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如语,一树的火红枫叶,像是林茨烧起的熊熊烈火,将整个秦王宫都笼罩入层次分明的岚辉里。
只是,那一只竹笙,一架古琴,却静默在梧桐树下,长相依伴,再难和鸣……
番外二:惜琴篇——月华残曲
【1】
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西风残照的时节。
梧桐一叶落,蒲柳尽成折。
母亲生我是在午夜。那天夜里,她梦见一望无尽的亭台楼阁,其间紫烟纱罗,旖旎成波,俨然仙境。梦里,一架无弦琴端方在秋水之上,不撩而动,声嚅幽咽,绕梁不绝。
琴音嘈嘈切切,愈发嘹亮;倏尔弦断戛然,满室回响。而后,瀑水落天而下,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鸟鸣,一只巨大的枭鹰破云而出。那对乌青色的羽翼负压齐国疆域,遮天蔽日,震骇四合。
因为梦琴翔鹰,母亲为我取名惜琴。
父皇认为梦琴翔鹰乃天赐吉兆,预示我将成为赵国的英雄,统一齐国,光耀门楣,便对我尤为爱戴。一岁生辰,我被赐封为太子。
然而,皇室幽深,心阁叵测,若不为刀俎,便会沦为鱼肉。
我从未想过要和几位哥哥争夺皇位,亦不想即位。金戈铁马,不是我要的人生。
父皇驾崩的那一天,矫诏连夜被送到太子府,二哥的兵马包围了整个府邸,三百家丁被屠杀殆尽。
那一夜,哀鸿遍野,尸骨如山。
我的小姐姐趁乱潜进寝宫,带着我从水道逃生。一路上,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只是一味地逃。那天,随行的二十名护卫全部被绞杀,其中包括看着我长大的温柔的侍卫哥哥。
流落在外的途中,我们被歹人所骗,我的小姐姐被卖到了青楼歌馆。我至今仍记得,那个黑暗得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仅仅隔着一张旧木桌,另一边是姐姐无力的挣扎和嘶哑的悲泣,以及衣服被撕裂的声音。
“惜琴,不要看……”在我童年所有的记忆中,这是姐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怕得全身颤抖,抱着双膝瑟缩在桌下,闭上眼睛,将头深深埋在双腿间。如姐姐哀求的那样,我没有看她。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一年,我只有八岁。
时隔多年,那个为了我受尽欺凌的小姐姐的模样,已经模糊得只剩一个剪影,然而,我却清晰地记得姐姐最后无力的恸哭。姐姐留给我的,最后只剩下一个名字:红笙。
叶红笙。姐姐随母姓。
姐姐被带走之后,因为青楼不收男眷,我被卖到了另一间寻欢场。那是一家男妓卖笑的相姑馆,里面的一个哥哥说,我会被训练成最优秀的男宠,送给各国的王公贵族。
我一次次地尝试着逃跑,每次被抓回来,都打得遍体鳞伤。
最后一次,我遇到了他。那个将会改变我一生命运的男人。
那天我拼了命地往外跑,刚逃出去没多远,却和另一个男孩撞在一起。我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被后面赶来的大手压住。挣扎间,我抬眼看到,那个男孩虽大我一些,面上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着。
面对这些五大三粗的打手,男孩只是微微挑眉,俊秀的面上不动声色,沉声道:“这是何故?”
不知为何,只是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问句——甚至我都不确定,他是否是在问别人——然,那话语中十足的冰冷如渊,让人不寒而栗。
那几人许是迫于男孩的威严,谄笑道:“小少爷饶命,这畜生总是跑,小的们这就带回去,修理好了再给您送去请罪。”
“怎么了?”
男孩还未开口,他的身后却走来一个人。那人高挑威武,眉宇之间和男孩一样的神色。这人我却是见得的,那是在七国酒宴之上,父皇神色严肃地将那些各国贵胄介绍给我——
秦国,异人。
异人身后,缓步走来一位抱琴公子。那公子眉目如画,却是两鬓青丝,顾盼之间如歌如诗,令人好不唏嘘。我虽未曾见过这样的仙人,可他怀中那把琴我却是知道——这普天之下,任何爱琴之人都会知道它的名字——“遗思”。
遗思。
折芬馨兮遗所思。
天下第一琴师——“琴帝”冠鹤的爱琴。
嗜琴之人,必是心思缜密,心细如尘,才能谈得出如泣如诉,谈得出气动山河。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用尽毕生的力气,我挣脱了桎梏,跪在琴帝冠鹤的面前,死死揪住他的衣袍下摆,哀求道:“请救救我,冠鹤师傅,惜琴愿意常伴师傅身边,为奴为仆,只求师傅带惜琴离开这里……”
“你叫惜琴?”冠鹤师傅微微蹙起眉,将我扶起,柔声问。
“是。”
“你可会音律?”
“家母曾自小教习,略通一二。”我小心回答,不敢妄言,却也怕他拂袖而去。
“既然你名中带琴,又通音律,那便是缘分,”冠鹤师傅将我护在怀里,对异人笑道,“我可能跟你讨了这个人儿?就算我冠鹤欠你一个人情。”
“这是自然,区区一个孩子,何谈人情——政儿,去给他赎身。”异人道。
“诺。”那男孩转身离去,连脚步都稳健平和。不知为何,我就是记住了那个背影,和那个人的名字。
师傅与异人在房间密谈了许久,我只是抱琴在外候着。那个男孩为了赎了身,便被异人派去做了别的事情,那之后再没有出现过。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竟全是他不苟言笑却冷静沉着的侧脸,还有他长长的睫毛下,眼底从未有过波澜的深邃。
随师父回去后,我便成为他的徒儿。作为唯一的徒弟,师傅将“遗思”送给了我。
跟随着天下第一琴师冠鹤,日子静如止水,竟然一晃便是八年。
八年之后,在箭鸟锋,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孩子。
那时候,他已经是一国之君,秦国年轻的王。连年的征战让他闻名天下,战争将那双本就平静的眸子,冻得不惊意思波澜。只有眼底看不尽得肃杀风雪,昭示着他这八年的历尽波澜。
八年,足够将一个孩子磨砺得硬如坚冰。
八年,也足够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遗忘。
【2】
我从来不奢求他能够记得我——他是高高在上的秦王,而我,不过是他八年前晃过眼前的云烟。
“陛下万福。”
“起来,你叫什么?”
当我一身绯衣拜在他面前,奉上茶盏的时候,他这样问。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我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惜琴。”我答。
“好名字。”他挑起茶盏的盖子,轻轻拨了拨浮叶,说。
简单的三个字,我欣喜若狂。可是来不及多言,师傅已经进来。我知道,他这次过来,只是向师傅讨教天下大势,不是我可以插话的,遍一言不发地退在一边。那天,他和异人同来,与师傅讨教江山。其间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尽显王者风度。
那时候,我便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他。何止爱上,连这颗心都为那王者之气所折服。
那天师傅离开之时,我终于忍不住地敲开了他的房门。
房门开启的那一刻,我抱着“遗思”琴,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惜琴?”他有些意外,却只是微微挑动眉峰,面上一关的不动声色。
我抱琴跪下,以最卑微的姿态谒见他——谒见我心中的君王。
我说,陛下,请允许惜琴为你演奏一曲。
我说,陛下,请带惜琴走吧,惜琴愿一生常伴陛下,别无所求。
那夜,“遗思”的琴音婉转如诉,是我一生最缱绻的情思。月华如水,琴音若叹,几番间关,几番玎玲。
最后一首曲子没有弹完,秦王遍已经欺上身来。
他站在我的身后,贴着我的耳侧,我甚至能够嗅得到他吐气如兰,感受的到,那种逼仄的凌厉之气。他说:“惜琴,朕要你成为朕的人,即使无所回报,你也要爱着朕、忠于朕。”
“诺。”
他的那句话宛若一句咒语,自此之后,即使秦王对我,每每不过一夜纵情,我却无怨无悔,只有爱与日俱增。
不知不觉间,琴音停止。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经这样了——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只有诉诸不尽的悸动。
那一夜,我将心和身子都给了他。
清晨醒来,他已经穿好了衣衫,只是坐在桌前饮茶。晨曦镀上他的侧脸,从这里看去,竟是宛若仙人。我愣神了许久,才披了亵衣从床上起来。
亵衣之下,是满身欢爱的难看痕迹。我将衣衫拉紧,脸上却早已滚烫异常。
下地的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下的钝痛让我双腿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他一个跨步而来,将我扶住抱回床上,平淡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温柔:“好好休息,朕今日会待你向冠鹤师傅辞行。”
“谢陛下。”
那一天,我是被他抱下箭鸟锋的。
伏在他的怀里,隔着那个厚实的胸膛,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我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将脸贴上去。那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与他一起回到秦国上都,他将月华殿送给了我。
那是一间漂亮的宫阁,朱漆的红柱,绯色纱帐,清澈的河水直通镜湖;梧桐树和牡丹花布满了整个庭院,树下一方雕花的琴几,精美绝伦。
“惜琴,从今往后,这月华殿就是你的家。”
“诺!”
我环住他的脖子,眯起眼睛,踮起脚尖向他索吻。当着无数宫人的面,他将我压在梧桐树坚实的树干上,极富占有性地探入我的口中,将我的神智一同掠去。
许久之后,他才从我口中离开,我早已双颊绯红,喘息连连。
他揽着我的腰,看向四周目瞪口呆的宫人,冷道:“从今往后,惜琴公子便是朕的人,谁若不尽心服侍,便自断双臂!”
“诺——”宫人跪了一地,叩首领旨。
这是自我逃出太子府后,第一次接受众人的膜拜。与那时府中面上阿谀、背里轻视的态度不同,在秦王面前,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彻底的臣服。
我侧面偷偷看他,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众人的膜拜,只是毫不在意地扫视一眼,丝毫不将面前所见放在眼里。
那时我便知道,得天下的人,必定是我的秦王!
在月华殿的日子很简单,每天,我都坐在月华殿的台阶上等着他。就像等着夫君回家的妻子,痴心,却幸福。我甚至将内殿的屏风都撤去,只是为了在他踏进月华殿的那一刻,就能看到他英武的容颜。
他喜欢我弹琴。下朝的时候,他总是先来月华殿,倚坐在狐裘雍容包裹的太师椅上,单手支颌,闭眼聆听。
我总是在清晨,一袭红衣落座,在梧桐树投射的阴影间,在牡丹花泛起浪涛的花海里,为他一遍一遍地弹奏。
我们在牡丹花的矮树下交谈,我喜欢听他的声音,雄浑、低沉、磁性。他总是畅谈天下,诉说见闻,且不论他的高谈阔论,只是听着声音,我便满心欢喜。
我经常赤足站在月华殿的台阶上,伫立着张望,期待他颀长英武的身形。他说这样会受凉,便命人铺了金丝绒的长地毯。那天,我被他压在新铺了地毯的台阶上,衣衫被撕得凌乱不堪。他忘情地吻着我,我亦全力回应。在所爱的人面前,一切矜持都没有意义,只要他想要的,我便都给他。
我的身子,就是为了他而存在。
每每他来,我们都用心地去爱抚着彼此。一切大胆、令人羞愧的体位,我们都试过。我甚至被压在梧桐树杆上做;在清浅的湖水中做;在香几和方桌上做;在夏夜的萤火虫辉光中做……
即使我知道,我只是他万千后宫中的一员,只是他一个泄欲的工具,然,为了他那份信任,我便今生足矣。
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以为,我的一生便会这么度过了。
那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素白遮蔽了全部的秦宫,只留下一片苍茫。我披着火狐的狐裘,捧着雪球跑进神武殿的时候,却被他怒喝而出。
“以后不许踩这园中的落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生气。以往,他唯一在沙场和朝堂上,才会有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神色,而今,这副神色竟也会为了我而露出。
【3】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湫洛。
这才是秦王心里真正的唯一。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只觉得一天的风雪都似那般冰冷无情,唯有眼前这人,才是我的天下。而今,这天下却不是我独有。
虽然他在那日便说过,他不会爱上我。但那时的我,仍旧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够留在他的身边,便终有一日可以得到他的心。可是,我终究还是错了。
作为惩罚,那天,他将我的衣服撕得粉碎,然后压在冰冷的雪地里,狠狠地进入。
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几欲昏厥。我嘶哑地哀求,说知错了,可是,他仍旧那样无所节制地掠夺,直到我全身都被抽干。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我扔回雪地里,冷冷地俯视着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我流着泪在雪地里摸索了很久,才找到几块能够蔽体的破碎衣衫。回到月华殿,我就开始发烧。
秦王夜里来看我,我已经几乎神志不清。
恍惚间,他温柔地亲口喂药给我。他的舌尖将药推入我的口中的时候,我忍不住地含住他的舌,本能地索求。
他纵容地任由我胡来,等我闹够了、累了,才重新将棉被替我盖好。
“别走……”我揪着他的衣角,任性道。多年对他的了解,我已经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冲他任性撒娇,什么时候一定要顺从。
“好,朕今晚留下来陪你。”
他用打手揉着我的头发,坐回了床边。我将头枕在他膝头,只为了他的这个动作,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
那天,我和他聊了很久,也知道了那个叫做“湫洛”的燕国公子的事情。我真的很好奇,这样一个纯真孩子,怎么会生在帝王之家,怎么会在这样的泥淖中,依旧出落得这番不似凡勿。
在见到湫洛之前,这些话我是不全信的。毕竟,举凡是自己喜欢的人,在心中都可以无限的美化。可那一天,当我真正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我这才能够理解,为什么他这样的留恋着这个孩子。
那天,公子枢约我到湖心亭赏雪,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个未及束发的少年。
只消一眼,我便被那番谪仙似的轻灵所震撼。那孩子肌肤白皙如雪,柳叶细眉,一双乌玉似的水眸,秋波泠泠。我细细端详,从精致提拔的鼻梁,到小巧柔软的唇瓣;从消瘦却线条柔和的下巴,到吹弹可破的颈部肌肤,竟是那番精致无暇。
枢说,这是湫洛。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输了。
论相貌,纵使秦王说我是百花之王、后宫独宠,湫洛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的仙风傲骨;
论时间,我邂逅秦王,是他极盛之时,湫洛却是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予了一泓润泽的清泉。
我唯一能够与他相比的,只有我炙热的爱。然而,这份爱如此无力,因为秦王的心中,早就被这个人独占。
这个人从未成出现,却可以霸占了秦王十年的时间。这样的公子,我用什么去争?什么去抢?
所以,我宁愿选择帮助湫洛,只为替他赎罪。我想,若是他们可以化解心中的怨,便可以幸福了吧。
所以,当他告诉我,湫洛回来的时候,就是我的限期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的怨。唯一的不舍,只是对他的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