕头坐下,又给他围了一张棉被,生怕他刚发过高烧,再着了风
寒,哪知道他穿的裘皮十分保暖,我这般大捂特捂,反倒热得他出了一头汗。
“怎么不吃包子。”从昨夜到现在,狼崽子还什么都没吃过。
狼崽子道,“哥哥,我怕粗茶淡饭,我以后吃不惯。不如先饿着,父王说过,人饿极了,吃什么都香
。等我吃香了这顿,以后就吃什么都香了。”
我一激动,就钻进他的被窝,将他抱在怀里。“你这一声哥哥,白露受不起啊。”
“受得起。”狼崽子回抱住我,“我轩辕绮往后只有哥哥……这一个亲人了。”
这话说得我一震,看向他,果真听他尾音儿一颤,竟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就是半个时辰,连车夫都停下车进来询问。我一直拍着狼崽子的肩,见他终于哭出来,心里反
而踏实许多。
只是他虽然聪明,依旧还是孩子,见他哭得伤心,我不敢询问,心里也忐忑不安。他叫车夫往京里开
,这般尾随着囚车进京,分明是去送死。
哭过之后,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在林子边儿上扫出一块地,支了柴火,就揣了干粮回去看车,我给
狼崽子烧了水,让他喝热水,就着热水,狼崽子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两个肉包子,果然直叫香甜。
轻声避开车夫,兔崽子拨弄着木柴,“听说皇族被诛,尸骨要火化成灰,撒到京城郊外的坟场,等到
那日,哥哥就替我……给父王收了灰去罢……”
我以为他又要哭,哪知他却说得心平气和,眼眸中甚至毫无悲恸之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竞猜不透
一个十岁孩子的心思了。
就这么绕着偏路跟着囚车走走停停,到达京城之时,轩辕王府一干犯人已经问斩两日,我打发了车夫
,给狼崽子寻了间洁净雅致的客栈住下,便嘱托他不要出来,自己一个人,连夜去了郊外坟场。
偏了那夜是新月,坟场一片漆黑,绿莹莹的鬼火忽闪忽现。想到那片空地上新撒的骨灰就是狼崽子的
亲爹,我也不感到害怕,挑拣着拾起大片的骨渣,就往布袋里装。
刚捡了两片,就感到后颈一凉。
我下意识抬手摸去,这一碰,竟叫我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何时,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身后,一柄锋利细长的软剑,正分毫不差地低着我的脖子。
身后那人说,“你是什么人。”
要不是我脖子上卡着一把要命的东西,我还真觉得那声音要多好听,有多好听。
他又问,“这是轩辕王爷的骨灰,你为何要捡。你是轩辕王府的人。”
夜风一阵吹过来,撩起我脸颊边的碎发,飘到那剑上,竟然瞬间断成两截。这剑可当真锋利无比,他
拿得倒稳,丝毫没有伤我,可是我蹲在地上,碎发飘到鼻子尖儿上,吓得我剧烈颤抖,倒是自己蹲得
不稳,将肌肤往剑锋上送,他问完这两句话时,我的颈子已经被划了三四道口子。一股淡淡的血气飘
起来,分外骇人。
“这位兄台,小的新搬进京郊,家贫灶寒,已经买不起木柴了。听说死人骨头能烧,小的也是逼不得
已……”
剧痛加上惊恐,我不用装,已满是颤抖,心想这人知道这骨灰是老王爷的,定是朝廷的人,朝廷半个
月没抓到狼崽子,没准特意就在这里设的套儿,等着我们往里钻。
便带了哭腔道,“……我那弟弟还在家等着我呐,我若不烧些热水给他,他就要冻死啦!”
身后那人静了静,忽地收了剑,道,“你站起来。”
我颤悠悠站起来,根本不敢回头看他,寒风一吹,伤口又痛得很。不禁抬手捂住,一摸一片血水。那
人向我走近一步,脚踩在雪地上,竟然毫无声息。难怪他走到我身后,我都没曾发觉,正胡思乱想,
冷不丁一样东西丢在我脚边,我蹲下摸索,竟是块银锭子。
“银子你拿去,买柴米过冬足够,若是非要拾死人骨头,到林子那边去捡……你让开。”
我忙横着挪开一步,见那人绕到我面前,凝神看了看看老王爷的骨渣,然后蹲下,扯下自己的衣袖,
将老王爷的骨灰全部拾起,再包成一团,剑擦火花燃了起来。
“老王爷也是一世清浊,敢动你的,定不会有好下场,进不了皇陵,总不能叫人再侮辱了去。”
言下之意,就是我把你的骨头烧了,让这个穷鬼,也就是白露我,不能再玷污您的安宁。
他说这话,我当真忍不住要瞧他,结果就着火光,一看到他的脸,便呆住了。
他蒙面……
我退了一步,决定撒丫子逃跑。
他没理我,我再退一步,于是真的撒丫子跑了。
一路狂奔回客栈,棉衣带血,还把来开门的掌柜吓得够呛,我扯了谎,说是滑倒碰了石头,他也就信
了。推门进屋,狼崽子正抱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着,听我回来,头也不抬,就问,“收了么。”
“收什么收,差点弄丢了一条小命儿。”我冻得瑟瑟发抖,赶紧关了门。凑到火盆边,狼崽子听我这
么说,这才抬起头,我一看他,那双小眼儿又是通红,显然在我走后,又是哭过了一场。
我将布袋里的两片骨头倒出来。完全忘了脖子上还有伤,狼崽子倒是看我一身血,惊得立刻丢下书跳
了起来。
“你伤了!”
“哎呦!别碰!”我躲开他的狼爪子,翻出那块洗过的帕子,按在脖子上,将两片骨头交给他。狼崽
子默默接过,顿了顿,竟然直接丢进火盆。
我顿时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尘归尘,土归土。”狼崽子看着火发呆,“我来京……就是怕爹爹的骨灰烧不尽,再被糟蹋。”
竟和那蒙面人一般念头。
我看着他,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
他改口唤老王爷爹爹,便是决定要隐匿世子身份,从今正式成了市井百姓。想起他长得这么大了,这
十年来备受恩宠,日子风光,如今家破人亡,真是落魄到了极点,可怜可怜。
今后,可如何是好。
他是要隐姓埋名,从此没落,还是要蓄势待发,报仇雪恨。
来日方长,我们今后就要相依为命。这官府的通缉还不知要等多久才会撤了,新帝登基之前,若不找
个容身之所。只怕狼崽子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可是我白露一身细骨,毫无所长,我能做的,还有什么呢。
这里是京。揭发老王爷的,便是当今的三皇子。如今大世子流放,狼崽子隐匿市井,下落不明,老皇
帝的儿子死的死,亡的亡。还剩下的,便只有五皇子了。
狼崽子要报仇,至少也要有个靠山……
我抱紧狼崽子,突然悄悄弯起嘴角。
要是那件带着虫洞的白衣还留着就好了。
不知道我白露,五皇子殿下能不能看得上呢。
第五章
“四处的告示还没撤,这里是京城,更是虎狼之地,你乖乖待着,不要出来。”
我将狼崽子关在客栈,狼崽子倒是听话,只是托我回来给他买些书。我白露大字不识一个,就让他把
书名儿,给我写了张纸条,揣进怀中,一手掂量着昨晚得来的银锭子,大清早的就走了。
京城既然是天子脚下,天子圣上又怎么能脏了自己的鞋子。京城的街道非常宽,行人大多衣着光鲜,
款式新颖,来回过往的马车更是不知载了哪的富贵人家。繁华得耀眼。
我不敢往皇城附近走,只是沿着外城转进了街巷书坊,把狼崽子要的书买了,包成一包,抱在怀里。
走着走着,竟走出了城门。又晃到了昨晚拾骨的城郊。
今日无风,不是很寒冷,林子的树全部枯了,落叶被雪压在底下,却盖不住大片枯萎的细芒草。我寻
了一处雪薄的草丛,将地面扫出来,靠着树坐下,便觉得一阵疲倦。
昨晚我一夜未睡。
打定主意要攀上五皇子。我便思量了一夜。
这五皇子我是知道的。府中有一位静闲王妃。
提起五皇子来,不得不说,当今皇帝陛下这般厌恶皇族豢养男宠,就是因为他。
五皇子的母妃是天下第一美人云采诗,当年皇帝微服出巡,途中遭到判臣暗杀,正巧被云庄庄主出手
相救,带回庄中,便遇见了这位云美人,两人一见钟情,随后皇帝返朝,诛杀叛党,清理门户之后,
就不顾众大臣反对,硬是接了这位江湖女子入宫为妃。不到两年,云彩诗就给皇帝添了一子,就是已
故太子。母凭子贵,地位扶摇直上,五年之后,又添一子,就是当今五皇子。
三年前,太子病逝,云彩诗很快也跟着去了。老皇帝悲痛万分,举国大丧。便变更加疼爱五皇子。
这五皇子在皇族中,其实资质并不出众,他最有名气的,就是他随了母亲的容貌。
据说云彩诗一走,他便是这天下的第一美人。太子去世时,他还未娶静闲王妃,似是被迫卷进皇位之
争,不到一年,皇城已经谣言四起,说这五皇子深得老皇帝宠爱,其实是当了他母妃的替身。
要我说,这谣言可真恶毒了。难怪老皇帝勃然大怒。人家可是亲爷俩儿,断袖之嫌也就罢了,这不是
直接骂老皇帝和儿子败坏朝纲,无耻乱伦么。
这老皇帝原来还真是有几位男妃的,因为这事儿,直接全部清出宫,并下了圣旨,再谣言者,诛九族
,皇族豢养男宠者,剥官降职,不得再进朝面圣。
老王爷就是顺着这一套,让大世子虚张声势,远离朝纲,结果还是难逃一劫。
昨晚先是有了这般打算,随即想起这事。我便彻夜难眠。
五皇子我是没见过,也听说过世间女子最幸福,莫过于嫁与五皇子为妃的云静闲。又是表妹又是妻子
,荣华富贵都有了,还得到了天下最美的人。
我白露是块小白脸的料子,但若那五皇子真那么漂亮,那就根本不可能对我看得上眼了。
长叹一声,一发呆就到了正午,阳光明媚得很,我歪倒在草丛里,头枕着书。昏昏欲睡。
刚迷糊起来,便听到马蹄踏雪嘶鸣,有两人骑了白马,正慢慢悠悠向我这边过来。待我从梦中清醒,
那两匹马已经靠得很近,马上两名锦衣公子下了马,便将马拴在离我不远的树上。
从草缝看去,那两人正背对着我,左边紫衣金冠的男子这时说。
“这便是老王爷的骨灰?”
另一位雪白衣裳的锦衣公子上前几步,将地上的灰烬混着雪抓起一把,便道,“没错。”
这一声没错可把我吓了个激灵,这声儿我可真熟悉了!分明就是昨晚拿剑划我脖子的那位蒙面大哥么
!
要是再给他发现,今儿总不能说又是来捡死人骨头烧的。他肯定一剑也把我变成那堆能烧的。
左边那公子点点头,一头黑发非常顺的垂在背后,映着金冠说不出的好看。只是性命要紧,我现在巴
不得这两人赶快离开。
那位蒙面兄松开手里的灰,道,“轩辕世子多风流的人物,在京敢明目张胆养十个男宠,摆明了就是
老王爷的主意,三皇子还是动他,这一步棋,下得可不妙。”
金冠男子微微侧过脸,笑道,“这步棋,下得妙。”
蒙面兄道,“清明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