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海夷望着这幅画面,居然笑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好笑。
视线滑过那张壮士断腕般宁死不屈的脸,往下,看见那双被绑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僵硬地紧绷着,突然,食指隐隐约约抖震了一下。
海夷眯起眼,重新看回邵纯孜脸上,他仍旧是那满脸呆滞麻木,不意间掠过了一抹深呼吸的神情。
随即,他一头撞过去,那个原本弯着腰在观察他状况的吸血鬼始料未及,鼻梁被他狠狠地撞到一个正着,跌退两步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邵纯孜双手双脚上绑着的皮绳齐齐被他挣断开来,当即从椅子里蹦起来,毫不迟疑地向海夷身边跑去,一把捉住了那把还在旋转中的剑,紧紧握在双手中。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着那些吸血鬼,剑尖同样指向那边。
路加大吃一惊,其他吸血鬼们势欲过去围攻,但是却被布莱恩阻止。
他定定地凝视着邵纯孜,眼里浮现出若有所思的深奥。
「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被吸血鬼咬过之后这么快就恢复了行动能力,即便是受过训练的猎人也做不到。」
他极其缓慢地说,「邵,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关你屁事!」
邵纯孜说,「去你妈的!」
「……」
其实破口大骂已经不能发泄出邵纯孜此时的情绪,他甚至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的某个部分似乎是愤怒抓狂的,而另外某个部分却又似乎是冷静的,冷静得他自己都无法想象。
可是他不喜欢这种冷静,他觉得他就是应该发怒,应该抓狂才对,最好是能把这些吸血鬼全都碎尸万段剁成肉泥。然而冷静的那个部分却在告诉他,他做不到。
至于本来应该能做到的那个人——
他转过头,看见海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我额头上有字吗?」老天,这种时候他居然还会想到这个,他想他该不是被气傻了吧?
「没有。」
海夷唇角轻轻一扬,「其实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我怎么知道?」邵纯孜满头光火,这种破事有什么好问的吗?
「我只知道我死也不要变成吸血鬼!」
当然了,真正叫他死他也不甘愿,所以——他只是想保持自我活下来。
他只是必须这样做而已。
「喔?」简单来说,又是凭靠意志吗?
「海夷。」
布莱恩插话,「邵到底是什么人?」
海夷把目光转向他,悠悠地笑了笑:「他是我的雇主。」
「……」
「好了,别再废话!」
邵纯孜不耐烦地打断,瞪了海夷一眼,催促,「你快给我做点什么,不要杵在这里一动不动!」
「你也看到了,我动不了。」海夷摊手。
邵纯孜狐疑地瞥着他,看不出他现在这究竟是无可奈何呢,还是根本就满不在乎。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家伙是这么容易就被摆平的吗?以前明明一向是那么嚣张,虽然嚣张得很可恶,但那也完全是因为他有嚣张的本钱吧……
「你是真的动不了吗?」
邵纯孜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转念一想,「这把剑能不能做点什么?它到底有什么名堂?」
「简单来说,是你在这里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里,唯一能真正意义上对我构成伤害的东西。」海夷慢吞吞地说。
「……还有这种事?」是不是也太玄乎了点?
邵纯孜难以理解,现在也没有空暇详细讨论。总之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他首要就是把这把剑控制住就好了吧……
「年轻人。」
路加忽然插话,凌厉的眼眸紧紧盯着邵纯孜手中的剑,仿佛读到他此时的想法,「那个不是你能控制的东西。」
「这不是你说了算。」邵纯孜不屑一顾地冷哼。
路加摇摇头,状似叹息,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但不再是对邵纯孜说话,不是对任何人说话。与此同时,他举起两只手按照某种规则比划着,当然也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突然,邵纯孜感到手心剧痛,就如同有一颗炸弹在他手里面爆炸了似的,他倒抽了口气,手不由得松开来,剑脱手,掉到了地毯上。
「你看,我说的没有错吧?」路加笑得不无得意。
邵纯孜懊恼地把双拳一点点攥紧,简直不知道该做何感想才好。
刚刚,那把剑是在攻击他?就靠一把剑柄,无声无息地攻击他?为什么会这样?
你到底对我、对那把剑做了什么!?——本想质问路加,可是看到那张笑脸就无比火大,他转头向海夷瞪去:「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那把剑是针对这个人来的,那么他对对手也总该有所了解才对。
「他的确没有说错。」
海夷脸上毫无表情变化,平静异常,「这把剑不是你能控制的。」
听到这里,邵纯孜才真的愣住,居然连海夷也这样说……
那把剑……不就是一把剑而已,怎么会这么神秘离奇?
邵纯孜还是无法理解,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理解,随后路加就再次念起咒语,那把剑重新飘了起来,越升越高,就快要来到之前它绕着海夷转圈时的高度。
邵纯孜狠狠瞪着它,猛地牙关一咬,伸出手再次把剑柄握住。
这个举动出乎了路加的预料,脸上浮现出无法掩饰的讶异。
至于海夷并没有显示出讶异,只是看着邵纯孜,深邃光芒在眼中一闪而逝:「小春子?」
「你有时间在这里废话还不如赶快行动!」邵纯孜低吼,虽然气势冲冲,脸色却明显越来越难看。
妈的!这把该死的破剑,到底在搞什么鬼?还嫌他不够痛是吧,居然还在变得越来越痛?这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了?混蛋!他真是脑袋坏了才会这样子自讨苦吃!
只是——「管它能不能控制,反正至少不让它攻击你就对了吧?我可没把握我能撑多久,你现在马上给我动!」
只要海夷动起来,那么眼前的危机就能得到转变——邵纯孜是这样坚信的,他也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或许就是因为没余暇也没必要想,不过是必须只能这样相信而已。
手真的很痛,为了反抗这越来越强烈的痛楚,他把双手越攥越紧,泛白的指节几乎快要折断了似的。
手背上,青筋开始一根根爆了出来,连皮肤都在变色,渐渐发乌,就像是瘀血一片一片积压着。
这一幕路加看得清清楚楚,赞赏地点了点头,表情变得越发冷酷讥诮:「年轻人,不要固执,这样下去你的两只手搞不好可就要废了。」
「哼!」邵纯孜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发声的气力,真不知道需不需要佩服自己。
「放手,小春子。」海夷说。
「……」邵纯孜理都不理,在他听来这种话纯属玩笑。
放手?他现在更想亲手捅这家伙一剑才是真的。满口废话,这个不知所谓的混蛋!
「放手。」
海夷继续说:「你不必要这样做。」
「少废话!」邵纯孜忍无可忍地骂回去。
「……」
海夷挑了挑眉,不愠不火的笑容滑出嘴角,「你放掉这把剑,我给你更好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邵纯孜狐疑地回过头,忽然被海夷扣住肩膀,把他转过来拉到自己正前方,面对面靠得极近,仿佛中间再也容纳不下多一个人插足似的。
邵纯孜莫名其妙,还来不及质问或是离远一点,便看到海夷抬起手,袖口内露出一截黄色的物体。
那是……箭!?
斩妖之箭。
顿时惊愕得无以言表,这人居然把这个东西一直带在身上?或是从哪里突然拿来的……
呃,等一下——
「就这个?没别的了?」
邵纯孜嘴角抽动,见海夷并没有否认,他崩溃地一拍额头,「上次就只有弓,这次就只有箭,你一次带齐全不行吗?」
「不需要。」
海夷游刃有余地一笑,「物尽其用,够用就行。」
「问题是你想叫我怎么用!?」把箭当成飞镖扔吗?Shit,就算恶搞也不该这么搞的……
那边,在场其他人围观着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具体说了些什么没听清楚,只觉得看起来荒诞之极。
他们真的了解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吗?路加冰冷阴沉地开口:「两位,悄悄话说完了吗?」
「闭嘴!」
「别吵。」
前面一句是邵纯孜的声音,后面一句是海夷的声音,基本是在同一时间发出,重叠了起来。但是听起来却并没有被混淆,反而更加鲜明,清晰无比地传到路加耳朵里,老脸刷地一下又青又黑,一时居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听我的。」海夷又说了这样一句,这次则是对邵纯孜说的了。
邵纯孜不期然地怔了怔,听他的?真的可以听吗?到底他想做什么?……毫无头绪,然而事到如今却已经是不能怀疑,也不该再质疑了。
更何况,这其实算是他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的时刻,不是吗?某人终于不再装死,打算有所行动了吧……
他注视着海夷的举动,看到海夷把那支箭朝他递过来,他稍稍犹豫了半秒,丢掉手中的那把剑,把箭接了过来。然后,又看到海夷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转身。
于是他转过身,重新面向着吸血鬼那边,下一瞬,后背上传来被拍打的触感,不觉得很重,也不会痛,可他整个人却就这样飞了出去。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飞,简直就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呼呼有声地划破空气「射」了出去。
这、这见鬼的是什么情况!?邵纯孜满头都是问号地在天上飞……不想飞都不行。
现在看来是没有空暇让他搞清楚情况了,总之,眼看着转瞬之间他就直直地飞到了路加面前,无需思索,本能地举起箭就一捅过去。
整件事发生得极其突然,路加也是始料未及,面对那避无可避的一箭,他只来得及抬起手,勉勉强强挡了下来。
箭头从他手腕处贯穿而过,他猛地脸色大变,刚一哀呼出声,手腕上就腾地窜起火焰,并迅速蔓延开来,顺着手臂往上熊熊地焚烧而去。
而随即,邵纯孜便感觉到腰上一痛,被某个吸血鬼一脚踢飞,重重地撞到墙壁上,浑身骨头差点撞散了架。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但被他立即咽了下去。
该死……看样子吸血鬼的毒素还是残留了影响下来,之前那一瞬间的爆发,仿佛把很多东西都透支掉了,他很久没有感觉这样虚弱过。
他扶着墙,勉勉强强站起身,又被吸血鬼追击而来,毫不留情的一拳砸中他的肚子。
他咳嗽几声,险些岔气,条件反射地佝起腰。紧接着,后颈挨了一记肘击,膝盖一软就跌倒在地。
有两个吸血鬼同时扣住他,把他摁了下去,一人用一边膝盖顶住他后背,压得他整个趴在地上。另外,他们还分别把住他一条胳膊,反拧起来押在他腰后。
就算是在正常状态下,邵纯孜的力气也没有大到把两个吸血鬼一齐甩开,何况现在他不单是四肢酸痛,连意识都渐渐有点晕眩起来。
先是被敲昏,又被吸血鬼咬,再被剑气侵袭,最后还被狠殴……今天这一天过得还真是够呛啊!
而另外一边,布莱恩当机立断,弄断路加中箭的那只手,阻止了火势继续蔓延到他肩膀上。
那截燃烧着的断臂被扔到地上,已经焦黑,旁边飘落着一些些灰屑。
路加满头冷汗,失去了一只手,手势什么的就做不来了,不过阵法和剑本身的力量并不会受什么影响。
他气喘吁吁,逐渐缓过神来,先是看了邵纯孜一眼,后者已经动弹不得,不成威胁。
转而又向海夷瞪去,目光比之前更加凌厉,带着一丝怒恨,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的话语:「海先生,最后问你一次,能否同意解开布莱恩少爷身上的血咒?」
海夷牵起嘴角,态度不言而喻。
「好吧。」
路加的脸色不易察觉地阴狠起来,「那么我们将取走你身体里所有血液,贮存起来,以供布莱恩少爷以后慢慢享用,在此期间我们总会找出其他解除血咒的方法。」
然后他转过头向布莱恩说,「少爷,请去把剑捡起来,给敌人最后一击。」
那把剑此时就在海夷脚下,但他并不打算碰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开始向这边走来的布莱恩。
忽然,布莱恩脚步一顿,目光也凝结,一眨不眨地定在海夷脸上。
其实是从双手的小拇指处开始的,紫色的线条悄然地显现出来。在肉眼看不见的衣服底下,那些纹印沿着海夷手臂迅速上爬,从领口延伸而出,一直来到颧骨下方。
那是——!?路加大出意料,惊讶地瞪圆了双眼。
布莱恩却并没有多大反应,继续迈步上前,在海夷面前站定,捡起了剑,而后开口:「你知道,一直以来我对你是什么感觉吗?」
他问了一个以前从没有问过的问题,虽然海夷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问的。
「你恨我。」海夷说出答案,多么一目了然的答案。
「……没错,我恨你。」
布莱恩点点头,目光急剧地闪烁几下,「你困住我,把我逼到这种地步,身为血族的尊严被你践踏得支离破碎……海夷,我连作梦都想吸干你浑身的血液。」
「是啊,你也只能在梦里想想了。」海夷低笑两声,毫无温度。
布莱恩举起剑抵在海夷脖颈上,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脸,眼看着他脸上那些纹印的颜色越来越浓,近乎有些邪异般的艳丽。
由始至终,他不曾有任何举动,整个空间里的气氛却在微妙地变化着。
仿佛为了更清晰地感受到这股气息,布莱恩深深地吸了口气,眯起眼:「就算到现在你也依然不认为你会输,是吗?」
「我不会。」
「……」世界上真有绝不会输的人吗?
狮子再强大,也还会被一群鬣狗击败,所以,按理说是不可能有绝不会输的人。但却可以有从未输过的,不认识「输」字怎么写的人。
所以,他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自信,却冷漠,倨傲,却漫不经心。
面对这种眼神,甚至让人分辨不出是因为他的强大而心悸地感到晕眩,又或者是……
「少爷,请赶快动手!」路加催促的声音传来。
布莱恩皱了皱眉,手里的剑握得更紧,忽然收手,剑尖朝下一划而过,划破了地毯,也划破了地毯下的阵图。
那个阵本就是用这把剑画上去的,这样一破坏,阵法的力量也随之清散。
霎时间,海夷的头发就像中了魔法似地迅速增长,长到如同羽翼般飘扬。
布莱恩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唏嘘赞叹地笑起来:「你真是太美了……」
海夷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手伸向那把剑。布莱恩毫无举措,任由海夷把剑从他手里拿了过去。
「少爷!」包括路加在内的所有吸血鬼统统大吃一惊。
下一瞬,海夷就已经站在了路加面前。没有任何人料到他会这么突然。
当路加回过神来,眼前就是一双紫色的眼眸,就像宝石般明亮而又冰凉无机质。另外还有一把剑,从他嘴里刺进来,从后颈穿了出去,连剑柄都快要被塞进他嘴巴里面似的。
不过他还没有死,暂时没有。
「本来想说让你给伯爵带个信,别再做这种蠢事,不过还是算了,或许以后我有空会去探访他。」缓缓说完,海夷把剑一挑。
路加的身体颤巍巍地倒了下去,而那颗跟下巴分了家的脑袋,「嗖」一下飞进了那个之前帮他捧剑的吸血鬼怀里。
吸血鬼惊呆了,捧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将之扔掉。
领导者已死,其他吸血鬼当然不能再坐以待毙,包括控制着邵纯孜的那两个,纷纷跳了起来,跳到墙壁或者天花板上……总之就是分散开来,一方面离危险敌人稍远些,一方面随时准备从各个方向群起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