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住他腰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
那样温暖的怀抱,沈衾霜硬生生地把留恋的念头压下去。
安静的帷帐里,柳煜景嗅着沈衾霜发间的白莲香,清淡而幽远。
“衾霜,你一定很辛苦,一定。”
沈衾霜听的出他语气里的怜惜,用力地咬住下唇。
今晚是怎么了?这人两次说出这种令他动摇的话。
很多时候,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辛苦。从来,他都让自己习惯一切。
习惯于冬天的严寒,习惯于夏日的酷热,习惯于别人的白眼鄙视,习惯于梨园东奔西走,居无定所的
生活,习惯于在他面前表现出坚强冷静的一面。
当习惯的伪装变为一种自然时,还会觉得辛苦么?
第十二章
清早,一名侍女端着洗漱用具穿过长廊,穿过枯黄的数目,来到柳煜景房门前。
“少王爷,起床了。”尽管是在门外,粉衣侍女也是一副恭敬地模样。
又连续叫唤了几声,仍没听到应答,她便耐心再房门外候着。
听到叫唤声,沈衾霜睁开了眼睛。昨晚睡在那宽阔的胸膛里,一夜好眠,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
么安稳。
他拿开腰侧上的手,轻轻地爬下床。
在铜镜前穿好衣服,梳好头发,然后开门。
不理会侍女有些诧异的目光,朝她莞尔一笑,留下一片淡淡的白莲香。
早饭过后,柳煜景和沈衾霜走在大街上,引来路人纷纷回头。
“衾霜,我们去骑马吧?”柳煜景虽是征求,但语气里却有不容拒绝。
还未等沈衾霜回答,他便拉着沈衾霜跑到明空最大的马市。沈衾霜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围着马厩不停
地转,脸上是从未中断过的笑容。
原本有些敏感暴躁的马到了他面前,都是一副顺从的模样。
两人一马,缓缓走出城门。
柳煜景一跃,轻易地翻身上马,朝沈衾霜伸出自己的手。
“来。”
他背朝太阳,沈衾霜被罩在他的影子里。看着那只有着修长手指的手,沈衾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
抓住了。
不同的温度,他的手和他的怀抱一样,带着温暖的味道。他的手掌有层不厚,但也不薄的茧,也许是
因为练剑的关系。不管怎么说,被他握着,总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一路奔跑,转眼来到枫山山脚。
柳煜景低头,看着沈衾霜紧抿着嘴唇,脸色青紫,不禁暗笑,估计是吓到他了。
他凑到沈衾霜耳边,暧昧地说出“衾霜”两个字。
青紫的脸色立即红得可以滴出血来。
放慢了速度,马蹄的的,越往上走,枫叶红得越深。
来到一处平台,柳煜景扶沈衾霜下马。
在一片火红色里,那一袭白衣越发显眼。柳煜景看他放下平日的戒心,一个人在林子里打转,抬头望
着火红的天空,绛色,比深红还要深的红。
脚下,便可以看见整个明空,恢宏雄伟的皇宫,鳞次栉比的民宅,还有繁华热闹的街道。
沈衾霜转身,看见正在俯瞰明空城的柳煜景,恍惚间,看见他睥睨天下的气质。
他明明学富五车,却又装出不学无术的模样;他明明洁身自好,却又戴上奢侈淫逸的面具。自己似乎
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却总是一步步地离他越来越近。
明明不应该这样的,但是仿佛有一股力量总是催着自己这么前行。
“那件事情”完成了,怕是自己也要后悔了吧?
柳煜景转过头,看了看沈衾霜。
那双眼睛里,有关心,有深情,深邃迷人,恍若星辰。没有一丝丝的悲哀与难过。
“衾霜,好好考虑一下进柳王府的事情吧?”沈衾霜的视线飘向远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
进柳王府,对自己而言,毫无疑问是莫大的帮忙。可是,自己为什么会犹豫?
这样的沈衾霜,让柳煜景感到有些陌生。他不似往日那般清冷与决绝,今天的他多了些许的犹豫与怅
惘。
他真诚地看着那双凤眼:“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进王府里的。至少,里面可以让你安心,让你不必四处
奔波。今天早饭上,听见我爹对你这么说,我真的是很高兴地。”
安心?怕是进去了,自己的心会更加慌乱吧?
“你爹留我,怕是因为我和他一位故人相似的缘故。”沈衾霜苦笑。
“故人?”从小,他和爹并不亲近。
在娘亲离开之前,他每日都会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爹忙于国事,很少过问他的功课。娘亲走后
,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呆在书房,想象着那名时而贤良,时而泼辣的女人就坐在他的对面
,看他写功课,教他下棋。
夏日午后的阳光自窗格折射进来,铺洒满整个书房,而她身上的阳光将她衬得宛若圣女。阳光的味道
,娘亲的味道杂糅在一起,整个书房里,宁静得让人安心。
在他十五岁的那年,他带上家里多得要发霉的银子,开始一个人在各国间游历。看着一些民间百姓的
生活,感受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便明白过来。
过来,死亡对于娘亲而言是最好的解脱。
因为没有爱,所以娘亲只能把自己的心血都灌注到对方的骨肉身上。
“你爹其实人并不坏,只是太严肃了,让人不敢靠近。”
“我知道。”
“你清楚么?他是这个世界上和你关系最近的人,是血亲。”
他看到柳煜景的背脊僵直了一下,继续说:“既然你娘亲已经不再了,你应该好好和你爹相处。等到
有一天你爹不在了,你就明白失去双亲的痛苦。”
他的话语里弥漫着悲伤,眼睛迷离而朦胧。
柳煜景想,他是不是想起来以前的事?那样凄苦不堪的往事总是伴随着他,他是否连到睡梦中叶不得
安稳?
他抓住沈衾霜的肩膀,怜惜道:“衾霜,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好么?”
沈衾霜却淡淡说道:“我尽量。”
“这不是尽量的问题。为什么呢?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放弃那些往事选择重新开始?
”
为什么?
很多时候,以前的记忆真的是如噩梦一般,可是他不是不想忘记,是不敢忘。担心如果忘记了,以前
靠那些记忆支撑下来的沈衾霜也不复存在了。
如果真是这样,沈衾霜又算什么?
“你就真的愿意让自己沉浸在过去的记忆力发酵么?”
沈衾霜感觉到肩上的双手加重了力道,他对上柳煜景的双眸,默默无语。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白里透红的皮肤,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一杏色的带子系住,柔和的眼神,顾盼生辉,微
微上扬的嘴角给他添了几分邪恶,削减去几分严肃。一身绛蓝色的锦袍更是将他身上的贵族气息衬托
得淋漓尽致,高贵且华丽。
如果,他不是生在;柳王府,如果他不是景王爷,那他现在应该很幸福吧?是精神上的满足而不是物
质上的丰富。
见沈衾霜不愿说话,柳煜景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双肩。
听见他叹气,心,竟然微微地抽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谈及沈衾霜到柳王府里工作的问题,听着柳煜景将那些各国的趣
事,心里胀满了喜悦。
第十三章
连日来,去王府工作的事一直压在沈衾霜心头。每次尚班主看到沈衾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他兴
许有什么心事,可见他犹豫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多问,也就放着,等他自己开口。
这么一拖,便是半个月过去了。
梨园简陋的客厅里,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尚班主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位自称是柳王府管家的林小姐。
“不知,林小姐找尚某所谓何事?”
她也没有马上开口,视线只是在客厅里打转。待到尚班主不耐烦时,她方开口道。
“尚班主,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就直说了。我想让衾霜这孩子进柳王府里。”
尚班主一脸迷茫,林姨见状,便知道或许沈衾霜什么都没对他说。
她优雅地抿嘴一笑,才说:“怕是他没跟你提过吧?”
见尚班主点头,她继续道:“之前他就说过不愿意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能重新考虑一下。”
“这……”见尚班主有些犹豫,林姨连忙上前保证。
“他在府里绝对不会吃亏的。”
戏班的班主把视线转移到厅外的院子里。那里因为长年没有人打理,花圃里显得杂乱不堪。倒是空地
上的练习用具整理的整整齐齐的。这时候还未到晚饭时间,只有两三个人在空地上练功,其余的,都
跑出去了。
“那孩子,跟了我十年了。”是会舍不得的。
但是,舍不得又能够怎么样?梨园的日子并不好过,自己又是年事已高,不可能再带着他们像以前那
样走南闯北的做生意。可以解散了梨园,然后各自谋生。但是,衾霜从小就身体不好,他能吃什么苦
?他知道,沈衾霜……也只是靠着那股倔强支撑着。他也不可能一直都去酒楼里卖唱……那是被人侮
辱的呀!
王府能够收他,是……再好不过了。
“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亲如父子。但是你也要为了衾霜的以后着想啊!”
话说到这里,就说到了往事。
那时候,梨园还在落城。他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傍晚路过某条不知名的小巷,听到了细如猫般的叫声。
一开始,还真以为是只猫。细听之下,便发现了不对劲。
那是一个不过几岁的孩童,倒在肮脏不堪的垃圾堆里。虽然满身的伤痕很是吓人,但是,比起身上的
伤,他的眼睛里更有一种同龄人所不能及的恨意。
他把那孩童带回了梨园,细心地照顾他,待他长大后,又手把手地教他练功,练唱。
谁能想到呢?当初那个倒在垃圾堆里的孩童,如今竟然出落的越发俊秀妩媚。凭着一副绕梁三柱的嗓
音在明空里站足了脚跟。
然而,那又如何。伶人终归是伶人。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士农工商里低等的商,比不得青楼里脂粉
重重的卖笑女子,更比不上那些穿着住在豪宅里,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不是嘲笑别人,而是作为被
嘲笑的对象活着。
“林夫人,不是尚某不愿放开他,现在的关键是他愿不愿意放开梨园。”
他知道,衾霜那孩子对梨园的感情有多深。虽然他从来没有过表示。
“我清楚,他应该是不愿意的。但我就是想,让那孩子在府里可能会好过一点。”我虽不是母亲,但
我毕竟也是到了做母亲的年龄啊!他才十八岁就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他又怎么
捱的过去?
“林夫人,不如一会儿等他们几个孩子回来,我跟衾霜谈谈。”
“也好,有劳了。”
“师傅,清荷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沈衾霜吃过晚饭后来到尚班主的房间。
尚班主放下手里在看的戏曲,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衾霜一眼。沈衾霜被他看的一惊,不禁想应该
不是什么好事。
“衾霜,你跟着师傅多少年了?”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呵!
“十年。”
“这十年里,你过得可好?”
沈衾霜被师傅的这个问题问的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有所反应。低下头,手指缠绕着垂落在腰间的头
发,“师傅待我,是再好不过了。”
尚班主看着沈衾霜,又问:“若有个人待你比我对你更好,你是否愿意过去?”
沈衾霜心一下子就凉了,师傅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他试探性地问,“师傅你都知道了么?”
“知道了,柳王府请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不必瞒着我。”
“不是的,我没有想瞒着,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走,是么?”
“……”
“我看的出来,那个小王爷对你的意思。”尚班主缓步到沈衾霜面前,“你若是过去了,他会对你好
的。”
“可是师父,不是还有梨园么?”沈衾霜连忙辩解。
“梨园,呵……梨园能够长长久久地伴随你么?”他转身,重新走回座位上。梨园,是迟早要解散的
。
沉默良久,尚班主才重新开口。
“你喜欢那个小王爷么?衾霜。”
沈衾霜不语。
喜欢么?应该是喜欢的吧?
喜欢到只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很幸福,喜欢到不能容忍他对别人多一个眼神,喜欢到连自己都不能形
容的地步了。可是,那么那么喜欢,有什么用呢?我们始终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见徒弟没有回答,尚班主继续问道:“你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么?”
要怎么过下去?怎么过呢?光是想想就觉得胸口疼痛不已。如果,如果真是现实那样,那么还不如不
要那种喜欢。
但是,若是进了王府,自己要做的那件事情就会很容易成功的。成功之后,就会和柳煜景形同陌路,
或者是,柳煜景会亲手把他打入天牢。
中年的尚班主看着自己徒弟那挣扎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是想放弃柳煜景,放弃那份温柔,放弃那份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喜欢。
“师傅知道你的心思。若是喜欢,就去吧。”
“师傅。”沈衾霜震惊,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师傅。
“衾霜,你不了解的。若是真喜欢上一个人,你是不忍心让他为你伤心,让他为你难过的。那种分离
的疼痛,你自己想象就觉得痛苦,为什么还要让他和你一起承受这种痛苦?”
是啊!为什么要让他陪着自己承受这种痛苦?那个男人对他是那么好,那么温柔。
他会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带自己去骑马。他会陪着自己挑胭脂水粉,一样一样耐心地挑。他看见自
己的发带旧了,会送给自己一条新的,如火般的红色,映衬得他苍白的面容也有了一丝丝的血色。他
会带着自己今天去碧镜楼吃鲈鱼,明天去枫亭屋品龙井。
也许,他很风流,在很多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败家的纨绔子弟。但是那样的他,只对自己一个人温柔
长情。这样的他,叫自己怎么狠心?
“衾霜,去收拾收拾东西,趁着天色还亮着就过去吧。”尚班主挥了挥手,把脸转向一边,不愿对着
沈衾霜。
“师傅,师傅,能不能让我再想一想?”沈衾霜一下子跪到冰凉的地板上,声音里有了隐隐的哭腔。
“不用想了,再怎么想,你都放不下那位小王爷的。”尚班主还是不愿回头,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室内是一片沉默。昏黄的烛火照出沈衾霜妩媚的脸上,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在地板上聚成一洼小水坑
。
许久都不见师傅回头看自己。沈衾霜知道再怎么样都没有用了。
他倔强地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连磕了三个响头。
“衾霜谢师傅养育之恩。来时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师傅。”
第十四章
柳王府里朱漆的高大廊柱下,一人一身白衣,手里一支牡丹图案的短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