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艾伦的性格,如果不是有完全的把握,绝对不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不过我们还是先让药师研究一下比较好。”
说完他用白布将绿色的箭头包好,唤来一名近卫吩咐对方送去药师的营帐。等到帐篷里再次只剩他和法师,凯文发现那家伙不知从哪儿掏出只酒瓶,正笨拙的试图不用力的弄开瓶塞。眼看成功在望时斯蒂芬却突然颤抖了一下,破旧的玻璃瓶随即脱手。在它被摔的粉身碎骨之前,凯文低身接住了它。
“抱歉,手滑了。”
斯蒂芬说。他的嘴唇毫无血色,脸上的笑意有些许不自然。
凯文知道法师是因伤口的阵痛而颤抖,却没有拆穿而只是把酒瓶放在一旁。
“受伤的人不应该喝酒。”
斯蒂芬撇撇嘴不再作声,凯文转身看向标满各色箭头的地图,短暂的沉默里漂浮着不安的气味。
终于是斯蒂芬先开口,用了尽量轻松的语气:
“那么,准备一下明天就送我去艾伦的军营?这件事还是尽快比较好。”
凯文仍然垂着淡色的眼睫不看他,斯蒂芬心里叹了口气,站起来慢慢走近他的王子殿下。
“除了莱恩和艾尔之外没人知道我们共享生命的事情,艾伦又想得到‘至死不渝’,没准还希望我倒戈,再加上他一贯正人君子的作风,所以一定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凯文仿佛双耳失聪般毫无回应,放在地图上的手神经质的收紧,羊皮纸发出不堪蹂躏的声响,王国的瑰丽河山都隐没在褶皱里。斯蒂芬努力笑着说:
“虽然我挺没用,但是随机应变这方面倒还有点自信,你姑且再相信我一次吧。”
营帐外每日的例行操练已经开始,整齐的呼喝中夹杂着马嘶声,而营帐内却俨然另一个时空,斯蒂芬只静静望着凯文,不知多久以后才听到他低沉的嗓音:
“至少要先看看药师的分析结果。”
斯蒂芬不禁调侃:
“刚才是谁说艾伦不会冒险说谎?”他安抚般的把手搭在凯文的肩膀上,“不要再犹豫了,你知道我必须去。不论为了谁,我都必须去。”
凯文突然间抬起头,青翠眼眸里燃着金色火焰,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微微发哑:
“正因为知道没有选择,我才如此痛恨我自己。”他转开视线,紧握的拳彻底毁了柔韧的地图,“在我还只是个法师的时候,父亲兄弟都纵容我迁就我,所以除了要赢我什么都不想,从没有人能威胁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这一切本来都该理所应当的永远继续下去,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地步!”
斯蒂芬觉得心头掠过一阵细密的刺痛,如同淋了一场针尖雨。他执起凯文的手轻轻将拳头掰开,然后用力握住。凯文的手掌布满厚茧,斯蒂芬知道这是他日日练剑的结果,毕竟对于指挥千军万马的领袖而言,只擅长法术未免太过脆弱。
“殿下,”斯蒂芬说,“这些都会过去的,我会陪你一直走到最后。即使不在你身边我们的命运也紧紧相连,就像你伟大的祖先所说:‘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凯文再次抬头看向斯蒂芬,看的太久以至于斯蒂芬觉得他是要将他烙印在碧绿的眼底。而王子忽然间一把将他狠狠抱住。非常用力,仿佛要将他嵌入骨肉之中。斯蒂芬沉默的回抱对方,一时分不清伤口和心头到底是哪个更令他疼痛。
两军阵前,斯蒂芬晃晃悠悠的骑在马上从一边走向另一边。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安静的可怕,斯蒂芬只觉得过分集中的视线几乎将他射穿。
短短几步,长如半生。
不能回头,斯蒂芬想,恋恋不舍的道别会让人软弱,而在他的军队面前,凯文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更何况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说再见。
于是尽管能清晰的感觉到落在背上的灼灼目光,斯蒂芬终究没有回头。
他策马走到艾伦面前,看着布赖恩家的逆子远远对着某人略一点头。斯蒂芬不知道凯文有没有回礼,但他猜除了鄙夷和愤怒,凯文什么都不会再留给自己唯一的弟弟。
艾伦随即调转马头和斯蒂芬并骑。
“很高兴再见到阁下。”
无论何时都保持礼貌固然令人心怀敬意,但此时此刻斯蒂芬并没有陪他假装优雅的心情,于是他没好气的回了句:
“我可一点也不高兴。”
艾伦连眉毛都没动,显然对斯蒂芬的不满早有预料,但他也根本不在乎,只兀自说下去:
“很抱歉要阁下在负伤时勉强赶路,但眼下时间紧迫,请到我的营帐里休息片刻,今晚我们就启程。”
斯蒂芬一惊。
“去哪里?”
可是艾伦并没有回答他,这位王子只是坚定的望着远方,表情决绝的侧脸就像一幅画。
第二十一章
斯蒂芬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夜空,黑云已将星辰都吞没,呼啸的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健壮的骏马矫健的跃过一道闪着微光的溪流,颠簸中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动作艰难的紧了紧外衣,目光顺势落在前面的背影上。
毫无装饰的黑色斗篷,能遮住整张面孔的巨大兜帽,艾伦王子刻意掩盖身份,只带着一小队近卫在密林中夜行,不论怎么看这举动都染满阴谋的色彩,而最糟糕的一点是,斯蒂芬本人极可能将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尽管他根本不情愿。
回想他这死去活来的半生,“身不由己”这个词实在没有更好的诠释。
在一片茂密的树丛里来来回回不知绕了多久,直到斯蒂芬完全分辨不清方向时,一个转弯之后眼前却豁然开朗。一座风格诡异的老旧城堡正静静伫立在疯长的杂草之中,细长玻璃窗透出灯光昏暗,漆黑的尖顶仿佛要刺破夜空。远方苍凉的狼嚎来的不失时机,斯蒂芬不禁觉得这里无疑是上演绝望爱恨的最好舞台。
门口守卫的骑士面容冷峻,身上没有标记任何纹章。他行了个潦草的躬身礼。
“我的主人非常感谢您将他的客人顺利送到,夜色短暂,还请您尽快返程为好。”
王子旁边一位身材高大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步愤怒的大声说:
“你们什么意思!人带到了就想打发我们走吗?!”
说着这暴躁的骑士作势要去揪住对方的衣领,艾伦抬手制止了他。
“我要见他。”
年轻王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不高不低好像在谈论天气,只是一双碧眼里燃着慑人的烈焰。
“告诉雷契尔,”他说,“我必须要见到他。”
他没有说否则会怎样,也不需要做任何威胁,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就足以令人心生动摇。而守卫果然迟疑了片刻,然后说:
“请您稍候。”
城堡内部的装潢更加阴沉,褪色的肖像,簌簌落下灰尘的吊灯,似乎随时都会有幽灵从哪个角落里慢慢走出。带路的骑士忽然停在已经开始腐坏的楠木楼梯跟前,他转头对艾伦说:
“抱歉,只有您和这位大人可以上去。”
艾伦向他的侍卫们微微点头,率先迈上阶梯,斯蒂芬紧随其后,一起走进二楼上唯一透出灯光的房间。扑面而来的轻薄烟雾中弥漫着药草的熏香味,但除此之外房间里却几乎称得上空旷,只在正中间的位置摆了张巨大的卧床。鲜红的帷幔顺着暗色床柱流下,氤氲的空气中莫名其妙的让人产生某种血腥的淫靡感。
笑容冶艳的少年抱着手臂靠在墙面上,远远望着艾伦说:
“他在我这里你就这样不放心?”
艾伦没有理睬他,径直走到床前轻轻拉开丝绸红幔,而斯蒂芬站立的角度恰好能够一览无遗。
床上的人被黑鹅绒羽被淹没,双眼紧闭面容憔悴,似乎比上次见面更削瘦了些。安东尼糟糕的健康状态并不出人意料,但让斯蒂芬暗暗心惊的,是太子微微红肿的嘴唇,以及在脖颈上甚至是露出的锁骨上四处蔓延的暗红痕迹。
下一秒艾伦的剑已经抵在雷契尔的喉咙上,整个动作快到无法捕捉,斯蒂芬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拔的剑。艾伦仍然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冷冷的看着雷契尔的眼睛,凛冽的杀气让斯蒂芬的伤口痛彻心扉。
然而雷契尔却笑的更开心了。
“生气了?”他的青绿眼眸里满是讥诮,“是因为你觉得你伟大的兄长受到了侮辱,还是因为我做了你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接下来的那段沉默里斯蒂芬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刺耳的心跳声。他迅速的盘算了一下趁雷契尔和艾伦发生冲突时,自己带着安东尼越过双方的守卫顺利逃离这里回到凯文军营的可能性,然后他以更快的速度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吧,他想,还是期望有解药的一方获胜比较现实。
就在斯蒂芬胡思乱想的时候,气氛仍然如同绷紧的弓弦,他能看到艾伦握着剑柄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失去血色。雷契尔脸上笑容未减满是挑衅,而片刻之后艾伦却突然转身。
长剑入鞘发出爽利的声响,他大步走回安东尼的身边,音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除了激怒我,我想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完美的自制力,斯蒂芬想艾伦心中恐怕恨不得将雷契尔碎尸万段,眼下竟仍然可以冷静下来继续跟他周旋,这位篡夺者身上的王者之气着实令人折服。如果换成凯文,斯蒂芬不知道他如今能够做到何种程度。
雷契尔满不在乎的笑了笑,看不出是得意还是失望,只是忽然转向斯蒂芬好像这才察觉他的存在。
“我们又见面了,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最后的纳希。”
斯蒂芬扯扯嘴角不置可否,故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自己的猜测:
“我也没想到原来您既是伯纳德公爵的后裔又有卡洛斯家族的血统,就出身而言或许比我更加惊人。”
这是个大胆的猜测,但细想下去时间正好相符,再加上这座城堡位于昔日卡洛斯家族的领地,而楼梯旁挂着的一副女性肖像画依稀和雷契尔有五分相似,斯蒂芬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传说卡洛斯家族曾有一位美貌而极具天赋的女继承人,被看做复兴家族的希望,然而她却在出嫁前的长途旅行中遇上洪水决堤,从此彻底失去了踪迹。但也有谣言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只为舍弃贵族的身份和责任,和不相配的恋人长相厮守。可是谁能想到,这位不相配的恋人居然会是与卡洛斯家族有世仇的伯纳德家长子,难怪当年即使在伯纳德公爵并没有真正继承人的情况下,他仍旧没有让众人知晓私生子雷契尔的存在。
而现在这位身份复杂的少年有点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斯蒂芬始终觉得这副漂亮的眉目间满是难以掩盖的阴戾之色。
“很聪明,看来凯文的眼光不差。”
被小自己将近十岁的孩子这样夸奖,斯蒂芬一时拿不准是否应该高兴。他刚想开口询问解药,就听到床幔中隐隐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判断一个人在乎什么其实只要一瞬间,斯蒂芬想,比如刚刚那一秒钟里雷契尔下意识间投过去的视线,以及艾伦立刻弯下的背脊。
只是有时候被太多人在乎好像也并非是件幸运的事。
第二十二章
安东尼咳的很厉害,艾伦扶起他让其靠在自己肩膀上,右手轻轻顺着他的背。过了很久太子才平静下来,斯蒂芬瞥见他嘴角留有一道殷红的血迹,衬着苍白的面容越发显得触目惊心。而在场的其他三人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任何人说话,艾伦不动声色的将它们擦去。
然而安东尼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将艾伦推开,他喘息着倚在装饰奢华的床头柱上,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存有些许水汽。雷契尔也已经走到他身旁,和艾伦一左一右站在那里,谁都没有掩饰自己专注的视线。
大概是因为知道对方双目失明,雷契尔的目光称得上肆无忌惮,露骨又尖利好像要将对方的每寸皮肤都刺穿。而艾伦则依然难以捉摸,一瞬不瞬的眼神中不肯透露丝毫情绪。
连远远站在一边的斯蒂芬都感到浑身不自然,很难相信被两人这样注视的安东尼会毫无所觉。可他偏偏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他故意忽视他们,斯蒂芬想,或者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被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背叛,那感受必然算不上美妙,而安东尼得到的又还是双倍的重击。
“是谁在那里?”
斯蒂芬没料到安东尼会忽然朝他的方向开口,急忙回答道:
“殿下,很抱歉惊扰了您。”
安东尼微微一愣,随即纵声大笑。音色沙哑却难掩豪气,依稀能分辨出当年驰骋沙场对酒高歌的神采。他说:
“你们找来最后的纳希,是要让我使用‘至死不渝’?”他笑过之后,脸上露出几分悲凉的神色,“连死亡的权利都不肯施舍,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不会让你死的。”
艾伦说得斩钉截铁,用着国王宣布法令的语气。而雷契尔嗤笑一声。
“以为死掉就可以轻松的摆脱这一切吗?”他低下身去抓住安东尼的手腕,艾伦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阴霾,但什么都没有做,“别这么天真了我的殿下,你欠我的,只用一生可不够清还。”
安东尼下意识的挥动手臂想甩开他人的禁锢,然而注定徒劳无功。他有点惊讶的盯着干瘪细瘦的左手,仿佛对如此软弱无力的自己无法置信。自嘲的勾了勾嘴角,然后他抬起头朝向面前的少年。他的眼眸那么明亮,就像从未见过黑暗。
“雷契尔,”他说,“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如果说你对我做的这些只是因为恨,即使愚钝如我,也实在难以相信。”他抬起自由的那只手,摸索着抚上对方的脸颊,“我把你留在身边,强迫你接受仇敌的恩惠,现在想来的确非常残忍。可为了曾对你父亲许下的承诺,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教你我会的所有,给你我有的一切,只希望你能忘记仇恨过自己的人生。但显然,这些你都不想要。而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安东尼顿了一下,温和的表情渐渐消失,病痛和虚弱让他脸上刚毅的线条更加明显,天生便一副勇敢决绝的模样。
“可是雷契尔,”他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如同法庭上的最终宣判,雷契尔不禁绷起了身体,“你想要的我给不了,哪怕你让我再活一次,除了会逼我恨你之外,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如果你不想再折磨我也不想再让我折磨你,请让我就此离去。”
雷契尔的动摇清晰可见,他睁大眼睛急剧地呼吸,收紧的手指几乎将掌中的腕骨折断。艾伦站在旁边不动声色,但斯蒂芬看到他的手始终放在剑柄上,时刻提防着雷契尔的突然发难。
很长的一段沉寂之后,斯蒂芬屏息凝神到有点呼吸困难的时候,少年忽然握住了安东尼落在他脸上的手,将它拉到自己的胸口,放在心脏的位置。
“想要我放过你对吗?”他说的非常慢,如果不是每个音都发得咬牙切齿,这动作简直像在对心爱之人倾诉衷肠,“那么我的答案是:绝不。”
凯文在睁眼之前就已经握住了法杖,咒语也涌到唇边。窗外的人似乎有所觉察,马上低声说:
“殿下,是我。”
“格兰特?”凯文立刻冲过去拉开窗户,“你……”
格兰特敏捷地跃进房间,径自单膝跪地。凯文心中一沉,不由得皱起眉。
“很抱歉,我们终究迟了一步。”他掏出一只羊皮纸卷双手呈给凯文,“这是国王陛下的遗嘱。”
凯文浑身巨震,他直直看向格兰特,从没这样希望对方是在跟他开玩笑。然而高大的男人只是沉默的跪在原地,保持着雕像般永不改变的姿态。凯文深深吸了口气,缓慢而艰难的抬手接过那片薄薄的纸卷,竭尽全力不让自己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