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头,半空中淡粉色的寒梅花瓣悠然飘落,碎碎的带着空灵的美意。
一只巨大的红色神雕,火红色的羽毛扑簌簌地抖落,像一团燃烧的大火,硕大的翅膀遮盖住半边的天空。雕背上一人,紫色华服飞扬,袖口繁复优美地点缀着梅花纹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魏紫的牡丹般高贵,朱红的芍药般优雅。纤细白皙的手执一把扇,嘴角轻钩,透着风流轻佻。浓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
他回眸一笑,顿时众仙女开始热切的朝他抛媚眼,个个兴奋得小脸通红。流殇打了个冷战,天,被这么疯狂的目光追随着还这么淡定,鸣煌真够强的。只是……那黑玛瑙一样的眼底深处藏着的却是刻骨的嘲弄和清醒的冷意——让人很不舒服的眼睛。
鸣煌飞身从雕背上下来,举手投足间神采飞扬而不失优雅从容,迈步坐在中间雕龙的座位。刚一坐下,几个起舞的仙娥扭着细如柳枝的腰靠在他身上,妩媚妖娆。鸣煌一手搂一个,就着其中一个仙娥的手饮了口酒,笑嘻嘻地调着情。
“年年都是曲《凤求凰》,一点新花样都没有,真是无聊。”三殿下忽然发话。
正起舞的仙女听了,都停下舞步,众仙一口酒哽在喉咙,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大殿里寂静无声。领舞的嫦娥心性素高,俏脸一沉,抱了玉兔一言不发飞走了。众仙僵硬地笑,三殿下鸣煌神色悠闲,从从容容斟着酒,“听说人间有个精通音乐的帝王,创作了一首曲子,叫做《惊鸿舞》,传言说人间有个擅于此舞的少年,舞姿胜过九天仙女。太白仙君,你现在就去把这人找来,好让大家一饱眼福啊。”
“殿下……”太白金星脸上的皱纹都皱到了一块儿。鸣煌转了转眼珠,转而看向众仙,“这样好了,众卿哪个先找到这人,本殿下就封他作右翼元帅如何?”
众仙瞠目,三殿下异想天开也罢,可总不能拿这个开玩笑啊!正犹豫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走出来,青白的脸透着病态。
流殇朝鸣煌施了一礼,说:“我就是那个会跳《惊鸿舞》的人。”
鸣煌慢悠悠的:“长得倒不错,不知道你跳得跟你长得相比如何。”
流殇向上看了一眼,鸣煌黑亮亮的眼睛正在他身上打转儿,暧昧不清的目光仿佛无形的手,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个遍还意犹未尽,见他抬头,看得更放肆了。心里猛窜起一团火来,脸上却是谦卑恭谨的笑。这次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他心里说。目光寻到湛清,看到他淡淡担忧的眼眸,心瞬间宁静下来。
太阳穴突突地跳,脑子嗡嗡的,流殇咬了咬牙,又是这样。也不知道八岁那年自己受了什么刺激丢掉了一些记忆,只知道曾经他是人间皇帝的小儿子,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湛清收做徒弟,只是每次想起自己所谓的父亲心里就是满满的愤怒。
眼前出现了瑰丽的宫殿。袖口绽放如幽美的百合,有些凄然,迷离。那个小孩子,那么小,满脸是血,他披着件洁白的羽衣,真是漂亮,小巧的足尖滑过华美的流苏,踏过金灿灿的台阶,玫瑰色的地毯,铺散着淡粉和纯白的宫花,高高的座位上有个人在笑,他面前的珠帘遮住脸,看不清楚。
流殇头脑闪过些陌生的画面,他努力回忆。然而记忆缺失了一段,头有些发疼。
摆袖间带着凄迷妖艳的眼眸,满座一瞬间窒息。像迢迢流水边迎风款摆的芍药,烟雨蒙蒙中寂寂依依的垂柳,盛大如同月下繁花怒放,清寂如同万水千山中飘零的雏菊。说不清的低回婉转。
高高位置上的人转为冰冷冷地笑着,一声一声愤怒的吼叫,白绢上是泼墨的红,脚踝处断裂的尖锐感钻入心脏。小孩尖锐的哭喊,愤怒的眼睛鲜红如血。
恍惚记起了什么。
流殇出了一身冷汗。零碎的片段真实又像梦。
鸣煌击掌而笑,“果真赛过九天仙女!那么——”
“殿下,”流殇抢先道,“这一切都是我师父湛清仙者的意思。”他看向湛清,湛清垂眸默默坐着,看不出是什么心情。师父是那般淡泊超然,光风霁月,一定不喜欢我这样擅作主张,但是不管他会不会责怪我,我也要为他抓住这个机会。师傅是最慈悲最完美的仙人,应该受天底下所有人尊敬,而不是默默无闻地苦守在东海,受人轻视。
“哦……”鸣煌抿嘴一笑,“真是个孝顺的徒儿。”
流殇被他看穿了,心中越发恼怒,忍着气抬头,鸣煌黑玛瑙一样的眼睛探究般盯着他,流殇给他盯得背上直冒冷气,忙扯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个三殿下的眼睛真是很讨厌,那样黑亮黑亮的,自己就像是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一样。无比讨厌的家伙,流殇心底这样定义。
鸣煌不紧不慢摇着扇,也不知道他琢磨什么,然后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道:“就这么定了,湛清仙者就是我们天界最强的战士——右翼元帅!”
众仙哗然。前一秒还是最被人看不起的人间守护仙,下一秒突然变成了最强的战士,天界战斗力的标志。虽然滑稽,但谁不知道鸣煌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天帝都拿他没办法,他既然发话,谁敢多说什么?万一惹恼了脾气古怪的三殿下,被他贬到人间历劫去就彻底的完蛋了。
“三殿下,这个有些草率……”太白金星还想说什么,鸣煌不看他眉毛皱纹拧到一起的菊花脸,起身道:“众卿继续玩乐,本殿下要去向父皇复命了。”说完,那只火红色的大雕飞到他座前,流殇仔细一看,这雕非但没有远看时凌人的气势,反而有些古怪。头上顶着一撮乱蓬蓬的毛发,最中间那股闪电的形状直直立在头顶,一双碧幽幽的眼睛倦怠地半睁着,身上的毛稀稀疏疏的,一抖又落下一大堆羽毛,只有巨大的骨翼显示出它的力量。
鸣煌飞身上去,大雕载着他片刻就不见了。
04.兄弟
这日,湛清去南方收妖,流殇百无聊赖地沿着小路走,天界虽美,但美的清清冷冷,远没有人间炊烟袅袅的温情可喜。蟠桃会后,湛清没说他什么,只是整日里忙碌,不是东边出了怪兽,就是西边出了妖魔,身为天界第一战士,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亲自处理,流殇常常几个月见不到他。
湛清告诫过他们,天界有几处禁地万万不要靠近,一处是极北的雪池,那里至阴至寒,是惩罚犯下重罪的仙的地方,在那里任再厉害的仙人也施展不出任何仙术,力量被冻结,道行低一些的仙人只要靠近雪池就会大大影响修为。传说,天帝有位极宠爱的妃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长埋于哪里。再有一处,就是迷雾森林,这个地方是个极美的地方,如果不慎闯入,就会被美景迷惑,再也不愿出来,还有人说,森林里有个怪物,面目狰狞可怖,专吸食人的精魂。
信步而行,不觉走入一片梅林,寒梅点点,挂在枝头,洁白纯粹,诱人迷离。
“你总是这么任性胡闹!”
有人?流殇一惊,闪身躲在一株梅树后面。刚才说话的人声音清越,语气带着几分嘲弄,心里好奇,偷眼一瞧。
不远处两个人对立着,争论着什么。一个一袭宝蓝色华服,雍容华贵,正背对着他。头上戴着朝凤金冠,一头淡蓝色的长发齐至腰间,身形修长,另一个正对着他,紫色衣摆轻飞,虽然摸样看不清楚,但流殇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三殿下鸣煌。流殇一动不敢动,这时两人声音更高了,那个穿宝蓝衣服的男子冷笑道:“三弟行事真是与众不同,单凭一支惊鸿舞就能赢得天界最强战士的称号,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
鸣煌手里摇着折扇,慢悠悠地道:“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蓝衣人哼了一声:“这世上谁能比我更了解他?右翼元帅和整个军团都是他的心血,他怎么会让他弟弟这样胡闹!”
“哈,大哥,你总爱摆出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鸣煌收了了折扇,语带嘲弄,“你不过想借此扳倒我,独掌天界大权。父皇年纪是大了,但脑子还很清晰,我劝你别什么时候都把他搬出来说事,当年他出事时你又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流殇越听越是奇怪,鸣煌叫这个人大哥,难道这个蓝衣人就是大殿下鸣宏?他们口口声声的“他”又是谁?他们似乎在说师傅是事,又好像不是。
“什么人?!”鸣宏突然一喝,转过脸来,一双冰蓝色的锐眸直直看向流殇藏身的梅树,几乎是一眨眼就掐住了流殇的脖子。心跳都滞了几拍,一张白皙的冰山脸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子,五官算得上柔和,甚至还有些儒雅,只是眉宇间戾气极重,冰蓝色的瞳孔里阴森森的含着杀意。
感觉脖子上的手越发收紧,脖子似乎要被勒断了,要死了要死了……
脖子上的手松开了。鸣煌的折扇正抵在鸣宏手腕上,“大哥想扼死他吗?他可是我的情人。”
鸣宏看了看流殇的脸,半信半疑道:“奇怪了,你昨天才说南孚宫主殷素是你的情人,怎么今天就成了他?”鸣煌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转而问流殇:“喂,不是叫你在外面等着吗,怎么跑进来了?”
流殇张了张嘴,没好气道:“你这么长时间不出来,人家等得心急!”
鸣煌嘴角猛抽了一下,似在强忍着笑,优雅地搂过流殇的腰,笑眯眯地道:“这样啊。大哥,小弟该走了,大哥你好自为之。”
鸣宏脸色阴沉,冰蓝色的眼阴测测地打量着两人,“三弟真是怜香惜玉。”
露风石上,鸣煌挑着一对细长细长的桃花眼一脸兴致地看着他。
“那个,刚才真是谢谢殿下……”流殇脸上挂着恭敬的笑。感觉他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又不说话,心里毛毛的,就一个劲儿笑,笑得还特恭敬,脸上肌肉都僵了,他一秒钟也不想跟这个摸不清底的家伙呆在一块儿,脸上也快撑不住了……
终于,视线移开了,松了口气。
“那个……殿下,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没听人说起过二殿下?”
鸣煌脸上变了变,盯着流殇冷冷说:“在天界,不要随便提二殿下这三个字,记住了,这是忌讳。”
眼前又出现了多年前那个可怖的一天,心里的怒火猛蹿上来,他听到了他因为愤怒而颤抖的声音:“是他做了什么让你们觉得可耻的事吧!不提他,不提他就能把什么都抹杀吗!”
“你在说什么?”鸣煌闪电般快速地抓住了他脖领,神情严峻,一字一句道,“要知道,你刚才的话被别人听到了会是什么结果!”
流殇一说完就后悔的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这样冲动的臭脾气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他懊恼地低头看着脚尖。
鸣煌似有些意兴阑珊,他一半脸逆在火红的夕阳里,像想起了什么不愿提及的过往。
“师傅?”流殇吃惊地抬起脸,湛清身上的铠甲还没脱下,眼下有些疲惫的黑青,银白色的战袍衬得他光华灼灼,他刚刚回来就到自己这里,流殇心底泛起些甜甜的味道。屋里的光昏暗不明,湛清叹了口气,小心地把他抱在膝上坐下,从胸口传来的暖意让流殇有些恍惚,许多年前,师傅就是这样抱着他,一口一口喂他吃饭,才把他从死神手里救下,一直留恋这个怀抱,心里期盼着可以永远这样下去。他习惯性地搂着湛清的脖子,头在他怀里蹭了蹭,“你不生我气吧?”
“生气?”湛清柔和地笑问,摸了摸他头发,“湿漉漉的,别着凉了。”
流殇鼻子一酸,喃喃道:“师傅,我早就不怪你了,我一点都没怪过你,你对我最好,可我……我老是给你添乱,我知道的,你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湛清就像山间的清泉,是属于山林幽谷的,世俗的尘污只会让他心生厌恶,而自己一时冲动却将他推到这个位置,周围虎狼环伺,步步凶险。
“我怎么会生气,”湛清失笑,收了收手臂,双眸宁静平和,宠溺地捏捏他的脸,“流殇是我最宝贝的徒弟。”流殇呆了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的喜悦想要喷涌而出,这是湛清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自己在他的徒弟中是最特别的,流殇觉得就算现在湛清让他上刀山跳油锅他也毫不犹豫了。
这次重新回来,心里因为怀着个疙瘩一直没好好跟湛清亲近,想想从前,又想想现在,发现有些东西竟然变了那么多,他自己更是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流殇心里突然担心起来。师傅说最喜欢他,一定是喜欢以前自己,要是湛清知道他变了的话,是不是就不喜欢他了?想到这儿流殇有些不舒服起来,他把头缩到湛清胸前,脑袋蹭来蹭去地,“师傅……”声音闷闷的,“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湛清笑着说,好啊。流殇抬起脸,头发乱乱地贴着额头,眼角有些湿漉漉的,朝湛清露出个乖巧可爱的表情。湛清伸手刮了刮他鼻尖,看着他柔和的神色,流殇有股酸酸涩涩的感觉,他心里想,已经回不去了。
05.比武
一日,天帝临朝,大殿下鸣宏奏道:“前些时天界新封的右翼元帅湛清才能不能服众,请天帝另封新的右翼元帅。”其实湛清做的还算不错,不久前还剿灭了东边的怪兽,他带领的占天界实力三分之一的右翼军团也有许多人拥戴他。只可惜,众人心照不宣,他毕竟曾是个散仙,还在凡间呆过,身上满是凡间泥土肮脏的味道,若不是那曲惊鸿舞,这个位置怎么也不会是他的。大殿下一出头,站在他一边的天界文官也跟着出来。鸣煌和一堆武将保持沉默,湛清事不关己一样,神情漠然。最后天帝决定三日后举行一次天界比武盛会,凡是对湛清不满的仙人都可以挑战他,最后胜出的人就是新的右翼元帅。
事实上,近几百年来,天界出了数年前那次鸣寿推翻炼丹炉,基本没出过什么大事,气氛一直低沉,众仙出了保保健养养生基本上出于极度无聊空虚的状态,这次比武大会也是天帝想活跃活跃气氛。
比武大会这一天,各路仙都到了,太白金星乐呵呵地欢迎。
“哎呀呀,老兄,你也来啦?”
“唉,看看热闹而已,右翼元帅咱敢想不敢当啊。”
“嘿嘿,比武不过是个形式,人选早就内定了。”一个年轻仙人神秘兮兮地说。
“是么?不会殷素吧 ?”
“切,那个小白脸!告诉你——是鸣宏。”
“噢——明白了,明白了。”
大殿下三殿下两党明里暗里争权夺势,鸣宏带领的文官一派和鸣煌带领的武官一派水火不容。天帝对鸣煌又有所偏爱,鸣宏是想自己掌握右翼军团,好在将来登上帝位时有用。
半空中悬浮着莲花形的云朵,众位仙人优雅轻松地谈笑,眼带嘲弄地瞟过湛清一行人,戏谑的,看笑话的大有人在。显然最后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湛清和一帮弟子被安排在最中间,周围空着一大片空地,没人靠近理睬。这么关键的时候,只要不是白痴都会和他们撇清关系。
湛清仍旧一副淡淡的化雨春风般模样,身边的人低着头,晚辰委屈地拉着流殇的袖子,不满地撅着嘴巴,小声抱怨,“流殇,他们怎么这样。咦,你在想什么?”
流殇摇摇头,看着湛清,师傅其实也不开心的吧?只是他从来不将情绪写在脸上,他心有些刺痛,升腾起一股冲动,想要扑上去抱住他,告诉他自己永远永远会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