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与王（出书版 第二集）BY 吉田珠姬

「汝也是一国之君。身为国王，使士兵赴死，又轻蔑人民，汝以为能得到神的赦免吗？仅为了邀请吾而掀起战争……此为藐视天帝的作为，为何汝不了解。——既是如此……请拿走吾的项上人头。若虹发、虹瞳为汝之期望，吾很乐意奉上头颅，任汝带往他处装饰。」

口气听来平静。

但是，只有罗刚知道。

冴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八成是因为猛烈的怒意。

他拼命压抑隐藏，平静地吐出这番话。

碣祉王因冴纱的话而露出惊愕的表情，仿佛心脏被射穿。

他用额头摩擦砂地，开始解释。

「……万、万分抱歉……神之子大人的头……我岂敢……请、请您饶恕。我、我只是……想要拜见您的尊容一眼……所以数次前往遥远的侈才逻丽煌山，但是身为别国子民，我此生都没有机会拜见您的尊容……我非常遗憾。此时，偶然听闻黑色之王和您互动亲昵……请您知悉！请您可怜可怜经年累月迷恋您到心焦难耐的我……」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砂地上。

碣祉王的的憾恨，罗刚感同身受。

自己若站在他的立场上，一定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吧。

不管迷恋得多饥渴，圣虹使冴纱都离自己很遥远，只能看到他戴着面具的模样的话……说不定现在凄惨地趴在地上以泪洗面的人，会是自己。

冴纱回头看罗刚，悄悄地问。

「……您介意吗，罗刚陛下……？我能拿下面具吗？」

唯有回望自己的时候，冴纱会恢复成平常的懦弱表情和口气。

对碣祉王的同情，己身的优越感，还有可怜冴纱的心情……在搅和一切无法说分明的感情下，罗刚应允。

「我不介意。随你高兴去做。」

冴纱站在碣祉王面前。

默默地拿下面具。

男子仰望的双眼，因惊愕而圆睁。

「……哦……哦……这真是……」

碣祉王涕泗滂沱，双手合十叩拜。

虽是敌人，但他欢喜的样貌使心头紧缩。

「……多么美丽……多么纯洁啊……」

他爬行，亲吻冴纱的衣摆。

「神圣的神之子大人……请赦免我诸多无礼。为了替这次的战争收尾，不管要花上几年的时间，我国都一定会偿还这笔债。今后绝对不敢再对侈才逻有任何不敬的举动……请您宽恕！」

不只碣祉王，回过神时连敌兵全都跪趴在地，叩拜冴纱。

冴纱以圣虹使的口气说道。

「明白了。吾相信汝的话。然后，请不要忘记。天神吾父和吾随时都在看着汝。怀着爱护、怜爱之心持续注视汝——身为人类，请选择正确的道路。」

似乎想到什么，冴纱再次戴上面具。

「因此，必须停止战争。吾听闻还有他处在争战。停战晚一刻宣布，期间也许就有人负伤，甚至殒命。」

碣祉王央求。

「那么……那么，我马上下令……」

「不。由吾亲往。世上没有比飞龙更快的动物。而且，侈才逻其他的龙和骑士……看起来无法飞行了。」

碣祉王捶身号泣。

「真的是非常对不起……我本是想解救您。以为您在污秽的黑色之王的残暴下受苦！我绝对没有想要增加神之子大人负担的念头……！」

冴纱紧握双手到拳头泛白。

很明显的，他内心怒火中烧。

……这份激动，其他人是不会了解的吧……

好可怜。

别再触怒冴纱压抑到快吐血的感情了。别人怎么贬低自己，罗刚都觉得无所谓，但冴纱却会感到非常痛苦，所以别再说了。本打算要插嘴——这时，冴纱却回过头。

「罗刚王陛下，请给吾黑龙旗。还有碣祉王啊，请借吾碣祉国的军旗。吾要带着双旗，作为两国和平的证明。」

在场的两个国王，当然都不会有异议。

「辛苦了。你们不顾生命危险无私地随行至此，我罗刚深感谢意……在毒全退之前先好好休息，之后就赶紧回国。」

对众骑士和自己的龙这么说完，罗刚起身，和冴纱一同乘龙。

冴纱虽然默不作声，但等到看不见碣祉城，嘴里便念念有词。

「……请上升到……云上。」

声音微弱得像是叹气，罗刚很勉强才听见。

「……嗯，啊啊。知道了。」

可是，才刚飞升，冴纱就拿下面具，面朝罗刚紧紧地抱住他。

冴纱发出非常难过的哽咽声说道。

「……冴纱。」

冴纱本来应该是牢牢地抱住罗刚，但手却不住地颤抖……抓住他的手一看，发现他的手指僵硬，几乎无法使力。

罗刚内心受到一阵冲击。

……做到这种地步……

冴纱是很匆忙地追上来的。

不知道他是在何时起飞，但罗刚一行人也是快龙加鞭赶来的。对不擅长骑龙的冴纱来说，尾随前来可不是一般的辛苦。

冴纱突然边哭边骂。

「要是您有什么万一，冴纱也活不下去了。我以前不是这么说过了，您忘记了吗！？」

「……冴纱……」

「为什么不命令我呢！？您是侈才逻的国王！若我的头能够避免战祸，把我交给碣祉王不就好了吗？」

罗刚也回话。

「你是我的王妃喔！？我才不让给任何人！要交的话，当然是我的头！」

冴纱抽抽搭搭地哭。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冴纱只为了您一人而活……请您也体察冴纱的心！冴纱爱慕您……会赌命侍奉您……我明明说过无数次了……！」

胸口的痛楚让罗刚发不出声音。

「冴纱……很后悔。碣祉王那样对罗刚陛下口出恶言……我要用尽全身的精力才能保持沉默忍耐下来。竟然对我国高尚尊贵的国王……若他再多吐出一个侮辱的词汇，我说不定就会拉弓朝他射过去……！」

世人不知道冴纱会有如此激动的模样。

他不被允许愤怒、哭泣，还得戴上面具隐藏脸孔，不能在人前饮食，连睡觉，不，是生物一切该有的行为都被禁止，只被允许说神的话语。

人类为了什么，要打造出空有华丽外表的活人偶呢？是出自于欲望吗？为什么看都不看这个感情充沛，会愤怒、哭泣、没有戴面具的冴纱呢？

冴纱取下佩在腰部的剑，递给罗刚王。

「和基告诉我的。他说丈夫的事最重要。」

罗刚打从心底震惊。

「那个神官……这么说吗？」

丈夫。

他真的这么说？

冴纱也不拭泪，越说越生气。

「和基他……请我告诉您……「国王若驾崩，冴纱大人也会追随而去的。守护冴纱大人是我等神官的职务。既然如此，就必须告知冴纱大人实情」。……」

才说到一半，就痛哭失声。

冴纱当时惊讶的表情，前往王宫听说了事情始末立刻追上来的模样……即使不用说，也历历在目。

「……对不起。」

只有这句话好说。

除了道歉以外，自己能做什么。

「对不起……但是，我也希望你了解，我才是真心想要守护你，即使要豁出性命。对我来说，你的存在比我还重要。」

两人没有让龙休息，还加快速度飞到各战场。

互相对峙、一触即发的两军，看到上空的「黑龙旗」和「碣祉国旗」，都发出惊人的欢呼声。

而且，当他们认出龙上坐着虹发飞舞、戴着面具的冴纱后——双方都扔下武器，平伏在地面。

是神之子大人……

大神殿的神之子大人……为了不让我等战斗，亲自离开了圣地……

太感激了。虹之子大人是多么的慈悲为怀啊。

欢呼声转为哭声，地面变得像是起伏的浪涛。

Ⅷ　归国……在花宫

侈才逻的人民疯狂热情地撒着花瓣，迎接罗刚和冴纱。

「国王陛下万岁！」

「圣虹使大人万岁！」

欢呼声也毫不吝惜地倾注给军队，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逃过战祸的喜悦。

而实际的状况，确实是没有人死亡，是场和平的无血停战。

深切的安心也涌入罗刚的内心。

「大家干得好！这次的和平交涉，是因为每一位士兵、每一位国民诚心诚意的努力才得以达成！谢谢各位，今晚，大家就好好休息吧！」

罗刚慰劳士兵、因和平安无事回来的永均等众骑士团员相会而欣喜、称赞宰相等守卫王宫的人们，完成简单的琐事……可是一到晚上，洗澡完要回花宫时，就感觉胃部很沉重。

明明值得庆贺，但自己却无法纯粹感到喜悦。

早一步先回花宫休息的冴纱，穿着银色睡衣站在花宫大门前等待罗刚。

「罗刚陛下！」

喜悦传递过来。

他跑过来，红着脸颊看着罗刚。

原本觉得不隐藏感情的冴纱非常可爱……但为何胸口的铅锤重量更甚了？

罗刚不自觉地叹气，喃喃道。

「……就算没有我……没错，我都忘了。你是「统驭世界之人」。只要有你，天下就会归顺统一。我……根本就是不必要的。」

下一秒，冴纱面露绝望。

不是愤怒也不是哀伤。

仿佛连呼吸、心跳都停止，冴纱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几乎是同时……他压着胸口，按着嘴角……开始落泪。

罗刚惊慌失措，狼狈不已。

「冴纱……」

没打算这样的。没打算说这些的。连自己也不清楚胸口如铅锤般重的意义。

冴纱没有发出哭声。

就像被雨水打湿的花朵，只是流淌满面泪水。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是多么残酷，罗刚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

气愤也是事实。比起捡回一条命的喜悦，被应该守护的冴纱所救……感觉极为丢脸，也是事实。

但是……那种廉价的男人虚荣心，究竟有多少价值……？

我想要守护的是「冴纱」。不是我的矜持。

背负沉重命运的我的王妃啊。

必须被当成神之子尊崇的可怜人儿啊。

现在，我十分清楚。

自己为何必须生来黑发、黑瞳。

是为了成为冴纱……这历史上第一个虹发、虹瞳神之子的影子。

……没错。原来是这样啊。

明了后，胸口的铅锤仿佛落下。然后，还涌出不可思议的满足和幸福感。

既然如此，就舍弃虚荣。

不管被世人如何咒骂，就算被诽谤是下贱的暴君，我也不在乎。

若只有我能守护冴纱的心，若冴纱只对我敞开心房，那不就是我最顶级的喜悦了吗？

伸手轻轻抱住宛如冰柱僵立不动的冴纱。

「对不起，竟然说了带刺的话。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是有点累了，才脱口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像是要转移身上的热度，罗刚紧紧抱住冴纱。

「我都还没向你道谢呢……原谅我。让你觉得那么难过……你来得刚刚好，救了我一命。如果你没来……我现在已经死在那个砂漠里头了吧。」

被抱在胸膛抚摸头发后，冴纱终于开始发出呜咽声。

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不出话的样子。

罗刚突然注意到有视线，于是看向旁边，发现花宫女官们正在看着两人。

女官们和罗刚视线交会，但不知为何，她们都只是浅笑。

竟然害冴纱大人哭了！本来以为她们会勃然大怒，但是没有。她们指指宫内，轻点个头就退下了。

理解她们的意思后，眼角热了起来。

我们先退下，请在寝室好好安慰冴纱大人……她们是如此传达。

点头回以感谢之意后，罗刚若无其事地推着冴纱的背，带他回寝室。

寝室和初夜那天一样，都饰满了花朵。

坐上床，把冴纱抱在大腿上。

泪水已经止住了，但冴纱就像是个没有意志的人偶。

自己的发言击垮冴纱到如此地步，令罗刚万分后悔。

冴纱并不期望生来就是虹发、虹瞳。

也不期望被众人尊敬。

自己对怀着舍命觉悟，支身闯入敌国的冴纱说了多么残酷的话。

「……冴纱。」

罗刚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脸颊，小声询问。

「对不起。你还在生气吗……？还是不原谅我吗……？」

微颤一下的人偶恢复生气，冴纱提心吊胆地对上罗刚的视线。

然后哀凄地说道。

「……冴纱……只是希望能帮上您的忙……」

恢复生气的同时，泪水也溢出，滑落脸颊。

「冴纱……有事想问。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对……？您还在生气吗？还是不原谅我吗？」

罗刚深深地叹息。

……神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样的人呢？

如此纯粹、稚幼。

即使将在内心打转的污秽感情化做语言告诉他，冴纱一定也不明白。

世间的人们是多么的尊敬他，罗刚爱他爱到发狂的心，他大概也不了解吧。

而且，就如他本人以前所言——冴纱的眼中只有「罗刚」。

这令他除了喜悦，还特别催生了怜悯。

他无父无母，也没有任何亲人，孤伶伶地在异乡生活。

在某种意义上，他被强迫度过比罗刚还要寂寥数倍的日子。

而且只靠爱慕罗刚这件事，当作心灵支柱而活。

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就像平常一样，玩弄、欣赏他的秀发。

……既然如此，我必须说出能让冴纱更开心的话。

罗刚下定决心，说道。

「你说想要帮上忙，对吧？」

冴纱长年都在演戏，那自己应该也有办法稍微演个戏吧。

罗刚做出笑容，跟他说话。

这样做最能让冴纱安心。罗刚这么对自己说。

「就算不问你也晓得吧？有你在，我才能得到上天惊人的恩赐。国家不会受到别国侵略，繁荣兴盛，人民过着好日子……你不觉得现在的侈才逻是个很好的国家吗？」

冴纱眨了好几下眼睛。

表情变得跟刚才截然不同，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真的吗？」

心好痛。

为什么要因为我的话，而露出如此开心的表情？

但是，罗刚还是像平常一样，用开玩笑的语气回话。

「你不相信我的话？嗯？」

冴纱的脸色恢复正常，在罗刚凝视他的期间，还变成淡红色。

「那么……您不讨厌……冴纱啰……？」

罗刚憋住难受的心情。

「嗯。根本就不可能讨厌你吧。我可是觉得你可爱到让我无法自拔喔。平常的你惹人怜爱，担任「圣虹使」的你可以凝聚国家向心力、稳定人心……再也没有像你这样与众不同的人了。我真是个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