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民国背景,制服控,伪科幻,傲娇别扭年下攻,阴险腹黑女王受,强强文。 爱国青年纪平澜认为他的文职教官为人不务正业、阴险狡诈、麻木不仁, 于是处处跟他作对。屡战屡败之下, 一贯骄傲的纪平澜却在不知不觉间倾心于这个魅力与智慧并存的对手。 不过这种事情,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平澜,何玉铭 ┃ 配角:李亦亭,何国钦,陈澈,林兰 其它:傲娇攻,腹黑受,师生恋,外星人乱入 01.偏见 我处在一个文明的转折点。 有的地方人类已经开始用天文望远镜研究地球以外的世界,有的地方却还坚信吃香灰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 文明与蒙昧的冲突到处在上演,他们正走向一个全新的时代,跌跌撞撞,但毫无疑问地——会越走越快。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纪平澜还没见到何玉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讨厌他了。 他早早地便在心底认定:哼,什么年轻有为的海归教官,无非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二世祖。 那时候他十九岁,正处在一个年轻气盛的年纪,大学才读两年,便带着他的满腔报国热情,中途弃学报考了中央军校。为此他不惜与家族决裂,并改名为纪平澜,寓意平定波澜,这个名字来源于他最敬佩的抗倭民族英雄戚继光写的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而何玉铭,说起来来头大的很。他父亲何国钦,听说以前是个有文化有素质的土匪,后来发展壮大成为一方军阀,再后来投诚中央军,从军队退下来当了安平市的一个小小市长。 他大哥何啸铭,十几岁起跟随父亲四处征战,后来接手了父亲的老部下,成为中央军某师师长。 他本人,年仅二十三,美国S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海外留学八年,能听说读写四门外语,满肚子的洋墨水。回国后终日无所事事,正逢军校打算改进教育方式,引进德国先进的军事教育理念,于是会德语的他被何市长走了后门塞进军校当教官,教军事理论。 纪平澜刚考上军校的头半个月过的是地狱般的日子,那些来自军队的教官们整天把新学员不当人一般地往死里操练,不少人都因为没撑下去被遣走了,其中包括几个脑子一热跟纪平澜一起来参军的大学同学。 那时候纪平澜还不知道其实每一届新学员都要度过这地狱半个月,以证明自己不仅有合格的文化基础和体能,还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和坚定不移的革命意志。所以他听信了学生们之间传递的小道消息——他们之所以每天过得这么惨,是因为教军事理论的教官迟到了半个月,所以一半多的文化课时间就改成了体能训练。 至于迟到的原因,表面说是病了,但也有小道消息说是因为他为了捧一个戏子专程跑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 又听说钟校长本来要把他辞退,看在国内会德语能直译德文教材的人实在不多,市长又亲自来说情,他才勉强作罢。 一个大好青年,从国外学来了先进的文化知识,却不想着报效祖国,整日沉迷声色犬马,这不是二世祖又是什么? 虽然来了军校就做好了吃苦受罪的思想准备,但是一想到遭受这种非人对待的原因,这些年轻人就无法淡定了。 带着这种深刻的偏见,纪平澜撺掇了一帮死忠,准备给这个教官一点儿颜色看看,以报半个月非人待遇之仇。 等在课堂上真正见到何玉铭的时候,纪平澜的印象里又多了一条:小白脸。 何玉铭长得斯文秀气,皮肤很白,一看就没怎么晒过太阳,不像纪平澜半个月已经晒成印度人了——那还是相对于周围那些非洲人来说的,他没见过非洲人,估计所谓黑人也不过如此。 此外何玉铭还有书呆子的标准配置——一副圆圆的黑框酒瓶底眼镜,这滑稽的眼镜使得他即使穿着笔挺的教官军装,也十足像个走错地方的书呆子。 这个书呆子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时候,约好了的学员们突然集体起立,声振寰宇杀气腾腾地大喝一声:“何教官好!”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台上的小白脸一点被吓到的样子都没有,只是默默地推了推眼镜,用相比之下软绵绵到可以称之为半死不活的声音说:“同学们好。” 纪平澜本以为他们这杀气十足的一声至少能把人家吓一个趔趄,最好直接吓趴下,从此在学员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谁知这小白脸竟然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看来自我介绍部分可以省略了。”何玉铭翻开厚得能砸死人的德语教材,直接开讲,“这一周我们要学习的是军事理论的概述,第一篇‘为什么要学习军事理论’……” 整人归整人,课还是要上的,课本当然是没有的,学员们只好暂时偃旗息鼓安分地埋头做笔记,间歇下面传来开小差者们的说话声。 “这小白脸吓不住啊,怎么办?” “我就说这样不行吧,瞧你出的破主意。” “不应该啊,换我都得吓趴了。” “你一教小学的跟人家能比吗?” “他一教小学的怎么啦,人家好歹被小孩子们叫过‘先生’,总比你大字不识几个的强!” “谁不识字了!我不识字我怎么考上的,我不就那次把‘耽’念成‘枕’了吗你小子还就给我没完了。” “都给我闭嘴!”纪平澜说,“准备执行二号计划。” “收到,嘿嘿……” “瞧好吧您呐。” 死忠们纷纷响应。 何玉铭打开办公室抽屉,一条花里胡哨的蛇正躺在里面懒洋洋地吐着信子。 这蛇的花纹看着像剧毒的环蛇,实际上是无毒的。这些学员应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不至于分不清毒蛇和无毒蛇的区别。 既然这样他就懒得追究了,拎起那条蛇扔进了窗外的花坛。 何玉铭并不是没有发现学员们在联合整治他,而且他也大概知道了这些学员看不惯他的原因,他只是懒得解释给他们听罢了。 本来他还期待钟校长听信流言把他辞退了算了,其实何玉铭并不愿意到一个建在小岛上的军校当教官,对他这种喜欢自由讨厌约束的人来说,到一个实行军事化管理的封闭小岛上教书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本来对儿子很好说话的何国钦异常坚决,最后他也只好从命。 既然不得不在这里工作,何玉铭便尝试着自己从枯燥的生活中找些乐子——比如说他的这些“可爱”的学员们,每天上午被各种政治主义军事理论军械武装口令密码之类的填鸭式教育整得头昏脑胀,下午被几个军队过来的教官操练的死去活来,晚上还有精力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潜入工作。 其实对于学员们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挺欣赏他们团结合作的精神和百折不挠的作风。 他们的想法很幼稚,但行为却很谨慎,每次都要费尽心思地把这些幼稚的小陷阱布置得即会让教官吃瘪,又不会留下什么证据,还不会造成什么过大的影响和伤害,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无意中培养出一帮间谍和反间谍的高手来。 不过连续的行动失败后以纪平澜为首的“倒何联盟”渐渐地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精心安排的陷阱最后都会泥牛入海,一点水花都不起,而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并不是无穷的,半个多月后他们的陷阱终于无聊到了在半开的门上放水盆的地步,何玉铭也终于决定给他们一个惨痛的教训。 那天何玉铭在他们期待的目光中直接从教室门口走过,头也不回地先去了厕所,然后校长好巧不巧地推门进来了…… 既然是军事化管理,就意味着以下犯上的行为其性质是非常恶劣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更何况校长本就很重视尊师重教的传统美德,所以这件本来没多大的事追究起来就很严重了。 整个班级因包庇同谋被罚跑操场二十圈,一万两千米的负重长跑足以把体力最好的学员也累吐血,而带头主谋的几个包括纪平澜将被记过处分。 但何玉铭给他们求了个情,说毕竟事情是他的亲和力不够引起的,他也有一定责任,希望校长从轻追究,给学生们一个改过的机会。这种态度深得钟校长的欢心,于是准奏——记过改成了加罚二十圈,再关两天禁闭。 纪平澜听说以后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毕竟如果在军校被记过对他们未来的军事生涯是有很坏影响的,而卖给他们这个人情的居然是他们一心要恶整的何教官。 但纪平澜毕竟是纪平澜,其他学员感恩戴德之余,他却没有被假象所蒙蔽,因为当他跑的快断气的时候,他分明看到远处何玉铭在津津有味地欣赏他们的惨状,似乎还带着奸计得逞似的笑容,那镜片后阴险的眼神,仿佛在说:“跟我斗,整不死你小样儿的。” 没错,自己等人毕业后仕途怎么受影响关他一个教官什么事?与其等他们毕业以后吃暗亏,还不如就在眼前看着他们死去活来的惨状来的舒心。再说动动嘴皮子就能给校长留下个好印象,又能卖人情给学员们——什么叫阴险?这不叫阴险还有什么能叫阴险?!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他这般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毒辣眼光,于是纪平澜在新学员中间的权威首度遭到了挑战。 “其实何教官这人挺好的。”共犯甲张安路小声说。 “好个屁!”纪平澜拍案而起,气势汹汹,“拜托你们偶尔也动动脑子想一下啊,为什么我们之前这么整他,每一次都又没有结果又没有动静,你们当他傻的吗?他明明就知道是我们在整他,只是故意不说,等我们放松警惕了再突然给我们一下狠的,然后又回过头来假惺惺地帮我们求情。我算是看错他了,这厮就不是我们一开始认为的那种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他根本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奸人!” 张安路今年二十八了,却被小他九岁的纪平澜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缩了缩脖子小小声地说:“那个啥……至少他上课上得不错。” 这一点倒是真的,即使带着深刻偏见的纪平澜也不得不承认,何玉铭的学问还是不错的。他可以直接拿着德语教材给他们上课,什么“步炮联合作战”、什么“海陆空立体战线”,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他不光是讲课本上的东西,还经常引用一些古今中外的战役战斗来印证一些军事理论,什么拿破仑啊凯撒啊亚历山大啊英国皇家舰队啊,之前听都没听过的名词一个劲地往外冒,学员们听不懂,他就耐心地解释一遍,把一堂课上得像是在开故事会,甚至连古老的三十六计孙子兵法都能偶尔拿出来放在事例里用。 不光如此,他还动不动就在黑板上划拉出简单的地图,然后出一些“A军300人驻扎山上,有武器弹药多少多少,B军700人从山下走过,有武器弹药多少多少,如果你是A军指挥官,你怎么打?”之类的题目,然后对每个学员提出的方法进行点评,当然偶尔还伴以对学员智商的讽刺和所属物种的质疑,只有纪平澜看出何玉铭是真的把学员们当猴子在鄙视,其他被骂的人都觉得自己是被调侃而不是被侮辱,整个课堂也总是因为这些鸡鸭鱼肉猪牛马羊之类的玩笑处在一种很是活跃的氛围下。 没有多久,军事理论课就一跃成为最受欢迎的课程,学员们因流言而起的轻视之情也全换成了对何教官滔滔不绝的崇敬,最后同仇敌忾的一个班级里只有“倒何联盟”的几个核心成员还在负隅顽抗,而这件事情显然已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教官真的挺好的,要不我们不整他了吧?”李亦亭站在一个安全范围之外说。 “就是,厉害的跟诸葛亮似的,要整也整不过啊。”钱虎也来应和。 于是张安路底气也足了一点:“说起来我们一开始是为什么要整他来的?” “绣花枕头,靠关系进来的呗,不过这么看来也不全是靠关系啊,至少人家本事是摆在那儿的,那我们还整他干什么?” “不是平澜说要整他的吗,我对教官可没有什么不满。” “我也是啊,我老佩服何教官了。” “那我们就更不应该整他了。”李亦亭做出总结并用一种“我们反正串通好了你看怎么办吧”的眼神看着纪平澜。 纪平澜:“……” 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最终以纪平澜方的全员反水哗变告终。 “何玉铭,我跟你没完!”地位和自尊遭受双重打击的纪平澜恨不得咬碎满口钢牙。 咬牙归咬牙,纪平澜的军事理论课成绩却实实在在地名列前茅,一来他真的挺聪明,底子又好——毕竟是大学生,比起多数只有中学文化的学员来,听的懂也理解的快;二来他本着“研究对方弱点”的精神认真在听课。年轻气盛归年轻气盛,他可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这些东西学来大有用处,他又何必为了个何玉铭跟自己过不去。 不过盯一个人盯的久了,纪平澜也慢慢地看出一些不对劲来。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何玉铭的存在总跟周围的一切有种隐隐的不搭调,不知道是不是留洋回来的人都会给人这种感觉。 观察了很久以后,纪平澜勉强将那种不搭调归纳为四个字:“漫不经心”。 岛外发生了学生游行,学员们热血沸腾的时候,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有日本军官被刺杀,学员们欢呼雀跃的时候,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就连校务主任因为政治倾向问题被抓,所有学员和教官都在忧心将来会怎么样的时候,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好像别说亡国,就连天塌下来了都不关他的事。 说好听了,那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说不好听了,这就是冷漠无情麻木不仁。 纪平澜生平最恨的就是国人的麻木不仁,就冲这点,纪平澜更讨厌他了。 02.针锋 有时候一点小火星就可以引发蔓延整片山林的大火,有时候一点小提示就可以引发人类的大脑跳跃式的思维发展,就像那个砸到了牛顿的苹果,引起了人类对地心引力的思考。 不过不是所有小火星都会引燃山林,也不是所有提示都能引起思维的风暴,尤其是对于一个比起思考更愿意盲信的人来说。 我曾试图理解人类的“信仰”,结果发现人要有信仰,唯有停止对事实的思考,骗着自己去相信那些原本不太可信的东西。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何玉铭又在黑板上画起了简易地图,继续玩那种玩了很多遍的A军多少B军多少的游戏,跟学员们斗智斗勇然后鄙视一下他们的智商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他们总是不服气,想方设法地试图打败教官,然后在完败以后下次想出更恶毒的招数——当然,等待他们的还是失败,且不说经验和阅历的区别,连规则都是何玉铭定的,他们就是想破了头,也只能在他画好的圈里打转而已。 今天的课题比较难,B军抓了三十多个俘虏和百姓,A军人数只有B军的四分之一,武器弹药也严重不足。 学员们开始发挥他们恶毒的想象力,纷纷出谋划策提出夜袭、诱敌、伏击之类的战术,其中最恶毒的恐怕就是纪平澜了,他对自己提出的战术颇有点小得意,等着何玉铭夸他。 然而何玉铭只是漠然一笑,虽然是他自己亲手挖的陷阱,但看着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他还是有点儿小失望。 “军事思维要跳出桎梏大胆创新,一听说有俘虏满脑子就只想着怎么救人,那和一看到香蕉就往陷阱里钻的狒狒有什么区别?当面临极其不利的战斗时,你们应该想的是怎么最大限度地保全实力。所以,今天我们的课程是‘战略撤退论’。” 说到这里他就看到底下一个学员愤愤地举起手表示有话要说,不用看也知道,除了那个一直就没停止过针对他的刺头纪平澜还能有谁。 “纪平澜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纪平澜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参军是干什么的?因为怕输怕死,就把被俘百姓就丢给敌寇蹂躏,那军人的尊严何在,保家卫国的意义何在?我宁可学习怎么拼命,也不要学习怎么逃跑!” 何玉铭含义不明地笑笑:“你很勇敢,也许凭着勇气你可以狠狠地咬敌军一口,但结果只是把手下的300人都丢进去填敌人的枪口,最后俘虏还是救不出来。” “这已经不是救不救的出来的问题了,古人尚且知道‘留取丹心照汗青’,当这种情况发生时,被抓的是我们的同胞,又不是黑板上的数字,如果我们这些军人不去救,那么还有谁可以救他们,如果我们都无动于衷,那么人们还能靠什么来保持希望?为了这个,即使全军覆没也得去救!” 他的话得到了一些学员的认同,一时课堂上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都安静。”何玉铭用教鞭拍打着手心,像只巡梭领地的狮子一样在讲坛上踱着步,“你还年轻,犯点傻我也可以理解。战场形式多变,不是几个数字就能说的清楚,真到了这种时候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只是你们考虑问题的时候不要忘了,被抓的,和跟着你们去送死的,都一样是人,一样人生父母养的,也会害怕,会流血。另外,军官的临场判断可以决定一支部队的存亡,一支部队的存亡则可能关系整个战局的成败。你们是军人,不是侠客,永远不要忘了你们的天职——服从命令。纪平澜同学,我知道你不服气,如果你要讨论的是‘大义和大局哪个重要’之类的哲学问题,可以下课之后来找我,现在先不要浪费其他同学的上课时间。” 纪平澜被堵得一句话都没有,带着一脸不服气坐下了,何玉铭于是继续往下讲“战略撤退”。 完成了下午的训练课程,纪平澜推掉了每晚必打的篮球。这洋玩意儿在学员间很流行,他已经是篮球场上的常胜将军,也很喜欢在球场上出风头,可今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何玉铭的房间门口走来走去了半天,纪平澜还是没有勇气去敲门。别看他上课时底气挺足,其实从在家里上私塾的年纪开始,严厉刻板动不动就打手心的教书先生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虽然打死他也不会承认,但一想到要一对一面对面地跟师长叫板,心里还是不免有点发怵。 可是要是不进去跟他把话说个清楚,又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闷的慌,那句“下课后来找我”就像是扔在他脸上的一张战书,他岂能不战而逃呢? “怕个毛,他还能吃了我?”纪平澜才终于在路过的同学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中冲上去敲门。 敲了好几下也没有人应答,当纪平澜松了一口气想走的时候,门咔嚓一声开了。 由于房间的地面比走廊高两个台阶,纪平澜的目光是从下往上落在何玉铭脸上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没有戴上瓶子底一样滑稽的圆眼镜,于是纪平澜突然发现,没戴眼镜的何玉铭看起来跟平时完全两样,戴着眼镜的时候他给人一种低调、谦和,温润如玉般的错觉,而现在看起来帅气中带着些许目空一切的气势——难道说戴不戴眼镜会这么深刻的影响一个人的气质?或者说这才是这家伙深藏不露的本性? 他正发呆的时候,何玉铭用跟平时一样软绵绵的声音说:“找我有事?” 纪平澜暂时压下了心里的疑惑:“……不是你叫我下课以后来的吗?” 何玉铭呆了两三秒才想起来:“哦,是这样。” 原来他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往心里去,纪平澜郁闷了。 何玉铭的房间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细心的人或许可以从他的钢笔、眼镜之类的个人物品看出他家底丰厚,但房间里并没有其他可以显示出市长公子派头的地方。和许多书生一样,他的房间唯一够多的就是书,不仅放满了两大书架,还蔓延到了桌子和床底,其中至少一半以上是外文的,分门别类放的整整齐齐,桌子上摊着一本德语书和几张写了一半的稿纸,何玉铭正在翻译教材,以供更多不会德语的人使用。 纪平澜注意到这里除了书桌书柜连多余的椅子都没有一张,想来何玉铭平时并不怎么欢迎访客,而是那种宁可关起门来安心读书的人,这倒让纪平澜有点惊讶。 何玉铭直接指指木板床让纪平澜坐,然后又回到桌子前戴上眼镜一言不发地继续翻译教材,像无视一团空气一样把纪平澜彻底无视了。 被晾着的纪平澜只好尴尬地自己挑话题:“何教官,我是来……呃……讨论一下关于你上课时说的那个……那个案例。” “恩。”对方古井不波地回了一句。 “如果教官在战场上遇见那样的情况,会直接若无其事地撤走吗?假如其中有教官的家人或者是关心的人呢?” 何玉铭笔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写:“我不会上战场的,所以这个假定不成立。” “你不想打仗,为什么?”在纪平澜的想象中,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保家卫国,当下有能力的青年应该都会想要上战场证明自己,何玉铭为人虽然比较讨厌,但纪平澜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本事的。 “我怕疼,也怕死,还怕担负让别人去死的责任。”何玉铭用一种“我不爱吃番茄”一样丝毫不引以为耻的语气说。 但这显然是句敷衍,纪平澜可不信他心目中妖孽一般奸险的何玉铭会是怕死或者怕别人死的人。 被敷衍的感觉让纪平澜心情很不爽,开始的一点紧张之情也被抛诸脑后,他火力全开:“何教官,我一直就想不通,你明明又有学问又有头脑,为什么会甘心窝在这里教书,而且教书就只是教书,也不钻营上进,不建立人脉关系。看了这么久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其实根本什么都不关心,家国蒙难,同胞被欺辱、屠杀,你毫不在乎,大好河山被敌寇占领、列强瓜分,中国军人遭受如此前所未有的耻辱,你也不在乎,退一万步说,你连建功立业,升官发财都不在乎。你人在这里,心里却从来只把自己当成一个与我们完全无关的过客,难道你去过国外了就把自己当成外国人了吗,这儿难道不是你的祖国、你的家吗?” 何玉铭丝毫不为所动地继续写:“你才活了几年啊,倒跟我说教起来了。” “别转移话题,你也才比我大四岁而已吧!”纪平澜火了。 何玉铭终于停笔回头,目光透过眼镜片审视地看着他,几秒后,他跟平时那样笑了笑:“你凭着有限的经历来猜测我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想知道我怎么想的么?别打断,我说一些给你听,能不能理解就看你自己了。” 纪平澜点头。 何玉铭推了推眼睛,说:“我们先纵向对比地说吧,我上大学时的专业是世界史,自人类的老祖先还没发明文字的时候起,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息过。你觉得日本人占你国土杀你同胞,比起元太祖入关时期的大屠杀,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国家蒙耻,比起两任国君都被抓走的北宋又算什么,人民活在穷困之中,比起动辄饿殍百万易子而食的饥荒年代又算什么,同胞被奴役,比起商周之前被当牲畜一样买卖、陪葬、献祭又算什么?平心静气地想想,现在比起过去来,难道没有变好吗?奴隶制没有了,君主制没有了,再愚昧的人们也开始觉得自己的有些基本权益是理所当然,并且会为了失去这些而愤怒了。历史原本就是一个上升的螺旋,如果你觉得现在是最黑暗的时刻,那么光明马上就要到来了,而且文明必将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想到这点,还有什么好愤怒的。” 纪平澜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思想。 “再横向对比地说,你的愤怒无非是觉得国家贫弱,列强欺凌霸道,他们都是欺负中国人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可是物必自腐而虫腐之,中国自己出了问题了才会被其他国家欺负,你现在所愤怒和不平的一切难道全都是侵略者带来的吗?中国人自相残杀所造成的伤亡,要几倍于侵略者造成的,你当然清楚这一点,但你无能为力,所以只好把气出在外人头上,固执地相信打败他们就能解决一切。 “可你想想,除去出生地点和语言习惯,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呢?全世界都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生理结构,传承着一样的好战基因,有了外敌就打外敌,没有外敌就窝里斗,要么为了不窝里斗去打外敌,要么有了外敌还在窝里斗。如果有人类以外的生命在看的话,这些没完没了的战争和战乱也只不过就是狒狒们为抢地盘打群架而已。你觉得自己是正义的,所以你的好战嗜杀都理直气壮,但那些来中国侵略和烧杀的士兵们同样觉得自己是正确崇高伟大的,你的好战和他们的好战,真的有什么不同么?” 纪平澜目瞪口呆。 “有些事情想多了自然就会明白了,历史的规律一向如此,分久必合,乱久必治,战争一定会爆发,但战争终将会结束。而且这一次已不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你参战或者不参战,打的好或者打的坏,最终影响战争结局的也是国际形势而不是中国的军事。再说了,就算中国真的被日本占领又怎么样呢,无非是日本岛变成了中国的一个省,就如同历史上的元朝和清朝,只不过是当政者换了一批人,国家还是会继续存在下去,也许会死很多人,但是整个民族和文化总会得以延续。你做了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只是历史潮流中的一个小水滴,随波逐流或者拼死挣扎,都一样是在被潮流带着走罢了。” “够了!别说了!”纪平澜站起来,惊讶甚至是惊恐地看着何玉铭,仿佛看到什么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 他开始后悔走进这个房间,问出这些问题,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懂,可实际上他已经懂了。 事情如果真如何玉铭所说的那样,那么他的目标,他的理想,甚至是他还未成型的信仰,可不就像是丢进奔腾黄河的小石头子一样可笑么?即使他做的再多,国家该弱还是弱,人民还是这么蒙昧和麻木,他拼尽全力也无非就是被吞没前做一下小小的挣扎而已。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也根本就不应该是这样的,纪平澜倔强地要在这个天罗地网的语言陷阱里找到一个突破口。 看他纠结的神情,何玉铭淡然地笑了笑:“其实你也不用想的太多,从你的角度来说的话,你的做法也没有错。” 纪平澜就像在迷宫里突然找到了出口。 “没错,我们所站的角度根本就不一样!你可以把自己当成局外人,但我不能!在你看来历史的进程或者战争的进程不会因个人而改变,的确,我也一样,我个人之力改变不了国家的现状也改变不了民族的劣性。但是我是在这片土地出生和长大的,怎么能看着周围的一切却什么也不做?改变不了国家我至少还可以改变个人的命运,每救一个中国人,就少死一个中国人,每杀一个侵略者,就能少死很多中国人,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黑板上可以当零头忽略的数字!你大可继续袖手旁观讥笑我们这些不自量力螳臂挡车的笨蛋,但就算我只是几亿人中间的一个微不足道的1,我也有自己奋斗下去的价值!” 话不投机至此,纪平澜出离愤怒,几乎是摔门而去。 何玉铭默默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几秒后视线又回到了教材上,他露出平常的微笑摇了摇头,就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03.遇刺 观察研究一个群体最好的方式就是融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这对于身为寄生体的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一直在模仿人类的行为和思考方式,只是有的时候也会纠结一个问题——以人类的自私天性来说,我应该保护我的家人,但是以“监护者”绝对中立的立场来说,我好像不应该以人类以外的能力去干预他们的命运。 那么,我应该遵从于所扮演的角色,还是应该遵从于自身?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那天因为观念不同的争吵过后,纪平澜算是正式地,狠狠地跟何玉铭杠上了。 不仅上课时火药味十足,不断对何玉铭的观点发表各种针锋相对的提问和意见,还有各种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强烈表现欲,都仿佛是想要向何玉铭宣称他这个几亿人中的一个1有多大的能量似的。 不过他闹他的别扭,何玉铭却和过去一样完全不在意,即没有对他特别地关注,也没有对他特别的无视。 这才是最让纪平澜气愤的地方,他把何玉铭当做了理想与信念上的假想敌,可何玉铭根本没拿他当一回事,那感觉就像卯尽全力挥出一拳,却发现对手是个打不着的影子。 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纪平澜来说,最让他受不了的,倒不是被强大的对手打败,而是对手认为根本连打你的必要都没有。纪平澜现在就有这种被对手彻底无视的感觉,而他表现不满的方式就是变本加厉的针对,于是到后来几乎所有学员都知道纪平澜这小子跟何教官之间相处得水深火热水火不容。 时间就在一方的较劲和另一方的无视中过去,很快迎来了年假,年底考试的时候纪平澜各科目均名列前茅,枪械射击和军事理论更是拿了第一,但是他自己还不够满意,决定过年留下来自学和加训,把其他不足的方面也提高一下——比不过教官也就算了,在差不多的起跑线上,他不想输给任何人。 当然实际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跟家里都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了,根本没地方可回。家里也早断了他的生活来源,好在军校不收学费还发生活补贴,对纪平澜这种不会乱花钱的人来说,倒不用担心开销问题。 军校的年假一直放到元宵节,期间留校的学员除了日常训练以外一节新课都没有,大年初一到初三连训练都没有了,纪平澜正觉得无聊,家住本地的李亦亭回来找他几个留校的哥们,要带他们去市里看祭海大典。 一年一度的祭海大典在安平这种靠海城市来说是件头等热闹的大事,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加,地点跟往常一样选在安平最大的露天戏台,也只有这里的广场盛得下那么多观众。 纪平澜他们到的时候现场早已是人声鼎沸,舞狮子舞龙唱戏的,杂耍的变戏法的说相声的,各带一圈围观群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纪平澜不愿意去挤,就买了包瓜子到角落里打发时间。 那些大人物们在戏台上致辞的时候,猴子般的李亦亭就给同学们介绍这是谁谁那是谁谁,谁是谁的准女婿谁跟谁不对付,他出生草根阶层却对上层社会的新闻花边如数家珍,可纪平澜对这些毫无兴趣,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偶尔象征性地嗯嗯两声。 他偶然往戏台上瞄了一眼,却一眼就瞄见了站在市长身后的何玉铭。 何玉铭今天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西装,梳着足以滑到苍蝇的背头,一眼看去完全没有平时那种低调但阴险的书呆子教官的感觉,反而像极了油头粉面的二世祖,他果然是个穿什么就像什么的人。 纪平澜觉得还是他穿军装的时候看起来顺眼多了,不,应该说他这个样子比穿军装的样子更不顺眼才对。 而何玉铭,今天心情格外地不好。 他一不喜欢热闹二不喜欢人多,更不喜欢在戏台上被人当猴子一样参观,虽然实际上他老爹何国钦才够格称为戏台上的猴子,他的地位更像是舞台布景。 一身戎装的何啸铭就站在他旁边,看出了他的不耐烦,轻扯他的袖子说:“稍安勿躁,快要结束了。” 何玉铭却把头转开看向了别的地方,似乎根本不想跟他说话。 何啸铭也只能无奈,他的一对弟妹从小就跟他这个整天只知道打仗的长兄不亲,留学回来以后更是变得像陌生人一般。何家老头很注重亲情,所以作为长子他得努力在父亲面前维持好兄恭弟亲的表象。只是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即使想要表现一下对弟妹的关爱,也往往无从下手。 何啸铭大概并不知道,作为一个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军人,他所表现的关爱其实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通俗易懂。 市长大人致辞完毕,他们终于可以退场了,何啸铭走在何玉铭前面下台阶,何玉铭满脸神游天外地跟上。 何啸铭此时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在离他几百米远的一座建筑二楼,一个穿着一身黄包车夫打扮的男人,正趴在窗口用一把精度达到国际先进水准的狙击步枪瞄准了他的脑袋。 这个刺客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早已被另一双眼睛看得纤毫毕现。 狙击镜的十字准心对准了走在何玉铭前面的何啸铭,刺客的肌肉已经绷紧,下一秒一颗子弹就会以超过每秒700米的速度飞出去,击穿何啸铭的颅骨,由于他只戴着军帽没有戴钢盔,子弹将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头部然后打进何玉铭的肚子。 刺客带着十拿九稳的自信扣下了扳机。 可就在这时,何玉铭突然在湿滑陡峭的台阶上滑了一跤,摔倒了。 何啸铭反应还算快,一把就扶住他,身体也被他带得歪了一下。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子弹险险地擦过何啸铭的头皮,打飞他的帽子。 一场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意外,刺客目瞪口呆。 现场顿时乱成一锅粥,人们尖叫着四散逃窜,相互踩踏,警卫们一开始还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不过很快他们的身影就被人潮淹没了。 危机关头何啸铭显示出了一个百战沙场的军人的心理素质——他一把拉过父亲和弟弟,矮身钻进了戏台下面。 失去目标的刺客果断丢下武器,快步离开那栋房子钻进了小巷,准备按照预订路线混进人流中离开。 何啸铭钻到刺客看不到的地方就拔了手枪警戒着周围,何国钦也很快从开始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何玉铭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像是吓呆了。 很快何啸铭的警卫营就冲过来在周围组成了人墙,更多的则是四散出去搜寻刺客。 纪平澜从发现何玉铭在台上的时候起,他的注意力其实就一直放在这个他唯一认识的人身上,听到枪响的时候也看到何玉铭倒了下去,他楞了一下,但接下来何玉铭就被他哥哥拖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纪平澜第一反应就是想过去看看何教官是不是中枪了,但是汹涌而来的人流把他冲的东倒西歪,回头看看其他几个学员也各自被冲散,李亦亭正抱了个摔倒的小孩子努力往路边挤过去,而纪平澜为了不被挤倒不得不避开人流钻到另一边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小巷子里。 他本想通过人少的小巷绕过去看看,正好一个黄包车夫打扮的家伙迎面匆匆走来。纪平澜本来没留意他,侧身让开了点,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黄包车夫的眼神却在他身上稍微停留了那么一下。 这是一个换别人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微妙细节,可纪平澜原本就对别人的眼光比较敏感,这一眼让他突然警觉起来。 那分明是一双野兽般警惕和敌意的眼睛,绝对不是一个本地人看他时应该有的眼神。安平人没有不认识安平军校制服的,平日里上街看到这身制服连小贩都会主动给他们打个折。 纪平澜立刻就想明白了,他猛地转身:“站住!” 刺客见势不妙就想杀人灭口,训练有素地掏出消音手枪转身瞄准,动作一气呵成,但是眼前却已经没有了纪平澜的影子,同时头顶一暗。 纪平澜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蹦到了墙上,借力在墙上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飞起一脚——这是他半个月武馆生涯里见过的最帅的一招,居然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被他无师自通地学成了。 刺客被一脚正中左脸,“卟”的一枪打上了半空,正中一个瓦当,整个人斜撞到墙壁上,还没缓过神来纪平澜已经扑上去压住他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揍。 打架毕竟不是比武,有时候胜负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并不完全由真正的实力强弱来决定。纪平澜从小就是个经常打架和挨打的主,还拜过武馆的师父,虽然很快就因为惹事被人家扫地出门。到军校以后也受过一些训练,且不说公平决斗的情况下他和专业刺客哪个厉害点,至少他已经占尽了先机。 刺客虽然试图反击,不过纪平澜跟地痞流氓打架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学到了一招——一旦压倒了对手就往死里揍,绝不给任何反击的余地。 他们还在扭打,炸裂的瓦当已经引来了何啸铭的亲兵,直到几十杆枪对准他们,纪平澜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手,他虽然也挨了刺客几下拳脚,不过相比起来刺客的一张脸都已经被打得走样了。 刺客被绑走了,他遗弃的枪支也找到了,纪平澜被带过去盘问,由于穿着军校制服他一开始就没被当成嫌疑犯,虽然也是被荷枪实弹的兵士看着,不过对他要客气的多。 没过多久何啸铭也亲自来了,纪平澜赶紧立正敬礼:“长官好。” 何啸铭脸色黑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掏枪杀人,但纪平澜对他的印象却比对何玉铭要好的多,如果说何玉铭的气质是温吞水、书呆子,一肚子坏水藏在心里的奸人,那何啸铭就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寒光闪闪的利剑,这才符合他心目中的军人形象。 纪平澜听过一些他的传闻,还没步枪高就会开枪,十几岁起跟着军阀父亲四处征战,被中央军收编后,他接手父亲的嫡系部队当上了师长,据说是个跟日本人硬碰硬地干仗都不怵的真爷们。 大概他崇拜的眼神太明显了,何啸铭的表情温和了许多:“你就是那个见义勇为的学员,很好。” 何啸铭刚到三十岁,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一个军官,大过年的却差点就被当街爆头,这种屈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颗随时准备爆炸的手雷,就算他摆出了自认为和颜悦色的表情,看起来也还是相当吓人。 纪平澜坚强地顶住了这股莫名的戾气压迫,尽量镇定地说:“谢谢长官夸奖。请问何教官有没有受伤?” “原来你是玉铭的学生。”何啸铭的神情又温和了一点点,“他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 “那就好。”纪平澜松了一口气。 “你叫纪平澜是吧。”何啸铭点点头,“我记住了。先回去吧。” 何啸铭办事雷厉风行,连客套的时间也没有,纪平澜很快就被管家客气地送出了市长的府邸,李亦亭几个已经在外面等得团团转,一见他赶紧一把捉过去一通乱摸。 “没事吧?” “脸上怎么了,他们打你了?” “我们听说你被抓了就赶紧过来了,怎么样啦?”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干什么抓你啊?” 纪平澜心里有点儿感动,却被他们又掐又捏,于是怒了:“你们一个个的,都等着看我的好戏是吧!”抬手就把李亦亭的脖子卡在了腋下,并对趁机向他下黑手的几个施以惨无人道的打击报复。 何国钦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几个年轻人嬉笑闹骂地离去,何啸铭来到他身后:“已经在拷问了,刺客很硬气,什么都没说,不过看的出来,他是日本人,而且是职业军人。” 何国钦倒是不太关心俘虏,就算证据确凿又能怎么样?军部那些人肯定会把事情压下来的,日本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就是本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态度。到别人枪擦好了,刀磨利了,真的杀上门来之前,这些家伙都还以为日本人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慢慢发展国力呢。 与这个相比,倒是另一件事让他更为上心:“玉铭呢?” “他说吓到了,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何国钦背着双手,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腕,这是他在想事情的时候最常见的小动作。 那双手就跟他的人一样,苍老,微胖,看起来毫无杀伤力,自从他退到安平当市长,那些政治上的对手们,比较笨的认为他终于回家养老了,聪明点的都看出这是以退为进等着随时反咬一口,他们送给他一个贴切的外号:老狐狸。 半响,这只老狐狸喃喃地开口说:“太巧了啊……” 何啸铭说:“父亲是指?” 何国钦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他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当年他的处境最凶险的时候,整天为前途未卜的形势愁的头顶冒烟,为了保证何家血脉至少能延续下去,他把十五岁的二儿子何玉铭和八岁的小女儿何韵秀送去美国念书,大儿子何啸铭留下来帮忙。 而何玉铭从美国回来以后,他周围就时不常地发生一些怪事,上次他带何玉铭去饭店跟人见面,快到的时候何玉铭突然说胃疼,以前这孩子的胃从来没犯过毛病,当时他只好先把儿子送去医院,后来才知道饭店里埋伏了一批人差点把他们打成蜂窝。再上次要不是何玉铭半夜起来踢倒水壶烫了脚,把全家都惊动了,他们就在睡梦中让叛徒一锅端了,再加上这次巧合的滑倒救了何啸铭一命,老狐狸开始怀疑这么多的巧合已经不单单是巧合这么简单。 再往长远了回想一下,也许在出国之前就已经有些不对了,就在何玉铭准备出国前几个月,他曾经下河游泳差点把自己淹死,抢救回来之后看起来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怪异,记忆和智力倒没有出什么问题,就是经常性地走神并且变得笨手笨脚,连系个鞋带也半天系不上,他一开始以为这是溺水造成的后遗症,后来看他从美国回来以后什么都好了也就打消了疑虑。 而就在当年去美国的船要开的时候,何玉铭把船票弄丢了,何国钦气急败坏地被他耽误了一天,第二天才领兵出发。如果他早一天动身,毫无疑问会跟某个死对头的部队正面碰上,结果就算没有全军覆没至少也是元气大伤。 这些事情一般人可能联想不到一起去,但何国钦不是一般人,他是个被称为老狐狸的人。 所以他开始猜想,也许就是那次差点溺水身亡之后,何玉铭就因祸得福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但是故意不说,连家里人都瞒着。 如果是他有心要隐瞒,那就暂且不要追问了吧。何国钦隐隐有种感觉,满足好奇心的代价很可能是得不偿失,既然何玉铭毫无疑问地是在帮着家里人,那就暂时由他去吧。 04.暗恋 “监护者”是一种宇宙中文明程度相对较高的物种,它们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实体,通常寄生在其他生物的大脑里以保持活性。它们具有极强的学习模仿能力和强大的适应性,寄生后往往很难被分辨出来。 “监护者”这个称号来自于它们非常多年前通过的一项决议,此后这个种族扩散到宇宙的各个角落,监视着那些有生命的星球上产生的新文明,并且保护它们免受其它外星生物的影响和破坏。 就像人类文明到了一定地步,会自发地去保护野生动物栖息地一样。 ——这只不过是人物设定 年假过去了,学员们陆续返校,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纪平澜抓到刺客的事情在何国钦和军方校方商量后采取了保密措施,只对纪平澜进行了暗中的嘉奖,没有引起什么动静,大家还是该上课的上课,该训练的训练。 农历二三月份,南方的天气已经有了些暖意,岛上的花儿该开的也都开了,空气中随着气温回暖的似乎隐约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唉,听说了吗?明天皮猴子要去安平女中看他表妹。”睡在纪平澜旁边的叫钱虎的矮个学员拉扯着纪平澜的被子说。 “哦。”纪平澜翻了个身顺手扯回被子。 “你咋这么淡定喃?”钱虎又忘了控制音量,大嗓门直接在纪平澜耳朵旁边轰炸:“那可是女中啊!表妹啊!那个禽兽啊……” “少他妈嚎了!表妹就是表妹而已,你能不能别想的那么龌龊!”李亦亭把枕头砸了过来,钱虎伸手接住就不还了,舒舒服服地垫在了脑袋下面,“禽兽啊,连表妹都不放过。” “呔!兀那贼人,枕头还来!”李亦亭叫骂一声越过中间的张安路扑过去跟钱虎撕扯,张安路事不关己地趴在床上哼哼:“真想念我媳妇儿的小手……唉……” 周雨晴在不远处貌似一脸稳重地说:“你孩子都两个了,怎么还跟他们一个德行?” 另一个也结婚了的学员轻飘飘扔过来一句:“你个死处男懂个球,没碰过女人哪里知道女人的好?有老婆不能睡那才叫煎熬呢。” 又一个学员说:“都说军校读三年,母猪塞貂蝉,我们这岛上正经儿地连块猪肉都没有。” 矮小却敦实的钱虎已经把瘦猴李亦亭轻松压制:“我不管,皮猴子你明天得带我们一起去。” “对对对,我们要监视你免得你对表妹做出什么兽行。” “我也去我也去!” “你们这群混蛋别打我表妹主意啊!” “嘿,小子还开始护食了,弟兄们,削他!” “有!” 一阵噼里啪啦撕扯哀嚎中,灯突然熄了,他们却还没闹完,直到门外传来执勤教官的一声大吼:“精神头都很好是吧!再不睡觉明天全部加训!” 周围顿时一片死寂,学员们蹑手蹑脚地摸回自己床上,纪平澜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他其实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可是如果一大帮哥们都拉着扯着要一起去,他也不想显得太不合群。 军校的休息日跟别的学校不一样,女中今天还在上课,午休时候校园门口突然浩浩荡荡地杀来一群十几个又黑又壮实的大小伙子,他们虽没胆大到闯进学校,却也引出大量好奇又羞涩的围观。 十五六岁的女学生们都怀有一种英雄崇拜的情节,这帮年轻的未来军官们在她们眼里虽然不见得都长得帅,但军装笔挺个个都显得俊朗精神。 李亦亭的表妹受不了大家戏谑的眼神落荒而逃,但也有一些胆子大一点的女学生过来跟他们聊天,更多的则是在学校二楼或者门口不远处扎堆笑闹着对他们指指点点,不好意思过来搭讪。 年轻女孩们崇拜兼爱慕的眼光让纪平澜感觉良好,不过当他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 何玉铭穿着西装从车上下来,很绅士地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扶下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 那个女学生一下车就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他们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就有说有笑地进了校门。 纪平澜没办法不注意到,那个总是不经意中用鄙视和无视的眼光看人的何玉铭,对她笑得很亲切温和。 一股无名的火气从他心底蹭地窜起,他突然站起来,把正跟他说话的一个女学生吓了一跳。 其他几个学员也有注意到何教官的,见纪平澜反应激烈,便安慰他:“没事儿,休息日嘛,我们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教官不会管我们的。” 李亦亭见纪平澜的神色有异,捂着左脸过来跟他说:“哎,干嘛呢?” 纪平澜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实际上他什么都不能做,难道心里不舒服就冲过去跟教官发脾气么?凭什么呢?所以他也只有黑着脸闷闷地说:“回去了。” “不是,我是说你干嘛生这么大气呢?” “我哪有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是没什么好生气的,你就是一看到何教官就生气,看他不顺眼呗。” “说的好像我对他有多大偏见似的,你也不看看他那个样子,平时对谁都眼高于顶爱理不理的,这会儿跟在别人后面就差像个哈巴狗一样摇尾巴了,你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纪平澜越想越气,学员们都知道纪平澜跟何玉铭有嫌隙,也见怪不怪,只有钱虎悲天悯人状地叹了一声,摸摸他的背——本来想摸头的,无奈个子差太多,“没办法,男人嘛。那小姑娘挺漂亮的,配的上咱何教官。” 李亦亭捂着脸哼唧着说:“这些上等人都是这样的,政治婚姻,你们不懂,别说姑娘漂亮,就是长得跟母猪似的,有时候也得硬着头皮往家里娶,那个谁家的女儿不就是这样?才十二岁,就跟个四十多的老头订婚了,等长大几年往他们家一抬,得,又一桩人间惨案。” “有完没完,走了,没心情了。”纪平澜自己先走了。 “我说平澜你别这样成不?知道的是知道你跟何教官不对付,不知道的还当你在争风吃醋呢。” 纪平澜的脑子轰的一声,僵了。 李亦亭以为他真生气了,语气就软了下来:“好了好了,大家都走吧,她们也快上课了,真是……扫兴。” 纪平澜的思绪一团混乱,都不知道该想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态度搅了大家的玩性,稍有些过意不去,正忸怩着是不是要道个歉什么的,钱虎他们已经跟发现新大陆一般嚷嚷起来。 “唉皮猴子你老捂着脸干什么呀,装深沉啊?” “关你屁事,爬开爬开!” “反了你了!爪子拿下来我看看,嗬~还敢反抗?哥儿几个,帮忙!”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李亦亭的手掰开,顿时笑成一团,原来李亦亭的表妹被这么多人围观调笑,一气之下在他脸上挠了个花。 一脸阴郁地回到学校以后,纪平澜钻到寝室蒙上被子,谁也不搭理了。 几个要好的学员象征性地过来慰问了一下,被他吼了几声滚就乖乖滚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纪平澜今天会这样反常,就像谁也想不到那句“争风吃醋”会刺激到他一样,他们不会懂的。 纪平澜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性向不正常,十五六岁的时候一起玩的男孩子们懵懵懂懂地开始想女人,他却满脑子想着男孩子们光着身子在水里扑腾嬉戏的样子。 也不是讨厌女人,就是对那些软绵绵柔弱弱的身体完全提不起兴趣。 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不应该的,可他总也管不住自己的想法。 最后他只好想,算了,那就试着找个男人吧,如果对方也愿意接受他的话,他们也是可以像寻常夫妻那样恩爱的,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给别人一个名分,但他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对那个人好,就像对妻子那样,好一辈子,即使对方年老色衰也不离不弃。 由于在这方面的见识有限,纪平澜免不了地把心目中的“那个人”想象成了戏子小倌之流会被有钱人包养的男人,此前他从来没有客观理智地分析过,像他这样好强的性格,又怎么会喜欢那种女人一般娇柔软弱的男人呢? 于是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他只能咬着被子暗自懊恼,他对谁有想法不好,怎么就偏偏看上那个阴险狡诈、麻木不仁的家伙呢? 但他又确实是一看到何玉铭跟别人亲密就很不舒服,这若不是嫉妒,还能是什么? 如果他真的喜欢何教官,那只能是不折不扣的自讨苦吃,因为对方也看上他的概率,恐怕跟大晴天被雷劈差不多低。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晴天根本不会打雷。 何玉铭跟他年龄相近,却是他的教官,他的师长。 何玉铭还是市长家的少爷,师长的弟弟,纪平澜只是个乡下小地主的儿子,还是被赶出家门的。 何玉铭气质高贵,斯文秀气,是全校公认的帅哥教官,纪平澜顶多只能算个五官端正,再往好听了说英气凛凛,总之称不上俊美。 何玉铭的价值观跟他南辕北辙,纪平澜即使有心与他争论往往也只是自取其辱,论学问论头脑,他在何玉铭面前都笨得像只真正的狒狒。 还有最重要也最无法逃避的一点,他们都是男人。 纪平澜更是清楚,何玉铭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哪怕仅仅是作为学生,他在何玉铭的心里也毫无存在感。 所以就算他真心喜欢何教官,又能怎么样?他管不住自己的思想,至少还能管住自己的行为。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这份感情他自己知道就够了。 反正过几年何玉铭就会跟某个身家差不多的千金小姐结婚,就像那个女学生一样,年轻、漂亮、洋气,一看就是出生不错的姑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他们会穿上时髦的洋婚纱,在教堂里由洋神父举行婚礼,再生几个像他一样漂亮的孩子,然后每天悠闲地喝着洋咖啡看着报纸,对跳舞回来的老婆说:“看,他们果然打败仗了。” 而纪平澜和其他傻不愣登的狒狒们将奔赴战场挨枪挨炮挨轰炸,或许死得壮怀激烈,或许死得默默无闻,许多年以后何玉铭也许还记得刚当教官的时候曾经有个学生老跟他作对,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学生的名字。 这才是他应得的结局。 纪平澜想着想着,有些心酸,晚饭也没有吃,就睡着了。 梦中有些记忆凌乱地浮现出来,先是小的时候在老家书房的阁楼里偷看到的龙阳版春宫图,只是画里姿势诡异的男人们好像都长着他中学某个同学的脸。 他曾喜欢过那个同学,也说不上为什么喜欢,就是觉得他看起来白白嫩嫩怪可爱的,他把心里的烦恼告诉了一个朋友,然后那个“朋友”当笑话一样地告诉了许多人。 有人欺负了他喜欢的同学,他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那应该是他另一个同学吧,长相已经模糊,但是他的声音一直在记忆里回响,他嚎叫着:“你这个变态!你喜欢男人!变态!变态!” “你说什么?!我打死你!” “喜欢男人的都是变态!变态!!变态!!!” 梦里的纪平澜惊慌地喊:“住嘴!给我住嘴!我不是变态!我没有错……我没有!” “喜欢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安慰着他,“你没有错。” “对,我没有错。”纪平澜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去找说话的人,他想起那是谁了,他在大学时认识的一个公子哥儿。 “是的,你没有错,我喜欢你,莲生,我喜欢你。” 纪平澜顿时怒了:“你说谎!你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刚说完喜欢我,就要去跟别人结婚了!” 那个声音变了个调:“玩玩而已喽,谁还真的想和男人过一辈子啊,又不是神经病。” “我……我不是……” 纪平澜发现很多人在看他,就像在围观一具倒毙街头的尸体,他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那些声音居高临下地、不屑的、鄙夷的、嘲弄的,不断传来。 “变态。” “神经病。” “兔子。” “娈童。” “不要脸。” “下贱。” 他又看到他严厉的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句话让他的记忆回到了儿时,记起了那些丑恶狰狞的嘴脸,那是他的兄弟们,还有其他那些佃农的孩子们,他们一视同仁地对他丢石头,他们的声音在记忆里夸张扭曲:“没人要的野孩子!杂种!” “不……我不是……”小小的纪平澜在纷落如雨的石块中颤栗呜咽,“娘……娘?” 他的母亲抱住了他:“莲生啊,莫要跟他们斗,咱没那个命。” 他想起来了,他的母亲只是个被老爷偶然临幸过的丫鬟,一个本分到懦弱的女人,生前不能保护他,死后更不能。 所以纪平澜必须自己战斗,他要保护自己,唯有捡起砸他的石头,更狠地砸回去。 他站起来,站在自己假想中的战场上,用刀、用枪、用炮,用他学过的一切武器孤身作战,敌人如潮水般源源不绝。 直到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战场上静的可怕,尸体一路延伸到地平线以外,硝烟像雾气一样弥漫了视线,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和谁,或者说是和什么在作战。 似乎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 然后他看到了何玉铭,他看到的表情是三分不屑七分鄙夷,何玉铭淡淡地说:“纪平澜同学,你要迟到了。” 纪平澜挣扎着醒来,满头冷汗地喘气。 天还黑着,寝室里只有路灯照进来的微弱光亮,附近的张安路也醒了,他轻声地问:“怎么了,平澜?” 纪平澜赶紧擦掉脸上泪湿的痕迹,这么黑张安路应该看不到。 “没事,梦到我妈了。” “想家了?你过年怎么没回去看她?”张安路也想家——想他回不去了的东北老家。 “她去世很久了。”纪平澜重新躺下。 “哦……我理解。”张安路叹了口气说,“你的家至少还在那儿,我的家才是真的回不去了。” “东三省会打回来的。” “不是这个……家人都没了,家就不是家了。” “怎么没的?”纪平澜接了他的话说,他需要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张安路沉默了一会儿,他今年二十九了,在这批学员中算是年纪比较大的,平时年轻学员们玩闹的时候他经常插不进嘴去。他自认为是小学员们的大哥哥,可年轻学员们显然对打不动架的温柔兄长不感冒,都爱围着本事好脾气大的纪平澜转悠。 不过管他呢,今晚他们一个想找人说说话,一个想找人把话说说,寂寞时哪还要在意这么多? “我老家的小弟才6岁,有天追跑丢的羊进了日本人的军事禁区,让他们打死了。才6岁的小孩子能是间谍吗?家里人不服去讨说法,全让他们杀害了。”张安路平静地述说着家破人亡的血泪史。 “所以你书也不教了,来当兵?” “教书……教书有什么用?教出一群像我这样的无用书生,被欺负了最多也只能在人背后骂两句,你不知道我特别羡慕你,你这么勇猛,一点都不像我这样没用。” “勇猛……呵呵。”纪平澜嗤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小时候不被欺负,他也不想成天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有个坚强的臂弯可以给他依靠,他也宁愿能当个懦弱的孩子。 所谓坚强,无非是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被逼出来的迫不得已。 纪平澜又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幸,和别人的比起来,一段没有指望的恋情又算的了什么呢?不久之后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战死沙场,人死如灯灭,到时候喜欢过谁,讨厌过谁,又有什么区别? 05.纠结 “监护者”通过自我复制的方式繁殖后代,但是很多时候这种复制并不是一分为二,而是一对一的一次“更新换代”,新的个体生成的同时,旧的个体随即死去,新生的“子体”会继承“母体”的大部分记忆和能力——除了那些被认为无用的和不健康的部分。 ——这也只是人物设定而已 学员们发现纪平澜跟何教官的别扭闹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斗不过教官以后开始采取精神胜利法——视而不见。从此远远地看到他就绕开走,上课也只管埋头做他的笔记,能不抬头绝不抬头看,再也没有过去那种主动提问然后竭力为自己的观点辩论的精气神了。 学员们纷纷表示,少了他们的日常斗嘴,上课都不热闹了。 可纪平澜还是很苦闷。指望不看可以不想,纯属痴人说梦,情感从来就是跟理智作对的,越是不想见,越是发现他无处不在,越是克制着不去想他,越觉得思念焦灼如火,烧的人无时无刻不心慌。 直到一天不见就开始挂念,甚至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开始紧张,纪平澜渐渐认识到,这已经不是年少懵懂的好感,也不是缺乏认同感造成的一时糊涂,而是真正的无可救药的爱恋。 “帮我办件事。”纪平澜在角落里对李亦亭说。 李亦亭狗腿状地摇起了尾巴:“大哥尽管吩咐~!” “去跟你表妹打听打听,那天跟何教官一起的女人是谁?” 他并不是想做什么,纯粹只是想知道哪家姑娘那么幸运,得到了何玉铭的青睐。 一听何教官,狗腿李亦亭的耳朵就耷拉下来了:“我说平澜呐,你跟何教官闹别扭归闹别扭,抢人家女朋友总不是回事儿吧?” “谁说我要抢他女朋友?!” “那么你是真的看上人家姑娘了?——那不还是横刀夺爱,简称为抢吗,何教官条件那么好,你就别自找……” “闭嘴,你去不去?”纪平澜阴着脸打断。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李亦亭摆出一副戏剧中英勇就义的表情,“庸人,我不屑你!我们革命党的意志是用钢铁铸就的,我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哎呦我错了我错了,大爷饶命啊!” 又一个休息日过去,李亦亭很得瑟地回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纪平澜轻踹他一脚:“少给我卖关子,讲。” “好消息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不是何教官的女朋友,是他妹妹,叫何韵秀,你不用跟教官这么强大的情敌竞争了。坏消息是——一旦你把人追到手,你就成何教官的妹夫啦!” 纪平澜沉默了,心里莫名地有些高兴。这种思想很奇怪,就像那些追星的小年轻们一样,明知道荧幕里或舞台上的美艳女星天塌了也轮不到自己头上,还是希望人家是单身的。 李亦亭继续跟几个围过来的学员八卦何家的事情,既然是跟何玉铭有关,纪平澜貌似不甚在意地竖起了耳朵听着。 “那个何韵秀今年十七,比何教官小了七岁,是何家二姨太生的,何家大太太听说早就没了,何市长念旧,老婆死了很多年了也没把二姨太扶正,实际上二姨太也就是何太太了。何教官也是二姨太带大的,所以他们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也跟一个妈生的差不多,感情可好咧。当年去美国留学也是一起去的,你们想啊,异国他乡,相依为命,那兄妹感情得有多铁?还有,美国那边风气多开放啊,咱们这边见面打招呼是打躬作揖,了不起就握个手,那边不论男女直接就是搂起来左亲一口右亲一口,从小在那种地方上学,你说这何三小姐得变成什么样?照我说寻常人可吃不消她,平澜你煞气重,降服此等女妖的重任就交予你手了。” “闭嘴,没谱的事情不要瞎说。”纪平澜悔不当初,他怎么就忘了皮猴子是个大喇叭,这下全校都要知道纪平澜想追何教官的妹妹了,他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钱虎还来给他出主意:“你想追何三小姐,那可得从她的亲亲二哥这里下手,以后就别跟何教官闹了,得好好巴结人家才行,我听说何教官喜欢吃糖,每次回来都从家里捎一罐,没几天就吃完,你不如买点糖贿赂一下他?” “喜欢吃糖?”纪平澜顿了一下来想合适的评语,“还真是……不够爷们。” 说完转身就走。 “唉你倒是要不要买糖啊,给我们哥儿几个通个信啊?我们好来吃……来参考参考哇?” 纪平澜自然不会像他们想的那样去买糖讨好未来的大舅子,只是在许久之后的某一天里偶然路过卖麦芽糖的摊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倒退回几步买了一包。 他也没别的想法,纯粹就是想买点何玉铭爱吃的东西给他,让他高兴高兴。 可买下以后他又犯了难,要怎么给他呢?当面给肯定是不行的,何玉铭又聪明又敏锐,只怕他肚子里那点小心思终会被发现。纪平澜已经很长时间不敢靠近他了,一来是怕自己越陷越深,二来也怕被何玉铭看出些什么来。 托别人给也是不行的,前段时间关于纪平澜想追何三小姐的事在学员间传的煞有其事,后来纪平澜一直没有再过问何韵秀相关的消息,流言才慢慢平息下去,要是这时候让别人知道他向针锋相对的何教官示好,那才真是说不清楚了。 想来想去,干脆一咬牙,用上了当年刚入学时整教官的老套路,翻窗摸进他的办公室,把糖放在了抽屉里。 做完贼以后纪平澜像捡了什么宝贝一样高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高兴得像个傻瓜似的,不过管他呢。 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何玉铭这么聪明,会不会发现是他呢?如果发现了他又会怎么想? 他很是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而何玉铭发现这包麦芽糖的时候只花了几秒钟来揣测它所代表的含义,然后不屑地想,追女孩子还要走后门的人实在是没什么胆气,他那个彪悍好强的妹妹不会看上这种人的——算了,糖且收下,嘲讽的话留着等着他什么时候有勇气亲自来提再说吧。 纪平澜并不知道他已经被何玉铭鄙视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表面上仍然跟何玉铭水火不容,一副很讨厌他的样子躲得远远的。实际上他并不是不想亲近何玉铭,实在是一靠近他就紧张,底气不足。 不过纪平澜自己一副跟教官势不两立的嘴脸,却不许别人瞎说何玉铭的不是。有次一个叫李笑的学员,因性格懦弱身材瘦小常受人欺负,仰慕纪平澜正直勇猛讲义气的英名前来抱大腿,就想顺着纪平澜说些何教官的坏话,诸如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之类的,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纪平澜当场就拍了桌子,吓得李笑眼泪汪汪。 要好点的几个都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也不怕他了,张安路拿出手帕给小学员擦脸,跟哄小孩似的哄他说:“别哭啊别哭啊,莫要理他的牛脾气,许他说就不许别人说了,跟个护食的小狼崽子似的。” “什么‘护食’?你少给我瞎添乱!我不同意他的某些观点,不代表我对他本人有什么成见,恶意中伤,小人所为!”纪平澜指着那个小学员的鼻子骂:“哭什么!堂堂七尺男儿怂的跟个小媳妇似的,不许哭!” 李笑的眼泪顿时给吓回去了,纪平澜凶恶地说:“我骂你你不会骂回来吗,别人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吗?一受欺负就想往大人怀里钻,你当你是没断奶的娃娃?给我滚,最烦见到你这种胆小鬼!” “平澜。”张安路拉了他一把,李笑已经被骂得泪奔而去。 可能是受了纪平澜的刺激,那天几个学员又取笑李笑的时候,这小个子突然拍着桌子骂了回去,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色厉但是内荏,却把几个惯于欺压他的小子唬得楞了。 因为马上要上课了,他们暂且罢休,过后正商量着怎么揍他一顿找回场子,纪平澜突然来了。 中间是成绩全优,教官们眼里的宝贝,学员们眼里的打架王纪平澜,左边是名字如同女孩子一般,却比纪平澜还要高大壮硕,出生于广东佛山武馆世家,成绩一般但近战无人能敌的周晴雨,右边是矮小敦实,打起架来耐力如同斗牛犬,咬住了就死不放松的钱虎。 三个人“和平友好地”找他们谈了次心,那几个小子就信誓旦旦绝对不再找李笑麻烦了。 “干啥要瞒着李笑,这样我们不是白帮忙啦?”周晴雨挠着头皮表示不解。 纪平澜撇撇嘴表示鄙视他的愚钝,但还是给他解释:“如果让他知道了,回头又要赖上我们的。我们又不能一辈子做他保姆,就是要让他觉得什么都依赖不了,只能靠他自己。” 周晴雨还是不明白:“那我们还干嘛帮他,让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钱虎笑道:“傻了吧,平澜的用意是想让他第一次反抗别人的时候留下点信心。” 周晴雨这才明白过来:“平澜,你真是个好人呐!” 纪平澜叉着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才懒得管他呢,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要学不好那就活该一辈子受人欺负。” 此后光阴荏苒,离纪平澜考入军校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还有大约半年他们这一批学员就该毕业了。 两年多的军校生活既锻炼了他们的体魄,也磨练了他们的精神。纪平澜现在比过去沉稳多了,思念日久就成了习惯,习惯成了淡然,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暗自伤怀,甚至觉得现在何玉铭就算跟什么人结婚他也能接受。 他不禁怀疑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爱情是不是也已随时光被消磨殆尽。 若真是这样,那实在应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可是纪平澜觉得这样不对。 在他看来,对于爱情和理想的追求都应该像是夸父追日一般,认定了一个目标就坚持到死为止,即使一路跌跌撞撞,即使明知永远追不上。 如果觉得辛苦就知难而退,如果感到没希望就改弦易辙,那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对理想与爱情的背叛。 可怎么样才算是坚持呢? 纪平澜觉得像他现在这样,只是远远地看着,连话都不敢说,实在是没脸说自己还在坚持,再回想起来他一贯的做法好像就是跟何玉铭作对,唯一对何玉铭示好的一件事,也只有上次送了包麦芽糖,甚至都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爱吃。 他想不通地又去买了一包水果糖,心想这种外国口味的新糖果何玉铭应该会喜欢吧? 揣着这包糖回校时,何玉铭还在他的办公室,于是纪平澜趁着休息日人少,从窗户翻进了何玉铭的房间。 印象中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还是专程来跟何玉铭吵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房间里的陈设却似乎都没变过。纪平澜贪恋地吸了吸鼻子,除了书香味以外似乎还有种属于何玉铭的味道。 他拉开书桌抽屉,想放糖进去,突然又觉得不妥,如果何玉铭回来发现有人动了他房间里的东西,肯定会引起警觉和猜疑吧。 正犹豫间,突然听到隐约的说话声和开锁的声音。 何玉铭居然回来了,似乎同行的还有其他人,纪平澜大惊失色,想要跳窗也已经迟了,赶紧把糖往怀里一塞,就地一滚躲到了床底下。 何玉铭就连床底也堆了书,纪平澜堪堪将自己一米八的身躯塞进书本中间,垂下来的床单挡住了他的身体。 他刚伸手稳住还在晃动的床单,何玉铭就开了门,和另一个人走进房间。 纪平澜听到钟校长的声音。 “……这是南京方面的意思,你父亲也是同意的。任务确实比较危险,我们如果还有别的人选,肯定不会派你去东北。所以你看……” “等等。”何玉铭阻止他继续说,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 “床底下那个不请自来的,用我‘请’你出来吗?” 纪平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只好灰溜溜地爬出来,当着校长他不敢问,尴尬地立正,一声不吭。 “你把我的书碰倒了,捡起来。”何玉铭指指床边掉下的几本书,原来他是这样暴露的,但是寻常人谁会注意到这种细节呢?纪平澜无语地蹲下去收拾书本。 看到这个被抓了现行的贼,钟校长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纪平澜?又是你这混小子,这次又想干什么?” 纪平澜总不好说他是来送糖的吧,当着何玉铭的面他脑子也有些打结,一时想不好理由,支吾了一下,钟校长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像什么样子?不敬师长,尽做这些鸡鸣狗盗之行径,这次又想怎么整人来了?” 他想到的是纪平澜以前带头做的坏事,纪平澜想的却是另一个事情:“校长,您刚才说的是什么危险的任务?您要派何教官去东北?” “还要加上一项,窃听军事机密!你是不是在学校呆得不耐烦了,要不要给你安个间谍罪拉出去毙了?” 何玉铭拉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给他:“校长,坐。” 钟校长气呼呼地坐下,纪平澜倒不怕他的威胁,都知道了钟校长其实是个极为护犊子的人,他继续追问:“校长要派何教官去做什么?如果学生可以代劳的话,就让我去吧。” 钟校长横了他一眼,哼哼道:“行了,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这事你代替不了他。滚吧滚吧,出去后别给我乱说。” 他倒不会真的怀疑自己的学生是奸细,反正骂也骂过了,罚也不好真罚他,就挥手示意滚蛋。 纪平澜却不走:“如果非要何教官不可,就让我跟他一起去吧。何教官一介书生,万一碰上什么危险——” “随行护卫我自会安排,你是学员,应当以学业为重,要出风头毕业后有的是机会,这么急着去送死干什么?” 一听“送死”,纪平澜更坚决了:“此事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怎还能坐视不理安心学习呢?校长,您就让我去吧。” 钟校长本来说了半天不见何玉铭有所表示,也有了别的计较,于是问:“你真这么想去?” “还请校长成全!” 钟校长于是转头问何玉铭:“你怎么看呢?” 何玉铭看着窗外正走神,听到这话回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随便。” 钟校长也就等他这句话:“那你们就一起去吧。” 于是纪平澜就跟何玉铭一起踏上了去东北的火车。 至于那包水果糖,最终还是没送出去,后来被李亦亭他们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微笑瓜分了。 06.潜伏 我从未想到,在他的有生之年还会再次被我碰上,这是一个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事件,但它确实发生了。 此前我也没有想过要主动去找他的麻烦,直到这次低概率的相遇,让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再度浮出水面。 我是绝对中立的“监护者”,混在人类中的天外来客,我有数亿年的记忆,足够我把人类短暂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看成浮云——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产生恶整他一顿的想法。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何玉铭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纪平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见惯了何玉铭穿教官军装的样子,眼前的形象难免让纪平澜感到怪异。东北的初春还是很冷的,何玉铭穿着洗得很旧的长衫,长衫外略显臃肿的棉马褂和脚上的棉布鞋使他看起来颇具乡土气息,米黄色的毛线围巾边上有些脱线了,头发也刻意弄成了不修边幅的鸡窝状。 现在的他看起来从外形到神情气质都像极了一个郁郁不得志,贫困兼潦倒的穷书生。 看着穿什么就像什么,与假身份浑然一体的何玉铭,一副短工打扮的纪平澜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别扭。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去东北,深入占领区,找到两个德国人并且带回来。 前段时间南京方面通过外交给军校雇来了几个德国武器专家,教学员们使用和保养先进的德式武器装备,可是这些德国专家乘坐的专机却遭了不明人士的劫持,并且最终在东北和苏联边境坠毁。 现在只知道专家们有两个幸存了下来,至于在哪儿,不知道,怎么找,也不知道。 军校这边是肯定要派个人去接应的,钟校长可以调动的人不多,同时精通德日英俄四国外语的何玉铭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人选。 随行保卫人员暂时只有纪平澜一个,因为他们毕竟是以潜伏而非火拼为目的,人越少越不容易暴露,到了东北自有人会来接应他们,至于是谁,怎么接应,一概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让纪平澜有些郁闷,可有些话也轮不到他来问。 车厢里气氛沉闷无比,纪平澜很想找何玉铭聊聊天,随便聊什么都好。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说过话了,因为纪平澜一直没什么勇气主动找何玉铭说话,他一靠近何玉铭就紧张,好像跟何玉铭说话唯一不打磕巴的就只有吵架的时候。 可是再这么近距离面对面地沉默下去,他非得发疯不可。 “何教官……” 何玉铭瞪了他一眼。 纪平澜赶紧改口:“许先生,你……要不要喝水?” 何玉铭有些无聊地看看他:“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不想来?”纪平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 何玉铭没有否认:“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是有军衔的人,不想来就是违抗军令。你为什么想来?” 纪平澜一下子卡壳,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楞了一下才违心地说:“我……我想要立功。” 何玉铭对这个答案仅仅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冷场了,纪平澜试图再说些什么:“该怎么找德国人?” “不知道。” “……” 又冷场了,看出何玉铭没什么心思跟他说话,纪平澜只好尴尬地继续沉默。 漫长而尴尬的车程终于结束,由于准备充分,他们没有遇到什么曲折就通过了伪军的盘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纪平澜完全没有概念,何玉铭说:“先吃饭。” 他们找了车站附近路边摊的小面馆,何玉铭味同嚼蜡地吃着没半点油水的面条,纪平澜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他对吃的倒是不挑,可何玉铭从上了火车就一直没胃口吃东西。 那也没办法,他们这身低调的打扮要是进馆子吃大餐未免太过招摇了。 纪平澜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又问:“我们怎么找自己人?” “不用找,别到处乱看,他们会来找我们。”何玉铭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筷子,他的碗里还没浅下去多少,纪平澜已经快吃完了,于是他一筷子捞起大半碗面条放到了纪平澜碗里。 纪平澜楞了一下,这是一个对于穷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举动,而作为富人就算自己不想吃了,也绝对不会想到要把已经吃过的东西分给别人。 真是……装的太像了。 “看什么,快吃。”何玉铭说。 纪平澜低头继续吃,吃饭很快是在军校练就的习惯,在军校的时候一顿饭规定在八分钟之内必须吃完——只要不把自己噎死,没人在乎你用什么方式把那么些食物在规定时间内填进去。不去注意还好,稍一留心就觉得跟吃相斯文的何玉铭比起来,他表现的真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纪平澜有些不好意思了,讷讷地说:“其实还是……挺好吃的。” 说完又觉得他像是在嘲笑何玉铭吃不了苦一般,不由暗骂自己丢人,怎么一到何玉铭面前就越活越笨蛋。 何玉铭不满地嘀咕了一声:“花了几万年爬上食物链的顶端,又不是为了吃素的。” 纪平澜不知道该怎么说,怕自己一开口又犯二,这时一个黄包车夫端着面条在他们旁边一桌坐下,纪平澜有些警觉地看了一眼。 黄包车夫默默地低头吃着面条,纪平澜渐渐放松了怀疑的时候,他突然很文艺地嘀咕了一句:“东风不与周郎便。” 何玉铭轻声回应:“一枝红杏出墙来。” 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纪平澜被呛到了,拼命压抑着咳嗽。 黄包车夫抬头看看他们:“许先生?” 何玉铭点点头:“怎么称呼?” “蝰蛇。”黄包车夫说:“跟我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上了蝰蛇的车,蝰蛇一路无话,把他们拉到了一条不甚繁华的街道,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了下来。 “老板,他们要做衣服。”蝰蛇说。 中年老板满脸和气生财地迎过来:“哎呦,两位里面请。要做棉衣还是单衣?本店刚进了一批上好的布料,绝对的又暖和又实惠。” 店里还有些别的客人,何玉铭给了蝰蛇车钱,像个很平常的顾客一样走进去:“给我们每人做一套棉衣。” “行,二位里面请,先量量。”老板笑开了花。 纪平澜打量着这里的陈设,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敌占区里一个普普通通乏善可陈的裁缝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小陈,出来一下。” 里面几个裁缝正各自忙着,老板叫出一个,把他们领到一间独立的屋子:“你们聊着,我先失陪,呵呵。” 纪平澜真心以为下一秒裁缝就会拿出皮尺给他们量身材尺寸,因为这个裁缝真的太像裁缝了,但裁缝只是伸出手:“恭候多时了,何先生。我是这里的交通站长,我叫陈澈。” “你好,陈先生。”何玉铭跟他握手。 纪平澜这才认真打量他,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半卷的袖子下露出一双看起来干净有力的大手,可以说这就是一双裁缝的手,根本难以分辨上面的茧子是剪刀还是枪械留下的。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是如此的低调和不引人注目,以至于除了“一个裁缝”以外似乎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纪平澜在军校的时候就一直听说着敌后特工的赫赫威名,印象中那似乎是一群卓尔不群的独行侠,就像报纸上刊登的漫画人物一般穿着黑风衣戴着宽沿帽,帽子微微抬起时就会露出猎人打量猎物一般犀利的眼神。 如今才算明白过来,真正潜伏在敌占区的特工,都长着一张毫无特色,扔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出来的大众脸。 “客套的废话就不说了。”陈澈说,“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两个德国人。我把他们藏在一个地窖里,这两个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也不信任我,我一直在等你来。” “我会负责跟他们沟通的,可是我该怎么把他们带回去?” “我们有一艘货船,长期给日本人运东西,通关凭证齐全。你们可以躲在货仓的夹层里,货船会在棋风港码头把你们放下来,那边已经不是敌占区,剩下的路就很容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就今晚。” 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完全出乎纪平澜的意料。 他们出了裁缝铺,蝰蛇把他们拉到一处饭馆,在饭馆存放腌白菜的地窖里,他们见到了两个死里逃生历经磨难,如今满身腌白菜味的德国人。 何玉铭开始用德语跟他们嘀咕,死了翻译后跟谁都鸡同鸭讲的德国人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开心,叽叽呱呱了半天纪平澜听不懂的事情,地窖里反正不会有危险,纪平澜就抽空到上面找吃的去了。 何玉铭跟德国人讲清状况,说服德国人跟他们走,德国人也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连连点头。 搞定了德国人,何玉铭听到纪平澜在出口叫他,出去就看到纪平澜手上拿着油纸包裹的烧鸡,还冒着刚蒸出来的热气。 “给我的?” 纪平澜僵硬地把手伸过来:“你最近都没吃什么东西,我……所以我……” “看不出你还挺细心的,谢了。” 何玉铭拿了进去,一只烧鸡大部分都分给了德国人,这让纪平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至少他也吃了一些,总算是没有白忙。 天快黑的时候,陈澈来找他们。 “可以出发了,趁天黑宵禁之前我们得赶去码头。” 两个德国人穿着不太合身的长袍,把头包在围巾里跟他们出了后门,在巷子里七弯八绕地拐了几圈后,纪平澜开始觉得这路线有些不对劲。 陈澈脚步没停,头也没有歪,动了动嘴皮子轻声地说:“不太妙,后面跟了个尾巴。” “怎么办?”纪平澜轻声问。 “跟我走,别停。” 陈澈在小巷里左拐右拐,其他人都不认识路,只能一路跟紧陈澈,直走到周围越来越偏僻,陈澈突然钻进了一处转角,贴在墙上不动了。 纪平澜和何玉铭也贴了过去,两个德国人也赶紧照做。 陈澈从怀里抽出加了消音器的手枪,看了纪平澜一眼:“有武器吗?” “过不了检查,没带。” 纪平澜手无寸铁,陈澈从不知道哪个暗袋抽了把匕首给他。 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这个转角。 那人出现在视线里的瞬间陈澈就扑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扣住那人的咽喉,枪抵在了他的后腰。 “哎!别动手,自己人!”那人嘶哑地惊叫起来。 纪平澜认识他,那是饭店的一个小伙计,今天的烧鸡和晚饭都是他准备的。 “跟着我们干什么?”陈澈声音冷漠。 “你们有个东西忘带了,赵哥叫我送来……” “原来是这样……”陈澈放开他,“什么东西?” “你等等啊。”小伙计蹲下身子去解鞋带,似乎藏了什么在鞋子里。 就在他蹲下去的时候,陈澈把枪抵在他头上,开枪了。 只有轻轻的“噗”的一声,他的头就像西瓜一样炸开了,陈澈啐了一声:“骗子,我们被出卖了!” 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收枪挪步,没有任何耽搁:“走,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我们得回裁缝铺。” 纪平澜在军校学的就是杀人的本事,却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真正的死人,看到这场景身体不免有些僵硬,他觉得刚才有什么东西溅到脚上了——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陈澈扯了他一把他才麻木地移动腿脚跟上他们,听到陈澈奔跑中似乎嘀咕了一声“什么菜鸟都往这里派”之类的。 陈澈跑的很快,街上的人纷纷侧目,但是没有人多管闲事。德国人人高马大,纪平澜耐力出众,都跟的上,可是何玉铭只是一介书生,纪平澜担心他掉队,就抓住他的手拉着他跑。 终于到了裁缝铺,中年老板还在一脸呆滞地看着疾奔而来的他们。 “立刻收拾东西转移!”陈澈丢下八个字就消失在门后了,不一会儿铺子里各种鸡飞狗跳,客人被赶了出来,两个伙计快速封了门,其他人叮叮咣咣地开始从墙壁、地板、水井……各种不可能的地方收拾出武器弹药电台文件。 纪平澜喘匀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何玉铭,才发现他还抓着何玉铭的手不放,赶紧被烫了一样地放开。 还没来得及脸红,就看到何玉铭的神情变得很怪异,像看到了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一样直直地目视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方向。 “怎么了?”纪平澜觉得他的眼神很不对劲。 “……头晕。”何玉铭吐出两个字后人就软了下去。 纪平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慌了手脚地摇晃何玉铭的身体:“何教官!何教官!来人啊!” “我看看。”陈澈过来查看了一下,掀起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摸了摸鼻息和颈部,难以置信地说:“没有呼吸了。” “这,这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纪平澜惊呆了。 “可能跑的太急,岔了气了。”陈澈听说过身体不好的人猛然间剧烈运动,可能会因为心脏难以负荷而突然暴毙,但是他也没真正见到过这样的事情。 “人交给我,去找医生。”他简洁地命令道。 已经惊得六神无主的纪平澜赶紧照做,有家小医院就在旁边不远,他记得在哪。 纪平澜从后门出去,一路飞跑到医院,把里面的医生和病人吓了一跳,他随手抓住一个挂着听诊器的医生,一时情急也说不清楚,就说了一句:“快,裁缝铺!” 另一个医生赶紧拦着:“裁缝铺?去不得哟,那里刚刚被日本人包围了!” “什么?” “真的,我刚看到的。” 纪平澜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又飞奔了出去。 裁缝铺确实被包围了,后门那条巷子已经被日本人荷枪实弹地堵着,另外一些日本兵正在砸前门,并且隔着门板往里面开枪,街边路口远远地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纪平澜焦急地绕到前门,混进看热闹的人群中间。 当日本人用手雷把木板门炸开时,里面传来了还击的枪声,一个日本人当场被打死,围观群众一看要交火赶紧四散逃窜。 另一队日本兵正沿着大街跑过来支援,纪平澜盯上了跑在最后面的机枪手,悄悄靠了过去。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围观群众里的一员,直到纪平澜从后面一个箭步追上去,用陈澈给他的匕首猛地割开了机枪手的喉咙,这次的下手没有任何迟疑。 机枪手还捂着脖子在地上抽搐,抢到机枪的纪平澜已经用跪姿快速点射打完了一整个弹夹。这种角度的突然袭击太流氓了,以至于好几个完全没注意背后的日本兵糊里糊涂地就做了枪下亡魂,剩下的日本兵赶紧四散找掩体,陈澈等人趁机突围出来。 缓过气的日军又开始对他们开枪,纪平澜跟裁缝铺出来的人一起退进巷子口,现在形式变成了双方各堵在一个路口,隔着中间的大街对射。这边的街巷并非四通八达,他们想要逃离,就必须压制住日军的火力,穿过毫无隐蔽的大街从另一边逃走。 他们显然是冲过不去的,日本人也过不来,不论谁离开了街角就要暴露在十几支枪的火力下。 纪平澜换好一个弹夹,抬头看见裁缝铺里的人背着所有不能落入日本人手里的东西,拿着各种火力凶猛的枪械,德国人也跟出来了,拿着不知道是谁的手枪在帮忙开火,所有人里唯独没有何玉铭。 “何教官呢?!”他在枪声里喊。 没有人理他。 他一把扯住说“人交给我”的那家伙,又问了一声。 一个探头还击的裁缝铺伙计刚被一枪爆头,摔在陈澈脚边,陈澈骂了一声吼回来:“活人都顾不上了,还管死人干什么!” “他又没死!”纪平澜就要冲出去,陈澈一把拉住他:“你疯了!为个死人去送死?!” “放手!”纪平澜挥开他的手,冲进了枪林弹雨中。 日军的子弹几乎全追着他这个移动目标而来,却没有一发直接命中。纪平澜接近裁缝铺的时候一个手雷落在他旁边,爆炸掀起的气浪让他几乎是栽进去的。 裁缝铺已经挨过几颗手雷的炸,布匹桌椅东倒西歪满地狼藉,纪平澜耳朵里嗡嗡直响,动作僵硬地爬起来四处找。 何玉铭毫无反应地被一块倒下的门板压在下面,纪平澜脑子里一片木然,根本来不及想别的,只是机械地掀了门板,一手拿枪一手将何玉铭拉了起来。 “没事的,我来救你了。”纪平澜轻声地说着,一用力将他扛到肩上,转身再次冲进弹幕。 追杀他的子弹和掩护他的子弹在他身边交织,纪平澜出奇走运地活着回到了陈澈身边,身上仅仅多了几处被子弹和手雷弹片擦过的浅伤。 陈澈对此不予置评,因为已经对他们的处境绝望。对面的日军来了大部队增援,他们是无法突破这个路口了,即使硬冲到街对面去,也只有被密集火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一扫倒的份。 “走!”陈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们不再试图通过街道,转身撤进了小巷。 地上留下了四具尸体,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纪平澜把机枪丢给别人,抱着毫无生气的何玉铭麻木地跟在后面,他不时低头看看,希望何玉铭能有点反应,可惜始终没有。 07.内奸 地球上可以用于寄生的身体随处可见,但我依然保留了我族几亿年来爱惜宿主身体的习性。在非常多年前,当我们还没有能力穿越星际时,在母星上经常要为了抢一个身体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我的宿主身体遇到危险,即使不会伤及本体,我也可以采用任何手段进行自我保护,这是我们的“规则”所允许的。 不过事情也有例外。 一艘星际海盗的飞船无视警告越过了警戒线,这个星球已经好几年没遇到过这么高级别的入侵了。使命永远是第一位的,相比起来即使我的宿主身体下一分钟就要变成炮灰,也无关紧要。 等到完成了清除工作,我还是得回来修复宿主的身体,顺便收拾已经乱七八糟的局面。谁让爱惜身体是我族的本能呢。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北极圈上空,一艘飞船的残片在落入大气层后剧烈燃烧。 雪地里一个在收拾毛皮的男孩抬头好奇地看着天空,突然叫起来:“爸爸你看,有流星!” “……会有这么大的流星吗?”他爸爸不太确定地说。 这时候在更南边,中国东北的某条小巷里,枪声已经渐渐稀落下来,被咬住的陈澈一行人且战且退,直到退进了一个空着的仓库。 仓库墙壁非常结实,子弹无法打穿,又没有窗户,步兵手雷即使扔得进门也炸不到任何人,日军一开始还试图攻进大门,结果只是在门口徒劳地留下了七八具尸体。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的区区一个交通站居然有这么强的火力,几乎人手一把冲锋枪,连临时凑数的德国人也拿着毛瑟二十响,因为轻敌冒进日军今晚已经死了快二十人了。 反正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逃不出去了,日军堵在门外围而不打,让陈澈等人有了暂时的喘息机会。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陈澈在仓库里转了一圈,找到小半桶汽油,把电台、文件之类的堆在一起,浇上汽油点燃。 他的手下们沉默地看着,火光印着不同的表情,大部分是平静且麻木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撤离已经无望,接下来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了。 两个德国人坐在一起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其中一个不断在胸口画着十字。 纪平澜把何玉铭的头抱在膝盖上,默默地用袖子擦掉他脸上沾到的黑灰,眼镜早就不知道掉哪里了,火光里何玉铭看起来苍白俊秀,神色平静。 何玉铭确实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可是纪平澜仍然无法相信枪林弹雨里抢出来的只是一具尸体。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他还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何玉铭明明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他一定没有死,只是为什么还不醒……纪平澜连想一想自身处境的时间也没有,心底只有焦急。 陈澈正在给一个中枪的手下裹伤口,皱着眉头往纪平澜那边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这个菜鸟用起枪来倒是厉害,若不是他那一梭子机枪杀了不少鬼子,他们还不一定能活着离开裁缝铺,可是抱着个死人恋恋不舍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看着别扭。 这时何玉铭突然动了一下,喘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他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有纪平澜一直在想着他一定会醒来,虽然事后想想很是后怕,但这时候他只有惊喜:“何教官……何教官你没事吧?” “我……昏过去了是吗?”何玉铭茫然地坐起来。 “不是昏,你刚才呼吸心跳都没有了,完全跟死了一样。”陈澈疑惑地皱着眉说,“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早年就有这种突然昏死的怪病,一直找不到原因。”何玉铭揉揉脑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昏了多久,这是哪里?” 这时候也没有谁有心情去深究这种离奇的事情了,纪平澜简要地说:“大概二十分钟,日本人包围了裁缝铺,我们冲杀出来,被堵在这里了。” “你是说……你们就这么点人,还带着我冲杀出来?”何玉铭有些惊讶,这种时候,伤员和没有行动能力的人一般不是都会被丢下不管吗,何况他当时还是“跟死了一样”的。 纪平澜有些不自然地说:“其实刚开始也就一个小队,还分散在前后门……本来我们是能逃脱的,之后来了很多援兵,才被堵住了的。” “那他们怎么不攻进来?” “被打回去了。”陈澈冷笑了一下,“我们已经跑不掉了,所以鬼子觉得没必要拿命来填,这会儿肯定是回去调重武器了,很快我们就会被轰得连渣都不剩。” 何玉铭沉思了一小会儿,别人当他刚醒过来就得面对快要死了的处境,准是吓呆了,可是他显然不是在想这个:“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日本人之前并不知道你们在哪,不然早就把你们扑灭了,跟踪你的人你也已经杀了,就算我们一路上没有隐藏行迹,日本人也不会那么快打听到我们的去向,那么究竟是谁暴露了交通站的位置?”何玉铭环视了一圈,裁缝铺里存活的包括陈澈也只有五个人了,加上他跟纪平澜,还有两个德国人,一共九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陈澈说。 “我要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的行踪是被另外的人出卖的,而且这个人是在我们刚回到裁缝铺的时候,仓促地把我们的行踪泄露给了最近的日军,所以日军才没有形成有效的合围。” 一个伙计垂头丧气地说:“现在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了,你还找内奸有什么用?” 陈澈阴鸷地看着他:“难道你是认为这个内奸还在我们中间?这些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老人,要反水早就反了。如果真的有内奸,你的嫌疑才是最大的。没伤没病地突然倒下去,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装死?你恐怕是没想到你的手下会拼死回去把你的尸体抢出来吧?要不是他打乱了你的脱身计划,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跟鬼子坐在一起喝茶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纪平澜勃然大怒,何玉铭示意他稍安勿躁。 “就算我有嫌疑吧,我也犯不着用这么离奇和危险的脱身方式,况且假如我是内奸,我完全可以更早就泄露你们的位置,让军队做好周密的准备,而不是在你们马上要跑掉的时候才匆忙派个小队来堵截。” “也许你还想找到德国人在哪里呢?” “德国人?”何玉铭看着那两个一脸茫然的老外,“你不觉得他们才是最可疑的吗?既然饭店出了内奸,日本人应该早就知道他们在那里了,要抓他们也早就抓了。除去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在哪里的人,和后来知道却没说出去的我们两个,最后知道的就是他们,他们前脚刚到裁缝铺,日本人后脚就找上门来了,简直就像是被他们特地带来的一样。” “你怀疑他们?”陈澈觉得荒谬,“这一路他们都在帮忙打鬼子,而且他们又不傻,鬼子明摆着要杀他们,他们会反过来给鬼子做间谍?” “也许他们不是故意的呢?饭店那个内奸照顾他们那么久了,要对他们动点手脚也容易的很。”何玉铭盯着陈澈对纪平澜说,“纪平澜,你一路上有没有看到背着无线电器材的日本兵,或者上面有个小雷达的装甲车?” 纪平澜回忆了一下:“最早出现的小队里有一个背无线电的跟着,开打以后就没见过了。” “那就是了。”何玉铭说,“我听说过一种无线电追踪装置,只有黄豆那么大,却可以不间断地发出无线电信号。也许德国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身上被安了这个东西,所以他们到裁缝铺没多久,我们的位置就被发现了。” 陈澈也想明白了:“你说的对,鬼子早就知道德国人在那里,留着他们不抓,是因为知道他们根本逃不出自己的手心。鬼子要留着他们当饵,来钓鱼。” 何玉铭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地接下去:“这鱼就是想要带走他们的人,你,还有我。原本我们会直奔码头找船,谁知道你发现奸细后径直跑回了交通站,结果想钓鱼的钓到了一条会咬人的鲨鱼。” 陈澈默然,这样说来他如果不急着回来通知手下,还不至于整个交通站被一锅端。 何玉铭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德国人,两个德国人开始在身上从头到脚地找追踪器。 “可是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陈澈说,“你很聪明,找到了内奸,可你有办法逃走吗?” “没有,等死吧。”何玉铭带着嗤笑的表情看着陈澈,“有几个地下工作者能死得像你这么声势浩大?跟房子一起被重炮轰成渣,连收尸都省了。” 陈澈看着他:“你好像很希望我死?” 何玉铭笑得好像他就不会被轰成渣一样:“不如说我喜欢看到你无能为力等死的样子。” “就因为我怀疑你是内奸?” “不,纯粹是看你不顺眼。” 裁缝铺的人都投来不满的目光,纪平澜不禁有些担心,何玉铭为人一向低调温和,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像吃了枪药一样跟陈澈呛上了。这种时候了要是两边还冲突起来那他真不知该怎么收拾。 好在陈澈对此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我倒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反正都要死了,有你陪葬也不错。”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们都沉默下来,汽油还在烧着,等死的人们沉默着。 裁缝铺里最年轻的幸存者开始低低抽泣,裁缝铺老板摸着他的背用方言安慰他——他们是父子。 陈澈开始检查自己的枪,检查完就开始检查别人的,把每一把枪上好子弹,与其说他在准备最后一搏,不如说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手闲着。 德国人已经从棉衣的夹层里找出了追踪器,一个在为自己的愚蠢懊恼,另一个在安慰他。 “你不该来。”纪平澜突然说,说的很轻,显然是给身边的何玉铭听的。 “你才不该来。”闭目养神的何玉铭懒懒地睁眼看看他,“别人参军打仗是为了求胜,至不济也是为了求生,唯有你一开始就是以求死为目标的。一个不想活的人不论对敌对友都一样危险,因为你拖累别人一起死也不会感到愧疚,若等你当了军官,你会不会为了自己死的光荣,拉上更多想活的人给你垫背?” 何玉铭即使说这种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纪平澜熟悉这种淡漠的笑容,何玉铭就是这样一个似乎尊重生命,却又漠视生死,绝顶聪明却冷漠至极的人,一个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却能如此深刻地理解他的人,他至死不敢表白的爱人。 “你说的对,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但总还有一件事是你没发现的。”也许知道死期将至,纪平澜也豁达了一些,可是有的话他就是说不出口。 他其实想说,你真的不应该来,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在求死,我不想继续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随时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暴露在阳光下,比起在众人惊奇、唾弃、鄙夷的目光中活着,我宁愿像个英雄那样战死,至少英雄的光环下人们不会看到我的丑恶肮脏和怯懦。 可你不一样,你本应该活着回到安平,娶妻生子,老来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你应该用你的聪明才智培养出更多优秀的年轻人,应该事业有成甚至名留青史。你应该还有很多可以坐在阳台上喝着下午茶晒太阳的日子,而不是在这里跟我一起尸骨无存。 “还有什么?”何玉铭还在问。 纪平澜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应该还有办法的……” 说完他就站起来,先是靠近门口查探了一下冲出去的可能性,然后又在仓库里四处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临死还不消停,你就省点力气吧。”受伤的伙计被他碰到了一下,不满地说。 纪平澜不理他,因为太暗了,他扯了一根木条蘸了汽油当火把,继续在附近翻找,仿佛生机就隐藏在哪个角落里等他发现似的。 其他人也不理会他,这偌大的仓库充其量只有一些破箱子破桌子和发霉的干草,难道他还能找出一门迫击炮不成? 纪平澜推倒了一个桌子,在底下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纸笔墨水,还有些泛黄的纸片,上面有写了一半的标语。 “这是……”他把纸片翻出来就着火光仔细看,“打倒日本帝……?”。 陈澈也被他吸引了过去。 “是赤匪的标语。”陈澈四下打量,以特工的敏锐下了定论,“这里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真敬业啊,你现在要去抓赤匪吗?”何玉铭嘲笑地说。 “你不知道。”陈澈的语速加快了,“赤匪比我们狡猾的多,他们的据点一般都备了撤离暗道,都起来找找!” 等死的人们顿时来了精神,除了不了解情况的德国人和一脸“关我屁事”的何玉铭,别的都开始仔细地检查起每一寸角落。 “有了!”一个伙计找到了,其余人赶紧过去帮他撬暗门。 这时候门外日军响起了欢呼,他们开着车灯手电之类的照明工具,将一门九二步兵炮推过来,炮兵已经开始调整角度。 08.逃生 这一次没有等我提示,他们就自己找到了的地道。我知道有的人在绝境中爆发的求生意志会异常顽强,但我没想到这次爆发的却是他们当中看起来似乎最不要命的那个人。 这让我有些意外,人性真的很复杂难测,也许有的结论我下的还太早了。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躲在门口侦查的伤员焦急地说:“他们推了大炮过来了,已经瞄准我们了!” “不行,来不及了!”陈澈干着急却毫无办法,这道暗门已经不知多久没用过,他们七手八脚用上撬棍才刚把暗门撬开了一道缝。 “忙你们的,我会拖住他们。”何玉铭说。 他用日语向外面喊:“不要开炮!我们投降!” 对面的日军军官显然没想到里面还有个会说日语的,有可能活捉的话,活着的特工当然比死了的有用的多,他举起手示意先不要开炮,喊了回来:“放下武器,皇军优待俘虏!” “我们有个条件!” “你们必须无条件投降!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出来,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等等,我们商量一下!” 日本军官看了看表:“给你们三分钟。” 这时候仓库里面已经只剩一个纪平澜露着脑袋:“何教官,走了!” 何玉铭跟着他爬了下去,纪平澜怕他摔倒,在下面用手扶着。 陈澈举着火把在地道里半蹲着问:“还有多少手雷?都拿出来。” 三分钟过去了,日本军官喊:“你们商量完了没有?” 回答他的是一声沉闷的爆炸。 没时间布置诡雷了,陈澈等人把仅剩的手雷一起丢出去,把地道入口炸塌了事。 他们穿过长长的地道,最终从某户人家的灶台里面爬了出来,并且马上就被人用枪指住了脑袋:“不许动!” 几个平民打扮的人拿着枪指着他们,显然他们也已经听到了响动,在这里守候多时了。 “是你?”其中一个认出了陈澈,“你怎么会——” “我们被发现了。你们也赶紧撤,日军发现了地道,迟早要挖过来的。” “知道了。”那人点点头,收了枪,“你们走的了吗?” “我有路子。” 那几个人也就不问,把他们带出了院子,关上门后里面也传来鸡飞狗跳地收拾东西的声音。 “走!”陈澈等人都是步履匆匆,唯有何玉铭气定神闲地说:“你们感情不错么。” 裁缝铺的人立刻戒备地看着他,何玉铭来头不简单,如果对上面告他们一个“勾结赤匪”,他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都是对付鬼子的,相互利用而已,大家心里都有数。”陈澈不在意地回答。 陈澈趁着夜色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隐蔽的街角,墙边有一些仿佛是三岁小儿学画一样用煤灰涂上去的涂鸦,陈澈在上面加了几个含义不明的符号,就带着他们躲进了附近的一座废弃的旧房子。 很快日本兵和伪军开始挨家挨户地砸门搜人,砸到这里的时候邻居说:“太君,这里没有人住,以前有个老头子住这,死了以后就空着了。” 门锁早就没了,日本兵进来随便搜了一圈,这里只有一些扔了也没人要的旧家具,附近的不知道哪家还把马桶放在这里,将房子占成了自家厕所。 陈澈他们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隔着楼板听外面的日本人踢踢踏踏地去了下一家。 他们暂时安全了,陈澈点起一个豆子大的油灯,找出干粮和饮水分了,又拿出一个药箱给手下处理伤口。 有些人互相嘀咕,有些人已经疲惫地睡去,陈澈处理完中枪的手下就来给纪平澜包扎。 “看不出你倒是很忠心。”陈澈给他的伤口擦上碘酒,“毕业以后要不要考虑来军统工作?” 纪平澜一声不吭地忍着疼,何玉铭在旁嗤笑了一声:“当着我的面挖墙角,太不给面子了吧?” “你们培养出来的人,不就是为了给别人用的吗?”陈澈眼睛也不抬地给纪平澜捆上纱布,“同样是为国家效力,比起在正面战场当炮灰,我们的工作要有技术含量的多。怎样,考虑一下?” 纪平澜摇摇头:“多谢,那不是我喜欢的方式。” 更重要的原因是,何玉铭显然不喜欢陈澈,所以纪平澜不想在陈澈面前给何玉铭难堪。 “如果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陈澈也不介意,继续处理下一处伤口。 天亮后,看到暗号的蝰蛇找了过来。 “情况怎么样?”陈澈问。 “全城戒严,进出都要严格盘查了。”蝰蛇说。 “你想办法联络上狼獾他们,通知下去,启动‘黎明’计划。” 说着陈澈把蝰蛇拉到角落去交代细节。 蝰蛇走后,纪平澜出于好奇多嘴地问了句:“‘黎明’计划是什么?” 陈澈讳莫如深地笑笑:“年轻人不要太好奇,有些事情不是你该问的。” 何玉铭也笑笑:“有些事情根本不用问,无非是在被迫撤走之前狠狠地咬几口回来,免得跟上面无法交代。” 于是接下来陈澈一直用审视的目光阴鸷地看着何玉铭,而何玉铭一副“你咬我啊”的神情挑衅地回视,双方的目光之间仿佛有电火花噼啪闪烁。 不论是为了什么目的,纪平澜都很佩服陈澈的渗透力,他居然早已埋下了那么多的棋子,那几天城里接连不断地有日本军官遇到毒杀和行刺,当全城混乱地搜刺客时,他们反而趁乱坐上了南下的货船。 乔装改扮的陈澈带着心腹蝰蛇亲自把他们送到了码头,尽管何玉铭表现得并不友好,陈澈却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笑脸,临别时跟何玉铭亲切握手:“合作非常愉快,何先生,祝一路顺风。” 何玉铭笑得非常完美无缺,答得却非常缺德:“你也是,陈先生。希望上峰不会追究你暴露行踪和烧毁资料的过错。” 陈澈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依然是那么彬彬有礼:“何先生如此挂念陈某,倒叫陈某很是感动,改日办完了这边的事情,陈某必登门拜访,亲自致谢。” 何玉铭当即热情地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用钢笔在上面刷刷地写了起来:“如此甚好,我留个地址给你,改天一定要来找我。” “一言为定。”陈澈笑着接过那张纸,做了个“请”的手势。 货船缓缓驶离码头后,蝰蛇说:“这个何玉铭不对劲。” “他身上是有很多疑点。我还没见过有谁像他一样,在危险面前这么从容。他看起来倒是很聪明,但一个聪明的人,没理由三番五次地故意挑衅我。”陈澈颇有兴趣地笑笑,“等这边的事情办完,好好查查这个人。” 蝰蛇点头应是,陈澈拿起何玉铭留给他的纸条看了一眼,只一眼笑容就僵在了他脸上。 在南下的货船上,封闭的货仓夹层里只有靠通风口漏进的一点点光,勉强得以分辨白天和黑夜。 货船因为负重行驶得很稳当,即使这样纪平澜和两个德国人依然在晕船,纪平澜晕的程度较轻些,还能勉强吃下点东西,只是醒了睡睡了醒,一路几乎就没说过话。 当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在想这次任务的经历,越想越是感到后怕。 不知道突然晕倒是种什么样的怪病,怎么才能治好,晕倒后为什么会连脉搏都摸不到,也不知道停止呼吸这么久对何玉铭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纪平澜还担忧,何玉铭要是哪天晕过去就再也不醒来怎么办?或者晕过去时遇到危险怎么办? 就像这次一样,要不是他及时冲回去把何玉铭带出来,等何玉铭再醒过来可能就已经是日军的俘虏了。 不过何玉铭又聪明,又会说日文,就算被俘说不定也能靠自己安然脱险。反倒是他们,如果当时没有何玉铭分析出德国人身上被放了追踪器,并且拖延了日军的炮火袭击,那么他们这帮人早已丧命。 最后任务能完成,他们还都能活着回来,不得不说运气实在是不错。 何玉铭一路都在照顾晕得天昏地暗的德国人,倒没有刻意冷落纪平澜,实际上这次也依然是纪平澜在刻意躲着他。 因为纪平澜实在不想看到何玉铭没戴眼镜的脸,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何玉铭苍白地倒在他怀里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样子,那个画面让他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等他们终于下了船,回到军校的路途就没什么波折了。 何玉铭和纪平澜受到了表彰,学员们这才知道这一个出差一个探亲的两人其实是干什么去了。两个德国人后来一直为军校工作到德国和日本成为盟国为止,这是后话。 毕业的时间已经临近,纪平澜最近非常忙,可以说忙的脚不沾地,不仅各种活动要参加,各种新课要上,当别人休息的时候他还得去找教官们补课,去东北那段时间里落下的课程他得尽可能地补回来。 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李亦亭突然来找他。 “平澜,我们还是朋友不?” “说吧,你又惹什么麻烦了。”纪平澜头也不抬地忙着抄别人的笔记。 “不是我惹麻烦,是麻烦惹我了!”李亦亭抓狂地揉着脑袋,“你一定要帮我,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 “怎么了?”纪平澜皱着眉头看看他,推测这次惹的麻烦不小。 “我……我家很穷的,你知道的吧?” “说重点,如果是借钱就别来找我了。”纪平澜也穷的很,家里几年都没给他寄过半毛钱的生活费,李亦亭是知道的。 “不是,事情是……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完。”李亦亭说到自己的家境就有些支吾,但他又觉得非得解释一下为什么作为军校学员的他会有个这样的哥哥,“我家穷,孩子又多,我生下来那段时间是家里最紧张的时候……所以你看我这么瘦,都是小时候没养好,那时候穷的饭都要吃不饱了,没办法就把我的一个哥哥送去了梨园,苦虽然苦一点至少还有口饭吃。我哥生的比我漂亮多了,后来也就成了本地小有名气的旦角,你也许听说过李海棠……” 纪平澜摇头表示没听说过,他不爱听戏。 接下来的话李亦亭更是羞于出口,说的结结巴巴:“后来……他不是出名了吗,就给一个……那个警察署长看上了。就是那个大家都叫黄胖子的,那家伙……强迫我哥,我哥也是没办法,被逼得像女人一样陪他睡,他也是不愿意的,那种破事儿你知道吧?就那种……” “说重点。”被人提到这种事情,纪平澜有些烦躁。 “最近我哥不是想结婚了嘛,跟戏班里一个打杂的姑娘,人穷,也不漂亮,可是心地好,又贤惠,我哥就想跟黄胖子断了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可那死胖子不肯,硬是缠着我哥,先是威胁他来着,我哥不从,他就找了个由头封了戏园子,不让唱戏,这不让唱戏不就砸了所有人的饭碗了吗,整园子的人都劝我哥忍气吞声算了,我哥还是不肯,那厮就把我哥抓了,我是才得到的消息,都已经被抓了十几天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那么你想干什么?”纪平澜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哥从小就跟我最亲,要不是他省吃俭用供我念中学,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做苦工呢。现在受这样的欺负,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帮他,我想好了,明天不是没课吗,我们找上几个能打的弟兄,揍死那胖子!” “简直是胡闹!”纪平澜凶道,“打他一顿能有什么用?到时候你自己也给搭进去了,眼看就要毕业了,你少出去惹事生非。这事我来想办法,先别轻举妄动。” “想办法?明天不出手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岛了,还想什么办法?!”李亦亭急了就口不择言,“纪平澜我告诉你,我当你是哥们才来求你的,你要是怕惹事影响你毕业就算了!当我没有过你这个朋友!” “你说什么?给我再说一次!”纪平澜火了,站起来一把揪住李亦亭的衣领,也许是亲历过生死厮杀的缘故,他现在的气势比过去更吓人,同是军校学员的李亦亭也不胆小,但楞是被他吓住了,怎么也不敢往下说。 有附近的学员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皮猴子怎么得罪了纪平澜,赶紧过来拉架,纪平澜丢开李亦亭,指着他的鼻子说:“李亦亭我警告你,老实呆着别给我乱来,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亦亭不敢顶嘴,纪平澜便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他确实在帮李亦亭想办法,想一个比揍警察署长更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最后他想到,这种人通常都做过不少坏事,而做过坏事的人总是有些心虚的,可以适当地吓唬吓唬再捏点他的把柄在手上,让他从此不敢造次,而不是反过来让人家捏了把柄去。 他正想把这个想法告诉李亦亭,四下找了一圈,却听说李亦亭一大早就约了周晴雨、钱虎等几个以“肌肉发达头脑简单讲义气”著称的学员乘船去市里了。 纪平澜心里直骂这帮笨蛋,赶紧去追他们。 李亦亭和几个哥们都穿着便装,拿着棍棒之类的武器,周晴雨手里还拿着一个麻袋,他们很鬼祟地躲在警察署黄署长家附近的巷子里。 “等会儿就这样,我负责把人引出来,周晴雨你负责套麻袋,然后大家伙儿一块动手往死里揍——” “李亦亭!你们给我住手!”纪平澜还是气喘吁吁地在他们动手之前追上来了。 “你来干什么!”李亦亭还在气头上,“这事儿你不是不肯帮忙吗?那你就在旁边看着别插手好了,到时候东窗事发我们都去蹲大牢也罚不到你头上!” 纪平澜干脆一拳头把李亦亭砸墙上,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说的还是人话吗你!你以为我大老远跑来是为了什么,你他妈做事之前动一下脑子会死啊?把人打了就完了?你自己倒是出气了,可你哥怎么办,人不是还没放出来吗!就算你够种冲进去把人抢出来,你们家以后还要不要在这里生活了?等你一走黄胖子还不是要怎么对付他们就怎么对付他们?” 李亦亭捂着被打肿的嘴角跟他吼:“你又知道什么啊你!被欺负的是我哥又不是你哥,丢人的是我家又不是你家!你知道街坊邻居都怎么戳我们的脊梁骨吗?他妈的明明都是那个黄胖子的错,我们有什么错啊要被他们这么骂……” 说到伤心处,李亦亭忍不住沿着墙蹲下来抽泣。 看到一向要面子的李亦亭被逼到这份上,纪平澜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想上前安慰两句,刚一碰到李亦亭,那家伙就站了起来,红着眼睛瞪其他几个:“你们说好,是帮我还是帮他!” 那几个学员相互看了看,钱虎说:“猴子,不是我们不帮你,平澜说的也很有道理啊,他脑子好,你还是多听听他的。” “好,好,你们都不帮我……” 李亦亭往后退了两步,纪平澜以为他放弃脑残的打人计划了,谁知他转身就对着黄胖子的房子大吼一声:“黄胖子!我日你祖——” 纪平澜捂他的嘴已经迟了。 09.斗殴 “监护者”在所服役的星球并不是为所欲为的,有一套复杂繁琐的“规则”约束着它们的行为,触犯者将面临各种处罚,通常是判定“这家伙有病”而进行强制性的“更新换代”。因为“监护者”是十分自律的种族,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不必严格约束也会自觉遵守“规则”。 “规则”的内容包括未经许可不能泄露自身的身份,不能对政治、科技等等的发展做出“显著的”影响,当然,以一个原住民的身份进行轻微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 还包括很重要的一点,除非本体或者寄生的身体遇到可能致命的威胁,否则不能对原住民使用它们的特殊能力。 ——这还是人物设定 纪平澜跟其他几个弟兄七手八脚地想把李亦亭拖走,不料这个猴子发起疯来还真有点力气,拼命挣扎着就是不走,嚷嚷着叫他们都滚,他要一个人跟黄胖子拼了。 纪平澜一声令下,他们一人搬一只手脚把人抬起来,李亦亭不屈不挠地咬了钱虎的胳膊一口,钱虎吃痛一松手,让李亦亭摔在了地上。 这时候黄胖子已经带着两个警员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了,黄胖子敞着衣服,满脸通红,一副喝高了的样子,拿警棍指着他们几个:“什么人在这里嚷嚷,都……都给老子抓……嗝……抓了再说!” “别动手,一场误会。”纪平澜示意其他几个堵上李亦亭的嘴,试图平息纠纷,要是被人看到军校学员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警察署大打出手,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 两个警员看看穿着校服的纪平澜,提醒黄胖子说:“署长,他是军校的,你看……” “军校?”黄胖子用警棍顶了顶歪歪斜斜的帽子,上下打量了纪平澜一遍,“军校算什么东西,知道老子的二舅是谁吗,抓!” “你们不要逼人太甚!”纪平澜瞪得两个警员一时不敢上前,黄胖子啐了一口:“怕他个球!这个月薪水不想要了?” 于是警员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纪平澜虽然不想惹事,但总不至于怕事,这种情况哪还有挨打不还手的,飞起一脚就把左边那个踹了个马趴,抓住右边那个警员的手臂一把扭到背后,疼的他嗷嗷叫。 如果是平时,黄胖子该有些害怕了,可俗话说酒壮熊人胆,他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黄胖子哆哆嗦嗦地拿胖手指着纪平澜:“你……你你你敢反抗,还袭警,你完了你!” 纪平澜皱着眉把手上的警员推开:“我也不想打架,各让一步,这件事就算了。” 跟一个喝醉的人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黄胖子骂了一声:“算你个头!”拿起脖子上挂的警哨猛吹。 黄胖子想来是刮了不少油水的,房子盖得又大又气派,而且大半边分给了手下的警员住,一方面是拉拢人心,另一方面他平时又是缺德事情没少做,怕人报复,所以让很多手下住在家里可以兼做免费保镖。 这一吹哨子,顿时呼啦啦冲出来一大群,黄胖子往后退到了安全的地方,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都给老子上,狠狠地打!” 警员们不明真相,只知道两个弟兄已经倒在地上打滚了,于是黄胖子一声令下他们就如狼似虎地向着纪平澜扑了过去,完全一副黑社会打群架的气势。 周晴雨钱虎等人一看不好赶紧来帮忙,纪平澜最不希望看到的群殴还是发生了。 军校的学员都很有胆气,也很能打,警员们平时也就对付对付地痞无赖和手无寸铁的平民什么的,战斗力相对低下,但是他们人多。不一会儿警员被打趴下不少,但学员也个个都带了些伤。 李亦亭打倒了一个警员,冷不防背后一根警棍向他的脑袋呼了过来,情急之下纪平澜一伸胳膊替他挡了,踹开那个警员后他捂着胳膊一时疼得说不出话,这个力道要是打到脑袋上,脑震荡都算轻的。 “平澜……你你你没事吧?”看到眼前的混乱,李亦亭终于后悔了,纪平澜一头冷汗地摇摇头,没吭声。 眼看学员们渐渐落入了劣势,李亦亭心里那个急啊,围观群众也多了起来,一辆黑色轿车被人群堵住了,正猛摁喇叭。 李亦亭一看那车,顿时觉得救星来了,连滚带爬地扑到车盖上:“何教官!何教官救命——” 一身军装的何玉铭从后面下来:“怎么?” “快快……打起来了!”李亦亭分开人潮把何玉铭带进打架的圈子。 “都住手。”何玉铭说的不响,但军校的学员们立刻听话地停手了,再怎么血气方刚,毕竟几年下来纪律和服从早已成为习惯。 警员们一看来了个军官,不知底细也暂时住手。 “怎么回事?”何玉铭扫了一眼个个带伤的学员们,学员们还没说话,先回答的反倒是黄胖子。 “你谁啊你?” 何玉铭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是他们的教官。” 他平时比较低调,黄胖子没有见过他,也没注意到人群里的车子,如果他看到这个年轻人有司机接送的话,大概还多少会考虑一下对方的来头。 黄胖子猥琐地笑了几声:“教官?……嗝,来的好,你这几个学生在老子门口闹事,还公然袭警,老子要把他们全抓……抓起来。” 钱虎赶紧补充:“是这样的,他欺负李亦亭的哥哥李海棠,把人抓了关在家里,我们是来讲理的,谁知道他们不讲道理,上来就打……” 何玉铭还是那种不温不火,软绵绵的声音:“学员打架是军校的事,军校自会处理。” 言下之意关你屁事,轮不到你来抓人。 “军校……嗝……算什么东西?李海棠又算什么东西,老子肯上他是看得起他……”黄胖子很好地验证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的老话,醉醺醺地伸手想捏何玉铭的脸:“你也长得水灵……嗝……来陪老子睡一觉,老子就放过他们……” 纪平澜立马就要过去给他两耳光,可有人比他出手快多了,黄胖子的手还没碰到何玉铭,何玉铭就抓住他的手腕往前一带顺便脚下一绊,把个两百来斤的胖子放倒在地。 如果光看他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的动作,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个文职教官。第一次见识到何玉铭的身手,纪平澜等学员目瞪口呆,何教官到底还藏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本事? 啃了一嘴灰土的黄胖子还没来得及骂娘,一只穿着高筒军靴的脚已经踩上了他的手指,何玉铭嫌脏一般地用鞋底碾了碾脚下的胖手,用语如同上课时一般恶毒:“谁家的猪圈没关好,跑了这么头玩意儿出来?” 黄胖子楞了两秒才感觉到痛,鬼哭狼嚎地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抓住何玉铭的靴子,想把他推开,何玉铭又在他腰眼上补了一脚,黄胖子这下连嚎也嚎不出来了,只剩下蜷缩起来哼哼的份。 事情发展的太过意外了,目瞪口呆的警员们这才反应过来想要扑过去救人,学员们也赶紧拉开架势要护着自己的教官。 这时候“哒哒”两颗子弹打在了警员们脚下,让现场立刻安静了,围观人群“哄”地让开一个缺口,露出后面的黑色轿车和拿着冲锋枪的司机小孙。 人群窃窃私语: “这谁啊,这么气派,司机都用冲锋枪?” “还能有谁,何市长家的二公子呗,黄胖子这下死定了。” “呸,活该。” 黄胖子的酒早给活活疼醒了,听到这话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他是听说过市长的二公子在军校任教官,可是何玉铭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一直无缘巴结,加上醉糊涂了根本没想起这个事来,又看这人年纪没多大,以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员——这下完了,闯大祸了。 警员们更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妄动。 何玉铭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嫌恶地擦了擦靴子上被黄胖子捏过的地方,随手将手帕扔了往回走:“我不想再看到这牲口。” 小孙说:“可是二少爷,他是军中马处长的外甥。” “马处长?和我有关系吗。” “和您没关系,但和大少爷有关系。” “……那就先不处置他吧。” 黄胖子闻言松了一口气。 何玉铭说:“你回去后给大哥拍个电报,把这牲口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一遍,让大哥决定怎么处置。” 小孙点头:“是,二少爷。” 黄胖子冷汗又下来了。 何玉铭还坏心眼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问小孙:“你觉得我大哥会怎么做?” 小孙是了解何啸铭的:“保守估计至少是枪毙。” 黄胖子两眼一翻,干脆晕了过去。 何玉铭这才满意地回到车上。 几个学员都凑过去跟教官道谢,只有纪平澜独自捂着胳膊走开。 不仅被看到了挨打的惨状,而且最后事情还要靠何教官才摆平,纪平澜觉得很窝囊。尽管何玉铭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他还是恨不得能原地蒸发。 何玉铭的车穿过人群开走了,萎顿在地的黄胖子眼看着是没戏唱了,围观群众在车子经过时个个拍手称快,并且很快何二少爷教训黄胖子时的英姿就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不管怎么说,这种小人的覆灭总归是一件群众喜闻乐见的事情。 纪平澜等人也得以光明正大地进黄胖子家里搜人,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警员们都蔫了,乖乖指出李海棠的所在。 他们在地下室找到了被关押的李海棠,获救时李海棠衣衫不整,精神萎顿,身上有多处被虐待的痕迹,李亦亭气的咬牙切齿要出去再揍黄胖子一顿。 不管怎么样人终归是救出来了,把李海棠带回家以后他们还得赶着回学校,学员们虽然鼻青脸肿却兴致高昂,回去时一路都在热切地讨论何教官教训人的英姿。 李亦亭不时回头看一看默默跟在最后面的纪平澜,纪平澜楞是一路没理他,李亦亭终于忍不住了:“平澜,我……我对不起你。” 纪平澜不理他。 李亦亭都快哭了:“我是笨蛋好了吧,你就当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些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成不,我们还是好兄弟吧?啊?” 纪平澜刚反应过来似的看了看他:“哦。” “你还生气啊?不然你打我一顿出气好了。” 过于安静的纪平澜让李亦亭惴惴不安,他想去拉纪平澜的手,不巧正握在纪平澜手臂上挨了棍子的地方,纪平澜“嘶”了一声一把将他推开:“找死啊你!滚远点!” “好好好,我这就滚,这就滚……”看到纪平澜恢复了过去凶恶的语气,李亦亭就放心了,相当死皮赖脸地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算是“滚”了,引得学员们哈哈大笑,纪平澜自然也绷不住,笑骂了一声,这事就算过去了。 纪平澜实在是懒得跟他计较,有个事情正沉重地压在心头,相比之下哥们之间的一点误解算什么呢。 之前他曾想过不顾一切地对何玉铭表白,反正等毕业了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在他上战场之前,在他死之前,他想让何玉铭知道他的心意。不是期望什么回应,只是不想带着遗憾走。 可是李海棠的事情却像根刺一样卡在了他的胸口。 黄胖子那种人固然让他感到恶心,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让别人感到恶心的那种人?再联想到李海棠家周围邻里的态度,纪平澜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他把心里的爱恋说出了口,何玉铭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纪平澜想为自己辩解,他想说我不是那样的,我的爱是尊重和珍惜,我绝不会像黄胖子对李海棠那样,囚禁他,强迫他,虐待他,我只想他能开心快乐。 可是有区别吗? 在何玉铭眼里,他的爱跟黄胖子的欲念又能有什么区别? 所以还是算了吧,犯什么傻呢? 纵然感到遗憾和心酸,纪平澜也只能选择沉默隐忍,他不想在分离之前,还要去说些引起何玉铭厌恶的话,更不希望在死后给何玉铭留下那种肮脏卑劣的印象。 如果那样,还不如让何玉铭把他当一个普通学员无视和遗忘的好。 10.毕业 此前我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个学员,只记得他总跟我作对,也给我当过一阵保镖。在我看来他跟其他的学员,或者说其他的人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真正让我注意到他,是从他说喜欢我开始。 我能理解同性之间产生的爱情,这在地球的生物发展史上属于正常现象,虽然出现的概率很低。 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之前一直表现出厌恶、疏远和敌对呢?这让我有点意外,但回想一下他的一些奇怪表现,这个解释又似乎是合理的。 看来我对人类性格与行为之间的关系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军校学员在校外集体斗殴,本来是个要严肃处理的事件,但何玉铭一插手,事件的性质顿时变得夹缠不清。 何玉铭跟黄胖子的街头冲突牵扯到了何家跟马家两个派系,早就看这条蛀虫不顺眼的何市长大笔一挥,一直仗着马家活的很逍遥的黄胖子被瞬间查出各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干净利落地毙了。 马处长当然不乐意,立马呼朋唤友拉关系,跟素来有嫌隙但一直没撕破脸的何师长一派正式杠上了,军队高层间斗的暗潮汹涌或鸡飞狗跳又或你死我活之余,小虾米们反而被遗忘到了一边。 钟校长也就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学员们顺利毕业。 毕业那天的最后一顿晚饭,军校破格运来了好几箱酒,白的黄的都有,学员们顿时沸腾了,个个都喝得很疯,平时严厉的教官们也由着学员做最后的胡闹。 纪平澜一贯自律,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滴酒不沾,谁知道一旦喝过了头会不会来个酒后吐真言呢。 “你不拿我们当弟兄。”喝得有点大舌头的张安路搭着纪平澜的肩膀说,“不是说你不喝酒就是不拿我们当弟兄,其实你从来就不拿我们当弟兄。哥儿几个……都是诚心诚意地对你,可你就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话都不跟我们说。别以为我跟他们似的看不出来,你一边对哥们儿好,讲义气,好样的。”张安路摇摇晃晃地竖起大拇指,“一边又跟防贼似的防我们,好像随时准备着我们会背后捅你刀子似的。” “你醉了。”纪平澜拿开他的胳膊,刚把他扔在椅子上,钱虎又过来纠缠:“谁……谁要捅刀子,嗯?平澜,好哥们,谁说你的不是我跟谁急!……嗝,干什么呢冷着个脸,来,开心点儿,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几人‘回’!”张安路瞪起眼睛开始较真。 “好好好,你厉害,回就回,我文盲,我不跟你斗。” 饭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原来是醉醺醺的李亦亭叫骂着跟周晴雨撕扯起来,周围所有人居然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甚至还有鼓掌欢呼的,眼看瘦弱的猴子几下被人高马大的周晴雨按倒在桌子上,溅起一片汤汤水水,纪平澜只好上前拉开:“干什么啊你们!” “别管他们。”钱虎拍着桌子笑着说,“让他们打,嗝!这么好玩儿的事,平澜你还不知道吧,周晴雨看上皮猴子的表妹了,然后他们俩隔三差五就要掐一架,目前胜负十三比零!” “你个禽兽!朋友妻不可戏,就……就算她还不是我老婆,你也不能抢!天下女人那么多,抢兄弟的,你算什么人呀你!”被纪平澜挡住的李亦亭跟翻了壳的乌龟一样挥舞着手脚。 “她又不是你的,要跟谁在一起她自己说了算!”周晴雨凶巴巴却底气不足地回应。 纪平澜懒得管他们了,重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张安路又过来搭他的肩膀:“平澜……兄弟,你到底在想什么?是……是兄弟的就告诉我。” 纪平澜把他的手拿开,张安路又搭上来,几次三番,一副不逼着纪平澜吐出点儿心里话就誓不罢休的样子,对上这个不屈不挠的醉鬼纪平澜也没办法,看着又打到一起的李亦亭和周晴雨,他叹了口气说:“我倒是羡慕他们。” 张安路楞楞地:“羡慕……他们,为女人打架?” “羡慕他们喜欢谁就可以说出来,成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生子,受到双方家人的祝福,就算不成,至少也不会被人笑话。” “别……别气馁。”钱虎过来安慰他,“何三小姐也不是完全攀不上的高枝,你那么本事,搞不好过几年就当上营长……再当上团长……再当上师长,就跟她哥一样了,说不定人家还就喜欢你这种英雄气概的……嗝,爷们!” 纪平澜:“……” 纪平澜能说什么呢?他根本没办法解释。 在众人的胡闹中勉强吃完一顿饭,不想喝酒的纪平澜早早就离开了饭堂,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学员们还在继续喧闹,像在进行一场没有明日的狂欢。 他们兴高采烈,意气风发,满腔的热情、苦练的技能终于要用到实处了,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可纪平澜知道过了今晚,他们都会被填进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其中的很多人将在未来的几年或十几年里战死沙场,再不相见。 也许其他同学没有他聪明,没去想这一点,也许其他同学都比他聪明,不去想这一点。 毕业前该走的程序、该有的仪式都已经完成了,这最后一晚教官们并不会留下来干扰学员们的欢闹,何玉铭乐得清闲,和平常一样很早就休息了,房间里已经关了灯拉上了窗帘,一片寂静。 纪平澜安静地来到何玉铭的房间窗外,他也没有想要来这里,只是下意识地就到这个离何玉铭最近的地方来了。 因为他成绩优异,又有明的暗的两次功勋,已经被分配到某师某团担任中尉副连长,这在刚毕业的学员里算是很高的起点了。等到天亮,他会成为第一批离开军校的学员,其他被分配到各个岗位的学员也将陆续离校。 然后,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 纪平澜沉默地站了很久,远处的喧闹声和近处的虫鸣反而让这个角落显得特别安静,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和他的爱人,在这么一个距离,隔着一扇不会打开的窗户。 一直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所以他并不觉得难过,只是默默地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愁绪萦绕心头。 “我真是个胆小鬼,到最后也不敢告诉你。其实这样也好……我来过这里,遇见了你,喜欢过你,我觉得很……幸运。再见了,何教官。再见……”纪平澜顿了一下,才轻轻地把这个名字念出口:“……玉铭。” 他的低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说完他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他不知道,隔着玻璃和窗帘的黑暗的房间里,何玉铭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就在这一批学员毕业出去后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人一看中国居然不内斗了,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正式和中国开战。 年轻人们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一时间满大街都是抗日游行,这一年报考军校的人数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年。但在更多人眼里,一切好像还是那样,老百姓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对远处的战火漠不关心,只是茶余饭后会聊起几句听说日本人打到哪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到这边之类的。 安平市长的府邸,何国钦正跟得空回家的儿子促膝长谈。 “辞职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何国钦一只手稳稳地往杯子里倒茶,倒了两杯,一杯给他儿子。 “没怎么样。”何玉铭语气敷衍,他正从二楼窗帘的缝隙向外看,那里有个形迹可疑的小贩一直在监视着这边。 “别管他们,中统局的人,监视官员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何国钦把烟斗叼到嘴里,很放松地靠在沙发上,“说正事,你还想继续留在军校吗?我记得当时叫你去当教官,你还不愿意,现在怎么样,喜欢上教书了?” 何玉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是觉得换来换去挺麻烦的。” “年纪轻轻的,怕什么麻烦呢。依我看教书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将来桃李满天下固然好,但是说到底人情终究还是不比实权来的牢靠。军校的三年已经给你打好了基础,现在憋了这么久的仗终于开打了,正是你上进的好机会,就看你是喜欢从军还是从政了。”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着生活,不自由。”何玉铭看着那个鬼头鬼脑的小贩说。 “自由?”何国钦笑地喷了口烟,心想美国那边的思想理念就是这样,不愁吃穿了,就整天把自由平等这些玩意儿挂在嘴边上,“监视这种小事用不着在意,你真的要做什么他们也限制不了。换句话说上峰用得着你才会监视你,监视一下可以让他们放心,不受重视的话连这种程度的监视都欠奉。” “受重视有什么好的,徒增麻烦罢了。” “好了,爸爸也知道,你这孩子就是没什么野心,怎么样都行,得过且过。可人活于世,很多事情是不能由着性子来的,你不追求权力,就会被权力者欺压到头上。很多时候不是你安分守己,不去惹别人就够了,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一样会欺负到你的头上。” 何玉铭过来坐到沙发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敷衍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觉得爸爸太贪恋权势?”何国钦看着他。 “人之常情。”何玉铭不以为然地说。 何国钦又抽了一口烟斗,吐着烟雾说:“你小的时候曾问我,为什么你没有爷爷奶奶,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们,一个是觉得你们还小,另一个也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再提也没意思。现在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他眯着眼睛开始回忆:“我们何家一直是书香门第,你爷爷过去是个性格耿直的秀才,常写些诗文戏曲暗讽地方官胡作非为,在县里素有清流的名声。后来,新来的县长——那时候还叫县令,硬要娶我妹妹做偏房,他名声很差,我妹妹又还小,家里人都不肯。结果一晚上,全家连房子带人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何国钦沉默了一会儿,又抽了一口烟:“那时候我在外地读书,才侥幸逃过一劫,等我赶回家才打听到,县令的狗腿为拍马屁,在街上强掳了我妹妹去,妹妹不堪屈辱,当晚就上吊了,他们怕我父亲纠缠不休,派人故意放的火。” 他看了看何玉铭没什么反应的脸,继续说:“那时候我特别天真,还想上省城去告状。结果当然没告成,官官相护,县里早就得了消息,我差点半路被截杀,逃进山里又被山贼掳了去。一开始也是万念俱灰,后来慢慢也就想明白了,什么善有善报、邪不压正,全是狗屁,都是写戏文的穷书生臆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东西。这世道就是谁枪杆子硬、谁有权势谁说话,本就是个恶人当道,好人难活的世界,再怎么哭天抢地骂世道不公也没用,世道就这样,谁也没办法。” “可世道好不好人都得活。山寨里头没有读书人,我就给他们当军师,出主意,慢慢地培养自己的心腹,后来大当家的死了,我趁机弹压了其他几个当家,当上了山贼头子。再后来也不用说了,你都知道。爸爸希望你们都能有出息,不是说为了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最重要的是,一个男人立足于世间,若没本事没地位,三教九流都可以随便欺负你,要是连自己家里人都保护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何家的男儿,不欺负别人,但也不能受了别人的欺负。” “家里不是有大哥了吗?”何玉铭垂头看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 “啸铭倒是个好孩子,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想起被调往抗日前线的长子,何国钦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他小的时候,正是爸爸最需要武力的阶段,没能让他安心读书,这点总归是个遗憾。好在他也出息了,成了个出色的军人。可一个纯粹的军人,只能是别人手上的武器。他就像是我手上最强最利的武器,而你——”何国钦郑重地看着何玉铭,“才真正像是我的儿子。” 何玉铭笑笑,又喝了口茶。何国钦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一般年轻人若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肯定和鼓励,总免不了要热血沸腾一把,但他这个儿子却表现得过于老成持重,或者说,无动于衷。 好在何玉铭最终还是说:“我明白了,那就辞职吧。” 何国钦满意地点点头:“之前有个军统局姓陈的人来找过你,说是你们在东北的时候有过合作,估计是对你有点想法。现在这局势,敌强我弱的,做情报工作倒是个不错的路子。你不妨先去见见,至于成或不成先不忙着做决定。反正军校的工作至少还要几个月交接,趁此机会你也好好考虑一下究竟想做什么。” 何玉铭端起茶杯,从眼镜后面透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好,我去会会他。” 11.绑架 在我的印象里,陈澈一直是一个谨慎的人,我认为他不敢对我做什么,但显然我错了。 人类是一种会快速学习成长的生物,“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已经十年。十年前他权轻势微,谨慎是他自我保护的工具,而现在的他早已成了个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亡命之徒。 绑架者靠近我的时候,我突发奇想地做了一个决定。 偶尔失手一下说不定会比较有趣,我倒想看看他到底会怎么对付我。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陈澈在一家高档酒店的包厢里等何玉铭,身边跟着他的心腹蝰蛇。 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陈澈一向的习惯是把时间安排的很好,但这一次,离约见时间提前一个多小时他就坐在这里了,并且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连姿势都没有变过。蝰蛇看着这种异常的行为,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的像是房间里摆设的家具。 几个月前,陈澈带着他的交通站成员撤离了东北,他们已经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只能调到后方工作。 精心安排了数年的“黎明计划”给敌人造成了重创,陈澈成功地反败为胜,带着功勋退回后方。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上下活动了一下,把自己调到了安平。 由于已经没有了隐藏行迹的必要,陈澈也就不再是那个低调的裁缝,现在的他出行时西装革履前呼后拥,外形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暴露后的时日里接连的暗杀和战斗使他的眉角留下了一道伤疤,未好全的伤疤还透着粉红色,这让他面部表情看起来更加阴鸷。 “何先生,这边请。”隔着门传来的侍者的声音让陈澈的肌肉不自然地紧了紧,仿佛要开门进来的是一颗炸弹。 门打开的时候他又控制着自己放松下来,对手越是难缠,他就越是要冷静,这是干他们这一行必须具备的素质。 “何先生,又见面了。”坐在窗子旁的陈澈没起身,只是牵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背光的环境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种莫名的意味。 “陈先生,别来无恙。”何玉铭径自在陈澈对面坐下来,桌子上象征性地摆了西洋甜点和红茶,他就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自作主张帮你点的,希望符合你的口味。”陈澈说。 “看来你已经把我的喜好调查的很清楚了,有劳费心。” “客套话到此为止吧。”陈澈不想跟他饶舌,“说正事。” “好吧,什么是你的‘正事’?别告诉我你是要介绍我进军统局。” “当然不是。”陈澈阴鸷地笑笑,“你应该很清楚,我是来审查你的。” “内部审查是中统的工作,你这么越俎代庖,他们可是会生气的。”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的,我来了,你却在这里跟我绕来绕去,有意思吗?”陈澈表情更加阴鸷,“不要跟我打哑谜了,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藏住秘密。” 何玉铭却笑了:“当然了,你那么神气,什么秘密也瞒不过你的双眼。既然如此,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不就好了,还用得着拐着弯来套我的话吗?” “你以为我真的什么也查不出来吗?”陈澈把手头的一个文件夹摔在何玉铭面前,“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了!你和林兰,究竟是什么关系?” 何玉铭扫了那个文件夹一眼,也没去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陈澈一下子站起来,“你一路都在留下疑点和暗示,一次次地对我故意挑衅,甚至用跟林兰一模一样的笔迹给我留下地址,特地引诱我来追查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面对气势汹汹的陈澈,何玉铭反而笑意更明显:“因为我觉得有些人太过于健忘了,这样不好,所以我想多管闲事地替林兰提醒你一下。” 陈澈的眼神瞬间有了戾气:“她的死跟你有关?” “把责任推给别人可以让你舒服点吗?明明是你的行为直接导致了一切的后果,可别选择性失忆啊。” 陈澈眉头因困惑和某种难言的情绪郁结在一起:“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猜。”何玉铭气定神闲地笑笑,“你既然觉得自己什么秘密都能挖出来,那就来试试吧,不过这一次,你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这样的挑衅显然让陈澈非常生气,连眉角的疤痕都红了几分,何玉铭满不在乎站起来:“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先告辞了,再见。”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动你?”在何玉铭出门之前,陈澈冷冷地问了一句。 何玉铭回头看看气得都失了风度的陈澈,轻松地笑笑:“你敢吗?” 这次简短的谈话就这么不欢而散,除了更多的疑惑以外陈澈没有收获什么,何玉铭的赴约倒像是仅仅为了进一步撩拨和惹恼他,仿佛一脸嘲笑地叫嚣着“过来咬我啊~”,可是为什么要反复挑衅他,这对何玉铭来说有什么好处?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后,陈澈叫来蝰蛇。 “你去准备一下……”他把一个计划轻声地交代给心腹,“……就这些,去吧。” 蝰蛇却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定定地看着陈澈。 “你不冷静了。”蝰蛇冷静地说。 “我哪里不冷静?”陈澈皱眉。 “你的冷静救过我们很多次,现在你不冷静了,会把我们都害死。”蝰蛇的声音平静地不带起伏,“就为了一个死了十年的女人。” “你懂什么?”陈澈烦了,“十年前的悬案现在又有了新线索,我必须要追查下去,这不光是我的个人的恩怨。还有,不要质疑我的决定,这是命令,你照做就行了。” 蝰蛇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走。 蝰蛇是了解陈澈的,何玉铭三番五次的挑衅已经完全吊起了他的胃口,并且让他丧失了平日的冷静,现在即使明知道何玉铭挖了个坑等着他往里跳,陈澈也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除非让他得到他想要的真相。 蝰蛇走后陈澈继续思索,他并不认为自己不冷静,他正很冷静地在思前想后希望弄明白这些疑点之间的关联。 林兰,这个已经死了十年的女人曾是他的未婚妻。 他们是指腹为婚的一对,从小一起玩到大,陈澈并不反感这个封建式的安排,他很喜欢林兰,林兰虽然不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却也长得清秀可人,而且个性独立有见解,性情温柔大度还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尤其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深深地吸引着陈澈,从小到大他没有说过什么,但一直认为林兰理所当然就是他的。不是他自作多情,林兰也一直对他很好,每个周末都从学校出来跟他约会,或者去他家里帮未来的公婆做家务,还抽空给他织过毛衣、围巾,陈澈全家都对这个准儿媳满意得不得了。 陈澈家穷,读书也不太上心,经常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但他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让林兰跟着他过上好日子。那年他偶然地结识了蓝衣社的成员,对方认为他天生就是适合搞情报工作的人,陈澈也从此走上了一条他觉得最适合自己的道路。 之后陈澈因办事得力越来越受到器重,当时以蓝衣社为基础的军统刚成立,陈澈抓住机会更努力地展现着自己的才能,虽然家里也有催促,但他一心忙于事业无暇谈婚论嫁。反正早晚都是他的,他不在乎多等几年。 不久后,他参与追查一个共党份子,原本以为这次立功十拿九稳,谁知煮熟的鸭子说飞就飞,年轻的共党从他们眼皮底下溜之大吉,而林兰有协助共党逃脱的重大嫌疑。 陈澈不知道到底哪个更打击他一点,是林兰可能加入了共党,还是林兰可能移情别恋跟那个嫌犯有一腿,总之,林兰背叛了他。 可无论他怎么追问,林兰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用一种无法琢磨的眼神看他,陈澈没办法,把她暂时关进了军统的囚室。 五天以后,林兰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里面,死前没接触到任何人,没有任何外伤和中毒的迹象,至今查不出死因。 至于那个共党,等他终于追查到下落的时候,人早已被他的同僚乱枪打死,彻底死无对证。 案件再也没有半点头绪,从此就成了个悬案,他以为这会是他一生的遗憾和污点,结果事发十年后,何玉铭出现了。 陈澈从一开始就觉得何玉铭有些不对头,倒不仅仅是因为离奇的假死,和在生死关头过于无动于衷。 何玉铭在被困的情况下迅速找出了“内奸”,若不是这样他们即使从密道逃脱也会再次不知不觉地落入鬼子手里,当时他还很佩服何玉铭的急智,事后却越想越不对劲,何玉铭的推断看似丝丝入扣实则毫无道理,他怎么能凭这么牵强的线索推断出鬼子用的是无线电追踪器呢?与其说是根据细微的线索推论出结果,倒更像是已经知道德国人身上有无线电追踪器,知道了结果再逆向推理回去找线索。 另外,何玉铭是怎么知道林兰的事情的?模仿一个死了十年的女人的笔迹,一般人怎么可能做的到?而且他似乎认为林兰是陈澈害死的,这是什么道理? 何玉铭究竟想做些什么,又打算做到什么地步?如果是为林兰打抱不平,为什么直到林兰死了十年了才开始动手? 而且从何玉铭的过往来看,他和林兰似乎完全没有认识和见过面的可能。 且不说他们一个是军阀的儿子一个是普通的女学生,生活圈子应该没有交集,林兰死的时候何玉铭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一直跟随他的军阀父亲四处迁徙,林兰入狱时他才刚到那个地方。还有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巧合,林兰死的那天,十年前的五月十三日,何玉铭下河游泳差点把自己淹死在河里。 陈澈越想越混乱,他已经全力调查了,可线索还是太少,自相矛盾的地方又太多。真相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他隐隐觉得,似乎纷乱纠结的线索里有一个关键点,找到了,那么一切的谜底都将解开。 而找到这个关键点的唯一方法,就在何玉铭身上。 新一期的学员还在地狱式训练下挣扎,没有正式开课,何玉铭作为文职教官,是有几天空闲的。 这天到了晚饭时间何玉铭才从图书馆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了,路灯却还没有亮,他夹着两本借来的书独自一人往家里走。 司机小孙平时也兼保镖的职责,但是今天没有跟着何玉铭,图书馆离家走路才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他看起书来又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时候,没必要叫个司机在楼下等着。 何况谁也不会想到有人敢在这种地方打市长公子的主意。 图书馆和市长府邸所在的地方是一条大马路,人流倒不算密集,何玉铭正走着,看到对面有辆车过来,就往路边让了让。 那里正好是个巷子口,蝰蛇隐在转角的暗处,这时候突然窜了出来。 那一瞬间蝰蛇觉得何玉铭往他看了一眼,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但他没有时间迟疑,沾着迷药的手帕已经按在了何玉铭的脸上。 何玉铭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车子这时候已经停下,正好挡在巷子口,没有人能看到车子后面发生了什么。 车门打开,陈澈的手下们以最高的效率在极短时间内从车上抬下一具新鲜的男性尸体,把何玉铭浑身的穿戴都扒下来给尸体套上,然后用毯子把昏迷的何玉铭裹成一卷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丢进车里,车子在不到一分钟后就开走了,差不多也就用了车上人下来在巷子里小解了一下的时间,没有人起疑。 由于天色暗,附近走动的人们没有发现什么,直到车子开远了才有个人注意到小巷墙边似乎影影绰绰地趴着一个人,不知哪家的醉鬼这么早就喝高了,正想过去查看一下,突然那个人爆炸了。 烈性炸药震碎了附近不少玻璃,波及到一些路人,更是把“何玉铭”的尸体炸成了难以分辨的碎片。 有算命的说何国钦今年的运势很好,何国钦觉得,放他娘的狗屁。 他长子何啸铭所带领的军队,不论从士气、装备、兵员素质来说,都算得上是军中的精锐。但是这支精锐部队投入到淞沪会战的战场上不到一个月,就在日军飞机大炮的猛攻下几乎被打残。 上峰命令部队从前线退下休整,并批准了部队开赴安平休整驻防的请求,政敌纷纷暗喜这个啃不掉的硬骨头终于兵败如山倒,滚回老家修养去了,如果从此一蹶不振退出历史舞台那就更好了。 结果何啸铭的败兵刚进城,又传来了何玉铭遇害的消息。 何韵秀匆匆从学校赶回家时,她妈妈也就是何二太太早已哭的要昏过去,在二楼房间里歇了。何韵秀看过妈妈,就来到楼下的书房,老狐狸正背着手,沉默地检视着从现场找回来的东西。 想到那是她哥哥留在世上最后的踪迹,何韵秀捂住嘴巴,眼睛里开始积蓄泪水。 何啸铭一看到她,就过来用高大的身躯挡住她的视线:“没什么好看的,回房去。” “让她看。”何国钦淡淡地说。 何韵秀挤过何啸铭身边,来到那堆爆炸残留物前。 除了被烧焦到无法辨认的骨肉,其他的部分比如烧焦的衣物碎片,还有残缺的眼镜架,碎裂的手表,都清晰地表明了死者的身份。 何韵秀默默地流着眼泪,楞是没吓跑也没哭出声。 何国钦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都说说,有什么看法?” “是什么人这么狠毒,要害哥哥。”何韵秀擦着眼泪说,她一向的习惯,是把何玉铭叫哥哥,何啸铭叫大哥。 何啸铭皱眉:“炸成这样,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何国钦眯了眯眼睛,盯着那些碎肉:“什么都看不出来才说明有鬼。” 何啸铭沉默肃立,等着何国钦的结论。 何国钦说:“这次袭击显然是有人精心策划,目标是对准了玉铭的,可动机是一个大问题。玉铭为人温和低调,不会与人结怨,照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也不太可能是知道了什么被人灭口。” 何啸铭问:“马家的势力几乎被我们连根拔除,会不会是他们那边的人挟私报复?” “应该不是,他们已经成不了气候了,策划不起这么精密的谋杀。而且就算有谁要报复我们,也不应该从玉铭这边下手,因为军校方面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行凶者势必要面对更多的压力。” 何国钦拿起残缺的眼镜架拨弄着,过了一会儿又说:“行凶的手段更是一大疑点,根据旁人的说法,玉铭应该是被制服了以后再被炸死的,对方为什么不直接杀人,而要多此一举地把尸体炸成这种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碎片呢?” 何韵秀不擦眼泪了,她已经想到了什么:“要么是非常恨哥哥,恨到了非要挫骨扬灰才解恨的地步,要么就是有什么东西不想被我们发现!” 何国钦点点头:“不错,所以我怀疑,这尸体根本不是玉铭,玉铭恐怕不是被谋杀,而是被人绑架了。不论绑匪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可以确定一点,玉铭现在还活着。” “那我们要怎么救他?”何啸铭问。 何国钦没有立刻回答,这只老狐狸一开始就不相信何玉铭会被人炸死,他认为何玉铭可以提前预知到危险,就没理由躲不开别人的谋害。那么他被抓究竟是为什么呢? 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一眼随时站得像根标枪的长子:“啸铭,你带回来的部队里还有多少能打的?” 12.真相 “监护者”不能预知未来,它们能避开危险主要还是依靠超常的感知能力。“监护者”的本体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感知到周围一定范围内的所有事物,包括但不限于物体的外形、颜色、质量、密度、温度、震动等等。 即使寄生于人体,有了人类的感官,本体的感知也会同时起作用,所以它们可以比人类“看”的更清楚全面。感知可以触及的范围非常远,但是越远越不清晰,只能模糊知道个大概情况。如果有需要,“监护者”也可以暂时集中精神去看清远处的某个东西。 这使它们看起来似乎无所不知,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还有很多东西——比如说人类的思想活动对它们来说就是无法触及的禁区。 和一般人一样,它们也只能靠别人的表情、动作、语气来分辨别人的情绪,而且由于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人类的思维,在这一点上“监护者”往往比人类要迟钝的多。 ——没错这又是人物设定。 何玉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穿着别人的睡衣,躺在一个装潢精美的房间里。 如果说这是个囚室,那也未免太高级了,如果说这是个客房,他的左手却还被铐在床栏上。 守卫见他醒了就去通知陈澈,陈澈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何玉铭赤着脚以一种很悠闲自在的姿态坐在床上,对他说:“想不到你还真做的出来这种事。” 陈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淡淡地笑了笑:“在下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原谅。” “事情都做到这份上了,再装就不像了。”何玉铭晃了晃左手上的镣铐,“直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把你怎么样,只是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然后被你灭口?”何玉铭毫不紧张地笑笑。 “我并不想伤害你,其实就我个人来说,我还是很欣赏你的。你是一个有趣的对手,若不是这么一副跟我势不两立的脾气,也许我们还可以成为很好的队友。” 陈澈说的仿佛很真诚,不过何玉铭根本不吃这一套:“这种话恐怕你自己都不信。我出去把我的遭遇一说,绑架军校教官和市长家属,你要怎么解释?” “军方那边我自会解释,不劳何先生操心。至于你家里人能不能理解,或者要报复我,随便。”陈澈意识到话题被何玉铭扯到了对他很不利的方向,本来是他质问何玉铭,反倒成了何玉铭质问他,便心有不悦地拉回来,“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看在你这么辛苦地把我绑架来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合作一下,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 这时候陈澈还有耐心:“你问吧。” “你做出这么不理智的行为,到底是为了林兰呢,还是仅仅因为你不想认输?” 陈澈的笑容敛去,眉角的伤疤跳了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想回答呢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 陈澈想说我不想回答,但猛然意识到他又轻易地被何玉铭牵着走了,不禁有了些怒意:“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立场,不要一再挑战我的耐心——” “你不冷静了。”何玉铭笑道。 “住口。”陈澈深呼吸了一下,要能再上第三次当他就不是陈澈了,何玉铭真要饶舌起来恐怕能绕一整晚上不重样,并且离主题越来越远,到时候只怕是他这样的涵养也要被气出毛病来。 于是他接下来的问题单刀直入:“秦涛跟林兰是什么关系?” 秦涛就是那个从他眼皮底下逃走,现在已经客死他乡的共产党。 “单纯的同学关系,叫你失望了,他跟林兰一点奸情都没有。” 何玉铭的用词让陈澈想发火,但他还是忍住了,提醒自己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上,继续问:“那她为什么要帮秦涛逃走?” “又要叫你失望了,她没有帮忙,也没有加入共党,是秦涛利用她转移了你的视线,掩护真正的同伙撤离。” 陈澈狐疑地看着何玉铭:“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玉铭思考了数秒,笑了笑:“因为我就是林兰。” 陈澈顿时有种强烈的被耍了的感觉,他刷地站起来狠狠地揪起何玉铭的领子:“你觉得这样胡搅蛮缠下去很有意思吗?” 何玉铭仍然无所谓地笑笑:“你不信就算了。” 陈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他一贯不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但何玉铭似乎次次都能戳中他的软肋让他的理智化作一江春水。 这样不对,陈澈提醒自己第一目的是追查真相,不是跟何玉铭斗气,为达目的即使示弱一下又算的了什么? 他放开何玉铭,坐回了椅子上,把额头抵在手背上重新思考该怎么让何玉铭说实话。 何玉铭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睡衣的衣领,说:“你应该给我买套新的,你的衣服给我有点偏大。” 陈澈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们根本没必要这么针锋相对下去,你不该敌视我,林兰不是我害死的。” 何玉铭嗤笑一声,没说什么。 陈澈抬眼看他:“你也许对我有所误解,很多人都这样,以为军统就是旧社会的酷吏,随便抓到一个可疑的人就严刑拷打栽赃陷害。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林兰是我的未婚妻,就算她始终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对她也下不了手。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这样敌视我,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没打过她,也没有虐待她。” 何玉铭不笑了,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把她关在狭小黑暗的囚室里那么多天,还说你没有虐待她?” “我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无权无势,扯进这样的案子,自身都难保了。我一直在努力帮她洗脱嫌疑,可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根本无从下手。当时那种情况,如果我不做足样子,她就会落到军统其他部门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罪。”陈澈语气沉痛,“我只是想保护她,谁知道……会变成那样……” 何玉铭看着他的面部表情,试图分辨这种沉痛到底有几分真诚在里面。 陈澈认真地看着何玉铭:“如果我以前做过什么招惹你的事,我跟你道歉。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想查出真相,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何玉铭冷笑:“林兰不需要你告慰,我看需要告慰的是你那可笑的好奇心吧。” “随便你怎么想,我知道说服不了你。我只想请你——拜托你告诉我,林兰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好吧,我告诉你。”何玉铭说,“她死于自杀。” “自杀?”陈澈惊疑地看着何玉铭,无法相信,“可是为什么……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林兰受不了你的冷酷对待,她的‘魂魄’放弃了失去自由的身体,身体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所以她就是自杀而死的,而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死因。” “魂魄?”陈澈笑了,眼神却越来越冷,“你是在编鬼故事吗?” 何玉铭嘲讽地笑笑:“告诉你了你又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看来我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你一开始就根本不打算说实话。”陈澈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阴狠神情,“既然如此,不要怪我——” “怎么样?要对我严刑拷打试试吗?”何玉铭挑衅地看着他。 “你好像很期待尝试一下?”陈澈阴鸷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到现在还是一脸全无所谓的表情,“你知道经历过刑罚以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吗?” “无非致死或者致残,还能怎么样。”何玉铭一脸轻松地说,“你们还能有点新的手段吗?新社会的、不是酷吏的军统大人?” 陈澈有种被蔑视了愤怒,尤其这种蔑视来自一个他自认为已经完全掌握在手心里的人,他正要发作,蝰蛇突然急匆匆地进来:“出事了。” 他在陈澈耳边耳语几句,陈澈戒备地看了何玉铭一眼:“出去说。” 他们在门外嘀咕的时候,何玉铭在床上露出了颇为幸灾乐祸的笑容。 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当天就让何啸铭带兵封锁了城门,严加盘查一切进出的车辆人员。市长痛失爱子,要追查凶手,谁也没办法说他的不是。 问题是他还顺便派人扫荡了那些一直想动却动不得的盘根错节的本地势力,借搜查凶手之名和重兵威胁之实,把他们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有把柄的抓把柄,没有把柄的制造把柄,楞是收拾得他们一点脾气都不敢有。 老狐狸明面上闹的安平市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不说,暗地里的另一拨人马又紧锣密鼓地追查何玉铭的下落,并且已经着手调查当时那辆黑色轿车的去向。 他们的调查被陈澈的手下发现了,纵然陈澈手下都是擅长隐藏行迹的专业人士,可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太过急躁和冒险,一路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老狐狸的人不像陈澈的手下那么擅长追踪调查,但是假以时日迟早会沿着蛛丝马迹找到他们。 且不说事情真的是他们做的,就算这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老狐狸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凭空在安平冒出来的特务势力。就算不把陈澈连根拔了,也少说要扒他一层皮,让他看看在安平到底谁说了算。 蝰蛇汇报完情况,静静地看着陈澈。 陈澈一言不发,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不冷静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蝰蛇不予置评,问:“接下来怎么处理?” 陈澈吸了口气,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冷静和果断:“让狸猫带一批人,盯住老狐狸的手下,明着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监视。狼獾去给他们制造假线索,最大限度地引开他们的注意。山雀去联系已经被查抄的人家,鸽子联系还没被查抄的,用上所有他们能调动的关系,施加压力阻止他继续封城和追查。” 蝰蛇看了看何玉铭所在的房间:“那他怎么处理?” 陈澈皱起了眉毛,现在的情况,说何玉铭是一个烫手的山芋都轻了,他简直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死他们的定时炸弹。“处理”掉是最保险的方式,可是他想要的答案还没有找到。 “给他注射P-II。”陈澈咬牙切齿地说。 他没有时间再跟何玉铭玩这种真话假话的游戏了,他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P-II是他们通过非正当渠道从国外弄到的新型逼供药物,注射后可以让人陷入恍惚,问什么答什么,好用但是很贵,比等量的黄金还贵,而且还是有价无市,他们好不容易买到了三支,一直是放在最关键的人物身上用的。 蝰蛇犹豫了一下:“只有最后一支了。” “照做。” 蝰蛇于是去了。 十几分钟后陈澈正跟两个手下交代任务细节,蝰蛇默不作声地靠过来。 “怎么了?”陈澈看着他,照理说药物起作用没这么快。 “你最好过来看一下。”蝰蛇说,“好像药物过敏了。” 陈澈一愣,随即丢下在做的事情急匆匆地过去查看。 何玉铭紧闭双眼脸色发青,浑身的肌肉不自然地局部抽搐着。 陈澈急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P-II作为一种临床实验不全面的新型药物,造成个别人药物过敏不奇怪,陈澈不知道何玉铭的过敏症状会有多严重,但过敏起来致死的例子他是见多了的。 “马上送医院。”陈澈都冒出了冷汗,“他还不能死!” 蝰蛇看着他。 “不行,不能送医院。”陈澈马上自己否定了,现在安平市内大小医院早让何啸铭部队带回的伤兵挤满了,就算不是这样,把人放到人多眼杂的医院里也是一个过于冒险的决定。陈澈刚来安平立足未稳,还没有自己信得过的医生,一旦有哪个医护人员认出何玉铭的脸往外那么一说,事情就无法收拾了。 “马上把他送出安平。”陈澈决定。 “值得冒这个险吗?”蝰蛇说。 “我还没有得到答案!”陈澈声音里有种生生压抑的疯狂,“线索不能再断了,马上去安排!” 蝰蛇默默退下。 陈澈已经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了,他除了把事情做好,尽量让这艘船不要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久后,北门的哨卡来了一辆卡车。 车里装的是商人和学生们捐给前线的慰问品,士兵们卸了几箱检查了一下,都是饼干、罐头、烟酒之类。 司机一个劲地给他们敬烟,说是赶时间,再不送到老总要揍他了,哨兵的头领是何啸铭麾下的一个连长,绕着车子看了一圈后就挥手放行了。 车子刚开走,连长就到旁边的电话亭打起了电话:“师长……是,有个可疑车辆,说是运的慰问品。车厢后面看起来是塞满了箱子,可是从车轮看至少有半车是空的……对,已经放行了。……是。” 连长放下电话,跟没事的人一样回到了岗位上。 同样放下电话的何啸铭去告诉父亲这个消息,自从封城开始这种有猫腻的事情倒是出了不少,很多人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要藏,何啸铭也不敢肯定这一次就与何玉铭有关。 何国钦倒是先春风满面地告诉了他另一个消息:“已经可以确定玉铭没有死,今天又在现场找到了一块下颚骨,上面连着一颗补过的牙齿。” 看到何啸铭还有些不解,何国钦眯着眼睛笑笑:“玉铭这孩子,那么喜欢吃甜食,可牙齿倒是从来也没蛀过。” 即使相信何玉铭能预知危险,并且有推论做为支持,当真正的铁证到手时,还是让何国钦安心不少。 狭窄且颠簸的车厢里,蝰蛇的枪仍然抵在何玉铭头上,刚才过岗哨的时候他是打算一有情况就先杀了何玉铭再说,结果他们成功地混过了岗哨。即使这样蝰蛇仍然没有收枪的意思,他借着微光看着黑暗里昏迷不醒的何玉铭,在思考着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13.思念如火 许多年来,我一直被当做神仙或者妖怪一类的东西。而现在,科学和无神论已经开始普及,我想我可以尝试着把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个别聪明点的人知道,试探人们对我的接受能力。 这并不违反“规则”,只要知道的人不到处乱说,或者到处乱说也没有人信,不至于引起大范围的关注和恐慌就行。 可能心急了一点,即使个别人类能理解并接受我的存在,也仅仅代表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人类的文明必须达到绝大部分人都能坦然地接受“外星人在监管他们”的事实,我的身份才能被公开。 那将意味着我的工作进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也许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但那确实是我在漫长的坚守中一直等待的时刻。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纪平澜穿着校服,茫然地站在军校的走廊上,同学们训练的口号还在耳边回响,他却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堂应该是什么课,该去哪个教室。 他看到何玉铭从办公室出来,抱着一堆高得都快要挡住视线的书本和作业本,还很有技巧地用脚把门关上。 “我拿吧。”纪平澜下意识地过去帮忙。 “谢谢。”何玉铭把满叠的作业本交给他的时候,微微冲他笑了一下。 纪平澜耳根顿时有些发热,嘴巴不利索地说:“别误会,我只是……只是回报一下你上次的帮忙。” 何玉铭头也不回地说:“别误会,我也只是习惯性地客气一下。” 纪平澜被顶得哑口无言,只好闭上嘴,默默地跟着何玉铭来到他的房间。 “放这吧。”何玉铭拉开椅子坐下,开始改作业,“出去时帮我关门。” 纪平澜于是出门,他关上门,走了几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纪平澜这样想着,炮弹破空的声音猛地将他惊醒,剧烈的爆炸声让他一下子懵了,回头一看,房间没有了,何玉铭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连长!连长!”有人猛烈地摇着他,把纪平澜摇醒。 “敌人又开始打炮了!”马排长近在咫尺的马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两个鼻孔像黑黝黝的两个矿洞。 纪平澜原本以为天亮了,仔细一看却是照明弹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才刚睡下去不到两个小时。 又一个炮弹落在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还在梦境和现实间迷糊的纪平澜猛地警醒过来,跳起来喊:“进洞!所有人进防炮洞!” 他已经不是个学生了,他现在是军人。军校安逸充实的生活已经是过去,现在他在战场上。 何玉铭也已经不在了,刚才的梦只不过是一个坠入冰冷的人对于温暖的片刻追忆罢了。 何玉铭的死讯纪平澜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的。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内容都是战争和战况,一个军校的教官、市长的儿子被暗杀只是角落里小小的一块白纸黑字。 分配在临近部队的一个同学把这份报纸传到他手上的时候,纪平澜呆呆地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想起他还有事情没做,便默默地放下报纸,去完成他的工作。 他的同学见他沉默地离开,想起纪平澜一贯是跟何教官不合的。他并不知道,也不会想到,纪平澜只是不想在其他人面前痛哭出来而已。 纪平澜从不习惯于把他的软弱暴露于人前,这并不代表他就不会软弱,不会伤心。 他太天真了,以为何玉铭身处安全的后方,应该能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可在这样的年代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全的。 他也太愚蠢了,为了那样愚蠢的自尊,他浪费掉了所有可以跟何玉铭在一起的时间。以至于在炮火横飞的战壕里想起他,也只能回忆起那些针锋相对的经历。 拥有的时候不知去珍惜,直到一切都太迟了,他才终于感到后悔。因为他刚刚明白过来他是如此地深爱着那个人,他的爱从来就不曾犹疑,以前以为爱已麻木,原来只是因为想念却不可接近的痛苦。 原来痛苦是可以让人麻木的,麻木地在炮火中挣扎,麻木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麻木地等待着哪一颗子弹或者炮弹,带走他只剩下麻木的生命。 一个还在试图顶着炮火移动的士兵刚被炸飞,残缺的尸体落在纪平澜面前,纪平澜麻木地推开尸体,躲进了一边的防炮洞。 “还有多少能动的?”接连的爆炸声里纪平澜贴着马排长的耳朵喊。 马排长大声喊回去:“带伤的四十一个,不带伤的连我们二十三个!”他看了看那个很快就被炮弹掀起的浮土埋没的尸体,“现在是二十二个!” 纪平澜闭上眼睛扶住了额头,马排长以为他在想对策,但纪平澜在走神,他在想何玉铭。 他在淞沪会战的战场上,在铺天盖地的炮火中,疯狂地想念着何玉铭。 何玉铭说过若他当了军官,会为了自己死的光荣,拉上更多想活的人给他垫背。 他说对了,纪平澜的一个连已经快要死光了。连长死于敌人的飞机轰炸,他接任连长还不到半个月,就眼看着一个整建制的连队一点点被打残,看着朝夕相处的一张张熟面孔在炮火纷飞中以各种死法离去。 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的人下一秒已经血肉横飞,没有人应该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成长,但纪平澜只能这样迅速地从一个学生兵成长为一个负担别人生死的军官。 他已经无力去想死的是不是光荣,会不会被追授什么荣誉,他也不想拉上任何人垫背,可他只能看着他们以各种方式死去,指挥着他们以各种方式去死,最后跟他们一起死,只能如此,还能如何? 纪平澜睁开眼睛,在炮火中大声下令:“所有的枪弹留给伤兵,你也留下,让他们爬也要爬在战线上牵制住敌军!把所有还完整的叫过来,带上剩下的手榴弹,跟我过去摸掉他们的炮兵阵地!” 这是一个疯子一样的决定,马排长跟看疯子一样看了他几秒,然后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小连长,你够种!老子跟你一起去!” 以区区二十人冲击一个炮兵阵地纯属发疯,但是和窝在这里等着变成炮灰,或者逃下战场被执法队枪毙相比,就算马排长也宁愿去发个疯。 “闭嘴!服从命令!”纪平澜一点都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我如果回不来,就得你带领他们!快去!” 马排长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在炮击的间隙冲出了防炮洞。 这货就是个疯子。马排长想。 但是他真心佩服这个疯子。 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连长似乎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让人自发地愿意追随他。他没有像别的长官那样口若悬河信誓旦旦地喊口号,却用实际行动让周围那些大字不识的大兵们感觉到,同样是要打仗,跟着这个小连长他们会更容易活下来,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可以打胜仗。跟着这个疯子,即使马排长这样惜命如金的老兵油子也偶尔会热血一把,觉得自己似乎突然变得年轻起来。 纪平澜带着二十个士兵,沿着战场边沿几乎被炸平的交通壕和遍地的弹坑前进。他们的阵地上,还能动弹的伤兵在炮击的间隙放枪,冒着随时被炸飞的危险为他们吸引敌人的炮火。每当一个照明弹熄灭,纪平澜和身后的士兵就往前小跑一段距离,当另一个照明弹升空,他们就趴卧在遍地的尸体之中。 不需要过多的指挥,坚持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只剩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了,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终于摸到了日本人的炮兵阵地,十门大炮交替着对他们的阵地发射炮火,炮兵们全神贯注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发现这些潜入者。 纪平澜原本以为会遇到上百人的抵抗,所以带足了手榴弹准备炸死几个算几个,但眼前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杀红了眼的日本兵全都去了前线准备做最后的冲锋,咬牙切齿地想要收割这帮明明武器装备什么都不如他们,却足足挡了他们三天的敌人,甚至没有留下多余的兵力保护炮兵阵地。 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也去了前线,他不是个外行,只是完全没有想到一支跟他们死磕了三天的军队,一支明明都死得差不多了,放完这轮炮再一个冲锋就能全歼的部队,居然还有余裕分兵出来偷袭。 纪平澜当即决定不做自杀式攻击,一声令下跟二十个满脸血污和灰土的战士冲出黑暗,向着毫无准备的敌人杀去。留在这里的只有几个文职军官,职业炮兵的肉搏能力又远逊于一般的步兵,仓惶应战下死伤惨重。 纪平澜疯狂地砍杀着眼前的敌军,疯狂却麻木。身上多了一道伤,敌人丢了一条命,身上又多了一道伤,他已经不在乎了,感觉不到痛,身体仿佛不是他的。 在厮杀中他也想念着那个人,甚至想念他带着鄙夷和嘲讽的笑容,想到那个人再也不能笑了,他就疯狂地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原来想念可以这样深刻,让他一个无神论者也宁愿相信有天堂或者地府,如果还可以见到那个人,地狱他也愿意去。 如果换个时间,他喉中发出的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只怕连他自己都能吓到。 疯狂是可以传染的,跟着他的这些人都疯了。麻木也是可以传染的,他们都对死亡和恐惧麻木了。不知道是谁的血在飞溅,不知道是谁的躯体跌落尘土,他们疯狂地厮杀,直到眼前再也没有穿着不同制服的人还站着。 纪平澜的决定是对的。敌人已经死光了,他们还有八个人活着。 “炸掉所有的炮!撤退!”纪平澜下令。 直到接连的爆炸声响起,前线准备冲锋的日军部队才终于发现后方阵地的异常。 日军的炮火停止了,一般会紧随其后的冲锋却没有出现,马排长拿裂了缝的望远镜试图在黑暗中找到一些端倪时,一个传令兵冲上阵地:“撤退!师部命令你们撤退!” 马排长一下子爬起来:“什么?!” “周围的部队都败退了,你们再不退就成孤军了,撤退撤退!”传令兵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嚷嚷,他还要赶去下一处。 他们以为他们都得与阵地共存亡,撤退的命令无疑给了他们最后一线生机。他们都不怕死,可没有人不想活。 纪平澜还没回来,马排长知道他们这一去九死一生,但敌方的异常动向让他仍然心存侥幸,犹豫了几秒,咬咬牙:“还能动的搀上不能动的,走!” 幸存的伤兵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开始往后退去。 走在最后的伤兵喊:“马排长,走啊。” “马上来。”马排长说着回头看了看阵地,正好又一个照明弹飞上天空,马排长看到了远处日军气急败坏并且不成章法的冲锋部队。 日军边冲锋边叫骂和开枪,虽然这种距离下开枪基本上泄愤和吓唬的意义要远大于实际意义,但是一旦被打中的话那也是一颗子弹。 马排长知道再不走他也走不了了,在他转身要逃命的时候,纪平澜带人从阵地侧翼跑回来了。 如果只剩纪平澜一个,他可能不会活着回到阵地,可他身后还有七个人,他想让他们活下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近距离的爆炸还是过度的疲惫,他的耳朵有些不太好了,听不清楚急得手舞足蹈的马排长在说什么,只明白了两个字:“撤退”。 纪平澜麻木地转身看了看敌军正在冲来的方向,心想:我的仗还没有打完吗? 突然仿佛被人在胸口猛踹了一脚,他仰面摔倒在地。 他知道他是中弹了,却感觉不到哪里疼。 他看到马排长他们扑上来,那口型似乎是焦急地在喊着连长连长,可是他听不见。 算了,就这样吧。 纪平澜心想着,眼帘越来越沉重。 太累了,我已经尽力了,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何教官你又说对了,我杀了一些人,救了一些人,但最后也没能改变战局,就像丢进奔腾河流的小石子……但是我至少尽力了。 如果你一个人走的孤单,就等等我。哪里我都愿意陪你去,只要你不嫌弃我。 我再也不找你吵架了,再也不死要面子装作讨厌你了,这一次我会好好地看着你,好好地陪在你身边,就算会被你看不起。 我爱你。如果还有机会告诉你的话…… 14.星子 每一个“监护者”都会留下观察笔记,这份笔记将伴随着每一个个体,一代代地流传下去直到种族的终结。 “监护者”没有身体,那些名为记忆的信息片段就是它们存在的全部,并且每一次的更新换代,多余的记忆都会被大量删除。 即使留下来的部分也未必全部真实可靠,当它们中的两个个体在没有宿主身体支撑的情况下靠的太近,就会彼此产生共鸣,记忆信息相互影响,或造成部分的混乱,或最后两个个体融合为一个,强势者吞掉弱势者,都不带打嗝的。 所以它们乐于用这种原始的方式记录事情,并且坚信唯有与笔记吻合的那部分记忆,才是真实可靠的。 ——这当然还是人物设定。 何玉铭开始后悔了。 如果当时他真的药物过敏,就可以视为“宿主的身体遇到生命威胁”,可惜他是装的。精神控制类药物对于可以完全控制身体反应的他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他故意做出要出人命了的样子,本来是为了给陈澈制造麻烦顺便看看有没有合理逃脱的机会。 谁知道陈澈居然那么重视他的“安全”,派了心腹蝰蛇亲自押送,而蝰蛇这家伙做事那叫一个滴水不漏,一路上即使何玉铭都在装昏迷,蝰蛇也没有过丝毫的放松。 何玉铭被连夜转运到了星子镇的医院进行救治,再也装不下去的他很快就出院了,然后被关在陈澈位于星子镇的私宅。这座名义上是住宅的房子实际上就是个监狱,地处人迹罕至的半山腰,成天大门紧锁铁窗森严,还养了狼在夜看守,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何玉铭感到很郁闷。他已经被关了近一个月,所有的耐心都已耗尽,而陈澈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估计是已经跟老狐狸斗得焦头烂额,根本抽不出身来继续纠结什么真相不真相的问题了。 如果陈澈来了,一切自然好办的多,哪怕陈澈气的恼羞成怒对他严刑拷打,也好过现在的不闻不问。因为只要他们伤到他的宿主身体,他就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进行自我保护,一旦本体的能力不受限制,要制造出一个让逃跑变得合情合理的假象,根本就不是问题。 可是现在这里做主的始终只有那个闷葫芦一样的蝰蛇,何玉铭觉得那家伙简直就是个无脑的机器,陈澈说什么他就执行什么,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他就这么整天把何玉铭关在房间里,里里外外好几道锁,即不伤害他,也不理会他,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连洗澡水都有,晴天可以在窗子旁边晒太阳,无聊了还可以翻翻陈澈买的那些估计打买来起就没有人翻过的藏书——就是不让他离开房间一步。 何玉铭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以往他并不觉得受“规则”的限制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毕竟光凭着超乎人类的知识、经验,以及全方位看清周围情况的能力,就已经够他在普通人类中间横着走了。真有意外情况,也允许特殊处理,这点上来说无可挑剔。 现在他终于亲身体验到了“规则”的坏处,如果别人仅仅是限制他的自由,没有让他的宿主身体处在可能死于外伤、中毒、饥饿、窒息之类的极端情况,那他再郁闷也只能被关着。 有用的能力不能用,能用又没有用。论力气,以何玉铭的身体不可能凭人力破坏门锁和铁窗,再从戒备森严的房子逃出去,论智谋,蝰蛇从不搭理他半句,也不让他跟任何其他人接触,就算他有心算计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何况何玉铭其实不擅长算计别人。对自身实力很自信的人反而会比较率真,一个平时两步就能致人于死地的人犯不着拐着弯儿算计别人十七八步。 何玉铭开始理解以前的“林兰”为什么会做出放弃宿主身体这种明显违背本性的行为了,在这么相对自由的情况下他都快要受不了了,如果他也是被关在狭小黑暗的囚室里,说不得他也得为了逃出桎梏放弃身体。 不过何玉铭真正后悔的还是他不成熟的行为。 尽管带着数亿年的知识和记忆,他毕竟只是一个出生不到十年的幼体,会做出些不成熟的行为也是难免的。 如果是一个成熟的“监护者”,就算遇到陈澈也不会像他一样产生幼稚的报复心理——到最后他还悲催地发现这种报复其实毫无意义,陈澈是害林兰“自杀”的罪魁祸首没错,但是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他还真就没做错什么。 当他的母体脱离“林兰”的身躯,并且进行自我分裂的时候,已经将关于陈澈的记忆几乎删除殆尽。所以陈澈本来是一个跟他无关的人。 都是因为他的不成熟,才会对被删除的部分产生了多余的好奇心,于是他查阅了过去的观察笔记,试图拼凑出事情的始末。 何玉铭在笔记里发现了一个让他很感兴趣的事情,原来他的母体在做一个实验。 “爱情”这种感情,是哺乳繁殖的生物独有的,基于繁衍后代的本能而产生的情感,“监护者”当然不会有,它们彼此从不亲近,个体也没有性别之分。 所以这是一种它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对它们来说充满了未知的神秘感,何玉铭的母体试图研究这东西——以一种亲身体验的方式。 也就是说在扮演好林兰这个“未婚妻、准儿媳”的女性角色之余,她还试着真正地像个女人那样去“爱”陈澈。 结果落花流水去,明月照沟渠,陈澈不仅冤枉了林兰,还把她关进囚牢。 陈澈的话也许不能全信,但是至少可以确定在有件事上他没有说谎,他的本意是想保护林兰没错。 也许在陈澈看来,不打不骂,衣食无忧,仅仅是暂时失去自由算什么虐待呢? 他当然不会明白,人类与生俱来地带有一个躯体,这个躯体伴随他们终身,承载他们的灵魂同时也束缚他们的行动,人类根本无法想象脱离了身体的束缚是一种怎样的自由,就如同带着笨重外壳的蜗牛不会明白雨燕翱翔天际时的轻灵。 林兰伪装的再像人,也毕竟不是人类,被束缚在狭窄固定的地方,对“监护者”来说是根本难以忍受的事情,更何况陈澈这个傻到没边的傻缺,明明是想保护林兰,却不跟她说清楚。 “监护者”又不是神仙,没办法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所以何玉铭猜测他的母体是认为一片心意全被辜负了,并且还不知道会被关押到什么时候,于是心灰意冷,放弃了宿主身体。 至于母体最后有没有弄明白“爱情”是个什么概念,有没有真的爱上陈澈,就不得而知了,那部分记忆被删的一干二净,母体最后的笔记也只是草草地记录了一下进行“自我分裂”的原因,即使放弃了“林兰”这个身体和身份,她仍然感到痛苦,认为自己“病”了,于是选择“自杀”。 所以身为子体的他才诞生到这个世界,可以说现在的这个“何玉铭”之所以会存在,和陈澈的傻缺行为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的。 如果他当时不把林兰关起来,或者有好好地跟林兰沟通,告诉她暂时委屈一下,他会想办法救她的,那么林兰现在可能还活的好好的,生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说到孩子,何玉铭不禁回想起十年前他还不叫“何玉铭”的时候,那时新生的他刚刚开始寻找宿主身体,正到处找那种刚出生的小孩子。 以往的“监护者”寻找新的身体时都会把目标定在五岁以下的婴幼儿,因为成年人已经产生了成熟的自我意识,会对“监护者”的占据行为进行殊死抵抗,当然这除了徒增痛苦之外什么都改变不了,区区人类的意志怎么可能跟活了几亿年的生物相抗衡? 作为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种族,“监护者”并不喜欢制造无意义的痛苦和伤害,婴幼儿还没有产生自我意识,被“监护者”侵占身体时不会反抗,甚至不会意识到自身的消亡。 就在他满地找婴儿的时候,居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严重溺水,刚刚被打捞上岸的少年,虽然还没彻底脑死亡,但是也死的差不多了,救活了也是个植物人,更何况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根本救不活。 这又是一个非常低概率的巧合,要是早一点救起来就没他什么事了,要是晚一点这个身体就彻底死透没有用了。于是新生的他突发奇想地做了一个很不成熟的决定,整天装成无知婴儿太无聊了,直接从少年开始会省去很多麻烦。 结果他的幼稚行为只是给自己制造了更多麻烦——新生的他还不能熟练地控制身体,连走路都会像个婴儿一样摔倒,那些丢脸的过往,实在不想提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他要离开这儿。 在不触犯“规则”的前提下他似乎无法可想,若要他舍弃这个身体,又实在有些舍不得,再怎么说这是他的第一个身体,又年轻又健康,至少还可以用五十年以上。 就在何玉铭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件让他决定继续安心等待的事情。 老狐狸的人马终于找到他了。 小孙和另外几个何家的下人隐藏在树林里,远远地拿着望远镜观察着那栋可疑的房子。 负责追踪这条线索的侦查兵一度追丢,被蝰蛇他们狡猾地甩了个干净,好在经过一番辛苦,他们又在星子镇的医院重新找到了线索。 目前所有找人的队伍里,其他的队伍最后都一无所获,只有他们这一组是最有希望找到何玉铭的,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真的是二少爷,我看到他了!”小孙兴奋地说。 “哪?”老姜抢过望远镜杵在眼睛上仔细找。 “看到没,三楼右起第二个窗子。” 老姜突然把望远镜放下来:“不会吧……” “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二少爷好像看到我了,他往这边看过来了。” “不可能啊,谁能看的见那么远,何况我们还藏在这种地方。一定是你想多了。” 老姜又拿起望远镜看看,何玉铭已经转头看向了别处,他只好认为确实是他想太多了。 “先别打草惊蛇,免得他们对二少爷不利,你去通知老爷。” “明白。”小孙小心翼翼地退走。 在何玉铭被关押期间,历时三个多月的淞沪会战终于落幕,中国方面陆续向战场投入了军队共计七十五万余人,最后以一场惨败告终。 在这样的大败下,上峰需要替罪羊来承担骂名,也需要英雄来提振士气。 一番挑选后他们选出了几个各具代表性的英雄人物进行宣传,其中包括纪平澜。 纪平澜是作为社会上有志青年的代表被选出来的,他是毕业于安平军校的年轻学员,上峰希望通过他的事迹激励更多像他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参军入伍。 纪平澜是军人服从命令的榜样,在周围的友军都被击溃的情况下,他带领的连队仍然死守阵地,寸步不退,誓与阵地共存亡。 他又代表了我军在个别情况下的勇猛顽强,顶着飞机大炮的轮番轰炸,还能击伤击毙的日军近百人。在一场整体战损比接近一比八的惨烈战役里,像他这样能给敌军造成与自己旗鼓相当的伤亡,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战绩了。当然,报导时毙伤敌军的人数还要再加一倍,以充分显示出我军的威猛。 他还在形式极为不利的情况下,数次带头发起反冲锋,代表了我军军人不怕死不惜命的精神。最后他成功地偷袭了敌方的炮兵阵地,炸毁所有大炮后全身而退,又彰显了我军军官在战场上的机智果敢。 战斗中他的连队共击毙日军两个少佐和一个中佐级别的军官,为了让战绩看起来更辉煌,报导时把附近一个全员阵亡的连队打死的大佐也算到了他头上。 战后他们全连仅存不到二十人,还包括了伤残人员,报导时再大笔一挥把人数减去一半,以烘托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牺牲精神。 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被他们选来宣传的很多英雄都是已经死了的,而纪平澜还活着。总不能让人们看到英雄的下场清一色的都是战死沙场吧? 于是纪平澜还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英雄。 不仅会有许多的表彰、奖励、赞美等着他,上峰更是将他破格提升为少校团长,等他伤愈后即刻上任。 换成以往,这样的荣誉不定能让纪平澜得瑟成什么样。 可现在的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纪平澜在医院里醒过来时,楞了许久,然后用包裹着纱布的手背捂住眼睛,笑得都快流出了眼泪。 他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太可笑了。 那么多拼命想活下去的人都死了,他这个一心想死的人却还活着。 记得他为了缓解士兵们的紧张情绪,跟他们聊天拉家常,一个士兵跟他说媳妇应该快生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真想回去看看。两个小时后,日军冲上他们的阵地,这个他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士兵死于近距离的短兵相接,身上被刺刀至少扎了五六个洞,双手还死死钳住一个日本人的喉咙不放。 攻击被打退后他们用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那个死掉的日本人身上撕下来,草草地掩埋在了阵地附近。 他还记得他们有一个文书,在战场上给女朋友写了一封分手信,托他帮忙寄出去。后来他也死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在又一次打退进攻收拾阵地时纪平澜见到了他的尸体。 那封信不知道马排长他们撤退时带出来没有。 还有他的连长,一个满脸胡茬,整天叫他“娃娃”的中年汉子,几招就能把纪平澜收拾趴下,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挺能打,等有空多教教你。 结果纪平澜都没有来得及看到他跟日寇血拼的英姿。一轮飞机轰炸过后,他们甚至找不齐连长完整的尸身。 纪平澜半睡半醒间不断地看到这些人的脸,其中大部分的人他连名字都还叫不上来。 他们都死了。 而他却可笑并且可悲地活下来了。 刚听到何玉铭的死讯时,纪平澜还只是麻木,因为当时他身处战场,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只想着在死前尽到自己保家卫国的义务,至于以后——没有什么以后不以后。 结果他没有死,那颗子弹打在了他的肋骨上,仅仅擦伤了肺部,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害。 被抬下战场后,他和一批伤兵被辗转运到星子镇的医院治疗,其间他身上的大小伤口都开始发炎,一度高烧不退差点没命,可最后还是没死。 想到他还活着,并且还得活下去,纪平澜终于开始觉得难受和心酸。 他一直以为他会比何玉铭先死,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面对这样的境况。 虽然何玉铭即使活的好好的,也只是一个从此与他无关的人。他们不会再见面,纪平澜也只能远远地听到些许何教官的消息,可至少纪平澜会知道他过的很好。 那样纪平澜至少可以在遇到困难,遭到误解,忍受孤独的时候想念一下他的何教官,想想他所努力和牺牲的一切,是为了给他所爱的人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 而现在,那人已经先他而去,他清醒地知道他从此将要面对生命里永远无法填补的空虚,这种清醒让他绝望。 可绝望又能如何?纪平澜更加清醒地知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枪声一响,他就会爬起来继续战斗。 他想死,但他不会寻死。 只要还活着,他的仗就还没有打完。 15.营救 因“规则”的限制害我不能做出反抗,白白被关了很长时间,但我仍能理解母星为什么给我们制定出这么些缚手缚脚的规矩。 假如我的能力不受任何限制,又哪天一个不高兴胡闹一下,估计不出半年,就能把地球上几十亿年才好不容易孕育出的人类文明毁个彻底。 比如培育几种通过空气传播的恶性病毒,或者替他们研究出毁灭世界的武器,再把成果交到某个疯子手上,或者引导一个大型天体飞过来撞击地球,这些都是极为高效率的方法。 当然,这些也都只是想想而已,被关久了难免要心理阴暗一会儿的。 我想我还是喜欢人类这个种族的,尽管他们看起来落后、愚昧、脆弱,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低效率的繁殖方式上,每一个个体才攒了几十年的知识,就匆忙老死。但是至少……欺负起来很有趣不是吗?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何玉铭又等了很多天。 从老姜他们的动向可以看出,老狐狸怕陈澈的手下情急拼命,不敢轻举妄动。他要做更周密的部署,这让何玉铭颇有些不耐烦。 当他重新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放弃身体的时候,他们终于动手了。 何国钦在市长的位置上蛰伏多年,人们几乎要忘了这只老狐狸当年是多么狠辣和难缠的角色。一个多月来尽管陈澈将后续弥补工作做得滴水不漏,把事情掩盖得看起来毫无破绽,表现得比窦娥还冤枉,比白菜还无辜,老狐狸还是坚持认为他有重大嫌疑,死咬着他不放,把陈澈缠的无法脱身。 如今何玉铭的下落也已经确定,既然坐实了陈澈绑架的罪名,老狐狸就再也不用对他客气了。 他里里外外地做好了准备,即要最大限度地保证何玉铭的安全,也要确保一击即中,一举剿灭陈澈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然后,他让何啸铭亲自带人杀往星子镇,自己坐镇安平打好埋伏,准备时间一到两边人马同时动手。 陈澈似乎猛然地嗅出了一点危险气息。 一直在监视他并不断找茬的何国钦突然只监视不找茬了,并且此后深居简出动向不明,陈澈可不会天真到认为何国钦突然打消了对他的怀疑,而是加倍地警觉起来。 他想起了军统档案库里对何国钦的评价:笑里藏刀,阴狠诡变,极为护短。何国钦做事的风格一贯就是:谁动我的人,我动谁的命! 陈澈虽加强了警惕,倒还不至于被吓跑,他仍然认为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最后老狐狸也只能不了了之,就算有证据,也得找军统总部处理,军统的交通站长岂是由着他说动就能动的? 直到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他在军统总部的一个内线,在欠着他救命之恩和平时各种好处的情况下,给他来了个电话,内容很简单,何国钦刚给军统总部的戴老板打过电话,内容不清楚,只知道戴老板在电话里口头同意了什么事情。 前后一想,陈澈悚然而惊,就在何国钦发动围剿之前半个小时,他逃了。 何国钦立刻派人追杀,同时,军统总部也发出了要求各部门协助追杀陈澈的命令。 陈澈是功臣,但他是见不得光的功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到处都有,但兔还未死尽狗就烹了的却也不罕见,因为总会有那么一些人觉得,狗知道的太多了。 猢狲虽然还没散,但陈澈这棵大树,却是真的要倒了。 这夜的星子镇,月亮又大又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郁。 何啸铭亲自率领的部队连夜开到,城防守军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随身携带的轻重武器,猜测这些杀气腾腾的友军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星子镇的守备团李团长也是刚刚才收到上峰发来的消息,这会儿正急的团团转。 陈澈会把何玉铭安排在这里是有原因的,李团长跟陈澈暗中私交甚密,这么多年来一直收着陈澈的好处,何啸铭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清楚的很,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偏偏怎么也联系不上陈澈。 李团长当然不想让何啸铭进城,可他刚刚收到了上峰的来电告知,这会儿没有了任何借口,总不能命令手下的士兵拼死抵抗友军入城吧,没办法,他只能一面好声好气地放行,一面叫心腹手下赶紧去通知蝰蛇。 关押着何玉铭的房子里,突然传出了狼狗响亮的叫声。 房子里的人喝止了骚动的狼犬,因为来的不是外人,是陈澈的手下狸猫。 蝰蛇披衣而起,看到狸猫一副急的火烧眉毛了的样子:“快快!出事了!” “什么情况?” “何国钦那个老狐狸,对我们下手了!”狸猫咬牙切齿地说,“先生命令我们马上带何玉铭到码头去,有船在等。” 蝰蛇没敢耽搁,立刻要去把何玉铭从床上拉起来,打开门却发现何玉铭根本没睡,好像专程在等着他一样。 蝰蛇来不及多想,为了保险起见绑上了他的双手,并且用毛巾堵了他的嘴。 狸猫已经把车开到院子里等他们,蝰蛇却突然停住了。 两条狼狗还在对着门外的黑暗密林狂叫。 蝰蛇看了眼狸猫:“你被跟踪了?” 狸猫有些慌了:“不会吧?” 蝰蛇叫来两个属下:“你们出去看看!剩下的人抄家伙,准备接应。” 两个属下应声牵着狼狗出去了,狸猫说:“怎么办,再不走只怕是要来不及了!” 蝰蛇说:“我们走地道。” “这房子还有地道?”狸猫很惊讶。 蝰蛇不答话,带何玉铭跟狸猫两个进了厨房。这里的地道是陈澈经历了东北的那次逃亡后突发奇想让蝰蛇临时挖的,很多人还不知道,没想到果然派上了用场。 他们下地道走了没多久,就从通风口听到密集的枪声。 “这帮王八蛋,还真有埋伏!”狸猫拔枪说,“我留下挡一阵,你带上他先走!” “不。”蝰蛇拉住他,将火把交到他手上,“我不知道船在哪里等,你带他走,我留下。” 狸猫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保重!” 蝰蛇不语,往来路回去了。 这时候在房子外面的树林边上,何啸铭看着被打死的两人两狗,脸色黑得如同锅底。 别说他们只是趁着夜色草草埋伏了一下,就算藏的再好,也挡不住狗鼻子灵敏,狗都扑上来了,想不暴露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侦查报告里只字不提有狼狗?” 小孙的腿抑制不住地直发抖:“我们疏忽了……” 何啸铭一巴掌把他打得栽在地上,冷冷地下令:“跟我冲!” 伏兵们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那栋房子,小孙被打得眼前黑了十几秒才缓过来,甩甩头狼狈地爬起来跟上去,这么一会儿半边脸已经高高肿起,他很清楚挨个巴掌还是轻的,照何啸铭的脾气,如果因为他们的失误让何玉铭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小孙他们这一队人的小命全都得报销。 现在只能期望另一边的安排可以起到点作用了。 房子里只发生了短暂的交火,等小孙进去时战斗已经结束,里面除去几个打扫做饭的,剩下能打的也就那么几个。 乖乖投降的仆人们根本说不清楚蝰蛇带着何玉铭去了哪里,何啸铭几乎是用见什么拆什么的方式把房子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但是地道藏的太好,他们一时竟然没找出来。 狸猫已经将何玉铭带到了位于半山腰的地道出口,地道挖得潦草,但出口倒是隐蔽得不错,被藤蔓和树枝盖得几乎看不见。 狸猫拔出一把匕首,回头对着何玉铭笑笑。 “二少爷,别紧张,我已经弃暗投明了,是老爷让我来救你的。” 他边说边割开何玉铭手腕上的绳子,双手恢复自由的何玉铭自己拿掉了堵在嘴里的毛巾,呸了两口吐掉纤维渣子,也不说话,只是擦着嘴巴怜悯地看着他。 狸猫不明白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眼神,直到听到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一转身就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蝰蛇正拿枪指着他。 刚才蝰蛇回到地道入口的时候,外面的枪声已经停了。蝰蛇听着上面纷乱的脚步声跑来跑去,意识到偷袭者的规模和战斗力远远大于他的想象,这时候再留下已经毫无意义,所以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来了。 蝰蛇之所以代号叫蝰蛇,是因为他属于组织里主要负责暗杀的人员,走路一贯是轻手轻脚的,狸猫居然没有听到他靠近。 “蝰蛇。”狸猫勉强地笑笑,“兄弟一场,用不着这样吧。” “先生一直待你不错。”蝰蛇冷冷地说。 “不错?你别傻了,这年头谁不是为了自己?他不过是给了一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把戏,也就你会当真。回回都是送死我们去,好处他独占,凭什么?这次他又一意孤行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为自己的私事牵连了我们所有人!”狸猫急切地说,“醒醒吧,陈澈已经完了,我们用不着给他陪葬……” 狸猫猛地抽搐了一下,因为蝰蛇开枪了。加了消音器的枪声并不明显,狸猫捂着胸口慢慢倒了下去,睁大的眼睛始终瞪着蝰蛇,蝰蛇看着他说:“先生不会完,肯定不会。” 狸猫死不瞑目地死了,蝰蛇转头看着何玉铭,少见地犹豫了一下。 何玉铭淡淡地笑笑:“你想杀我。” 蝰蛇皱了皱眉,他的确这么想,而且这么想已经很久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就说自己“保护不力”不小心让何玉铭死了,陈澈也不会怪罪的。 “别怪我。”蝰蛇说着举起了枪,在几步之外对准了何玉铭的头,“如果你不死,先生是不会冷静下来的。” “你用不着跟我解释。”何玉铭依然笑着,“开枪吧。” 他就等着蝰蛇开枪,可蝰蛇却迟疑了。 因为知道何玉铭很聪明,蝰蛇一直不敢搭理他。连陈澈都被何玉铭耍的团团转,蝰蛇自知没有陈澈那么好的脑子,为免上当受骗,只有一句话都不跟他说才保险。 可这会儿看何玉铭完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让蝰蛇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笃定。 或许以陈澈的聪明,早晚会知道他做的事情。蝰蛇觉得陈澈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因为他是陈澈最信任的左右手。 可是现在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等得不耐烦的何玉铭提醒他,“再不动手我哥要找过来了。” 蝰蛇惊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你哥?” “猜的。”何玉铭笑笑。 没有时间思考更多,蝰蛇一把抓起何玉铭:“走!” 何玉铭盘算着光凭肉搏打赢蝰蛇的几率,他虽然有丰富的格斗知识和快速的反应能力,但是自从出生以来,还没用这个身体正经打过架,平时又没锻炼过肌肉,直接对上蝰蛇这种级别的暗杀老手,胜率只怕寥寥。 被动遇险是可以反抗的,但主动找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他乖乖地跟蝰蛇走了。 何玉铭被蝰蛇连拖带拽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赶了一段路,今晚的月色很好,但仅凭着月光走在树荫遮蔽的山路上还是很有难度。 眼看快到山脚,何玉铭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把甩脱蝰蛇的钳制,并立刻飞起一脚,横踢向蝰蛇的肚子。 蝰蛇虽然性格谨慎,但一直认为何玉铭只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没想过他会反抗。蝰蛇的反应也不算慢,伸手一格,往后一退——却突然一脚踩空。 就在他身后,是一个本地猎户挖的陷阱,本来就隐藏的挺好,黑夜里更是难以分辨,蝰蛇一下失去重心,毫无悬念地掉了进去。 陷阱足有一人多高,还好下面没有竹刀,等到摔得七荤八素的蝰蛇爬起来时,何玉铭已经逃之夭夭。 他才没有时间去管蝰蛇的死活,有队士兵正沿着山路跑上山来,何玉铭本想去找他们,跑了没几步突然停下来,把自己藏进了树丛的阴影中。 因为他在一个人类听不到的范围“听”到了那些士兵在说什么。 “妈了个X的,那帮孙子跑的可真快!” “还他妈‘通知蝰蛇’,通知个王八!那么有钱的人家牵个电话能死啊?” “枪声都停了,估计上面都打完了,那帮子人这会儿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怎么办?我们还上去不?” “去!干嘛不去?何啸铭的人又不会把我们毙了,先去看看上头情况怎么样了,好回去告诉团长。” 何玉铭等他们路过以后钻出树林,独自往山下去了。 别说刚才那几个不是自己人,这会儿就算是自己人也未必安全,因为何啸铭在房子里找不到人,已经派兵满山地搜索。 何玉铭怕搜山的士兵在黑灯瞎火高度戒备的情况下,没等他说清楚就先给他一梭子子弹,到时候他死也不是,不死也不是,即使可以杀人灭口也难以自圆其说。 掉在陷阱里的蝰蛇正急着想办法出去,突然听到了耳熟的说话声,他记起那是城防团李团长的心腹,赶紧把他们喊住了。 他们合力把蝰蛇拉了上来,一听说何玉铭跑了,一个个都发了楞。 “还不跟我去追!要是让他活着回到何啸铭那里,不光是我们要完蛋,你们团长也得跟着完蛋!” 蝰蛇说着往山下追去,那队兵也赶紧跟了上去。 何玉铭发现蝰蛇居然带人追上来了,不禁后悔刚才嫌麻烦,没去搬块大石头给他来个落井下石。 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很不妙,他已经接近山底了,附近一大片缓坡全部都是开垦出来的梯田,又是冬天刚过,作物都被收的一干二净,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偏偏今晚的月亮又特别亮,照得他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 于是何玉铭别无选择只有拔腿狂奔,希望尽快跑进镇子,那样他才好想办法藏身以及甩脱追兵。 一个兵端起步枪瞄准,被蝰蛇一把压下:“不能开枪,会引来其他人的!” 其他人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清楚的很,所以他们只好拔腿狂追。 16.重逢 没想到我又遇到了纪平澜。此前我原本以为跟他不会再有任何交集。那一期的学员们都已各奔东西,从此人海茫茫,再相遇的概率应该很低。 不过这样低概率的巧合却一再地发生着——如果不是因为陈澈犯傻,就不会有新生的我,如果不是出生时正好遇见溺毙的少年,我不会成为“何玉铭”到军校当教官,如果不是因为再次遇到陈澈,我不会去招惹他,也就不会被他绑到这里,不会在这一天再次和纪平澜重逢。 往前推还有无数的如果,往后推也是,就像一张环环相扣的大网,走偏哪怕一小步,未来就会截然不同。而我却在一次次低概率的巧合下,最终走向了这样一个有他存在的未来。 也许我应该好好地思考一下人类宗教学意义上的“命运”这个概念了。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星子镇不算大,医院条件也不算好,好在纪平澜作为上峰要捧出来的英雄样板,得到了最高级别的精心照顾。 他其实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身上的伤多数已经结痂,只是胸口的枪伤没收口,还不能出院。 这天晚上医院外面的大街不断有整队的士兵齐步跑过,让纪平澜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问值班医生外面在干什么,也是一问三不知。 听声音外面至少跑过了超过两个营的数,对于这么一个小镇来说可是个大数目。纪平澜知道那不关他的事,不过反正睡不着,干脆穿上衣服下楼去看看。 医院正门就是街口,路灯下留守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到医院里的伤兵探头探脑,一律呵斥回去不许出门。 小医院也没有病号服,所以纪平澜穿的还是军装,领子上戴着少校军衔,这在留守的士兵眼里是个很大的官,于是他们敬礼:“长官。” “发生什么事了?”纪平澜问。 领头的上士回答:“在找个人,别的我们也不清楚。” 纪平澜心想这么大动干戈该是在找一个很重要的通缉犯什么的吧。 好不容易下趟楼,纪平澜倒不想马上回去。这些天他就没出过医院的大门,已经躺到骨头都快生锈了。白天里几个女护工眼巴巴地把他看得死紧,恨不得连床都不许他下,仿佛他这个战斗英雄是个碰一下就会碎的瓷娃娃似的。 那个上士见他要上街,也不好阻拦,好心提醒了一句:“刚才半山上都交上火了,外面说不定不安全,长官还是回去歇着吧。” “知道了。”纪平澜敷衍地回答了一声,照样出了大门。上士自然是管不着他的,只能由他去了。 纪平澜不认为他会遇上什么危险,而且他也随身带着枪。这把勃朗宁手枪是一个组团前来慰问拍照的中将代表国民政府赠与他的,武器放在病房里不安全,所以他一直随身带着。 镇子不大,医院本来就在小镇以北靠山比较近的地方,纪平澜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路,等回过神来发现前方已经偏僻得连路灯都没有了。 一阵寒风吹来,他觉得森冷刺骨,这种氛围下一般人也许会联想到“阴风阵阵”,纪平澜却只认为他是太久没有活动筋骨,或者受伤后身体不如以前了。 现在还是初春,尽管星子镇在南方,也不该夜里穿这么单薄出来吹风。要是伤还没好再把自己冻病了就没意思了,于是他转身打算回医院。 就在这时纪平澜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楞了一下,那声音太像何教官了,难道是鬼灵或者幻觉? 又一阵冷风让纪平澜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僵硬地回头想确认一下声音的来源。 远处确实有个人向他跑来,月光下看的并不清晰,但是越看越像何玉铭。 纪平澜觉得他大概是想何玉铭想疯了,于是他低头揉了揉眼睛。 等他揉完眼睛再看,何玉铭已经近的清晰可见,并且边跑还边跟他喊:“快帮我藏起来,有人在追杀我!” 纪平澜的脑子还在发愣,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行动。他抓起何玉铭的手拐进旁边的暗巷,在一处院墙下做了个托举的动作,何玉铭踩着他的肩膀爬了上去,消失在院墙的另一头。 纪平澜拍着肩膀上的灰土走回大路上,他还要去引开追兵。他的行为看似镇定自若,其实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何玉铭突然出现的冲击太强烈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蝰蛇带着那帮士兵气喘吁吁地追到路口时,纪平澜正看着一个方向发愣,好像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跑过去了一样。 蝰蛇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军官的底细,一个兵上前问:“长官,我们奉命在追一个逃犯,你有没有看到?” “那边去了。”纪平澜指了指他看着的方向,他们丝毫没有起疑地追了过去。 看到这队人被引向了错误的方向,很快跑的没了影,纪平澜突然回过神来。 难道刚才他是真的看到何玉铭了? 纪平澜回头跑到刚才的院墙,甚至忘了身上还带着伤,几步助跑一跃而起抓住了墙边,双手用力往上一挣,顿时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纪平澜眼前一黑几乎要掉下来,但他太想确认一下刚才看到的是真的,于是死死地忍住了,挣扎了好几下才把一条腿搭上墙头,然后狼狈地翻了过去。 他是摔下去的,还好何玉铭扶住了他,没让他摔的太惨。 “带着伤还这么逞强干什么?”何玉铭说。 确实是记忆里的声音,连语气都是这么熟悉,纪平澜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何玉铭,还迟疑地伸手碰了碰他:“何……何教官,你怎么……” “别提了。”何玉铭不太高兴地说,“陈澈那个混蛋把我绑架了,伪造了我被炸死的假象,我刚刚才逃出来的。” 纪平澜还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何玉铭已经把他拉起来:“这里不安全,我们走。” 这户人家被后院的声音吵醒,这会儿正犹犹豫豫地开门来看,何玉铭向他们笑笑:“不好意思,打扰了。”说着拉着纪平澜,穿过目瞪口呆的一家人从正门出去了。 蝰蛇追了一小段路没见到人,脑子里越想越不对劲。 那个军官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忽然他灵光一闪,想起那是谁了,就在不到一年前他们还在东北共事过,那时候纪平澜是何玉铭身边的保镖。 只不过那个时候纪平澜打扮成一个苦力短工的样子,蝰蛇跟他也就草草地见过两三次面,没留下什么大印象,如今小保镖成了军官,还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方出现,也难怪他刚才没想起来。 蝰蛇暗骂一声,赶紧带人往回追。 这一带太过偏僻和安静,人在石板路上奔跑的声音能够传出很远。何玉铭和纪平澜为了保持安静没能来得及走远,听到蝰蛇他们的脚步声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将自己隐藏在黑暗的巷道中。 何玉铭原本算计着,蝰蛇那批人要是下一个路口往左就会发现他们,往右或者往前就不会,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几率他们会走错。 结果蝰蛇在下一个路口兵分三路,自己带人往左来了。 何玉铭拉起纪平澜就跑。 “开枪!打死他们!”蝰蛇一边说一边开枪,这会儿根本管不了别的了,何玉铭和纪平澜只要活着一个,他们这些人就都别想活了。 士兵们也下意识地听命开枪,另外两个方向的人也赶紧回来。 纪平澜一把将何玉铭推进了身旁的小巷,拔出手枪就反击,呯呯呯三声枪响,对面的人倒下去两个。 士兵们赶紧拖了伤兵躲在路旁隐蔽,纪平澜也转身消失在了巷子口。 “快上,不能他们跑脱一个!”蝰蛇要冲过去,士兵队长却拉住他:“你先说清楚,开枪那个是什么人?我们可不能死个不明不白的。” “当然是他同伙,你废话什么!” “同伙个屁!那是个军官,我们随随便便开枪打死,万一追究起来我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 蝰蛇又气又急,但这些兵毕竟不是跟他一路的,他指挥不动,只能跟他们讲道理。 而另一边,进了巷子的纪平澜只走了两步就扶住了墙,无力地软倒下去。 刚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就中了两枪,都是在胸腹部,都打穿了。 纪平澜见过很多死人,自己也中过枪,他很清楚这样的伤势即使能够立刻送医院也基本没救。 真是讽刺,他刚知道何玉铭没有死,还没来得及高兴上一会儿,自己又要死了。 纪平澜还撑着墙想站立,何玉铭过来扶住了他。 看到何玉铭被他身上流出的血染了满手腥红,纪平澜有些难堪地推了推:“别……弄脏了……” 他靠着墙艰难地坐了下来:“你……快走吧,我还能挡……挡他们一会儿,你赶紧……能走多远就……咳咳……” 手枪里还有四发子弹,他盘算着怎么也能再放倒一两个,给何玉铭争取更多逃离的时间。 何玉铭却没走,表情罕见地有些迟疑。 他只是在逃跑的途中恰好遇见了熟人,于是顺手把纪平澜叫过来帮帮忙,他可不想让纪平澜为此丢了性命。区区人类的生死固然微不足道,但是眼前这个人…… 几秒之内何玉铭已经想了很多事情,最后他做了个决定。 从他后颈皮肤薄弱处,两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型机器人钻出了表皮,像蚊子一样飞向了纪平澜的伤口。 反正医疗机器人只是“监护者”用来修补宿主身体的高科技产品,又不是他本身的能力,低调地偷偷用一下也不会怎么样的。 为了安抚伤者情绪和转移他的注意力,何玉铭在纪平澜身边蹲下来问:“你还有很大的理想没实现呢,就这么死在这里,不会觉得遗憾吗?” 纪平澜忍着剧痛,牵强地对他笑了笑:“……不遗憾,我觉得……很值,因为……我……我喜欢你……” 伤口还在痛,纪平澜的心情却出奇地轻松平静。原来要说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那么一切的放不下的骄傲、不能言说的自卑、小心翼翼的隐藏,都变得无足轻重。 何玉铭笑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打算说出来。” 纪平澜愣了愣,感到脑子有些晕眩:“你……你是……知道的?” 何玉铭说:“你在毕业那天就说过了。” 纪平澜在晕眩中回想毕业的那晚,他很确信那晚的自言自语别人除非站到他身边一步以内,否则绝不可能听见。 至于何玉铭是怎么知道的,纪平澜已经无力去想那么多,他一阵阵地晕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伤口也完全没有了痛觉,他想他这是要死了,于是勉力睁开眼睛想叫何玉铭快点走。 这时候蝰蛇那边已经达成了共识,确定必须不计一切代价把他们杀人灭口。 所以纪平澜一睁眼就看到一个手榴弹被扔过了转角,他赶紧一把将何玉铭抱住死死地护在了身下。 纪平澜可以听到手榴弹炸响,却感觉不到爆炸的冲击、灼烧的热流或者弹片切进身体的疼痛,他一开始以为他快死了所以身体失去了知觉,直到何玉铭推开他坐起来。 何玉铭在笑,还笑的相当愉快,等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肯对他痛下杀手了。 士兵队长已经不在乎造成更大的动静,怕他们没炸死,还想再扔一个,他拉掉了手榴弹引信,手榴弹嘶嘶地冒着烟,他却眼睛直直地发起了愣,迟迟没有扔出去。 “干什么?快扔啊!”蝰蛇急了。 士兵队长突然发狂一般地大吼一声,仿佛蝰蛇是挖了他祖宗十八代祖坟顺便杀了他全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紧握手榴弹死死地勒住了蝰蛇,一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蝰蛇根本来不及挣扎,其他人见势不妙也来不及跑,直到手榴弹炸响,他们也没明白到底这是为什么。 纪平澜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边怎么突然就自相残杀起来了。 何玉铭知道已经有大批士兵被枪声和爆炸吸引过来,于是拉了纪平澜一把:“我们走。” “我伤的太重,走不了了……你自己走吧。”纪平澜留恋地看着他说。 何玉铭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戏谑笑容:“哪有伤?” 纪平澜一惊,低头一看,又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刚才中枪的地方。 没有伤口,没有血迹,连衣服都没破,除了胸口的旧伤还贴着纱布,其它地方哪里都没有中过枪的样子。 纪平澜傻了。 何玉铭又拉他的手:“走了。” 纪平澜便傻傻地被他拉着走了。 现在的情况很微妙。 整个城镇乱哄哄的,人喊狗叫响成一片,满街都是士兵,在掘地三尺地找人。 谨慎的蝰蛇刚才想必是派了个兵通知了城防团李团长,现在整个城防团都出动了,正满大街抓人。 士兵们不知道他们的团长在做什么垂死挣扎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刚才发生了凶案,现在在找凶手。一但何玉铭和纪平澜被发现,等着他们的可就不知道是绳子还是枪子了。 何啸铭的兵还在搜山,听到这边爆炸应该会分一部分人下来看看,不过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何玉铭要在有限的范围内跟城防团的三百多地头蛇们玩好躲猫猫的游戏。 纪平澜被他拉着在月光下的小巷里钻来钻去,好几次和搜索的士兵擦肩而过,只差几秒就会被发现。 这让纪平澜精神高度紧张,何玉铭却一副玩的很开心的样子。 纪平澜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离奇,简直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原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何教官这会儿拉着他的手,在这么一个月亮很亮,道路很黑,巷道如同迷宫的夜里,跟满城的追兵捉迷藏,这场景怎么看都太没有真实感。 如果是梦,纪平澜倒是宁愿这梦一直做下去。 好吧,先不去想何玉铭怎么会被陈澈绑架,不去想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不去想何教官为什么成了满城在找的通缉犯,不去想刚才明明有中枪伤口怎么会消失了,不去想蝰蛇他们为什么突然自相残杀死了个一干二净,不去想毕业那天何玉铭怎么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也不去想现在何玉铭为什么像前后左右都长眼睛似的在这么多人的搜索中游刃有余地躲来躲去。 那些疑问都以后再说,现在他得先集中精神保护好何教官——虽然怎么看何玉铭也不像是需要保护的样子。 17.决定 “规则”并未限制我们不许杀人,只要事情别闹大,十几亿人里随便死几个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不论是母体时期的林兰,还是现在的我,都从来没有想过要陈澈的命,死亡对于我们来说是终结,是消失,不是惩戒或者报复的手段。像陈澈这种人,我当然不会将他简单清除了事。 之前我还在想,过去的糊涂帐可以不跟他算,光是冲着陈澈把我关了一个多月,我就不会让他好过。 可是等到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反倒不想报复他了,因为我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林兰究竟有没有爱过陈澈,我已经无法知道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前犯过的错误,现在的我不会再犯。 那么以前没有成功的实验,现在为什么不重新试试呢?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城防团在镇北转了半天,最后一无所获,搜索重心就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镇北的大街上现在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三五队人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何玉铭跟纪平澜也不用满街跑了,躲到了一栋楼房靠河边的屋檐下暂歇。 远处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一队人马喊着“在那边”、“别让他跑了”之类的,踢踢踏踏地追了过去。 何玉铭等他们路过了,就带着纪平澜另找地方隐蔽,因为河边现在也不安全了。 走了没多远,他突然停下来。 纪平澜赶上几步:“怎么了?” 何玉铭没有回答,他在巷子里忽左忽右地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个阴暗的死胡同口停了下来。 “站住。” 在月光也照不到的阴暗死角里藏着一个人,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他抬枪指着何玉铭冷声发出警告。 纪平澜眼疾手快的将何玉铭一把拉到了子弹打不着的转角,伸手就要掏枪,但何玉铭制止了他。 “……是你?”黑暗里藏着的人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 纪平澜觉得这声音挺耳熟的。 “是我。”何玉铭离开转角把自己暴露在枪口下,他像平时那样淡定地笑了笑,“好久不见,陈澈。” 黑暗里的人难以置信地往前移了一步,让月光照到了他的脸,那的确是陈澈没错,只不过看起来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只手还压在腹部。陈澈在逃亡过程中挨了一枪,子弹还留在里面,现在他的每一下呼吸都要忍受剧痛的折磨。 何玉铭这下知道刚才跑过去的那队人是什么人了,显然那不是什么城防团的兵,而是何国钦派出来追杀陈澈的人马。 不知道陈澈是怎么顶着这么多人的追杀逃出来的,而且哪里也不去,偏偏自投罗网地跑到星子镇。何啸铭的兵正在下山,等他们跟何国钦的人马碰头,再把镇子一封,陈澈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 其实就算飞得出去也没什么区别,蝰蛇已死,狸猫叛变,其他手下在逃避追杀过程中都已经跟他失散,不知道下场如何。就算没死,等看到军统的命令,也会放弃陈澈了,他们毕竟是军统的人马,不是陈澈的家丁。 但是陈澈却在笑,一看到何玉铭,他就放下枪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太好了,还来得及……” “你怎么会在这里?”何玉铭问。 “我回来……找你。”陈澈说话时也喘的厉害,因为伤口的疼痛在大冷天里冒出了一头的细汗,他往前走了一步,看纪平澜如临大敌地举枪指着他,只好站住不动。 他没空理会纪平澜,有些话要急着对何玉铭说,陈澈也知道再不说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想明白了,你说的都是真的。之前我还不信,后来仔细想才想明白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不过没关系……你是附身也好,借尸还魂也好,都没关系……”陈澈脸上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不论变成什么样子,你还是林兰,你还活着……” 这笑容在记忆里似曾相识,十年前更加年轻的陈澈也常对林兰这样温柔地笑。 何玉铭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体都选择了重生,仍不愿删去这记忆。他倒是忽然觉得陈澈可怜,但这件事上他无法施以怜悯:“不,我骗了你,我不是林兰。” 陈澈无奈地笑笑:“还生我气呢?别气了好不好……我那时候也是不懂事,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一生气就想关你几天吓吓你,谁知道……” 何玉铭不想再跟他说这件事:“好了,不用解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还来得及……不是吗?”陈澈苍白地笑着,“你还活着,我们还有机会……” “你不要命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何玉铭笑笑,“我想你能看得出我和林兰从本性上的区别。我是有她的部分记忆,但我不是她,你的林兰十年前就死了。你可以继续欺骗自己说她还活着,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陈澈强撑的笑容终于撑不下去:“你不肯原谅我才这么说是不是……我知道你变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我们都回不到过去,可是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的……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何玉铭摇摇头:“别犯傻了,你不过是想在我身上找到林兰的影子,可我现在是何玉铭,不是谁的替代品。就算你对现在的我有兴趣,我也对你没兴趣。” 陈澈默默地看着何玉铭,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何玉铭的出现毁掉的不仅仅是他的冷静、自信、权位和势力,但他无意去恨何玉铭,如果可以找回记忆中的林兰,这些他都可以不要。但是现在连最后的这点希望也没有了。 何玉铭也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他淡淡地笑笑:“好自为之吧,我不会杀你,但是也不希望再跟你有什么牵扯,再见了——不,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看着何玉铭招呼上纪平澜走过转角,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陈澈脱力地靠在了墙上,又无力地滑了下去,渐渐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何玉铭的脚步渐行渐远,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听到陈澈微弱的呢喃。 “怎么会这样呢?小兰……我那么喜欢你,我本来是想保护你的……可是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何玉铭疑惑地想,是不是人都是这样的?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以后才开始后悔。 那天晚上,哪边的人马也没有找到陈澈,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陈澈的下落。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说他隐姓埋名去了别的地方,反正做他这一行的,本来就很擅长人间蒸发。 从此何玉铭再也没有见过他。 何玉铭来到星子镇的大街上,纪平澜发现他突然不躲了,直接向一队士兵走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提醒小心,那些士兵已经看到了他。 领头是一个没穿军装的人,半边脸肿的像馒头一样,看到何玉铭,两个眼睛瞪得像见了鬼。 “小孙。”何玉铭叫他。 “二少爷!!”那家伙一声怪叫就扑过来,那表情激动的,就差没抱住何玉铭的腿嚎啕了。 半个小时后,得到消息的何啸铭匆匆赶来。 这时候何玉铭已经在星子镇最好的旅馆安顿下了,小孙殷勤得几乎脚不沾地,一会儿端来洗脸水,一会儿端来食物,一会儿送来衣物。 何啸铭见到弟弟,先抓住他的肩膀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确认完好无损后,他极为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没事就好。” 何玉铭温和地笑笑:“大哥辛苦了。” “别跟我客套。”何啸铭拍拍他的肩,心里固然很高兴,但是他也不太会表达情感,反而显得有些公事公办地问:“你怎么逃出来的?” “你打上山的时候陈澈的手下想把我转移,我趁机逃了,恰好遇到以前的学生,是他把我救下的。”何玉铭一脸疲惫,“详细的回去再说吧,快累死我了。” 何啸铭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看了看纪平澜,居然还记得这个当年帮他抓到了刺客的学员,“你是……纪平澜?” “是的,长官。”纪平澜和过去一样给他行礼。 何啸铭回了个标准的军礼:“多谢救了舍弟,我们何家欠你一份情,今后若有用得着何某的地方,只管开口。” 纪平澜赶紧说:“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除了在何玉铭面前时常因为紧张犯傻以外,纪平澜可以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他心里很清楚何玉铭不能算是他救的,就算没有他何玉铭也吃不了亏。不过既然何玉铭要推到他头上,那他就认下了。 何啸铭也不跟他客套:“舍弟需要休息,我先派人送你回去,请。” 何师长行事干脆利落地不容拒绝,可纪平澜还不想走,他看着何玉铭,急切地想找一个留下的理由。 何玉铭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跟何啸铭说:“让他留下吧,我还有些话要跟他说。” 何啸铭这会儿是很好说话的:“那你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回家。” 这个大房本来就是双人房,没有必要另外安排地方了,何啸铭走的也干脆。他要去电告父亲人救出来了,安排启程事宜,陈澈据说流窜到这里了还没抓到,守备团的李团长又连夜卷了细软逃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忙,看来今晚是没有时间休息了。 何啸铭一走,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纪平澜和何玉铭两个。 纪平澜意识到现在是他跟何玉铭两人独处,顿时局促不安起来。之前因为忙着逃亡被他刻意忽视的那些问题,现在纷纷冒头。 何玉铭这时已经收起了恹恹的神情,坐到床上翘着腿笑眯眯地看着纪平澜:“坐。” 纪平澜听命以标准的军姿僵硬地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何玉铭犹犹豫豫地不知怎么开口。 何玉铭笑:“我猜你一定有很多疑问,趁我现在心情好,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从纪平澜中枪开始,何玉铭在他面前就什么也不隐藏了,因为从那时起他就决定告诉纪平澜真相。 这不是突发奇想,他早就想找些人测试一下对他的接受能力了。纪平澜头脑聪明,容易理解新观念和新事物,读过大学,有基本的天文学概念,自身对何玉铭又足够友善,而且作为军人,嘴巴紧不会乱说话。 其实他就算真的出去乱说也没有关系,无凭无据的说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只会被别人当疯子看。 综上所述,万无一失。 纪平澜又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你是……什么……” 他搜肠刮肚地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何玉铭。 什么人?纪平澜可不傻,经历了这么些事,他可不会单纯到认为何玉铭还算是个“人”。什么东西?那又像是骂人。 何玉铭笑笑:“妖怪。” 纪平澜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就写着:你敷衍我,我不高兴。 何玉铭哧地笑了一声:“别这么严肃,开个玩笑而已,人类不是一向用这种方式来形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吗?” “你都还没说,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纪平澜皱眉,不服气到都忘记了紧张。 何玉铭本来就是缓和一下气氛,这会儿也认真起来,拿出了讲课时的风范:“这么说吧,你既然上过大学,应该知道地球是圆的,地球以外还有很多别的星球,我就来自地球以外的某个地方,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外星人’。” 纪平澜点点头,“外星人”他倒是听说过,本来还以为那只是外国科学家的臆想,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更没想到何玉铭就是。 “你……不像个外星人。” “那是因为我披着人类的外壳,你看到的这个身体,确实是叫何玉铭的人类的身体,只不过他很早以前就死了,而我鸠占鹊巢,就像寄居蟹一样,寄生在这个身体里。” “那你的真身是什么样的?”纪平澜紧张地看着他,仿佛他会突然变形。 何玉铭笑笑:“你不要觉得我会像聊斋里画皮的女鬼一样,脱掉外皮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怪物。我没有实体,形象地说,我比较像是一段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波,或者你把我理解成是个附身的鬼魂也行。” 纪平澜确实不笨,想了想也就理解了,并且马上展开了联想:“你上一次突然像死了一样,难道是灵魂出窍?” “没错,我的本体有事离开了一会儿。” 纪平澜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不过确实挺好奇为什么他会在生死关头开小差:“是什么事?” “阻止其它外星人的进犯。”何玉铭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工作,我要保证你们的文明发展不受外来物种的影响。” 纪平澜惊讶:“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何玉铭说,“我们数量不多,一个星球最多就派一个。” “……这么说,你应该非常厉害?”纪平澜脑子里一时闪过很多的可能性。 “是的。不过别指望我会参与人类之间的战争,我说的‘外来物种’也包括我自己在内。” 何玉铭倒不奇怪纪平澜会对他的能力产生想法,因为有史以来所有知道他们能力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利用他们的能力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论这个目的是高尚的还是自私的,在何玉铭看来都是一样肤浅的,所以他干脆先把话说绝了:“我可不想管你的国家民族那些破事,而且也不能管,我们有一套自己的法律,明确规定了我必须保持中立,我的能力也只能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使用,大部分时候我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纪平澜有些失望,他刚才确实在想如果何玉铭可以做点什么,也许不用死那么多人就可以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但这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战争,纪平澜可以理解何玉铭为什么对国家民族的危亡显得那么淡漠了,因为他的的确确是个“外人”,而且听起来似乎还被外星法律限制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 “我明白了,你很厉害但平时不能发挥,所以你才会被绑架。” 何玉铭对他的理解力很满意:“明白就好,说白了只要人类没有伤害我,我的特殊能力就不能对人类使用。所以我才让人关了这么久,一直到别人拿手榴弹扔我才能反击。” “这么说他们突然自相残杀也是你的缘故?” “是的,我对其中一个的大脑动了点手脚。” 何玉铭说完就发现纪平澜的身体有些僵硬,像所有被吓到的人类一样,纪平澜惊疑地问:“你可以……控制别人的思想?” 何玉铭笑笑:“别担心,我不会控制你的思想。你不知道人类大脑的防御意识非常强,就像一个紧紧锁死的箱子,如果我要看到或者改动里面的东西,除非强行把它撬坏,也就是说只要你现在还没有变成疯子或者傻子,那么就可以确定我没有动过你的大脑。何况我还受着限制呢,只要你不对我痛下杀手,我的外星能力是不会对你用的。” 纪平澜放心了,却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既然你的能力不能对我用,那怎么又治好了我的枪伤?” “医疗机器人不算是我的能力,别当众乱用就不犯规。” 纪平澜没听懂:“什么机器人?” “就是一种微型机械,可以根据我的指令修补你受损的细胞,回收血液,把坏死的组织分解成养分,撕裂的衣物纤维也可以重新编织……”看纪平澜越听越茫然的样子,何玉铭干脆不解释了,“反正是外星的高科技就是了,你用不着明白原理,知道那个机器能治病疗伤就行。” 纪平澜点点头,继续想下一个问题,他问:“你还有什么平时也能用的能力吗?” 何玉铭毫无保留地说:“我可以看到周围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反应也很快,一个炸弹还没爆炸我就能计算出每一块弹片飞向哪里,另外知识比你们丰富,基本就这些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纪平澜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你和林兰、还有陈澈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何玉铭说,“林兰是陈澈的未婚妻,也是上一个我寄生的身体。十年前林兰死了,我才换了何玉铭这个身体。” 纪平澜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澈说你是林兰,就是这个意思?你十年前是他……他的……” “也不算是。”何玉铭说,“十年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而是把我繁育出来的‘母体’,我们的繁衍方式太复杂了就不解释了,总之可以说我是林兰的后代,也是她本身,我有林兰的记忆,但是看她的经历就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所以你觉得我跟陈澈能是什么关系?” “原来是这样……”纪平澜其实没怎么听懂,他想的是如果林兰可以跟陈澈结婚,那么何玉铭是不是也可以跟人类在一起?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何玉铭笑眯眯地问。 纪平澜终止了自己的大胆联想,感到脸上有些发烧的他表情严肃地把视线移到了墙壁上:“暂时没有了。” “那该我问你了。”何玉铭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在一个很近的距离看着他,“你怕不怕我?” 过近的距离让纪平澜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想后退,可椅子是靠在墙上的,他退无可退,只能紧张地摇摇头:“不……不会。” “我以为人类都会害怕未知的东西。”何玉铭又靠近了一些,这简直是一个呼吸都能相闻的距离,纪平澜耳朵都红了,尴尬地把脸偏向了一边:“我现在知道了。” “你不怕我骗你么?” “你没必要骗我……我相信你。”纪平澜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何玉铭为什么要靠得这么近。 “很好。”何玉铭满意地点点头,“做我的情人吧。” 纪平澜愣了。 18.才不告诉你这章是滚床呢 我从人类文明的起源时代就开始了观察和研究,数千年来见过了无数的人和事,我知道爱的外在表现和形成原理,却仍有无数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爱是从繁衍后代的本能里衍生出的情感,可很多行为却不是凭本能就可以解释的。 实验有必要继续下去,这一次我会成功的,因为我选择的实验对象是跟陈澈完全不同的人。 林兰对陈澈隐瞒了身份和许多不该人类知道的事情,结果造成了相互猜忌和悲剧的结局,而我选择对纪平澜坦诚相告,什么都不隐瞒,我想这应该会带来不同的结果。 我将成为他的情人,虽然现在并不爱他,但既然跟他在一起,那么我会做一个最完美的情人。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纪平澜根本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当面跟何玉铭说过“喜欢”,但何玉铭没有给出回应,之后纪平澜就下意识地逃避了这件事。也不是难过,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何玉铭没当场骂他变态就不错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就算有勇气说出来,纪平澜也不会奢望何玉铭能接受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感情,说不定何玉铭都不明白这个“喜欢”的真正含义。 所以纪平澜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做我的情人。”何玉铭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他自信满满地笑笑,“你不是喜欢我吗,难道你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不不不……我我的意思是……”纪平澜脑子里简直要火山爆发,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你……你又不喜欢我……” 在这点上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而且简直太有自知之明了。 “又不是非要喜欢才可以当情人。”何玉铭说,“我看人类的情侣,也没多少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更多的是因为一方要依靠另一方生活,或者出于排解寂寞、寻求刺激,又或者仅仅是需要身体上的慰藉。” “那……那你是……为什么呢?” “我要做一个实验,试试我能不能像人类一样恋爱,你是个很合适的实验对象。”在这一点上何玉铭也毫不隐瞒,一条条地给他解释,“你喜欢我,人又聪明,能弄懂我的身份,还不会怕我,而且正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了。” 在感情上纪平澜一向比较悲观,以至于当幸运突然来临时他反而显得畏首畏尾:“你不会嫌弃我吗?我毕竟也是……男人……” 何玉铭轻轻地笑了一声:“有什么关系,不以成家和繁衍后代为目的恋爱,才是纯粹的爱。” 纪平澜僵住,多年来让他不堪重负的道德枷锁,居然就被何玉铭这么轻描淡写地粉碎了,原来在何玉铭心里这是“纯粹的爱”,而不是什么离经叛道有悖人伦的感情。 这已经不单是认同了,简直堪称救赎,纪平澜鼻子一酸,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到何玉铭无所谓地说:“这只是我的一个提议,你要是不愿意完全可以拒绝。” “不不不……我愿意!非常愿意!”纪平澜哪里会拒绝,赶紧答应下来,生怕何玉铭反悔似的抓住他的手结巴道:“那……那我们现在就是……情人了?” “是啊。”何玉铭微笑着,看纪平澜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僵硬表情,突然有了些捉弄人的乐趣,于是挑逗意味十足地一手勾住了他的后颈,“你要确认一下吗?” 纪平澜还没反应过来,何玉铭已经吻上了他的嘴唇。 纪平澜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就像被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所有的思绪都被炸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嘴唇传来的从未体验过的温柔触感。 柔软的舌尖舔过他的嘴唇,撬开他的牙关,纪平澜过电般的感受着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从嘴唇一直暖到心里,烧成了一团熊熊的烈火。 最初的惊诧过后他终于恢复了呼吸,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将何玉铭紧紧地搂在怀里,本能地回应着他的亲吻。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满满地充斥着胸口,幸福到心脏都不堪负荷地有些抽痛,就像死寂的荒漠突然开满了鲜花,枯燥的人生猛然间变得如此多彩多姿,习惯了活在荒漠中的纪平澜,此刻幸福得不知所措。 何玉铭的嘴唇离开了一会儿,纪平澜却将他抱得更紧,托住何玉铭的后脑主动吻了过去。他如此贪恋这种温暖,片刻都不想放开。 何玉铭可以感觉到他的亲吻生涩但很认真,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心跳如此激烈,以至于何玉铭都怀疑他会不会突然晕过去。 纪平澜沉浸在亲吻里浑然忘我时,何玉铭有些冰凉的手指伸进了他的衣服里,让他本能地缩了一下,清醒了一点。 当发现何玉铭在从下往上解开他的扣子,纪平澜的大脑再次火山爆发了。 进展太快了,纪平澜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惊得都不知该怎么反应,只能僵硬着身体任由何玉铭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军装外套和衬衣。 衬衣下面露出白色的纱布,因为不想被其他人发现,何玉铭没有治好他原来的旧伤,仅仅是将纪平澜因为爬墙撕裂出血的伤口恢复到了原来的程度。 何玉铭的手指隔着纱布按了按他的伤口,不出所料地看到纪平澜皱起了眉毛。 “会疼吗?不然今天先算了……” “不……不碍事!”纪平澜的理智都已成了浆糊,没有看出何玉铭眼神里的捉弄意味,一看何玉铭要放弃,他赶紧抓住了何玉铭并就势把他扑倒在床上。 急切的动作让何玉铭笑出了声音,他在纪平澜过于用力的拥抱下挣了挣,把自己躺成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安抚地拍拍纪平澜的背:“不要慌,我不会跑了的。” 这应该是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可是事后纪平澜却想不起大部分的细节,何玉铭说这是因为他心情过于激动导致的大脑缺氧,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至少太激动了是真的,纪平澜知道他表现的并不好,笨手笨脚把何玉铭弄伤了。这点想不记得都难,因为后来何玉铭不止一次地用这天晚上的表现来嘲笑他技术差、没情趣。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照理说身体的劳累之后应该会很快入睡,可是纪平澜却半点睡意都没有。借着台灯昏黄的光亮,纪平澜一动不动地看着身边熟睡的何玉铭。 何玉铭即使睡觉也很有特色,跟摁了开关似的说睡就睡着了。 纪平澜带着满心的爱恋将他的眉眼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这一刻熟睡的样子深深地刻进心里。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从见到何玉铭开始,惊吓和惊喜就一件接着一件,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些事情。 纪平澜以前完全没有想过能跟何玉铭在一起,现在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突然就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从不知所措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以后,一些更为实际的问题就不可避免地摆在了眼前。 天很快就要亮了,尽管纪平澜恨不得天永远都不要亮,但晨曦还是渐渐照亮了窗帘,大街上慢慢地有了些人声,早起的鸟雀在枝头吱喳,这一切都让纪平澜出奇地烦躁。 何玉铭醒了,他睡醒也是说醒就醒,一点儿半睡半醒和迷糊的时间都没有。 “怎么不睡?”何玉铭问。 “我想多看看你。”纪平澜说。 何玉铭笑笑,起来穿衣服。尽管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他看起来倒是精神不错,相比之下一夜未眠的纪平澜神情萧索得很。 何玉铭穿好裤子,开始扣上衬衫,衣物掩去了昨夜激情的痕迹,纪平澜移开了恋恋不舍的视线,手指不自在地握紧又松开,他声音嘶哑无力地说:“对不起……” “怎么?”何玉铭继续扣扣子。 “我……我喜欢你,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可是……”纪平澜咬了咬嘴唇,他觉得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非常的混蛋,但是他不得不这么说,“……等我伤好了,还是要回去打仗的。” “你要是不想回去,我可以帮你注销军籍。”何玉铭扣好了衬衫,在外面套了件毛背心。 “不……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自己要回去打仗。”纪平澜的声音带着死一般的平静,一切昨晚都已经想清楚了,他只要说出来就行了。 “你个战争狂。”何玉铭笑笑,动作熟练地开始系领带。 “不是的,你不明白……”纪平澜这会儿连沉痛都很平静,“我们打了败仗,日本人屠了南京城,到现在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秦淮河都被血染红了,那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老人、妇孺、孩子,他们都不放过……这是他们欠下的血债,也是我们这些守土失利的军人欠下的。如果不讨回来,我会永远也不得安宁。……觉得我很傻是不是?我也知道,那些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恰好生在了同样的国家而已,可如果谁都只顾着自己,不去保卫国家,还会有更多的城市更多的人面临同样的下场。我没办法就这么坐视不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守在你身边,我得去跟他们打仗,我要阻止他们再残杀我的同胞……” 何玉铭系好领带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你阻止得了?” 纪平澜垂下了眼睛:“我知道,这种举国的战争,我个人的作用很有限,也许去了也只是白白送命,可即使这样我也必须去,不然我没办法让自己安心。” 何玉铭没说什么,他从暖水瓶里倒了热水洗脸,正把脸整个埋在毛巾里。 纪平澜咬了咬牙,继续说:“我不是想去送命的,以前我的确是想要战死沙场,可现在我比谁都更希望活着,我……我想……如果仗打完了,我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不抱什么希望地看着何玉铭:“你……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何玉铭已经对着镜子开始梳头,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会等你的。” 纪平澜想过会是这个答案,他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真正听到话从何玉铭嘴里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心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生疼生疼。 好在何玉铭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哀伤,他接着就说:“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纪平澜楞了,他想过所有不好的结果,唯独没往好的方面想一想,“你……你不是说,你不会参与战争……” “我是不想上战场,可我也不能由着我的傻情人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何玉铭已经把自己打理完毕,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副认真商量的架势对纪平澜说:“不过有几个条件我要先跟你说好了。首先,你的仗你自己打,就算我们是情人,我的立场也是不变的。除了保护你不被流弹打死以外,我不会用任何不属于人类的能力帮你。如果你自己能力不足打输了,或者有什么其他人在你面前被打死了,可不要怪我有能力帮忙却束手旁观。” “当然不会。”纪平澜回答得毫不犹豫。 “另外,打仗还不知道有没有打完的一天,搞不好要打完外敌打内战,打完内战打外敌,没个几十年完不了的,我可不想把我们有限的时间全花在没完没了的战争上。我们先约定好一个目标——就打到日本人彻底撤出中国,或者中国政权彻底灭亡为止,到时候,不论国内局势怎么样,你跟我出国。” 何玉铭胜券在握地看着纪平澜:“就这两条,答应了,我就跟你去,如果不愿意,那我们现在分手,当我昨天晚上什么也没说过。” “我答应。”纪平澜急切地回答。 “你先考虑清楚,别一时头脑发热将来又后悔。”何玉铭不着急,他知道纪平澜无法拒绝,只不过想重申一下“这可是你自愿的”。 他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跟着纪平澜一起上战场,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些要求,只是不希望这种早晚会发生的事情成为影响他们感情的隐患。 纪平澜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但人都是一样的,当面对一个极端不愿意接受的结果,比如惨烈的败仗或者至亲的战友死在面前,然后想到何玉铭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心里必然要起怨言。 但是何玉铭又必然会袖手旁观,哪怕纪平澜因此恨他也一样。何玉铭可不想为了区区一个人类违反“规则”,就算没有处罚,他也不会这样做,必须遵守“规则”对他而言就和纪平澜必须去打仗一样,比本能还无法抗拒。 让纪平澜跟他出国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何玉铭并不指望纪平澜这种人会一门心思扑在他的“谈恋爱”大业上,纪平澜思想上的担子太重,只有让他尽了应尽的责任,再带他离开这个人情恩怨没完没了的环境,他才能放下一切专心恋爱。 何玉铭自然不想让纪平澜走得心不甘情不愿。如果到时候形势大好,纪平澜会觉得自己做出了天大的牺牲迁就何玉铭,如果形势不好,纪平澜又会觉得他是靠着何玉铭来逃脱困境,对他这么骄傲的人来说恐怕难以忍受。 那还不如现在就把这个作为条件提出来,到时候无论形势好坏纪平澜都只会觉得自己是在履行诺言,不至于在心里产生芥蒂。 何玉铭是打算好了要跟纪平澜好好地过下去的,所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把事情考虑到了很久以后,他挖好了坑,只等纪平澜往里跳。 纪平澜不知道他已经被算计得彻底,听何玉铭这么说他就认真地重新考虑了一遍。 其实考不考虑也没什么区别,要在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来临的时候,却离开心爱的人去赴国难,做出这样的决定谈何容易,简直比要他命还难受。现在何玉铭说要跟来,纪平澜知道自己绝对狠不下心再放开他一次,不论何玉铭提出什么样的苛刻条件都一样。 何况这实在不算是什么苛刻的条件,纪平澜理解何玉铭的立场,就算不说立场也还有外星法律,他会袖手旁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纪平澜也明白何玉铭的担忧,但是没关系,他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无论战争向他呈现出怎样的残酷,他都绝对不会把这些归咎到何玉铭的头上。 纪平澜自己也不想打一辈子的仗,他是在军阀混战的年代出生和长大的,国人内斗的事情他已经看的够多了,知道这种事情永远也说不清楚谁对谁错,但至少抵御日寇是绝对没有错的。等赶走了外敌,他自己也不想打了,到时候他的余生就当是回报给玉铭的,别说是出国,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去。 于是纪平澜郑重承诺:“我答应你,绝不后悔。” 何玉铭笑笑,把他的衬衫丢过来:“那就快起床,我该走了。” 楼下适时地响起汽车引擎声,纪平澜赶紧以军队的效率穿衣服:“我送送你。” “不要送了。如果你不打算现在把我们的关系公开的话,就先清理一下房间。” 看到纪平澜的脸因为想起昨晚的事又有些泛红,何玉铭心情愉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回去好好养伤,等我这边安排好了,我会去驻地等你。” 19.终章 医院里的人私下传言,纪平澜从那天夜不归宿之后就变得有点不正常,经常自己一个人偷着发呆和傻笑,莫非是有什么艳遇了? 纪平澜一点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了种种小道八卦的源头,虽然以往他对别人的看法和流言一直比较敏感。 和所有刚陷入恋爱的年轻人一样,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想着何玉铭。 他仍然沉浸在何玉铭带来的巨大喜悦之中,高兴之余又隐隐地有一些不安,因为一切都来的太快太美好,他总觉得事到临头也许又会出什么变故。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相信何教官,不要疑神疑鬼地想那么多,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闲下来就会担心,何玉铭会不会又变卦了?会不会遇到什么事情又来不了了?会不会到最后变成两人名义上没分,实际上分隔两地一年见不到一次面了? 纪平澜坐立不安地熬着时间,最后伤还没好全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军队上任了。 何玉铭说会去他的驻地等他,可他怎么能让何玉铭等呢,应该是他做好一切准备等着何玉铭来才对。更何况他已经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期盼着重逢,早一天是一天。 对于团长这个职位,纪平澜其实是没什么底的。 毕竟离他从军校毕业也才半年多,原本他应该稳扎稳打地当他的副连长,慢慢地跟着连长熟悉军队事物,实地学习带兵打仗,到实习期满再等待机会升职调任。 结果战争来的突然,连长说没就没了,上边没空管这种小事,直接把原来的副连长转正了事,估计都没人想起来这个副连长才毕业不到半年。 纪平澜确实没给军校出来的人丢脸,从一个基本是摆设的副职变成什么都要管的正职,他很快就适应了。但是突然又要从管一百多人的连长,直接跳到管一千多人的团长,确实让他有种力不从心外加无所适从的感觉。 纪平澜到军部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军部倒是派了车把他送去驻地,司机一将他放下就赶紧扬长而去,好像迟了他就会吃人一样。 纪平澜打量了一下他的临时驻地,临时征来的地方不出意料地草率和破烂。几个无精打采的士兵仿佛七老八十的老头一般笼着手蹲在墙脚晒太阳,更多的士兵或坐或躺,或无所事事地游荡,偶尔有个别人抬眼懒洋洋地打量着他,估计还没想到这年轻的军官就是顶头上司。 纪平澜不自在地整了整军装,然后就在人堆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哟,团座,您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纪平澜的老部下马排长屁颠屁颠地迎上来。 “马排长?”见到这个熟人纪平澜还是有些高兴的。 “是连长了。”马连长笑嘻嘻地比比自己的军衔,他也升官了。 马连长名叫马三宝,四十啷当岁,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兵油子,打了很多年的仗没死,自有一套自己的战争哲学。在他看来纪平澜是个有文化有本事的人,但毕竟还只是个鲜嫩的小崽子,虽说是他的上司,论年纪和阅历却也是他的晚辈,他觉得他有义务提点一下这个小伙子。 “老哥当了这么多年兵,军队里的事儿可算是看的透透的,你要是信得过老哥我,就听我给你念叨念叨。”马三宝很没军官形象地蹲在土墙上,端着一碗饭边扒拉边说,“说起来也就这么个事儿,上头要造英雄,竖典型,一拍脑门子就说要提你当团长。下面办事的人一看,一个没钱没势没背景的小年轻,随便应付一下算了。所以咱们是独立团,啥叫独立团?就是哪个师也不要咱们,没爹没娘的团。” 马三宝又扒拉两口饭,接着说:“咱现在是要粮没粮,要枪没枪,要人没人,也没个头头管我们死活,缺什么都得自己跑军部去要。你说咱好歹也算一个团,能开的枪就那么几十支,还都是汉阳造之类别的团换下来不要的老枪,别人一个排少说一挺机枪,咱全团就两挺,子弹数都数的过来,炮什么的就别提了,想都不要想。” “这也太不成话了。”纪平澜皱眉,“没有跟军部提吗?” “咋没提,去跟军部的军需官要,他就说等你们团长来了再说,等你去了,看着吧,肯定是跟你哭穷,要什么什么没有,就咱们团这种从上到下都没关系没背景的,你跑十趟,能有一趟给你点儿残羹冷饭就不错了。” 纪平澜觉得这事不好办,对这些官场上乌漆抹黑的潜规则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可是跟官僚打交道实在不是他的长项。 马三宝还在继续打击他:“说完武器咱再说说兵员,归到我们团的兵,也就咱以前的连剩下的那十来个看起来还像个兵样,别的怕你看了都吃不下饭。要么是战场上逃下来的怂包,全是烂泥糊不上墙的兵油子,枪毙都嫌浪费子弹。要么是建制打散了的残兵,好胳膊好腿的早让别的队伍挑走了,归了我们的都是别人挑剩下不要的伤兵,人都还没好利索呢。还有一多半是刚征来的死老百姓,枪都没摸过,听见礼炮响都能吓得尿一裤裆。就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货,连伙夫马夫加起来,也才勉强够一个营的数。真拉到战场上,还不如咱以前的一个连能打呢。” 纪平澜虽不指望军部会直接把一个训练精良装备齐全的团交给他这种新人带,但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除了气愤和失望,更多的还是不知该从何下手的茫然。 但身为长官是不能把这些负面情绪表现出来的,他勉强自己调整心态,说:“兵员不够就征,素质不行就练,武器装备什么的我再想办法,反正还有一段时间休整期,会好起来的。” “不是老哥我怀疑你的本事,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还有更坏的消息?纪平澜眉头皱的更深了。 马三宝这会儿扒完了饭,叫过旁边的小兵收拾了碗筷,抹抹嘴继续说:“就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杂牌团,上头都还要派人跟你分权,我也是才听说的,上面给咱派下来一个参谋,你说一个团部有个作战参谋也是应该的吧,可问题是那参谋军衔比你还高,而且听说背景来历相当不简单,要是到时候你俩意见不和,你说我们是听谁的?左右为难嘛这不是。我跟其他几个老哥们儿都商量过了,我们都是向着你的,那个小白脸要是不老实,咱就联合起来好好整治整治他,就不信挤兑不走。” 纪平澜楞了楞,一些年少轻狂时期的往事飞快地掠过心头。他突然明白那是谁了。 “那个参谋来了吗?” “上午刚来,在团部那儿歇着呢。还说让你到了就过去见他,嗬,好大的架子!” 纪平澜不跟他废话,用轻快到迫不及待的步伐赶向了团部。 团部所在的地方是一处临时征来的二层小楼,陈旧到近乎残破的会议室里放着几张旧桌椅,墙上挂的作战地图和桌子上凌乱的文件让这里勉强有了一点潦倒的军事气息。 纪平澜跑到门口,便傻楞在那里。 一身军装的何玉铭翘着腿坐在桌子后面,正翻看着一份文件,温暖柔和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他抬头看着纪平澜,微微地笑了笑。 “你好啊,纪团长。” 纪平澜一辈子都会记得,那天阳光灿烂。 正文完低概率——喵的神奇
作者:喵的神奇 录入: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