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事想请侦探先生帮忙的。钱的话我有啊。”
“那些钱是你自己赚来的吗?”
他伸手转动门柄开了门,转头看到少年语塞的样子,然后无精打采地低头。
“……那……倒不是……”
“我说哪,小孩子的零用钱、利是钱等等,可是雇不了人的。要是有什么事担心的话,请你跟父母或老师商量吧。”
“不能说的。”
少年不住摇头。
“那么,就打电话去小孩110号吧。”
“那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小莉加会接听哦。”
这个大叔脑袋秀逗了吗?少年带着疑问的脸孔抬头看着统一郎。
发觉自己脱口而出不知所谓的说话,统一郎自嘲的苦笑了。似乎自己情绪相当动摇。明明就是被红了眼的男人向自己挥刀乱舞,也没有感到动摇的。
统一郎干咳了一下。
“那么,我就介绍少年系的刑事先生给你认识吧。应该可以帮上忙的。如果你想保密,事情也绝不会漏露出去。”
刚才说过父母、老师,少年拚命的摇头。既然不能跟身边的大人说,应该有些什么切实的烦恼。而且,这烦恼甚至促使他只身跑来侦探事务所。小孩的烦恼会跟犯罪连上关系,时至今日亦非罕见。如果是少年系,对那方面应该相当有经验吧。
不过,他一说完,少年充满表情的脸突然僵硬起来,变得有如人偶般的脸。匆匆的向后退了一步。这是不经思考,无意识的行动。
这孩子在躲避警察。
那个反应让统一郎下定决心。他开大了门。
“进来吧。虽然绝没打算受雇于你,但招待你喝杯红茶倒没关系。我先讲明,牛奶可是没有啊。”
“Hamurosou”少年如此自称。问他名字如何写法,他便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及笔盒,在白色笔记纸上写上“叶室奏”。
字体带点个性而细长。在沙发坐下前,少年还紧张的东张西望,但意外地很快就安定下来了,亦能恰如其分的回答问题。在学校里一定是个活泼的学生吧。衣着打扮也是上好的,教养优良得无可挑剔。最起码,除了身处被害人的立场,是决不会跟警察扯上关系的一类人。
“你有带学生证吧。拿来。”
从对面的沙发说出这句后,少年便在膝上握拳,迷茫的逸开视线。
统一郎无言的向他摊开手掌。少年踌躇满志地从书包里寻找,取出经过胶加工的卡片。拿在手中,抬起头来。
“你会跟我家或学校联络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就会啦。”
少年紧抿着唇,从正面笔直的望着统一郎的眼睛。澄澈的、品监大人的目光。比起是否对自己有利益,更加在乎是否会危害自己重视的东西,判断的眼神。
半晌,少年垂下睫毛,把学生证交给统一郎。
学校发行的学生证中,记载有个人资料,亦附上照片,以防冒名顶替。叶室奏。私立中学一年级。然而当看到上面记载的住址时,统一郎眉头轻扬。神奈川县横滨市。学校的所在地也是一样的。
他站起来往书桌走去,总之先在调查委托的记录用纸上写上名字、地址及学校名吧。
当他写地址时,活像被勾针吊上来似的,某些东西在脑里卡住。横滨——叶室——男孩子。
这名字并不常见。统一郎便开启手提电脑的电源,上网存取新闻报导资料库。这是收费会员制的服务,能够搜寻过去二十年以上的报导。
输入几个关键字,立刻找到相关报导。
『横滨市一男子失踪,涉嫌诱拐展开调查』。
三年前的八月发生的事件。当时,统一郎是刑事,在涉谷警署工作。虽然每日都为所辖的案件忙翻天,对此事还是留有记忆。
统一郎把报导列印出来,不慌不忙的读完。失踪少年名为叶室律,当时十岁。是神奈川某公司经营者的儿子。从小学放学回家后,本应留家可却消失无纵。常在叶室家出入的还有当时二十六岁的青年,该男子的下落也同时不明。神奈川县警认为,把律带走的最大疑犯就是该名男子,以此展开调查,报导如此写道。续报虽也不少,可在这三年间似乎完全没有进展。亦不见有发现行纵,又或者要求赎金之类的报导。“绑架”是以暴力来强行带走对方,而“诱拐”就是靠诱惑拐骗带走对方。在这情况,警察似乎认为叶室律是被诱拐的。
“你跟律是兄弟吗?”
他冷静地问道,少年却好像被骂似的肩头一颤。
统一郎坐回沙发上,把列印纸轻轻的放在奏的面前。
奏看了一会,伸手拿起来。但,匆匆一瞥便随即把它放回桌上。恐怕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吧。
“律是我的哥哥。不过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是兄是弟也没差。”
与其说是呈放弃态度,倒不如说是想节省时间。奏很干脆的答道。终于拿起打从开始就没碰过的红茶杯,喝了一口。
“根据报导说,你母亲是声乐家吧。所以名为奏及律吗?”
“是的。因为妈妈的兴趣很少女,家里也满满都是蕾丝窗帘、花朵图案的茶杯等等。”
看似完全放松下来了,他的语调变得稍为老气横秋。是个开朗而带点狂妄自大的少年。这样的孩子,大概都让成年人觉得很可爱吧。
不过对方越开朗,统一郎却相反的感到越难缠,脸色悄悄地阴沉下来。
被带走的少年的伙伴——名正言顺的伙伴——可是,在三年后来访侦探社,当中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你的兄弟,还没有找到罢?”
奏使劲地点头。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侦探先生,请你替我把律找出来。”
一如他笔直的视线,少年直接的说出请求。要来的还是来了哪,虽然心里想着,脸色半点不变。
“警察也有在找吧。嘛,不过都经过三年,负责人员应该都减少了。”
“嗯。就是现在,都有搜查员来我家呢。最近甚至都变成妈妈的倾诉对象。妈妈她,自从律失踪之后,情绪……那个……焦躁什么的。”
“情绪不安定。”
“啊,是的。变得情绪不安定了,时不时把我跟律搞混的。”
“我不知道你对侦探有什么期望,可是警察找了三年也找不着的人,单凭我一个人也是徒劳吧。”
说完,他再附加一句:抱歉让你的梦想落空了。
“不过律就在涉谷啊。”
统一郎把玩着香烟的手指倏地静止。在读着新闻报导时不禁起了烟瘾,拿出了烟,却又因为在小孩面前才硬生生的忍耐。总而言之,小孩这东西还是麻烦。
“你为什么会知道?”
声调毫无转变地问道。
“是律告诉我的。啊,不过他并没有说他在涉谷。”
“……”
“侦探先生。”
“干嘛?”
“烟,你想抽也没关系哦。因为爸爸也抽烟的,所以我已经习惯了。啊,我可以开一下窗吗?”
既然他这么说,统一郎也就不客气的点了烟。奏从沙发站起来,把书桌后面的窗打开一点。以固定的调子不停落下的五月的雨的声音,温和的潜入房间中。
“——你跟律君有保持联络的吗?”
听到统一郎的声音,奏背着窗,快速的转过身来。
“有时会。不过只有律单方面的给我联络。”
“他最初是什么时候联络你的?”
“嗯……呃……”
少年眼睛转望上方的天花板,追寻着记忆。
“律失踪之后一个月左右吧。他寄了信来。”
“寄出人是谁?”
“是用小学时已搬家的同学的名字。律很擅长画画,也很擅长模仿别人的字体哦。那位朋友间中也会来信的。因为他还没有手提电话呢。所以我想连妈妈也没有起疑。”
“那他写了些什么?”
“这封信的事情请不要跟爸爸妈妈及警察的人说。我活得很好。现正住在能看到海的地方。请你不用担心。也不要找我。大概是这些吧。然后,附上律所画的海景。画得很漂亮呢。”
“为什么没有跟父母说?”
“可是,律叫我不要说嘛。”
“……”
统一郎拼命的忍耐想高声叫骂的冲动。他歪着唇,紧紧地咬着烟。
真是的——真是的,小孩这东西真是难缠到极点。要是在这儿可以虚张声势、稍作恐吓的话,也就轻松多了。
“……然后呢?”
跷起腿,把背部“咚”的一声沉入沙发里,吹出一大口烟,统一郎催促他继续说。
“这样的信件大概每三个月寄来一封。说说有关他的生活,有关周围的景色之类。邮戳总是次次不同的。我觉得他并没有受到可怕的对待哦。他说自己也有在念书的。不过,他写道,见不到我,又不能去学校,会感到寂寞。然后升上中学的时候,他拜托我把我自己、爸爸及妈妈的照片,以及学校的教科书寄给他。”
“寄到哪?”
“在青森某地方的邮政局,作为留局候领的邮件。那儿太远我去不到,就是去了也见不到他呢。我谎称教科书都掉进河里,在采购部再买了一套。因为如果课本全部一起不见的话会显得很奇怪,所以我也拜托朋友帮忙。然后,那个时候,我把自己的手电号码也写在信里一起寄过去了。接着便收到他的电话。似乎是在公众电话亭打来的。”
“都谈了些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情。他都不肯告诉我他在哪。虽然他说想见我,但要是让律跟我见面,透先生可能会感到不安,所以他说不能见。”
“你所说的透先生,就是在你家出入的那个男人?”
“是的。他是个画家。律就是跟那个人在一起。”
“……”
现在立刻联络警察,必须把保护孩子的方法作为第一优先考虑。
他脑海中首先浮现这个想法。把未成年的孩子从父母身边带走,三年来都带着他四出奔走。这是异常的事态。
可是那个孩子,也就是律本人,并不希望警察介入。然后这个孩子,把这件事对其他人保密,却竟来到找一介侦探来商量。
统一郎扭过头,向站在窗边的奏说道。
“你想见律吧?那个叫透的男人带走了律,是个可恶的犯人。你不觉得他应该被警察逮捕吗?只要抓住犯人,律就可以回家了喔。”
“嗯~嗯……”
少年以食指抵着丰满的脸颊,一脸认真。
“侦探先生,你有兄弟吗?”
他微侧过头问道。窗外天色已暗,少年雪白而细小的脸,有如草丛中的花卉般孤伶伶却显眼夺目。
“……为什么问这种事?”
“啊,不过普通的兄弟,跟双胞胎还是不同的吧。那个呢,律他似乎是自己要跟透先生走的。然后他说,现在还不能回来。他拜托我绝对、绝对不要跟爸妈及警察他们说。律是那么的拚命的拜托我,没办法啊。因为,律是我唯一的兄弟。”
唯一的兄弟。
这句说话,有如细小的长着尖牙的生物般,在统一郎的胸膛咬了一口。
“如果处于相反的立场,我很认真的拜托他的话,就算是坏事,律也绝对会听我的。”
“……”
“不过,还是很想见他啊。律在涉谷呢。”
到此为止还是活泼开朗的少年,脸容变得颓然落寞。奏哭丧着脸,一副心灵脆弱的小孩模样。
“侦探先生。我求求你了。请你替我寻找律吧。”
他小小的脑袋匆匆地低垂,行了个礼。统一郎交叉双臂,有如不爽的野兽般低声咆哮。
4
“——现在立刻联络神奈川县警,必须把保护孩子的方法作为第一优先考虑。”
雪人斩钉截铁地道。坐在对面的统一郎举起双手道“不,先别着急”,一脸困窘地垂下眉。
(这个男人真是的~)
雪人在心中啧啧称奇。办案时明明可以强硬得让人毛骨悚然,却在奇妙的地方心肠软得不可思议。
“要是扯上警察,奏可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在干任何事之前,我觉得姑且应先确定律的人身安全。”
“……”
“而且只要取得联络,也可以尝试说服他。”
“首先要制服犯人,确保孩子的安全。之后再说不迟。”
“如果强行把二人分开,说不定会造成少年的心灵创伤啊。”
“——那个孩子会亲近犯人,难不成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
维持腰背挺直的姿态,雪人紧皱眉头反问道。
罪案的受害者对于犯人怀抱过度的同情、共感及好意——就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这名称来自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发生的银行抢劫事件。在斯德哥尔摩事件中,受害者甚至与犯人团体里的一人结婚了。雪人虽然还没遇到同样的案例,但是见过诱拐、监禁之类案件,受害者与犯人长时间相处的类似情况,所以知道。
“如果对犯人过度的投入感情,便会对警察及权力者产生拒绝反应。那孩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冷静分析事件的雪人,统一郎微微苦笑。
“我也有这么想过,但是根据奏的说法,律似乎是自己跟那个男人走的。所以在失踪之前,应该早就跟犯人很亲近了。”
“可是拐带就是拐带,不能置之不理。”
“没错。我也认为长此下去是不行的。所以,虽然说起来并不光彩,我是打算利用奏,试图对律施行怀柔政策啦。你可以帮我吗?当然我也会协助你解决便利店强盗案的。”
“……”
雪人直直地凝视眼前的男人。
左手的食指及中指夹住烟,慢慢的移往嘴边。就是从全身的平衡来看,手也是偏大的。手指长长的,让人感到结实的骨格,然而决不粗鲁。
他都知道。那双手,有如舞台上的指挥者般流畅地动作,而且活像老练的扒手般绝不能大意。
下颚贴上新的胶布。前额的伤痕隐藏在浏海之下,已稍有点岁月了。凝神细看以及思考事情时眯细左目,是最近才养成的坏习惯。
雪人长年在统一郎身边看到的这张脸容。这脸孔在笑、在哭的样子他都见过。连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其他的表情他也看过。
“……你……不求报酬的帮他吗?”
“咦?那个啊……也对啦。反正总不能跟小孩子拿钱吧……嗯,我想想,要是顺利解决的话,就跟双胞胎的父母收费,怎样?”
很明显地一副觉得“报酬怎么样也没所谓”的样子,统一郎就这么掩饰过去了。
沉默数秒,雪人叹息。
“那么,为什么会知道他在涉谷呢?”
雪人低声的问道,统一郎便充满魅力的笑了。
(……就败给这张脸了。)
突然感到哭笑不得,可雪人却没在脸上显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