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如今,你告诉我了又能怎样,”湫洛环顾一眼这方军帐,“我们已然这番,又要如何回去从前?而那些伤,又要如何去弥补?”
心,从未有过的乱。
不是当初的不知所措,亦不是当初被背叛的心碎,而是明知道解开了绳结,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蹉跎和无力。
秦王亦是唯有一声叹息。长叹息以掩气兮。
22.
“罢了,朕也莫曾怪你,毕竟,明知道你误解,却难以压抑那股怒气的人,是朕。”
秦王闭上眼睛,沉声说。
帐外,喊杀声如天撼,血雨腥风,一宿悲怆。
秦王不着边际地瞥一眼外面,问:“朕只想确认一点,那日朕潜进太子府看你,出来伏击朕的兵马,是你派来的吗?”
“什么?”湫洛更是一惊,这等冲击,一点都比不方才那件事小。他惊诧地瞪大了水眸,上前一步,仿佛是想确认秦王所言并非属实:“你说,那天晚上的人,是你……不是枢?!”
“果然……”秦王听湫洛这样问,心下便已经了然。
“你的部下还真是费尽心机,为了拉拢你,真真假假,用了不少手段啊。”
秦王似是自语一般,踱步至一旁,拿起桌上的辘轳长剑。再次看了一眼帐外,秦王将长剑出鞘,转身便往帐外而去。
路过湫洛的身侧时,秦王以极快而低沉的语调道:“做自己的决策,莫要被旁人左右。”
说完,英挺的戎装帝王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满营的腥风血雨中。
白刃染血,迍邅千年。
湫洛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呵,这样一来,究竟是谁背叛了谁呢?一切,不过是一个错误的玩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原来,那夜温泉,当真是秦王的真心。他求了真心,得了真心,却在犹疑和猜忌中,失了真心,错过了真心。
而他的秦王,被负了真心,冷了真心,因此亦失了真心……
秦王,我的秦王……
满夜喧嚣溃退无形,湫洛痴望着军帐那一方床榻——多少个日日夜夜,秦王就是这般依案独守,金甲不脱。而自己,惶惶间就此负了他一片情意。
秦王,如若我说,洛儿还爱着你,怕是你也不会信了吧?你这样的人,这番骄傲的人啊……
外面的火势已经减息,忽然一声捩马长鸣,将湫洛拉回现实。阙让跃马而下,闯入帐里,一身铁甲血染成赤红。阙让将长枪番于身后,唤了一声:“殿下?”
湫洛面前敛了那番失魂落魄,眼底却依旧空洞无神。他顿了良久,才以空寂的声音回应道:“……我,没能杀死秦王。”
“哦。”阙让并未有任何表示,勾起的唇线略动,让出路来。他说:“殿下,退兵了。”
“知道了。”湫洛脚尖一挑,将地上的长剑翻起,凌空握住翻入鞘中。他转身出帐,阙让紧随其后。
原来,就在他与秦王那耗尽了心智的对话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如此狼藉破败。只是短短片刻,沧海桑田,更何况,他与秦王的芥蒂,又何止瞬息一夜……
“阙让。”收兵回营的途中,湫洛问了阙让那天伏击秦王的事情。
阙让面无愧色,凡是回答的顺理成章,那一丝天生的微笑,挑成玩味的线条:“只是想气他罢了。”
“那又为何对我撒谎?”
“因为确实被蒙恬伏击了啊。”答得顺理成章,竟让湫洛哑口无言。
罢了罢了,真真是命,无数次有意无意的错过,多一次,又何妨?
湫洛抬头,月色已经从乌云中泻出光色,只是那呼啸的猎猎罡风,却从四面八方翻卷而来。
这一夜伏击,以燕国获胜告终。然,两方都损失惨重,唯一不同的是,燕国太子湫洛,于这一夜雏凤初鸣、壮了声威。
******
秦王站在沙场正中,将辘轳长剑插在面前的土地上。
风,从耳侧翻滚而去。他极目远眺,尸骸遍野,残灰纷扬,污血早已染透了足下的土地。
然而,纵是哀鸿四起,秦王却是眉稍未动,置若罔闻。他的目光,一路划破死寂的夜幕,追随一支军队,向东而去。
“湫洛,呵……湫洛……”
秦王极目远眺,风里的一双鹰目,写满不可诉诸的情愫。那是担忧,缱绻,怜惜,和最深切的遗憾。
是啊,什么都说清楚了,可是,事实已然这样,又有什么变化呢?
许久许久,秦王站立不语,那一地的尸骨死骸,将他残光中的身影,衬托得更加寂寥。第一次,站在白骨堆中,秦王的心没来由地慌乱——他多么怕有这么一天,在两军交战中,他的湫洛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他的脚下,成为秦军铁蹄下的一缕亡魂。
湫洛,我们……和好吧……
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秦王仰天对月,闭上双眸。一泓孤泪,顺着刀削斧切一样俊朗的面颊,静静留下。生平第一次,将刚毅的线条,染出别样的心碎。
这是帝王之泪,又有谁能够明白?又有谁能够安慰?
秦王就这番站着,直到扶涯赶来,躬身长拜。
“陛下,”扶涯埼脊俯躬,在秦王背后,一字一顿道,“陛下,想必该说的已经说过了,是非因果,权且看天评断。”
“天?”秦王冷笑一声,“朕今生,偏偏不信的便是这天。”
然,秦王的语风忽然便沉了下来。像是自语般,道:“可若是人,朕却当真没了主意……”
“陛下,湫洛公子自当是有自己的打算,故而,臣斗胆先请陛下做自己的打算。”
秦王不语。扶涯继续说:“陛下,既然燕地不可不取又不得不防,事已至此,就算为了公子,也该快刀乱麻,以防夜长梦多——这燕地的局势,公子看不清,陛下却该知道的吧……”
“陛下,江山社稷,万民福祉,连同湫洛公子的安危,都在您翻手之间。”
秦王沉默良久,缓缓转身。身上熠熠金甲,显得分外沉重。他说:“朕知道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陛下英明。”扶涯再拜。此时的他知道,湫洛的这番决然而去,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动摇秦王向前的车辙。即使日后风卷云涌,也不过是蝇头之事。秦王,必定成为千古一帝,而余下的,都是他们这些人该为之烦忧的罢了。
大局,已定。
扶涯将辘轳长剑从土地中抽出,用一尘不染的弹墨衫袖细细擦净,这才恭恭敬敬地举国头顶、双手奉上:“陛下,疆域已经展现在您的面前,亟待明君开垦!”
秦王默然接下,凝视白刃须臾,陡然捩转剑锋,舞出一个剑花之后回剑入鞘。
“回帐。整军。”
秦王沉郁的音色,将两个命令下得言简意赅。他按剑于腰间,纵是狂风吹做忘川,他也如是毅然前行,只因为,古今帝王,高处幽寒。
“诺。”扶涯应声,紧随其后,一袭淡墨长衫翻飞,清绝沉睿。
23.
次日天色初蒙,湫洛才刚刚盥洗完璧,就听得门外有人来报。
“怎么了?”湫洛披上外衫,问。
“殿下,秦贼在城外正面邀战,已经布好了战局!”
“谁人主帅?”
“秦王!”
听到这个名字,湫洛不禁蹙起了眉峰。昨夜的那番话,让湫洛心里动荡不安,他知道,自己已经的心已经在动摇;可是,他的处境,却容不得他半点的踌躇。
那个人,那样的容颜,湫洛此时是玩玩不愿意见的。
本想下令高挂免战牌,可心却还是突突地跳个不停,竟脱口而出:“迎战!”
看着来人飞奔传令而去,湫洛在心里自嘲一笑——
呵……我怎就这番没用。那个人,分明是不能见的;这仗,分明是毫无胜算,却又为何如此利落的应了呢。
心里一出,突突地跳个不停。
“当日雪夜温泉之后,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朕派了使臣去燕国提亲”……
“湫洛,朕自认仁至义尽,你若还是不信,朕也不强求。只是你需记得,这天下之大,纵是别人于你机关算尽,却唯有朕所做,才皆是为你而出。”
秦王磁性深沉的言语犹在耳侧,原本是让人振奋的述辞,却似一把刀,狠狠地刮着湫洛的心。
秦王……你现在让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啊……
离了秦国的湫洛,便只是你沙场上的敌人。此生此世,此时此刻,秦王啊,你让湫洛……为之奈何?
将佩剑悬在腰侧,湫洛只觉得心口像是压着千斤,半点不得呼吸。
远远看见阙让已经赶来,湫洛只得强打精神,对阙让道:“出战吧。”
依旧是那个沙场,秦王早早便立身马上。身后大军负压如霾,玄色旌旗千里;百丈飞沙,满目玄黄。
只是这战场上的两人,少了几分当日的仇恨,却多了解不开的烦愁无奈。
秦王视线紧锁,不是燕国十万大军,却是那个马上清泠的银甲少年。往日那少年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那少年的白衣胜雪,缓带轻裘,般般姿采犹在眼前。而今,那少年虽在眼前,却咫尺天涯,纵使一代帝王,如何不扼腕叹息。
两人邀隔着黄沙高天,各怀心意,默默对视。
这一次,是秦王先打破了沉寂。他缓缓抬起右手,遥指燕军阵营——指上套着的金甲护指,折射出熠熠光色。
湫洛被指套的遮光略闪了一下眼,心底却是猛地一跳。
秦王所指,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殿下?”阙让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秦王,“秦王狡诈多疑,殿下勿要中了圈套。”
“无碍。”湫洛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打马而去。
两人依旧交汇在沙场中心,两方军队邀隔百米,为他们阻隔出一个宽阔的空间。这方天地,是他们而今唯一独处的地方。
一想到这里,湫洛就觉得心里难以言喻的难过。
看着一贯英气蓬勃的君王,湫洛强迫自己将声音冷了几分,道:“看来,秦王对燕国势在必得。”
秦王对湫洛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他直视湫洛的眼神,那道锐利的目光直看得湫洛几分心意动摇,连忙避了开去。秦王分外郑重地开口道:“湫洛,朕下面要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的听进去、记下来。”
湫洛闻言,愕然地看向秦王。他这才发现,秦王眼底略有乌青,竟像是一宿未眠。
“湫洛,”秦王说,“朕要江山一统,你要保燕国社稷——你我注定了身份对立、立场相左,这点勿用多言,也无从化解。”
湫洛不语,算是默认。秦王继续说:
“那么,朕要你以燕国太子的身份,与朕赌上一赌。”
“赌?”
“不错,赌。”秦王环顾两军,一如睥睨天下。“从今天起,朕向你宣战。以三年为限,第一年供你休养生息,一年后,朕将亲自率军亲来——三年期满,朕若不能拿下燕国,便再不向燕国动一兵一卒;而若你输了……”
湫洛冷笑:“秦王要的,无非是燕国俯首称臣。”
“不。”
“不?”湫洛对此倍感意外。
“湫洛,你给朕出了一个难题——江山、美人,只能择其一,”秦王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那双黑眸闪烁着夜的光斓,“可是,你却忘了,朕不是寻常人!真正的帝王,不能被局限在可见的选择之内。湫洛,既然你无法抛弃燕国太子的桎梏,那么朕便要尽数夺了这江山——亦将你,一并夺回!”
秦王神色坚如磐石,那鹰一样的眸光,似是穿透了宿命的枷锁,直击湫洛心中的顽石。湫洛恍惚间觉得,那凌凌风中的话语,不是宣战的讣告,而是秦王向命运的宣战!
秦王催马,向湫洛更近了些。他立在湫洛身侧,在湫洛耳畔,一字一句、宛如誓言般道:
“朕,要你!”
言毕,秦王催马,绝尘而去,回到秦国阵营。
只是,秦王留下的那短短三个字,却轰如天雷,让湫洛僵在当场,久久不知所措。
24.
这一场正式的挑战,最终以双防平局告终。因为秦王连同秦国猛将蒙恬,均不在主战场上,这让天下人都费解万分。
甚至于,那之后九天连战,双方都不分伯仲。世人都说,秦王并不急于取燕,不仅因为秦军重心在楚国战线上,更是为了他的旧情人——燕国公子。
只有湫洛知道,秦王连战十日,每每只是浅尝辄止,皆因为那一年休养生息的承诺。
这十日以来,湫洛都冲锋陷阵在战争的最前端。剑落之处,没有丝毫的恋战,他的目光,永远都停留在那个人端坐在御座中的身上。湫洛,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享受战争的酣畅淋漓,只因为,唯有在战场上,他才能见着那个让他思过、恋过、伤过、痛过、却不曾忘过的男人。
这些日子,每每夜阑人静初,湫洛望着夜落灯花,脑海中都是秦王那日的身影——他一身金甲,熠熠呈辉,端坐在“蹑景”背上,负手岿然。
他凝眸成夜,字字规矩威严。他说,湫洛,朕,要你!
原来,搅乱一个人的心,可以这样容易。无论自己多少次下定决心将他忘记,多么费尽心机地将秦王从自己的生命中去除,却只要秦王愿意,便可以轻易重新进驻。
门扉忽然响起三声轻叩,继而被轻轻开启。湫洛敛了失魂落魄的神色,转过头来,却是阙让推门而立。一贯的站姿笔挺,高挑伟岸;一贯的唇角带笑,露出些嘲讽世事的意味。却唯有眸中的光辉,透出些纯粹的真诚。
阙让没有进来,却看着湫洛,说:“殿下,您在忧愁。”
“进来吧。”湫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
阙让跨步进来,阖上门,也不甚在意身份,只略施礼,便在湫洛身边坐下。
“殿下与秦王做了约定?”
湫洛愕然抬头,问:“你怎么知道?那日我们距离两军甚远,于情于理,无人能听见。”
“不错,属下的确没有听见,”狼穆唇边一抹弧线愈是勾起,眼底却看不出丝毫笑意,“可是,属下会读唇语。”
读唇语,自然无需听见。那个距离,虽听不清,看秦王的唇形,却是足够的。湫洛默然不语。
阙让轻轻叹了口气,问:“殿下,您坦白说,您于秦王,可还有一分的情意?”
“这话什么意思?”湫洛眼中露出些警觉,凉凉地反问。
阙让左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以一种轻缓的口吻说:“殿下无需介怀,属下的意思是,既然陛下心中放不下秦王,何不依从了他,又何苦如此?”
“我是燕国的太子。”湫洛淡淡吐出这几个字。沉默片刻,遂又补充道:“即使不是太子,也是燕家皇族,知晓荣辱。”
“这个自然,殿下能够这样认为,属下等倍感隆恩。”阙让浅笑。他将身子靠在木椅中,望着窗外的月色,似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殿下,人生在世,虽说有些任务必须完成,但有时候,却是可以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做些疯狂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