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 帝恋(第一卷)——暝夜殿

作者:暝夜殿  录入:09-09

太后拍案而起,揪住秦王袖子大喝道:“你贵为君王却豢养敌国公子为娈童,是失君仪;弑杀侍者以掩私情,是失国体!皇儿,你如今还要为他辩解不成!”

“朕之事,皇后管得太宽了。”秦王一甩衣袖,扯得皇后一个踉跄。他向前跨出两步,强压住亲手斩了皇后的冲动,以低沉却浑厚的声音道:“蒙恬!”

蒙恬跨步上前,朗声:“在!”

“传朕旨意,赵太后私设内刑,后宫惶惶,心毒狭隘,有失凤仪;刑讯质子,背乱冈本,口出戾语,不贤不惠;妄涉朝政,扰乱朝纲,假传圣旨,依罪当斩!朕怜其养育恩泽,加之侍寝先王有功,故免其死罪,终身囚居霞凤宫,不得外出!”

“遵旨!”蒙恬再拜。

太后听到这道冷酷无情的圣旨,顿时间心灰意冷。她歇斯底里地扑在秦王脚下,恸哭道:“陛下怎么能如此薄情哀家,难道陛下当真爱上了这个贱人,连我们母子的情分都不顾了么!”

秦王最烦女人哭闹,此时连看她一眼都厌烦,只是冷道:“不错。”

不错。短短两个字,让湫洛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那是什么意思,秦王……喜欢他?那个曾经暴戾恣睢地玩弄自己的人,竟然……喜欢他?

一时间心乱如麻,太后的哭闹更是让湫洛无法思考。

可是纵太后如何哭喊,圣旨一出不可收回。蒙恬已经领命,一把擒住太后,恭敬却无情地说:“得罪了,烦请太后随属下回宫。”说罢,押着太后离开了。

太后凄厉的哭声一路退去,听得湫洛汗毛倒竖,反观秦王却是面色无动。末了,秦王转过身,从枢手里抱过湫洛。熟悉的触感和熟悉的体香涌上鼻息,湫洛身子微微一颤。

秦王没有言语,兀自抱着湫洛往里间去了。枢在后面叫住了秦王:“皇兄!湫洛公子身上伤重,请小心。”

“朕知道。”秦王顿步听完,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寝宫深处,红烛银釭,明火烨烨;青帐垂幔,馨香缕缕。还是这间熟悉的宫室,无论是秦王还是湫洛都想不到,再次回来竟是这般样子。

秦王将湫洛放在床上,身手就要剥去湫洛的衣服。湫洛本能地用手拉紧,却被秦王厉声喝止:“放手!”

湫洛震了一下,松开了手。秦王解开狐裘的外衣,原本严肃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在狐裘之下,即使隔着一层外袍,他也能够看到渗透了衣料的血迹。湫洛哀求似地说:“这身体已经没法看了,秦王还是不要……”

“不碍事。”秦王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却让湫洛觉得那般平和。也许是碍于衣袍上的血迹,秦王这次放轻了动作。当他小心地打开里层的衣袍,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29.

只见白色的织锦已经斑斑驳驳,织锦之中,那原本完美无瑕的身体变得满目疮痍。在条条淤青见血的鞭痕里,无数被刀刃划破的皮肤已经翻出皮肉;不仅如此,竟有人丧心病狂到,舍得用烙铁类的东西生生将皮肤烫至焦黑!

秦王只觉得一种令人晕眩的怒火直窜头顶,眼里蹿出杀意。他死死握紧双拳,下一秒,却还是遏制不住地将桌上的一切扫落在地上。桌子被一脚踹翻,湫洛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闻声进来的宫女也跪了一地,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动龙怒。

“池影!”秦王喝道。

“奴婢在。”池影从帘后出来,跪在秦王脚边。

秦王怒火中烧,狠狠地咬出一句话:“告诉蒙恬,让行刑的人百十倍地还回来!连续折磨他们三日,未到期限不许死!”

湫洛听了,也不顾身上的伤痛,从床上翻下来跪在地上。因为体力不支,他一个重心不稳,重重从榻上摔滚下来。原本就嘶哑的声音,现在更是因为着急而语不成调:“陛下……请放过他们把,他们也是听命于人……”

秦王见他滚落下来,身上涂了药的伤口许多都撕裂了,血迹蹭在地上格外刺目,一时间心痛难当,又急又愤地喝止:“谁让你下来的!”说完,又觉得心疼,亲自将湫洛抱回床上,竟然出乎意料地柔声说:“你别着急,养好了伤再说。”

“求陛下赦免他们……”湫洛红着眼睛,死死揪住秦王衣袖。秦王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竟然为了曾经伤害自己的人求情,而且冒着盛怒滚下龙塌。这小人儿的行为总是出乎自己意料。

看着曾经欺在自己身下的人,如今被几个蝼蚁贱民折磨成这样,秦王就觉得盛怒难平。但湫洛都这般哀求,秦王也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也许是天生的占有欲作祟,一旦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去,秦王就格外重视起来,也因此,他忽然有点不想再欺负湫洛了。一反常态地,秦王将湫洛拦在怀里,似乎是在自语般柔声道:“湫洛啊湫洛,你要朕究竟拿你怎么办……”

孤傲的帝王第一次这样柔声低语,似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宠溺。湫洛身子一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秦王怀里也不敢乱动,可是总觉得,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惧怕了。就这样拥抱了许久,秦王用平时的语调对池影说:“罢了,你快点叫太医过来。”

“是。”池影松了口气,她向身后的宫女使了个颜色,所有人都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从此以后,湫洛更加成为了传奇,每个神武殿的近侍宫女都会眉飞色舞地向别人描述,湫洛公子是如何将盛怒的龙颜安抚平息。

太医们知道秦王的脾气,得了令后一刻都不敢耽误,速速赶来神武殿。可是开了好几个方子,都被秦王撕得粉碎。

“这是什么东西,别跟朕讲什么可能会留疤!朕要你们医得湫洛康复如初,否则他身上留着几道疤,朕就在你们身上划出一样的!”

太医吓得个个哆嗦,可这伤口着实太深,他们谁都不敢用性命做赌注。无奈,一个老太医想到了个孤注一掷的方法:“启禀陛下,扶涯先生或许有一方可治……”

“哦?”秦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压迫人的怒气消减了大半。

“陛下可曾记得,先帝做太子安国君时曾遇过火劫,幸而得公冶宗族医治大好。而今扶涯公子做常侍祭司,乃是宗家长子,理应有公冶一族的秘方。”

“此话有理。”秦王点头道。

30.

太医见秦王颔首,松了口气。道:“老臣这里有治伤的良药,陛下可在前五日施用,等到五日后伤口初愈,则可用公冶家秘药。”

“准。”

秦王一挥手,太医逃难似地跑出去煎药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人。秦王看着太医们逃出去后还在晃动的珠帘,笑道:“这些老臣,偶尔不威逼一二,平时怎么能用心。”语气中似乎有点玩笑之意。

湫洛听得愣住了,他从未想到,素来严肃的秦王竟还会有如此淘气的一面。不由大了胆子,微微嗔怪:“陛下何必为难他们。”

“还不是为了你。”

随口出来的一句,让湫洛更是一愣,胸腔里似乎什么被撞击了一下。

秦王似乎没有注意到湫洛的神色,只是站起身来:“渴了吧?看你嘴唇都裂开了,朕去给你倒杯水。”

也许是平时受了委屈太多,本来已经习惯了,但是突然被这么温和的对待,让湫洛一时受不了。当着秦王的面,湫洛竟然流下泪来。

不仅秦王,连湫洛自己都吓了一跳,连他都说不出是何缘由落泪。只是委屈的泪水一旦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湫洛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果然是在这里太缺爱了么,竟然因为这样小小的举动,就被这个曾经欺凌自己的暴君感动了。

秦王征战四方,此时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别……你哭什么啊……”他胡乱帮湫洛抹了眼泪,端过茶盏喂到湫洛唇边。

湫洛抿唇喝过后,秦王又命人将御膳抬来,让湫洛在榻上吃了。

一顿饭过后,池影回来报说疗伤的药已经煎好,并外敷的膏药和膏粉一起送来了。秦王命人传进来,池影正要为湫洛施药,却被秦王拦了下来。池影自小跟在秦王身边,聪明机灵,立刻会意,带着众人退了下去。

秦王重新解开裹在湫洛身上的衣料。这个动作他以往重复过无数次,湫洛本能地一阵紧张,畏惧的心再次颤抖起来。可是秦王这次与往常不同,他只是将药膏仔细地涂抹在湫洛身上,再施以药粉。因为伤口过深,每一次触碰都会牵动神经,痛得湫洛直呲牙。

秦王能够感觉到,每一次触碰,这具身体就会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与以往一样,源自对自己的惊惧。秦王没有多言,因为他的心尘封了太久,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关怀。可是湫洛每颤抖一次,秦王就对那些施暴之人更恨一些,也对自己平时对湫洛的暴行多了一分思考。

每上完一个部分,秦王就用绷带帮湫洛扎好。秦王习惯了平时在战场上随意包扎伤口,况且他也没有受过专门的包扎训练,所以等到全部的伤口都包扎完毕,湫洛俨然变成了一颗大粽子。

这下,湫洛完全不能乱动了,值得乖乖躺在床上。秦王看着自己的杰作,一方面高兴于湫洛短时间内不会再离开自己身边,一方面觉得这颗大肉粽着实滑稽可爱,竟然唇角上扬,露出了笑意。

湫洛从来不知道,原来秦王笑起来这般好看。就像融化了坚冰的阳光,即使透着罡风的凌烈,却还是传达出一丝温切。湫洛看得出了神,竟然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秦王显然是听到了,原本挂在唇边的笑意停了一下。湫洛吓得浑身一僵,闭口不言,生怕祸从口出。谁知秦王并没有怪罪,反用手掌揉了揉湫洛的头发。原本低着头瑟瑟发抖的湫洛,被这个亲昵的动作怔了一片,愕然的睁圆了眼睛,全然不明白秦王的用意。

31.

秦王知道,受过惊吓的小动物是不容易亲近的,所以忍住了狠狠拥他入怀的念头。谁知湫洛完全不领情,也许是秦王恐怖的形象已经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虽然刚才温和的举动着实让湫洛略有感动,可是现在冷静下来,湫洛还是对他心存芥蒂。僵愣了片刻,湫洛强迫自己捋顺思绪,恢复到当初的冷淡,道:“秦王突然转性,到底有什么阴谋?”

秦王听了惜琴的建议,还以为自己改变了对湫洛的态度,能让湫洛稍稍接近自己。如果说刚才的温和是因为没有保护好湫洛的愧疚,那么此时湫洛此语一出,顿时点燃秦王心中一种难言的怒火,刚才的愧疚被压在下面。可湫洛现在已经是包得像个粽子,秦王现在就算想做什么也只能忍耐。

惜琴的话此时在耳边回响——陛下,占有一个人也分占有身体抑或占有心。如果您只是想占有湫洛公子的身体,那么惜琴有信心可以成为比他更好的替代品;可是陛下,惜琴知道您意非在此。所以,请您拿出耐心,像优秀的猎豹那样伏击些时日,因为如果贸然追赶,只会让他离您越来越远。

秦王压下心里的怒火,站起身来,与湫洛保持一个并不亲昵的距离,说:“朕今天不会为难你。”

湫洛稍稍放心,大着胆子去看秦王。那张英俊的面容上有他读不懂的复杂感情。秦王同时也在看着湫洛,白色的绷带下只有那双熟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想理解秦王的用意。秦王背过身去,说:“只要你乖乖的,朕不想再强迫你了,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这是秦王最大的忍耐,也是他最坚忍的让步。湫洛忽然觉得被卸去了枷锁,心里流过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他甚至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责问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这只是秦王的愧疚而已,湫洛对自己说,他只是愧疚于自己母亲做出的可耻的事情。

给他一点生存的空间。在秦王劈手下来接过湫洛的时候,枢用最快的、微不胜闻的声音这样说。

秦王第一次难以镇定,他心乱如麻,撩起下摆兀自离开。

湫洛闷声闷气地包在绷带里,他完全捉摸不透这位秦国帝王的套路。当他以为他高高在上时,他不顾身份地欺凌自己;当他以为他心平气和时,他却对自己的哀求怒不可遏;当他以为他已经丢弃自己时,他却对别人伤害自己暴跳如雷;他以为他从不曾温柔,可他刚才却小心翼翼地上药……现在竟然留下一句话闷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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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理着自己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就散步至御花园。远远看去,斗折蛇行的长廊宛若伏雪的卧龙,在怪石嶙峋中现出不一样的典雅精致。与别的地方一样,除了宫人必经的小路以外,厚厚的积雪并没有被清扫,留得了一片浑然天成的素白。但很快,秦王发现在一处雪地上烙了一排足迹。

秦王微微蹙眉,沿着痕迹向前去,没走多远,就看到一袭红衣慵懒地倚在栏杆上。

红衣长摆坠地,不胜东风,娇卧朱栏,巧笑盈盈。见秦王走来,红衣美人撩起衣摆,像一朵蹁跹盈落的赤桃一般跪在地上,笑道:“陛下来了,惜琴等您很久了。”

32.

“你怎么知道朕要过来?”秦王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坐在栏杆上,却不是惜琴那般慵懒的感觉,反而有种凌风的飒爽。

秦王没有说平身,惜琴只能跪在地上,仰着娇俏的小脸回话:“这还不简单,陛下对湫洛公子态度大转变,公子那样倔强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接受。陛下您是翻手天下覆手江山的王者,习惯了想要就得到,手段也是一贯的皇室风格,自然容易被小美人冷眼。而您心情不快,不就来这里散散心嘛。”

秦王随手牵起一缕青丝,放在唇边摆弄:“你这么聪明,朕真当考虑该不该留你。”

秦王语气似无所在意,但惜琴脸色微变——他知道秦王的脾气,凡上位者需要能度圣意的聪明人,但也最忌讳身边的人揣度君心。今天是他太不小心了。但随即,惜琴就佯作娇嗔道:“陛下一句话,惜琴自然是死不足惜,只是惜琴担心陛下,陛下难道就不可怜惜琴一片深情?”

秦王笑不带喜,却让惜琴平了身,允他坐在身边。惜琴不敢僭越,又觉得远坐太过生分,干脆伏在秦王膝头、坐在地上。他抬头看秦王,却发现秦王只是遥望着远方,于是轻轻问:“秦王在烦恼什么?”

“朕觉得你说得对。”

“嗯?”

“你说得对,只是朕不愿意承认罢了——朕是君王,一生戎马起家,无论是宫廷还是沙场,朕都得习惯以绝对的强者身份面对。而唯有面对他,让朕首次有些迷惑了,朕开始犹豫之前所做是否正确。”

今年的大雪虽然时断时续,到底飘飘扬扬了三天,秦王抓起一把雪,看着它们在手里融化。继续说:“朕迷惑的,不是自己态度,而是从一开始,是不是就不该让他出现在秦王宫。”

“那么,陛下为什么还要接湫洛公子来呢?”惜琴把下巴枕在秦王膝盖上,用轻快的语气问:“陛下是聪明人,可就是太过聪明了,才会对感情疑惑。”

“朕如果不接他过来,日后燕国灭亡,他只有一死。在这里,他或许不快乐,但是朕可以保护他。”

“公子怎么想惜琴不知道,”惜琴扁着嘴摇了摇头,“可如果是惜琴,倒是宁愿死在秦王身边,哪怕您锁着我。”

秦王终于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天,惜琴更加笃定了要留在秦王身边。因为即使秦王爱的人不是他,可一介君王能将自己脆弱的地方说与自己,那就证明了,自己已经是另一种重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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