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许多,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长大了。
殷落尘细细地打量她,嘴角抿着一丝笑意:“萧夫人。”
紫晓褪去了童稚,连眼神都清冷了:“先生别这么叫我,紫晓仍是区区一名妾。”
“舒晚遥已死,以你入府的时间和人缘,假以时日,萧越的正室夫人必定非你莫属,紫晓不必过谦。
”
紫晓扶着铁栏蹲下来:“这还要多谢殷先生的木叶菡萏。”
殷落尘笑意清浅,如冬日里粼粼的溪水:“谢我作什么,是你自己争气,下药的时间和手法都很得当
。”
紫晓也笑起来,可是这个笑容,早已和当年那个娇俏的女孩大不一样了,妩媚,还有……隐隐的……
黯然……
“殷先生真会说笑,紫晓从来就不争气。”
殷落尘抱着双臂,下颌一扬:“哦?”
紫晓笑得越发夸张,她拢了拢耳边落下的头发,眼睛里晶莹闪烁:“少爷的心,永远不会在我的身上
。”
殷落尘收了笑容,不语,静静地看着她。
紫晓仍是微微笑着,目光落在殷落尘的眼睛里:“因为少爷的心,已经给了一个男人。”
殷落尘微抿了唇角:“现在已经不是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少爷动情动得那么深,现在怎能说不是就不是了呢,就算他恨这个人,也是因为
之前陷得太深了。”话说完,紫晓缓缓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手指拂过匕首的刀刃,“而解决这一切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人在少爷身边消失……”
第二十七章:霜花殒旧梦
“驾!驾!”
紫晓驾着车,一直朝蒲县城外驶去,马儿跑得飞快,夜幕已深,一路车尘高高扬起,车轱辘不堪负重
地发出与崎岖路面碰撞的声音。
“驾!”紫晓又喝了一声,浑身紫色的衣衫猎猎飞舞,冷厉的风刮在脸上,犹如利刀割裂般疼痛。
傍晚,在水牢中,殷落尘本以为紫晓会杀了他,一笑之后,便闭上眼睛求个解脱。未料耳边等来的却
是金属与金属互相摩擦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紫晓正将那把匕首的刀尖捅入水牢的锁里,然后左右
撬了几下,“乒”的一声,锁开了。
“紫晓曾说过,一直当殷先生是我的哥哥,我也永远不会忘了殷先生曾对紫晓的好,我已经与铭冉说
过,瞒着少爷放先生走,只盼望先生千万别再回来了!”
打开牢门,她将手伸给殷落尘:“先生快上来!”
殷落尘万万没有想到,紫晓不仅没有杀他灭口,反而还救他出来,他心中震颤,连感激之词都忘了说
出口。
趁着夜色,铭冉和紫晓架着殷落尘,将他送上了马车,然后偷偷开了后门放他们走。
上了马车,便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紫晓大喝了一声“驾”,马儿扬蹄狂奔起来,刚刚出了蒲县,紫晓
便一面驾车一面对车厢里的殷落尘喊道:“先生,我只能把你送到城郊,剩下的路程,便靠先生自己
了!”
有时候,江南的冬,是比北方还要熬人的。
湿湿冷冷的空气,不似北方那般干冷,即使是蹦蹦跳跳个把时辰,还是会觉得那份寒意像小虫子似的
沿着人的脊梁骨一路戳进去,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此时,殷落尘横卧在车里的座椅上,忍受着颠簸欲呕之苦,双手紧紧按在胸口上,身子弓得像一只小
小的虾米。那里,正疼得很,像是有百万只毒虫咬噬一般。寒意从脚底慢慢泛上来,渐渐弥漫至四肢
百骸,深入骨髓,然而冷汗却一反常态地从额角一点点滴下来。
他狠狠咬住下唇,直到舔到甜涩的腥味,心中恼怒地想:
居然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寒疾发作!
浑身如得了疟疾一般瑟瑟颤抖着,咬着牙,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驶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身后渐渐传来缭乱的马蹄声,一点点追及,从听得很模糊一直到近在耳畔,
那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像是踢在了殷落尘的心上。
紫晓变了脸色,又大喝了一声,鞭子重重落在马身上,身边景物飞快地擦过,她心里默念道:快一点
,再快一点!
“兮律律!”
仍是来不及了,萧越骑着碧落冲到马车前面,随后拦在路的中央。紫晓大吃一惊,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萧越却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就那么挺直直地立在那儿。紫晓急忙拽紧缰绳,马儿调转方向,另
一边是蒲河,她只好朝着萧越的身侧冲过去,最后停在路的一旁,与萧越的身子成千钧一发一势。
萧越厉声喝斥:“紫晓!你好大胆子!”
紫晓跌跌撞撞地从马车上下来,走了两步,忽然跪倒,一出声眼泪便落了满面:“少爷,你放殷先生
走吧,紫晓在这里求您了!”
从马上跨下来,萧越冷哼一声:“放过他!你只问问他为何不放过我的父母妻子!”
月上中天,泠泠月色脉脉流动,紫晓沉默片刻,闭上眼,两行眼泪滚落,见萧越就要走到马车那儿,
她急忙往前膝行两步,心中下定了主意,忽然道:“少爷,在少奶奶碗中下药的不是殷先生!是……
是紫晓!少爷千万不能错怪了先生!”
萧越朝马车走去的脚步顿了一顿,心中大震,回过身看着凄凄落泪的紫晓,不敢相信似的睁大了眼。
随后,他又明了了一般,含着冷漠的嘲讽,挥袖:“你休想替他掩罪!”
紫晓不停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你如此包庇他,难不成是把他当成了少爷,你又把我这个少爷摆到了哪里!”
紫晓默默地抬起头来,看着萧越,眼睛一眨,竟突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眼泪也越落越多,那
句话噎在胸口,脱口而出,好似不吐不快:
“少爷……少爷又如何!”
当萧越又向马车走过去的时候,紫晓忽然扑上来,狠狠拽住了他的裤脚,觉得还不够,她一口咬在他
的腿上,直咬得满口都是鲜血,也分不清到底是萧越的血还是她的血。
萧越弯下腰低低闷哼一声,已是怒极,随后一抬脚,重重踢在紫晓的心窝上,将她踢出去三米远。
踢开了紫晓,萧越快步朝马车走去,接着一把掀起帘子,刚要发作,却看见殷落尘躺在地上,一声一
声地咳着血,接连不断,停不下来,而已经失去血色的嘴角旁的地方,已经凝了大大一滩殷红。
殷落尘闭上眼,连动一下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看着自己生生吐出这么多血来,像是心念全无,只放
任自己这么死去。
所有的怒气在看见殷落尘这般模样的时候,刹那间全部都化作乌有。萧越怔了一下,然后慌忙抱起他
,用尽全力抱住他,刚一出声,嗓子便哑了:“你……怎会如此……”
殷落尘闭着眼,虽还有弱弱的一丝气息,但是像是不愿再睁开眼,或是已经失去了所有意识,纤细的
脖颈软软地倚着萧越的胸膛,手无力地垂着,一动不动。
萧越摸他的手,已是冷得惊人,抛去一切怨恨,此时他的心中只余焦急彷徨。慌慌张张脱下衣服,把
殷落尘紧紧地裹起来,然后将他打横抱起,快步朝碧落走去。
对他……
萧越的胸膛感受到殷落尘的体温一点点降下去,他的双拳握紧,嘲笑自己。
还是……恨不起来……
只求你……别……别死……
骑上马背,萧越将殷落尘面朝自己拥在胸前,将他用衣服包了个严实,然后夹了夹马肚,快马加鞭朝
蒲县赶回去。
夜色清明,天空中开始飘落偏偏细雪,起初还是细不可见,后来,雪花越下越大,浩浩绵绵地落下来
,迷蒙了前方的路。
天地空阔,萧越忽然有那么一种错觉,好像蒲县已经遥不可及。
他心中愕然,惊异这漫天而至的雪花,但是这惊异只有一瞬,随即,他催马狂奔,耳旁听着风声萧瑟
。
一只手揽着殷落尘,生怕他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颠簸在奔驰的马背上,睁开眼,已是什么都看不见,徒剩一片漆黑,一点光亮都照射不进眼瞳里来。
胸腔的疼痛似乎已经消失,可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殷落尘心中惊惶,努力地睁着眼睛,努力想看清
什么,却还是徒劳。
他……盲了吗?
只好伸出手,猛地抓住了萧越的衣襟,尖利的指甲抠破了他的衣服,在他的身上划下四道血痕。
感受到怀里的人的动静,萧越低下头望着他,越发将他在胸前拥紧:“你撑住,我们回蒲县,很快,
很快!”
殷落尘一只手遽然间使劲抓住萧越的衣襟,仿佛一个孤单无助的孩子,着急要抓住什么才能有安全感
,这似乎已是他唯一的依靠。
苍白的脸色,干裂失血的嘴唇,殷落尘听见萧越心口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此清晰可闻,和着自己
虚弱无力的心跳,一起跳动着。
扯了扯唇角,他尽力,勾出一抹笑。
“萧越……”
他轻声喊他。
还是这样一个冬季,一个循环,只看得见开头,可是结尾,却永远这么消失了,看不见了。殷落尘的
视线里,似乎出现了纷纷落下的莹白色的光点,那么美,美得那么不实际,叫他几乎不敢去碰触。
纷乱的光点后面,无声地藏了多少往事,追悔莫及,而且,越离越远。
他曾问过师父,什么能见血封喉。
九指仰面,望着那一排排冷杉,和那铅灰色的天空,说:
情,情能见血封喉。
封了他的喉,却成了自己血液里,最深刻的痛。
听见殷落尘喊自己,萧越急忙低头应声,可是话音还未响起,便感觉到胸口一凉,像是有什么尖锐地
东西从胸口刺了进去,只是,并不疼。
殷落尘的手从刀柄上垂下来,仍是微笑着,眼神却不知落在何处。
殷落尘的气息浅浅地吐出来,散进风里。
“我也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萧越轻轻地笑了,血从嘴角流下。
是啊,我们这一生,已是谁都无法原谅彼此。
只是倘若自己那日老实待在学堂,便也不会惹下这等事情了。
脱下身上覆着的,萧越的衣服,殷落尘从马背上跃下去,背对着萧越,踉跄着朝着蒲河河畔那里走去
。
他的眼前全是莹白色的光亮,接到手上,冰冷的寒意,他知道,这是雪。
都是雪。
一切,从那铺天盖地的雪中,开始。
斜斜雪花纷纷落下来,一如当年初见,漫漫雪花横亘了一条帷幕在二人之间,你瞧不清我,我辨不清
你。
捂着胸口,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大面积地浸染了萧越的衣服。他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伸入衣
襟内,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久久的,才从衣襟处取出一个沾满了血迹的东西。
那只手帕叠的小老鼠。
坐在马背上,萧越冲着殷落尘的背影捧起只小老鼠,他问:
“落尘,若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你是否愿意与我,执手一生?”
站在河畔,前方是深不可测的河水,殷落尘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却微微地笑了。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么多事情,如这雪花般纷纷而至地许多事情,如果都没有发生,如果他不做
殷落尘,如果不再次遇见萧越,如果……他执意不回蒲县……
太多的如果……
太多的如果。
可惜默默荒芜的岁月里,再也容不得他去怅惘追悔,那些事,那些人,俱都随着滚滚的河水,淌入再
也回不去的地方了。
迎着那莹白色的光亮,他仰起面来,时光像是回到了云环山上,那个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他一度以
为,自己可以在这个地方待上一辈子,做一个平凡人,可以笑,可以哭,却不是如现在这样,与寒冷
苦痛,相伴一生。
那一场雪,还是将殷落尘的一生,永远地埋葬了。
他闭上眼睛,朝前方伸出手去,仿佛那里有什么人来解救他一般,还是那曾经奢望过的安静祥宁,就
站在那个不可触及的地方。
于是,往前走了一步。
水声激荡。
鸟儿惊起,飞入天空的雪幕中,低鸣着盘旋,一切,终都会消失。
一切,都会恢复沉寂。
雪花落在萧越的手上,刚刚碰到肌肤,便化了。
平生执念,痴梦,终不过,霜花飞落,纷繁而至,得而复失。
萧越从马背上重重地摔落下来。
他捂住胸口,趴在地上,朝殷落尘曾经站过的河畔挣扎着望去,那里空无一物,如同……一切都不曾
存在过。
完结章
听完那二人的讲述,戴斗笠的男子饮酒道谢,之后离开了酒家,似是漫无目的地朝着街上走去,仍是
一手扶着帽檐。
又是一年春来了。
蒲县依旧是她软软糯糯的水乡景色,青石板路也依旧走得人咯脚。天空中飘着细碎的小雨,不带一丝
声响儿的,就湿润了一条条幽深的弄巷。抬起头,雨拂在脸上,沁沁凉凉的感觉,细枝末节地传遍了
全身。睁眼,竟不知是那雾气朦胧了空气,还是空气涣散了瞳孔,总之,是什么都瞧不清楚了。
岸边的柳枝抽出了嫩芽,柳尖轻点着河面,总引得一群鱼儿来啄,一阵风袭来,那柳尖斜斜地划了个
圆弧,水面上一阵涟漪,惊得鱼儿四散开来。
时光在这里不紧不慢地挪着步子,悄然,竟已三年。
“萧家的少爷去了有三年了吧?”那柳枝下藏着两个人,一个老婆子,还有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将
粗布裤子卷至膝盖处,看样子是个艄公。
“三年了……”那老头咂咂嘴,“听说是一口血没咽住,登时就断了气。”
“可不是这样!”老婆子凑过来,又四处看了看,“我听说啊……是被人……”
“唉,真年轻啊,才二十多岁。”
“谁说不是呢,一个子嗣都没留,人简简单单地葬了,就在蒲河河边立了个坟,冷冷清清。”
老婆子声音压得越发地低了:“今天,我看见有人在他坟上放了朵白菊,就一朵,也不知是谁。”
老头儿眯了眯眼:“我倒觉得……”
“艄公,这船走么?”那名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子拨开垂柳,忽然问道,斗笠下的面目,还是挡
得窥不得一丝一毫。
“哎!走的,公子去哪儿?”那老头儿支起撑杆,跳到船上。
“艄公,这蒲河通向哪儿?”
“远咧,这蒲河连着秦淮河,能到金陵呢。”
“那就金陵吧。”那男子远远丢过来一块银锭子。
艄公喜笑颜开地接住:“哎!好咧!公子啊……路上我跟你说那金陵的十里风月……”
那男子把头发向后一挽,然后踮脚一跃,稳稳地跳到船上,船身没有丝毫晃动。
老艄公看得呆了,倒不是那轻盈的身姿,却是他将长发挽起后,露出的那一段雪白的脖颈,上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