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药寒面色凝重,半晌沉沉地道:“传本王的令,宣公冶扶涯即刻赶到暖阳宫!”
“诺!”
一盏茶的功夫,扶涯就匆匆赶来。进了朝笙阁,扶涯一句话未说,先将随身的卷帘抖开。卷帘之中,是大大小小的银针。扶涯褪了枢的上衣,以什么东西擦拭之后,就细细地将银针插了进去。
湫洛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那些针扎进皮肉的过程,他连看都不敢看。起先还没有动静,但几根针下到某些穴位之后,枢闷闷地哼出了声。
“痛就叫出来,否者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扶涯淡淡地说。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嗯……”枢闷闷地点头,额上冷汗密布。
时间仿佛过的很慢。半晌,扶涯才收了器具,站回床边。
“怎么样?”泷药寒问。
“寒气已经去除,但是公子恐怕过不了天命之年,而且需要一直服药以控制头风。“
“这是怎么回事!”湫洛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的变成这样?不能过天命之年……这样温柔的公子,这样好的人儿,神怎么能让他只能再活不到二十年?!
为什么……神总是将这样好的人早早的带回去?枢公子他,分明是那么的温柔……湫洛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50.
枢见湫洛这样,只觉得心都要碎了:“湫洛公子,枢很好……请不要……”
“好在哪里?”扶涯冷冷道。他看了一眼湫洛,说:“公子一生清明,怎么到了这事一时糊涂了?”
枢苦笑:“扶涯公子果然洞明一切,只是人生难免徒有无奈之事,枢既然陷在这里,也算认了。”
扶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枢拉着湫洛的衣角,让他坐在床边,亲手为他拭泪:“公子别哭了,堂堂燕国公子,当心出去了被人笑话。”
“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我。为什么好端端的,你……”
“只是心血来潮,枢命该如此,也怨不得什么。只是你快别哭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对你了。”
也许是湫洛的错觉,他总觉得,枢的这句话似乎无以复加的忧伤。可是当他抬眼看去,却只看到那一如既往的微笑。
公子枢,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就是这副好人的表请。若干年以后,湫洛还是忍不住的在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进秦宫;或是自己遇到的不是秦王,而是枢,那会怎样?
可是幻想归幻想,等湫洛明白这件事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有无可挽回的失落……
他该发现的……他早该发现的。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的罪尤……
从暖阳宫回来,湫洛就一直闷闷不乐。似乎有什么事情堵在他的心口,让他分外难受。
枢的病成为他牵心的一件事情。虽然扶涯言之凿凿,但湫洛总觉得,公子枢重症告急这件事是那么的不现实。
不……天佑好人,枢公子他一定会没事的!
仰头饮下一杯烈酒,湫洛在心里为枢祝福。伸手再去抓酒壶的时候,半空里出现一只大手,先一步将酒壶抢了过去。磁性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空传来:“怎么,学大人借酒消愁?”
湫洛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秦王。他把酒觞放在桌上,闷闷不乐道:“扶涯公子说,枢公子他恐怕过不了天命之年……”
秦王回来时就听报此事,没有丝毫惊异,稳着声音道:“朕会为他寻访最好的医师,你别急。”
“嗯……”湫洛点点头,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秦王。
秦王坐在湫洛身边,看了眼窗外:“洛儿,别总想那些未可知的事情,有时候当我们暂时无法改变某些东西时,就得把目光转向眼前的事情,否者就会一直滞步人后——你看,正如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湫洛抬眼看去,果然窗外飘飘遥遥,却不是以往的鹅毛大雪,而是多了几分娇柔,隧道:“嗯,这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洛儿,”秦王突然问,“你是如何看雪的。”
湫洛没想到秦王会这么问,略略沉吟了一下,答道:“当雪将这世上一切都变成白色,我就觉得心生感动。一切让人害怕的东西都被埋葬了,只留下看得清的纯白,让我觉得无比安心。一年之中,无论春华秋实,艳夏流莺,终归到了雪季,便是万籁归于沉寂。摒弃了容华和纷扰之后,看雪的目光才算是清濯了。”
秦王摇摇头:“在朕心中则不然。”
“哦?”
“朕素以为,雪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轻易会被弄脏、弄乱,短暂又让人揪心。
51.
它无法遮盖这世上的一切,一季的覆压千里只是天真的理想,因为没有什么丑恶的触手能够被遮盖深藏,一旦太阳出来,它便注定了一生的迍邅坎坷。所以雪的美只能留在心里,偶或浅尝辄止,入得深了,这美便被破坏。”
“既然冬雪在陛下心中百无一用,那何苦总是在庭院留着它?陛下如此看雪,不是少了很多情趣。”
秦王慵懒地靠在椅子里,唇角牵起一丝笑意:“既然这是朕的江山,朕便想着多留它一日也是好的。尔或来年,只要这园子在,纵使它去了还会回来。”
湫洛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陛下对雪,怎么也跟打江山似的,非要留在眼底?”
谁知秦王倒是叹了口气:“朕素来不是欲求不满之人,得不到的便不去妄求,可是唯有这雪……却像极了毒药,让朕欲罢不能。”
“风大了,陛下也总是劳累,”湫洛听出秦王话里有话,却不知道要怎么对答,于是打岔道,“湫洛去给陛下端杯参茶来。”
说着便起身要去,将要出门时,忽听得秦王说:“等春暖花开了,朕带你去狩猎。”
湫洛原本要走的,这时回了头,奇道:“各国诸侯都是秋围狩猎,怎么秦王要在春天?”
“这里春天的熊最多,饿了一冬便会出来觅食,秋天反而不好找了。”
湫洛“哦”了一声,便打帘出去了。他没有看到,身后的秦王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溢出深深的没落,极小声却失落得让人心疼地轻道:“朕怕你留不到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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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湫洛去看过枢好几次,那个温润的公子一如既往地风度翩跹,只是聊得久了,就难免露出些许疲惫之色。湫洛看得心疼,却也不道破。
唤樱总是每天三四次地催促枢喝药,似乎比吃饭都要勤些。日子久了,连惜琴公子都笑他因祸得福,染了一身妒人的药香。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病人,春天围猎却还是和他们一起去了。
上次伏击之后,秦王本来要把“蹑景”给湫洛,但湫洛死活不肯,说“蹑景”救过他们两人,定要让它继续守护秦王。于是围猎的时候,秦王专门命人牵来另一匹千里宝马“晨凫”送予湫洛。
“晨凫”和“蹑景”皆是古良驹的后代,齐名天下。加之自小通栏饲养,耳鬓厮磨,感情异常深厚,围猎之时两马并驾齐驱,秦王和湫洛的关系不言而喻。
两马在前,一位英姿飒爽的君王,一位风骨谪仙的公子,竟成了一道风景。
紧跟在秦王身后的,是蒙恬、王贲等大将,以及风华正茂的小王爷泷药寒;惜琴陪着公子枢骑在众人之后,嘲笑他们一群莽夫,等着看他们和熊搏斗的好戏;扶涯虽然擅于骑射,但是功夫几乎不会,也随枢等人在后面慢慢闲散,丝毫没有前面众人的劲头。
入了围场深处不多时,猎犬就突然兴奋起来。秦王命人松了猎犬的套子,一队人随着猎犬策马飞奔。
秦王赶在队伍最前面,只有湫洛的“晨凫”紧跟身旁,其余人呈半包围状随行左右。秦王扬鞭豪情激励众人:“都把看家本事给朕亮出来,猎到了野熊,朕回去重赏!”
“那就先谢过陛下了!”蒙恬第一个催马大笑。
52.
“蒙将军别得意,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泷药寒快马加鞭紧追其后,笑道。
湫洛看他们意兴阑珊,也忍俊不禁。秦王在马上回首看他:“湫洛你可当心了,野熊可不像朕这般心疼你。”
“别小看了我们燕国的骑手,”湫洛催了马,不服气地反驳,“虽然我素来不是什么武业奇才,但骑术可是数一数二。”
“是真是假,朕一会就见分晓。”
正说着,忽然就听见犬吠不止,林子深处一声咆哮震得群鸟惊起。围猎的队伍里,许多马都受惊长鸣,唯独宝马“蹑景”“晨凫”纹丝未动。
“跟上!”秦王马鞭一扬,朗声喝道。
一队人立即有规律地分散包抄,全然不留一丝虚口。当包围圈渐渐缩小,一头巨大的灰棕色野熊暴躁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此时的包围圈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一般人的弓箭射过去,对野熊来说只是隔靴搔痒。此时却见秦王张弓搭箭,连射三支,支支都深没入野熊要害,这等准头和臂力看得湫洛目瞪口呆。
被连击要害,野熊痛苦而震怒地连声咆哮,就要冲秦王而来。此时大将军蒙恬、王贲,以及其余王侯公爵三面夹击,齐齐张工引箭,对野熊开始第二轮攻击。尤其是蒙恬天生神将,一箭正中野熊面门,顿时鲜血四溅。
湫洛是见不得血的人,偷偷抽了一口凉气。秦王笑话道:“湫洛小公子就跟在后面吧,一会野熊逃生肯定是拼得鱼死网破,朕怕伤了你。”
湫洛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忍心看野熊垂死挣扎,就引了马退至众人之后。
野熊连番遭到攻击,也心生胆怯,向故意预留的豁口逃窜。众人一边策马追赶,一边渐渐收拢包围的队形,将野熊朝着北边驱赶。野熊逃窜没多久,忽然从正面射来无数利箭,小王爷泷药寒带着人早早就伏击在这里。
不等蒙恬等人追上,泷药寒雕工强挽,一箭射入野熊心脏。那箭带了倒勾,后面挂了手指粗的绳子,没入了熊身便哪有脱钩的道理。与此同时,秦王一支相同的箭重重钉入野熊咽喉,策马绕着野熊打圈,将野熊勒倒在地。
当笨重而庞大的野熊倒地的瞬间,秦王催了“蹑景”赶上前,整个身子倾出马背、几乎贴近地面,单手提剑,众人只看见秦王一骑瞬间掠过,还来不及看清楚,就看到秦王手起刀落削下了整颗熊头。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万岁”的呐喊震动山林。
湫洛在人群之后看着心爱之人威风凛凛,也觉得无比快意。然而他没有注意到,一侧的灌木里,危险正在逼近……
沉浸在喜悦中的围猎队伍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状况,只有湫洛胯下的“晨凫”忽然焦躁不安,蹄子在原地不停地踏着。湫洛有点奇怪,这良驹对刚才的熊咆都不为所动,怎么现在忽然躁动起来?正不解,忽然就从一侧窜出一道灰色的身影。
“晨凫”不愧是宝马,不等主人反应,就长身而立,竟然生生将这灰影踹出去数米。灰影在地上打了个滚,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湫洛这才看清楚,竟然是一只山狗。
几乎就在这只山狗被踹飞的同时,另有七八条相同的灰影窜了出来,竟是有预谋地夹击湫洛。这山狗本来就是群居围猎,攻击力和野狼差不多,却因为成群结队,连落单的野猪都能捕杀。可能围猎的队伍冲进了他们的地盘,山狗见他们人多不敢接近,却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落单的湫洛。
53.
围上来的山狗越来越多,在湫洛周围,竟全都是不可计数的幽绿的眼睛!
湫洛有点紧张起来,他攒紧了缰绳,不着边际地查看哪里是包围圈得薄弱处。可这山狗似乎是通了人性,不等湫洛做出反应,却齐齐地扑了上来。因为数量庞大,纵然是良马“晨凫”也应付不暇。
湫洛笨拙地躲闪,眼角的余光却瞟到一只山狗竟然从一侧的斜坡上一跃而下,对着自己咽喉张开了血口……湫洛躲闪不及,本能地用胳膊挡去,却忽然被一个人扑下了马。
那人提着一只细剑,将湫洛护在臂里,舞起的剑花招招凌厉致命,没有一丝赘余华丽的成分。山狗哪里是这素日里练兵的护卫的对手,有好几只正面冲来,竟被横身劈开。
血喷溅在湫洛和那人的身上,发出难闻的腥臭。湫洛强忍住作呕的感觉,侧脸看那个保护他的人,才发现因为山狗的亡命偷袭,那个人已经浑身伤痕累累。而护着自己的那只胳膊,因为无法攻击之能防守,竟被生生撕咬掉一片皮肉。
“你的胳膊!”湫洛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人没有回答,手里还在一刻不停地砍杀。湫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在此时听到那人淡淡的一句话,顿时浑身僵硬。
那人侧在湫洛耳畔,极迅速而小声地说了句:“丹已被杀。”
一瞬间犹如五雷轰顶,湫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说什么?”湫洛的第一反应就是听错了。可是那人还没有回答的时间,围猎的队伍已经赶到了。
其实从湫洛被偷袭到现在,也只是片刻的时间。秦王、蒙恬、泷药寒驱马最先赶来,连剑将无数山狗劈成几段,其余的山狗看到大群人追来,连忙落荒而逃。
秦王不等“蹑景”站定,翻身下马,一把将湫洛扯进怀里,小心地察看:“怎么了?哪里伤着了?”
湫洛还沉浸在刚才那句话的震惊当中,呆呆地毫无反应。秦王还以为他受了惊吓,将湫洛紧紧拥在怀中,对着后方的随军震怒道:“你们都是怎么搞的!让你们保护燕公子,都去哪里了!”
“陛下恕罪。”原本的欢乐气氛一扫而光,护卫个个滚下马,跪在地上请死。
在秦王几乎要下令斩了保护不力的护卫队之前,湫洛轻轻地开口了:“我没事。那不是我的血。”
秦王在心里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命令赦免护卫队。
湫洛轻轻揪了一下秦王的衣角,示意他息怒:“多亏这位兄弟保护,我很好,一点伤都没有。”
“他?”秦王这才正眼去看刚才的护卫。之间那人浑身带血,却不觉得丝毫落魄,反倒有种大将风采。秦王素来喜欢这种人,敛了怒火道:“抬起头。”
跪在地上的护卫抬起头来,其面貌不甚惊人,但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有种说不出的刚毅神色。虽然衣衫破碎,左臂伤可见骨,但他眉间毫无痛苦之色,俨然有种置之危险于度外的武将风资。秦王看了片刻,总觉得有点眼熟,还想问什么,却被湫洛催着快点给那人止血。
在湫洛的催促下,太医很快赶来。秦王一边冷眼看着那个护卫,突然问道:“你叫什么。”
“属下徐良。”
“徐良?这名字似有几分耳熟。”
“陛下日理万机,不记得是自然——属下曾经在御花园替陛下给二殿下带过口信。”
“口信?”
“嗯,查一个案子的口信。”徐良是聪明人,他既然知道秦王将这件事避着湫洛,当然没有直说。
54.
秦王顿时想起来了,这人正是那日和惜琴在花园里发现偷偷记录的宫女,向护卫问话时答话的那人,遂问:“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