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禁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起洛凡狠狠摔在后面的墙上,洛凡一点也没有反抗,懵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又
向萧衡躺着的方向走。赵禁一把压回墙上咬牙切齿地说:「洛凡,你别想装疯来逃避,你不配!」
洛凡睁大眼睛看着赵禁,好像幼儿一般无辜,赵禁一手掐上他的颈子。洛凡便因为不能呼吸而难过得
抽搐,却不知挣扎。赵禁根本不上当,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说道:「洛凡,无论怎么逃避,你都再也
见不到他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
洛凡突然停止了全部动作,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洛凡!你听见没有!你凭什么给我装无辜?你怎么可以狡猾到连痛都不舍得为他痛一次?」
洛凡却仍旧懵懂,看看赵禁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表情,再看看远处躺着的萧衡。赵禁绝望了,明白过来
萧衡辛酸一生最终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结果而已,放了手低声笑道:「算了,算了,反正萧衡也早就认
了,你走吧,回去和你妻儿老小过幸福美满的日子吧……」
洛凡转头看看萧衡,又向着那冰凉的遗体直直走过去。
「你现在过去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今后生生世世都和你永不相见,是萧衡的临终遗言。」
洛凡闻言终于突然跪倒在地,向萧衡伸出手去,却在还没碰触到就喷出一大口血来。他咳了几下,眼
神却还是迷迷糊糊不甚清醒,没有什么痛苦或辛酸的样子。
「洛凡!你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洛凡却仍旧没有响应,膝行几步终于到了萧衡身边,突然疯狂
地厮磨着吻他的唇和头发,那个凶狠的表情根本就是正常的洛凡。但随着轻吻缓和了下来,他却又陷
入了失神的状态。
「你装什么装!」赵禁从他怀里一把抢过萧衡的遗体,洛凡抬起头,无助地伸出手可怜兮兮地看着赵
禁,赵禁被他气得几乎崩溃:「你连替他难过为他掉一滴眼泪都做不到,你没有资格抱着他!」
洛凡又愣了愣,摸摸脸颊,真的没有哭。他晃了晃站起来,冲上前抢夺,赵禁抱着萧衡后退一步,狠
狠把洛凡推倒在地上。洛凡从地上抱着赵禁的腿又抓又咬毫无章法。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地了,叮的一声响。
赵禁看着从萧衡手中掉在地上红色的玉石。夕阳的余晖却打在上面,让那红好像融化在地面的血泪一
般,渐渐蔓延开猩红。
萧衡的手静静地垂着,从指尖落下一些像沙子一样的东西,接着他的身子在瞬间化成灰,流沙一般从
赵禁怀里滑落,在徒劳的紧抱和失声嘶吼中,只剩下零散的白骨和衣物。
赵禁两腿发软,跪倒在地上,泪如雨下。
洛凡扑上去拼命抓捞那沙粒和灰尘,而它们就从他指尖滑落。他曾经抓得紧紧的那个人终于学会了逃
离。不管他再怎么用力去紧握,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指缝里溜走。
他再也抓不住他了。
他抬着头,眼眶干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泪。他抬头指望赵禁能够骂他打他,而赵
禁除了无声地流泪却看也不看他。他终于连被指责的意义都没有的。
洛凡惨然一笑,从腰里拔出了佩刀横向自己的颈项。手却被抓住了,赵禁说:「你没有资格死,我要
你活着,记着萧衡,我要你每天被良心被后悔生生折磨,不得善终。」
洛凡轻蔑地笑了一下,赵禁冷然道:「洛凡,你知道的。就算你死了,生生世世也别想再见到萧衡。
洛凡的手悬在空中,渐渐眼里染了一抹绝望。
「回去过日子吧。待你百年之后,我或许会发发善心把你们俩葬在一起,这样你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有
机会看他一眼。你若是现在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扔到东海,让你即便轮回千年也找不到他。」
洛凡却说:「你试试看啊。」
赵禁苦笑,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真的可以到了这种时候还死撑着不肯低头。过洛凡就是洛凡,冷心冷情
冷血。无论真疯也好假傻也罢,将来他一定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去喂狗,让他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不能
惹萧衡难过。
而坐在一边的洛凡,抬起手,开始指着散落在四周的白骨数数,眼睛里闪出了疯狂的喜悦。他抓过萧
衡的一根手骨,戳向自己的胸口,赵禁发现时已来不及阻止,血洞直直穿过心脏。洛凡却笑得开心,
踉跄着倒在那零落的沙粒和灰尘中,用内力把那骨头碾成了粉末深埋在心脏里。
碎骨和血肉混在一起溶进血液里,洛凡血水溢出的嘴角挂着一个得意的弧度,睁大眼睛嘶哑地说:「
……看,这样……如何还分得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心口的血继续流了满地,和散落的骨头及
灰尘也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着再也分不开。
直到最后,最后的最后,这个洛凡还是没有低头,还是没有一句道歉的话,还是那么决绝。抛下高堂
妻子,穿心而过的时候还带着笑。
他究竟是否爱过萧衡?爱他为什么对他那么决绝,不爱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决绝?赵禁摇摇头,他不
懂。
万卷红尘,千般纷扰,终于两个人,都可以安息了吧。
如果伤害还那么深,下辈子不如不见;可如果再见,下辈子,洛凡你要学会珍惜他……
赵禁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枚血玉,永远死锁了那间屋子。天灰暗苍茫,开始下起蒙蒙细雨,不知是不是
谁在哭泣。泥泞的路上,赵禁失魂落魄地慢慢走着,眼前的路好像很长,他看不见,看不清,就想在
这种细雨中永远走下去,不要晴天,也不要明天。
雨水砸在身上很冷,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很希望此时能有一个肩膀让他靠一下,沉溺着什么也不
用想。可如今能够依靠的,只有小道边的残垣断壁,和雨水一样冰冷。
他很想他,很想苍无心。一直压抑着的思念被雨水泡得膨胀,在心里涨得难受。在这种又冷又孤寂的
时候,苍无心就像是有毒的罂粟妖娆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想念,撕心裂肺地想念着。
赵禁颓然坐在雨中,纵容着自己回忆曾经的柔情,曾经的幸福。如果能死在曾经,他宁可不要现在,
不要看着朋友亲人逐一散去,不要那么漫长而痛苦地过活,不要最终只剩他一个人看零落寂寥。
赵禁又大病了一场,差点儿死掉,幸而沈千秋来看他发现他烧得厉害,把他接到听雪山庄调养了一个
月,才终于稳定下来。
在听雪山庄住着,偶尔能产生一些幻觉,好像时间真的倒流回了他在萧衡身边的时候。那时苍无心还
没有跟他说爱,沈千秋还是他的好朋友,郁沉影还是传说中的人物,沈大公子还不认识,萧衡和洛凡
也还好好的。
现在在听雪山庄来往的人,是殷雨啸,是漠十三,是很多他没见过的也不想见的面孔,真的是物是人
非了。
赵禁不再戴着那半块面具,不再刻意把头发放下来遮挡,他真的无所谓了,不必再掩着藏着缺陷不必
怕吓到别人。在他第一次这样出去的时候,沈千秋眼眶通红潸然泪下,这时赵禁才发现,他从来没有
在这个人面前卸下过面具。
只有萧衡,不会在乎那可怖的样子,只有无心,曾经不顾可怖的疤痕,温柔地吻他。
每次想到这个,赵禁都觉得为苍无心再沉迷也是应该的。有天他算了一下,四年了,他把苍无心萦绕
于心四年了。再掐指算过两个人相处的时间,竟然还不到二十天。不到二十天,却爱得那么深痛得那
么切,苍无心用绝世的温柔他身上下了绝世哀伤的咒,让他无处可逃。
赵禁病好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夏末初秋,一日闲来无事在山坡上衔着野草看天,思绪自由浮荡
,脑中却突然划过了那个殷雨啸身边使用袖斧的叫做漠十三的男人,一直觉得似曾相识,却总想不起
在哪见过。
突如其来的回忆片段连了起来。沈枫悯身上的伤是斧子砍过的痕迹,漠十三说话时低哑的声音让他想
起了在悬崖上的时候,听到的人群中那个邪恶的声音——
赵禁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脸色苍白。会是事实吗,还是自己多疑把一些边边角角的东西硬是拼凑在了
一起?
苍无心对他和洛凡说过,要提防殷雨啸;他在皇明栈道里那句「你连听我解释一下都不愿意么」,现
在想想,也好像确实是有话要说。
他当时无论如何该听那解释的!如果说沈枫悯是死于漠十三的斧下,那大家就都中了殷雨啸的阴谋。
如果萧衡的死沈家全家的死全都是殷雨啸算计的,那他就可以不用恨苍无心了。至于害他毁容一事,
赵禁根本就不在乎。
可是……心突然又寒了下来。不对,就算没有这些……他还是害死了司徒雪融,镇远大将军因谋反罪
被处死已是初夏的事情。终于,还是有人横在他们中间了,还是无可挽回。
赵禁低头苦笑,自己真的变了很多,当年拉着一帮尸体去找慕容风算账的热血已经冷却了,现在,他
甚至没有心思走到听雪山庄去质问殷雨啸实情。因为一切已经没有意义,就算都是殷雨啸的阴谋,他
和苍无心之间脆弱的纽带也终于是断在了这层层阴谋之下。
初秋的第一场大风吹落了很多尚青翠的叶子,赵禁走出门去的时候,看见来人愣了好久。
郁沉影仍一身青衣,和赵禁初见他时一模一样。他仍旧带着无心的鸽子,小灰看到赵禁便直扑到他肩
膀上,停在上面蹭着赵禁的脸颊。
可见传言又不是真的,不是说郁沉影重伤吗?却是温雅如常,完全没有经历过大劫的痕迹。
「赵禁,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有什么事吗?」
「无心他快死了。」
什么?赵禁如遭雷击,不能动,不能呼吸不能思考。
快死了……?什么叫快死了,为什么快死了。
赵禁踉跄了一下,被郁沉影伸手扶住:「赵禁,你冷静一点。」
怎么冷静,突然告诉他苍无心快死了,让他怎么冷静。
「你坚强一点,我不是来找你去看他最后一面的,」郁沉影用力把赵禁拉起来:「你之前不是救了洛
凡么,你应该有办法的,快点跟我去华都说不定还来得及!」
还有希望?赵禁冷汗淋漓,毫不犹豫地就跟着郁沉跨上马直奔京城。京城和频迦的距离是频迦到临江
城的一倍有余,赵禁不敢合眼,不分昼夜拼了命的狂赶。郁沉影则理智地告诉他不能这样,说如果你
倒下了,谁去救无心?
后来想了一个办法,两人共乘一匹马轮流休息,这样虽损耗精神却也不至于虚脱。终于几乎完全透支
的时候赶到了京城。
原来郁沉影在京城郊的烟山上有一座小屋,布置得和城里小巷的杏花小屋很相似。初秋落叶洒满了整
个院子,赵禁跟着郁沉影迫不及待地进了篱笆院墙,开门后才发现空无一人。赵禁心急如焚,郁沉影
却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是的,一定又跑去后山玩了,这两个人……」
说着就领着赵禁就顺着一条小道走过去,赵禁被空吓了一回,这时有些疑惑。郁沉影不是说苍无心病
入膏肓,怎么还可以跑出去玩?
小道通往山谷,高处有个凉亭,赵禁远远就望见银白头发的男子和一名俊秀的公子在下棋,走到近处
苍无心也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小禁。」
旁边和他下棋的人,则俨然是那位曾经挂着蝴蝶玉的尹颜公子。赵禁觉得简直无理取闹,苍无心没病
没有灾,不禁又有了被骗了的懊恼。没想到醇厚如郁沉影也会和苍无心一起连手把他当傻瓜耍。
苍无心看了郁沉影一眼,就走下来拉住赵禁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有些怀念地说:「好久不见了,小禁
没有变呢。」
一下子赵禁的火气就全没有了,心里层层滋味复杂难辨。自己没有变么?可是无心变了一些,变得十
分消瘦,一头白发如雪。不仅无心变了,很多事情都变了,即使笑容还似从前,柔情依旧缱绻,时间
却永远回不来了。
再见一次,真的难得。原以为从皇明栈道一别,此生就再也无缘。之前听到他要死了,还是会痛得要
命,现在总算松了口气,更有些失而复得的欣慰,忍不住还想多看一眼,多沉迷一下。
余光看到尹颜站起来,却不是走向苍无心而是郁沉影。赵禁突然想起江湖上听人说过右护法的爱人是
瘸了的,一下子释然了,回头瞪了苍无心一眼。那明明是郁沉影的人,之前却故意要他误会。
好像终于乌云散去柳暗花明了自始至终也不过是误会一场,没有谁对不起谁。信任不够坚强感情不够
牢固也无可厚非。虽已隔了不可修复的千沟万壑,终于知道其实曾经都是真心爱着对方的,也算释然
。
「小禁,你来得正好,陪我去逛逛后山,好吗?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赵禁本来是受宠若惊,听到「最后一次」又觉得果然无望,只得淡淡一笑,怆然心道也罢。苍无心却
好像雀跃万分,拉着他就往后山走去。
蜿蜒的山路上开满了淡淡的紫色小花在风中摇曳,高大的树木稀稀朗朗地矗立着,枝叶沙沙作响,赵
禁不知道北方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嫩绿的草地,路边溪水淙淙。被苍无心拉着的那只手传来温暖的
脉搏,赵禁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梦。
如果能忘却所有恩怨情仇,就这么一直手牵手走下去。赵禁想着自己当年多傻啊,如果能勇敢点,如
果能坦率点,如果能自私点,在苍无心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就该下定决心把这个人给骗回家去藏起
来。
说了恨,说了不爱,却早已经铭心蚀骨,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就算注定不能在一起还是会继续爱
。陷得太深,不能出来,也不想出来的那个,却其实还是我,赵禁心里说。
苍无心拉着他站在高处,伸开双臂迎着风,银发被飞撩起来,风吹落了初秋残枝上的繁花舞在空中,
苍无心回眸一笑,俊美绝世。赵禁被迎面的大风弄得无法呼吸,是窒息在这绝美的伤感中无法自拔。
他多想伸出手,抱着他。只是虽然苍无心依旧这么温柔,却不再给他那样的机会。之间的距离,沈枫
悯和萧衡的血迹淡下去,却多出一个枉死的司徒雪融。
「我知道是郁沉影把你骗过来的,」苍无心带着有些调皮的微笑着,那么灿烂的表情却说出着让人暗
自神伤的话语:「下次不管他说什么,别再被骗了。你知道,我们不应该再见面的。」
赵禁有些局促地嗯了一声。
「沈千秋其实是很喜欢你的,你要试着谅解他。他是可以陪你过一辈子的人,一个人一生不可能没有
犯过错,小禁你明白的。」
赵禁微微垂眸,苍无心太温柔,温柔得他太难过,既然终于还是要分离,可不可以不要再关心我,不
要再让我恋恋不舍。
他这一生是不会和沈千秋在一起的,即使一辈子孤寂,也认了。因为他深爱过眼前这个人,现在一样
深爱着他。
「小禁,再见,多多保重。」苍无心拉了他的手,拉到心脏的地方,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终于放
开。
「再见。」
终于梦醒了,无限留恋也终于到了真正说再见的时候。赵禁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双肩,也没有抬手去擦
眼泪,故作潇洒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没有看到苍无心在他身后痴痴看着他的背影,一遍遍重复着他听不到的爱语。
赵禁走着走着,抬眼夕阳红得像血,山林里静谧得出奇。他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总有种非常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