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了一声,怒道:“众位卿家既然想不出来,那就在这里好好地想!等到明日上朝的时候,再递折子!”
说罢,不去理会这些人,转身而出,疾步朝寝宫走去。
福宁殿灯火通明,御医来往其间,更有太监宫女捧了铜盆来往,朝铜盆中瞄上一眼,便要吓出一身冷汗,铜盆中的水,都已被血染红。
快步走到殿中,已有一排御医等在那里,见我来了,都请安问好。
我根本没心思让他们平身,问道:“怎么样了?严重不严重?”
太医令胡太医抬起他那花白的脑袋,回道:“回陛下,只是失血过多,幸而都未伤到要害,休养数月,定然无虞!”
我听他这么说,抬脚就朝里见走去,看见他正睡在我的床上,身上亦盖了厚厚的杯子,头发也已打理整齐,只是双目仍然紧闭,嘴唇发白。
在殿中来回走了两步,问跟在一旁的数名御医道:“怎么他还没醒?要什么时候才会醒?”
那几名御医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我心中焦急,忍不住喝道:“说话啊,怎么都不说话?平日不都挺能言善辩的么?”
几名御医不敢回答,我哼了一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过了片刻,又站起来,真正的坐立不安了。
正要开口再问一遍,却猛然听见一个声音,从那几名御医背后响起,既无惶恐,更无不安:“陛下,受了伤的人,当然要昏迷了,这很正常,不用如此焦急!”
我一股火正没地方法,看见有人搭话,朝那人喝道:“你说什么?”
一名颇为年轻的御医走上前来,看了岳飞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道:“臣说,他不会死,也不会有事,就是多睡两天,陛下不必紧张!”
我上前一步,盯着那名御医的眼,森然道:“你再说一遍!”
那名御医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答道:“岳都虞只是失血过多,现在需要休息,虽然什么时候醒来说不准,不过不会有事!”
一颗提着的心,全然放下,转过身,又走了两步,回头对那名御医道:“很好!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御医连眼皮也没抬,道:“臣姓孙,名淡,字定远!”
我点了点头,问道:“刚刚你说的,可全然有把握?”
孙太医的眼神有点麻木,不过还是回答道:“有!不过如果陛下只让臣一人诊治岳都虞,臣就更有把握了!”
我挥了挥手,点头道:“好,朕就让你一人诊治他,若是他有半点不适,小心你的脑袋!若是治好了,朕有重赏!”
孙太医瞟了我一眼,宠辱不惊:“臣遵旨!”
42.亲侍汤药
等到太医都鱼贯而出,我才重新转回寝阁,朝岳飞看去。
他仍旧昏迷不醒,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
又去摸了摸他的手,更是冰凉。
让高公公去将殿中的炉火添了些煤,烧的更旺了些,又亲自给他加了两床被子,过了一会,再去摸他的手,稍稍暖和了点。
舒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着他。
三日前,他还好好地,在殿中对我扬眉笑道:“陛下小心了!”
却只过了三日,就成了这副模样。
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心痛无比。
不该让他出战的,不该过分迷信岳武穆王的名号的。
是的,史书上,只看见他浴血奋战,是看见他百战百胜,只看见他身先士卒,却从没想到过,他也是人,他也会受伤,而且,竟会伤的这么严重。
一旁的高公公送了晚膳来,问道:“陛下,在何处用膳?”
我抬眼看了看,没有半点食欲,摇了摇头,对他道:“朕的折子还没批,你去将朕的折子,从延和殿抱来,朕在这里批好了!”
高公公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岳飞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转身出去。
看着他的面庞,竟连脸上,都有刀伤,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忍不住伸出手去,刚刚碰到,却见他微微蹙了眉头,赶忙将手收回,悔恨内疚一股脑的涌上来。
他让我给他的救援部队,我竟然只能给他送去十分之一的人,早知是这样,我宁愿开封再次被围,也决不会让他出战!
高公公已经抱了折子前来,我搬了椅子,坐在他旁边,在床头点燃一支蜡烛,就着昏暗的烛光,看着折子。
高公公在一旁小声说道:“陛下,灯光昏暗,恐怕看累了眼,还是多点两根吧?”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刚刚孙太医说了,重伤之人,不宜强光,朕一支蜡烛就够了!”
听见高公公低声的叹了口气,我转过头,对高公公笑道:“老高,别担心,朕没事,朕只是担心他……”
高公公也没回话,过了一会,问道:“陛下,岳都虞的药恐怕又冷了,老臣去把它热好!”
我抬头,看了看高公公,他也跟着我这几天都没睡好过,眼里全都是血丝,又是上了年纪的,便道:“不必了,你去把药拿来,这里也有炉子,朕自己来热好了,你们都下去歇息吧!”
高公公犹豫了片刻,将周围的太监宫女全部带出。片刻之后,他便捧进来一个银盆,盆里乘水,水中放着药碗。
将煤炉通风口封住一半,然后将银盆放在炉上,便也退了出去。
我坐在岳飞身旁,一道一道的看着折子。
看两眼折子,又看他两眼,过了一会,又怕室中气闷,便将窗户撑开,坐回原位。
等到厚厚的一堆折子都看完了,他还是没醒,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又翻出本书来继续看。
然而却有些看不下去,干脆不再看书,只静静的看着他。
他的嘴唇紧闭,眉头微蹙,幽暗的烛光下,一切都看的不是那么真切。
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他的手握住。
很粗糙,也很干燥。
眼皮渐渐的沉重,倦意上涌,却不敢离去。
朦朦胧胧之中,似乎觉得握住的手动了一下,猛然惊醒,抬头朝他看去。
却看见他的眼睛已经睁开,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心中一阵狂喜,有很多话想说,却一时间,全部涌上胸口,不知该说哪一句。
只呆呆的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孙太医的叮嘱,连忙朝一旁银盆中煨着的药看去。
白色的水雾正弥漫其间,我放开他的手,将药端过来。
有些烫,一次没端成,差点泼出来。
找了帕子垫着,将药端出,放在床头的几案边,回过头,他正环顾四周,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道:“没事的,已经找太医看过,并未伤到要害,只是要静静休养些日子。朕害怕你那里睡的不踏实,就让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他缓缓的合上眼,却又猛然睁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忙上前,将他扶起,又找了枕头,靠在他背后,好让他坐的舒服些。
又将已经滑落到他腰间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想要帮他盖好。
却猛然被他的手止住,又听得他颇为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不敢劳烦陛下,臣自己来就行了!”
他的手还是凉,声音也不如往常的浑厚,我没有说话,只是执拗的抓住被子,不肯放开。
稍稍一用力,将他拦在我面前的手臂推开,他身上没有力气,犟不过我,只得随我去了。
将被子给他掖好,重新端了药,解开碗盖,一股浓郁的苦味弥漫在空中。
坐到床头,用勺子舀了一勺药,送到他的唇边。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看了我一眼,张开嘴,将药吞进口中。
看见他咧了咧嘴,想必是苦的很。
回头拈了一枚冰糖,送到他的唇边,柔声道:“若是苦,可以含着这个。”
他却没有张口,只是往后退了退,避开我的手,低声道:“臣自己来就行了!”
我见他避让,一时愣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也愣住了,唯有风吹过的声音,偶尔烛花炸开,噼啪一声。
我猛然惊醒,讷讷的将手收回,只捧着药碗,低着头,有一勺,没一勺的搅着药。
室中静谧,只听得到勺子和瓷碗碰撞的声音。
过了一会,才听他说到:“臣不是那个意思……”
我抬起头,看着他,急道:“朕只是觉得心中不安,是朕没用,才害的你身受重伤,朕只是想了表心意,却又不知该如何……”
他微微笑了笑,道:“上了战场,受伤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我摇了摇头,急急辩白:“不是这样的,若是朕的救兵,能及时赶到,你也不至于如此。朕心中愧疚的很,只恨朕不能亲自上阵,不然……”
他打断我的话,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过是臣的分内之事,却蒙陛下亲侍汤药,臣实不敢!”
我没有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勺药,固执的送到他的唇边,看着他。
他亦看着我,犹豫片刻,道:“陛下,这药苦的很,不如拿来,让臣一口气喝了吧!”
我有点担心,对他道:“很烫!”
他摇了摇头,笑了笑,道:“不妨事的!”
小心的将药吹凉,又自己舀了一勺试了试,这才将碗送到他唇边,他张开口,一口气喝完。
也许是喝的快了些,嘴角有药汁溢出。
伸出手去,将他唇边残留的药汁揩去,手指碰到他的脸,感觉到他浑身震了一下,不过却没有再躲开。
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将一块冰糖硬塞到他的口中,指尖滑过他的唇,心中竟有一丝颤动。
吓了一跳,哗啦一下站起身来,却将原本放在我身边的折子带落在地上。
连忙弯腰,将折子拾起,有些辞不达意的说道:“朕还有些折子没看完,你,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便赶快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他还坐在床上,转过身,又走到他的床头,不顾他略微有些诧异的眼神,扶着他,让他躺好。
他浑身没力,几乎是全然靠在我的怀中,他的肩膀宽阔,肌肉厚实,紧紧隔着一层里衫,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之声,竟有些沉重,拉过被子,帮他盖好,转过身,定了定神,然后道:“朕就在外间,有什么需要,只管喊朕就是!”
说完,便疾步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却听见他在背后说道:“陛下!”
我回过头,看着他,想要上前两步,最终却止住脚步,只问道:“爱卿有何事?”
他有些尴尬,过了一会,才道:“臣有些饿。”
我猛然笑了,连声道:“朕真是糊涂,竟然连东西也不让你吃,你稍等!”
转身而出,叫过在外当值的宫女,让她去弄些吃的来。
过了片刻,殿中便香气四溢,看到他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缓缓的下床,穿衣,我有些担忧,问道:“你能下床么?”
他笑了笑,道:“休息了一晚,已经无碍了,陛下不必担心。”
我点了点头,坐在一旁,看着他吃东西,他的手还是有些发软,连筷子都拿不稳。
我忍不住说道:“你别折腾了,让他们伺候你吃东西得了!”
他却没有回答,用微微发颤的手将碗中的饭都吃的干干净净,又将一桌子菜吃的丁点不剩。
吃完了东西,他的脸上渐显血色,说话也有气力多了,就连说“谢陛下”三个字的时候,都恢复了往日声音的浑厚。
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让人将碗筷撤走,对他笑道:“好了,你也吃饱了,快些好好歇着吧!听郦琼说,你都连着几日没睡个好觉了!”
他站起身来,躬身道:“臣告辞了!”
我一惊,忙问:“你去哪里?”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道:“自然是回臣自己的住所!”
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不行!你那里又冷又暗,你刚刚受了伤,怎么能住哪种地方?再说今夜晚了,外面又凉,你还是睡朕这里吧,朕不打扰你!”
他却跪下道:“陛下隆恩,臣心中感激万分,只是此乃陛下寝宫,臣不敢僭越,还请陛下准许臣告退!”
我忙上前,将他扶起,却看到他额头,微微有汗珠沁出,身上更是微微发抖,嘴唇紧闭,显然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更不经意扫过他的肩头,肩头处,又有血隐隐渗出。
他宁愿忍受疼痛,也要坚持回去么?
心中老大不高兴,拂袖而起,怒道:“怎么,睡在这里委屈你了吗?”
他没回答,过一会,才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
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说道:“这事不能由你说了算,让太医来,看他怎么说!”
片刻之后,孙太医面色木然的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岳飞,有些诧异,道:“竟然能够起床了?”
我也不去跟他多话,指了指岳飞,道:“你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孙太医上前一步,三根手指搭载岳飞的脉搏上,号了一回脉,然后打开药箱,面无表情的对岳飞说道:“躺下,把衣服脱了!”
岳飞看了看我,外带一旁立着的宫女太监,又看了看孙太医,面露尴尬之色。
我对岳飞点了点头,道:“他是要给你上药,你按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岳飞还是坐着不动,孙太医瞟了我一眼,道:“请各位回避一下!”
我转身而出,过了不多时,便看见孙太医走了出来,对我说道:“岳都虞受了重伤,不宜乱动,也不能吹风,不然身上的伤口又要迸裂,更不容易好了!”
我点了点头,转身进门,却见岳飞坐在椅子上,既没动,更没说话。
我对他扬了扬眉,道:“刚刚太医说的,你都听见了?今夜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你想回去的话,等明日天亮了朕让老高找人把你抬回去!”
岳飞还是没有动,也没回答我的话。
我看了看他,奇道:“还不快些去躺着,坐在这里干什么?”
岳飞仍旧是那句话:“臣不敢僭越,陛下的床,臣不敢睡!”
我皱了皱眉,淡淡的道:“你想抗旨吗?”
岳飞复又跪在地上,道:“臣不敢!”
他的背微微发抖,定然是又扯动了伤口。
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敢抗旨,还是不敢僭越。
算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勿施于人。
我老是逼他做些他不愿做的事情做什么?
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柔声道:“这么晚了,跑来跑去的,吹了风就更不易好了,要是因为这个明天的伤又严重了些,朕可真是成了罪人了!你不愿睡朕这里也罢,朕让他们将偏殿收拾出来,你今夜就在那里安歇好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只是道:“谢陛下!”
见他坐在椅子上,穿的单薄,便取了我的袍子,给他披在肩上,又命旁边的宫女赶快去收拾偏殿。
过了片刻,便有人来通传,说是已经收拾好了。
我抬脚过去,伸手往被窝里摸了摸,冰凉的很,皱了皱眉,对一旁的小太监小桂子说道:“这么冷的床,怎么睡?去找两个人来,将床暖热了!”
小桂子有些犹豫,往外走了两步,回头问道:“陛下,找谁?”
我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道:“平常谁给朕暖的,就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