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以自己生活的日常知识为优先,而是先记住过去圣虹使留下的纪录,来扮演神之子吗?
罗刚整个人气到快七窍生烟。
他低声询问,像在恫吓。
「你们难道都不会心痛吗?」
最长老没有回答。
那可以说是最好的答复。
隔壁房间内,刚刚的老翁不在了,现在换一名年轻的女子趴在地上。
女子正以纤细的声音,向冴纱祈求救赎。
没完没了。
谒见没有中断,一直持续。
像那样寻求内心依靠的民众,络绎不绝。
为了吐露隐藏在信仰底下的依赖和撒娇。
痛心疾首到看不下去了……罗刚撇开视线,喃喃道。
「……所谓的虹霓教……究竟是什么?」
是自己搞错了。在那段认定冴纱被偷走的日子,唯有憎恨不断累积,却从未学到虹霓教的本质。
若是更早知道这些,身为国王的自己,或许就会采取一些手段。要是能早一点了解到冴纱的痛苦的话……
「所谓的虹霓教——就是崇拜彩虹天帝的宗教。」
最长老不可能不觉得痛苦。
证据就是,他口吻佯装恬淡,开始阐述。
「彩虹,可视为这块大地上的七种颜色,却又是众多色彩中的一种,是化做形体的神圣现象。在太阳之上,也在月亮之上高挂。而我们也是众多「色彩」的一种。——我们全都是相同的存在,聚集在一起化为彩虹,有朝一日都要去天帝的身边。」
罗刚默默地听。
最长老就像老师一样,继续说下去。
「国王啊。一天由七刻、七司组成,一年有七日、七周、七月,您知道吧?」
「少嘲弄我!那种事我当然知道!」
「一切都是遵从虹霓教的教诲。七是代表一切的数字。既是一,也是无限。」
不耐感开始攀升。
「我没问你那种事!我在问你虹霓教的本质!」
最长老摇摇头说道。
「不不不。老身其实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您了。您已经知道虹霓教的本质了。」
罗刚威吓般的呻吟。
「……什么意思。想要诡辩拉拢我是没用的。」
「老身并非诡辩。担忧冴纱大人的辛劳的您会想办法解决,即使己身也因政务所忙。」
罗刚回嘴,像在呕气。
「跟冴纱的忙碌相比,我简直有一半是在睡觉。」
探出身子,隔着透明的水石看了隔壁房间一眼,最长老说道。
「切身感受到他人疼痛,就是虹霓教的教义。将一国之父国王陛下视为「金色太阳神」,一国之母王妃殿下视为「银色月神」,其二神侍奉的最高神「虹霓神」,其余神只地位皆同等。没有谁地位高或地位低之分。不论是红蓝黄,全都包含其中,谓之彩虹。」
耐心到了极限。
罗刚粗鲁地转身离去。
「够了!我懒得听老头子说教!」
罗刚愤怒地骑上飞龙。
即使升向天空,远离大神殿,愤慨也没有消失。
不过……他总算懂了。
事到如今才大发雷霆,也已经太迟了。
冴纱已经忍耐那样的苦行将近五年。
「……我……」
闷闷不乐的心情灼炙胸口,使他呻吟,却又无法化做言语。
方才所见的光景,还烙印在视网膜上,久久不散。
拉着飞龙的缰绳,罗刚想起第一次和冴纱相遇的日子……
忘不了那一天——父王被暗杀的那一天。
当时,国内非常混乱。因为拥戴亲王,也就是罗刚的叔父周慈的人,在各地掀起反叛暴动。
在罗刚的记忆中,父亲皑慈王是个非常无能的男人。
……与其说无能……倒不如说心不在这个世上。
年幼的时候,罗刚憎恨置自己于不顾的父亲,但随着年岁增长,心情转为轻蔑。
政务都委任宰相和大臣,他自己每天都过着堕落的生活。父亲的疯狂行径就只有一件,那就是捣毁国内的虹霓教神殿。
毫无魄力的父亲。罗刚也是因黑发、黑瞳而被神舍弃的皇太子。
人心会聚集在人望笃厚、个性沉稳的叔父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照人们的说法,自己是无法即位成王的……当时的罗刚,心境有一半可说是看破红尘。
然后,十三岁——命运的那一天到来了。
整个人瘦巴巴到以为他是小乞丐的肮脏小孩。
他抓着有着健壮身躯,似乎是他父亲的男人,直盯着罗刚看。
罗刚当时正坐在走龙的背上。
父王和禁卫军镇压了反叛军,准备回到王宫。
已经到了王宫的正门前。
但这时,却传出一道饱含杀气的声音。
「国王,觉悟吧!」
惊愕之余,父王和罗刚寻找声音来源。
在哪儿?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连拔剑摆开架势的时间都没有。
「呜……」
父亲呻吟。
被砍到了吗?
「父王!」
混帐——!父王跳下走龙,砍向反叛者。
背后一片赤红。
他已经挨了一刀。
为了帮忙,罗刚也立刻下龙。
反叛者不只一人,他们似乎混在禁卫军之中。情势成了乱战,刀剑互相咬合的金属声、惨叫、怒吼,到处都有火花和血花飞溅——谁是敌人?不,有人站在我们这边吗?罗刚挥剑,心想,至少要保护父王。在刀光剑影中,视线逡巡,父亲已倒在血泊中……自己也即将命丧于此了吗?就在心灰意冷,准备放弃的时候——
「……咿……哇……」
罗刚听到丢脸的惨叫声。
有一阵子,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们颓倒在地,趴在地面上。
敌我双方,全都扔下武器。
口中念念有词。
「……竟然是……虹之子大人……」
除了罗刚,还站着的人就只有那个肮脏的小孩。
小孩拿着一把弓。
人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啜泣。
「……喔喔!虹之子大人降临了……」
「天帝赐与神之子圣弓,降临于世制裁罪人……」
在血泊之中,连反叛者都以头摩擦地面,趴伏在小孩的面前。
但是,小孩却只看着罗刚。
虽然浑身颤抖,却还是勇敢地说:
「……新、新、国王陛下……恭喜您……即位……愿您的治世永远繁荣……」
每次回想,内心都震颤不已。
冴纱的那句话和态度,开拓了罗刚的未来。
人们双手合十,边跪拜边呢喃着。
天帝派遣神之子,降临在人心紊乱之地。
唯有神之子大人屈膝的对象,才是真正的国王。
然后,晚上。
那是漫长、烈焰灼身的迷恋开端。
父亲,皑慈王驾崩。
原本应该和父王一样在血海断气的自己,回过神时已经变成「国王」。
因为连拥戴叔父周慈的反叛者,也都认同罗刚是国王。
就只因为那个瘦巴巴的小鬼说的一句话。
半夜——躺床上的罗刚坐起身,凝身细听。
城内正在喧闹。
那是当然的。毕竟国王被暗杀了。
更何况,只活在传说中的虹之子现身在大家面前。
国内的要人们正在通宵开会,讨论今后侈才逻的未来。
虽然暂时代理王位,但罗刚只是个孩子,因此没有被安排参与会议。早知道就早点睡了,他们那些大人的话,自己根本连听都不想听。
这时,他突然想到——
……那个小孩怎么样了?
活下来的,就只有那个小孩。像是他父亲的男人为了保护皑慈王,而被无情地大卸八块。
噗通。胸膛某处响了一下。
该不会,那个小孩也跟我一样,被大人无视吧?
有人照顾他吗?他有没有吃饭?有没有人带他去浴室,用热水清洗浑身是血的身体?有给他睡觉的房间吗?大人说他是虹之子,还对他磕头,应该会稍微照顾他吧……不过城里现在从上到下全都乱成一团,所以也有可能被放着不管。
……不对,不管受到多隆重的待遇,他应该都会很不安。
再怎么说,他的父亲在他眼前被杀了。
像被催促一样,罗刚披上外套,拿起剑。
步出寝室,询问在走廊负责护卫的卫兵。
「喂,那个小孩呢?」
原本站着发呆的卫兵,连忙端正姿势。
「……啊……皇子……啊、不对,国王陛下……!」
呵。罗刚忍不住嗤笑。
一直以来愚弄黑发、黑瞳皇子的人,只因为虹之子的一句话而态度丕变。
下贱的臣民。口中低喃,罗刚再度询问。
「那个小孩到哪儿去了?」
「……是、是。在那边……」
卫兵所指的地方,八成是在另一栋建筑中为了安置尸体而仓皇陈设的房间吧。
白天的叛乱中,死了很多人。
唯有皑慈王和禁卫兵这些一眼就能认出的人,被安放在王室的吊唁间。其余认不出来的人,不分敌我全都放在那边。
那孩子的父亲,应该也被放在那儿。所以他应该是待在父亲的遗体旁边。
命人准备烛台,罗刚走向隔邻的建筑物。
轻轻推开停尸间的门。
室内一片黑暗。
……不在这儿吗……?
边想边伸手遮住蜡烛光。
他在。
在室内最里头的地方,有微微的光芒。
虹发、虹瞳即使在黑暗处也能聚集光芒吗?不然怎么会发出蒙胧的亮光。
怕吓到他,罗刚平静地说道。
「不会太暗吗?」
那孩子果然端坐在一具尸体旁边。罗刚的声音让他惊讶地抬起头。
「……国王……陛下……」
怎么有一种不爽的感觉。
「我叫罗刚。不用尊称我国王陛下。我在问你这里不会太暗了吗?」
孩子怯生生地回答。
「……不会。即使没有光我也看得见。而且,我长大的森林里,一到晚上也是一片漆黑……」
「是吗?因为你的瞳孔颜色很神奇,所以或许不觉得怎样吧。——你在哪里长大的?」
孩子说出一个乡下的贫村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孩子用害怕到颤抖的声音回答连珠炮的发问。
「……是、是的。我叫冴纱,今年九岁。」
罗刚不知何时主动走近他,拿着烛台俯视端详。
……这家伙就是神之子吗……?
太弱不禁风了。怎么看都只是个乡下小孩。
他虽然泪眼汪汪,却很勇敢,在罗刚面前都没有掉下一滴泪。
罗刚以看珍奇异兽的眼神凝视他。
孩子可能受不了沉默吧,开口说话。
「我想……我父亲实现愿望了。他说过,他从年轻时就梦想成为国王的禁卫兵。既然他是为了守护国王陛下而死的话……」
接下去的话,他似乎说不出口。
这时,罗刚突然被强烈的情感袭击。
是至今未曾感受过的人类情感。
自己认为那无关紧要。即使父王驾崩,也不觉得心痛。
禁卫兵在成为国王的侍从时,就应该抱着会死的觉悟。
可是,碰巧身在暗杀现场的这对父子,毫不顾虑己身残破的武装,依旧以身为盾,意图保护国王。这孩子也没逃跑,虽然年幼,却拉弓射箭救了罗刚一命。
至少该赐与一些奖赏给这对可怜的父子。
现在,自己能为这对父子做些什么?
想了一下,罗刚拔刀出鞘。
然后在瞠目结舌的孩童面前,举刀对着遗骸说道。
「现在,在此赞赏你的舍身——我,侈才逻的新国王罗刚,任命此人为近卫士官。相信此人即使身在冥界,也会守护先王,为先王鞠躬尽瘁吧……我马上命人准备士官服和剑等物品,同时将他的遗体纳入棺材内。」
言毕,收剑还鞘。
小孩瞪大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谢……谢……谢谢您。真的很谢谢您……!」
他第一次落下泪来。
「我要代替父亲,向您道谢……!」
小孩跪在地板上磕头。
「深怀慈悲又高尚的国王陛下——请让我服侍您!虽然力量微薄,但我会拼上性命,
终生侍奉您。请您接受我无尽的忠诚!」
嗯。罗刚点头。
胸口一阵激烈澎湃。
虽然是个来自听都没听过的乡下贫村小孩,但他那拼命对自己表达敬意的模样,可怜到令人心生怜惜之心。
而且,正面直视自己的孩子,瞳孔清澈得宛如要吸进人的魂魄。
小孩也不擦眼泪,越说越激动。
「忠诚的证明……我刚刚拼命地想,却想不出来……所以,我决定奉上我的真名。本来,我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因为那是恐怖又会污秽您耳朵的真名……但我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作为证明。罗刚陛下,请您收下。我的真名是——「统驭世界之人」……」
从漫长的回忆中回到现实,罗刚不禁叹气。
在这片大地上,「真名」代表的意义比表面的名字还要重大。大多是在懂事时由双亲告知,之后再告诉自己的配偶。照惯例是要对其他人保密的。
将真名告诉对方,成了忠诚的证明。
罗刚喃喃道。
「……统驭世界之人……」
尽管如此,还真是残酷的真名。
冴纱根本就不期望立于他人之上。
在这战乱的时代,「统驭世界」会伴随多大的苦难啊。
那个无欲无求、热爱轻松和平每一天的孩子……为何非得统驭这个世界呢?
受怒气驱使,罗刚仰天咆哮。
「天帝啊!既然都赐给冴纱那样特异的容貌,为何还赐与唯有神之子才会有的心灵给他呢?」
会受伤、会苦恼,拥有身为人子的心灵。
为什么要让冴纱拥有那种心灵呢……!
Ⅲ 低垂的乌云
猛然注意到。
有个东西背朝正在沉没的火红太阳,以迅猛的态势飞过来。
是飞龙。
「是永均吗!?」
罗刚立刻呼喊龙骑士团长的名字。
没有接收到罗刚的命令就胆敢骑上飞龙的豪迈者,放眼宽广的侈才逻中,也只有他了。因为只要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罗刚,脑袋就会搬家。
果不其然,从龙背上回复的老练声,正是永均。
「是!有要事禀告!」
永均是龙骑士团长。
头衔虽是「龙骑士团长」,但其实他是军队的首领,也是和国王一同治理国家的「七重臣」之一。
侈才逻军有九成以上都是步兵。唯有被选中的人才能骑乘奔驰于大地的「走龙」,而要成为驰骋天空的「飞龙骑士」,更得是菁英中的菁英。整个军队里头也只有五百人被授与如此荣誉的职务。
因此,「龙骑士团长」这称呼就代表军队的最高职位。
永均是身经百战的武士,由最低等的步兵一路升到最高官职的人。
罗刚相当重用这名曾经担任他剑术指导的壮年男子。
「什么事!你不会先行处理吗?」
在罗刚严厉的斥责下,永均操作缰绳让龙转身,同时大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