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现世多么脱出常规的行为,暴力、血腥、残虐,生为人的「恶」,一旦到了冥道,就能重新修正过一遍。
「明白了吗?地狱是个激烈的矫正带,但那里只有给予亡灵苦痛,却对增长反省能力毫无帮助,对于现世所为的『恶』以浓缩简单的方式回报,藉以维持大多数人希望的『稳定度』。虽然让亡者重新降生现世时,也无法做到如同白纸的状态,但至少经过审判的过程,能够稍微接近反璞归真。」
「大多数人……所希望的……」平衡的世界。
「虽然判决这种事,是交给十王厅那边负责,不过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们的判决跟公正无关,却有着无可反驳的绝对性。不是常听说有『酌情量刑』或是『情有可原』吗?那并不是因为审判者被感动,而是因为亡灵自身的心态,在为恶后,自行恢复到比较好『修正』的状况。」
「如果,」阿斯卡用力吞了下口水,「没有经过审判,身上仍带着前世的『恶』……」
「那种滋味你不是尝过吗?」高巽苦笑。
啊——
那是——
「『现世如同地狱。』」
阿斯卡现在像个呆子般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过,你是能从恶性循环中跳脱出来的人,让我感到相当惊奇,以后……你也会逐渐变得更温柔吧?」
「你……」不寒而栗。阿斯卡现在可以很肯定地说,自己非常地怕高巽。
什么都知道,却又只做出最低限度的指示。
「对了,说到那个阿久津,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高巽在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是的。」
「要跳脱循环,除了像你这样,在心态上有所转变之外,还有就是像他这样,放弃『仇恨』。呼……不过他本来,就对这方面的感知薄弱吧?真是有天分。」
就像在形容一件物品般的口吻。
「七海义诚先生,他的事情……」阿斯卡握紧了拳头。如果让我接受审判,进入地狱道,会比带着那身无法中和掉的「罪」转世,还要幸福吗?
阿久津认为是因为有自身的存在,所以七海才会不幸,所以他才让七海到一个没有自己存在的地方……这样难道……
不、阿久津与自己在内心深处应该都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单纯才对。
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不断经过掩饰之后的成品。
「他应该会过着艰辛而满足的生活吧。」高巽的话打断阿斯卡不断产生的负面思考。
「咦?」
「他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喔。」
「啊?」
「因为他的『债主』(阿久津佳哉)对他放弃『债权』(被杀的仇恨)啦。」
「放弃……」
「这是很重要的事喔,就跟借贷关系一样,阿久津本身并不想背负仇恨,也就是原谅了对方的罪行,所以这笔债就大体勾消了,接下来就看『下次』对方要怎么过生活了。」
啊啊、这么说来……
「……谢谢。」
不知为何,阿斯卡就是想这么说,同时也松了口气。
「我什么都没做。」
这是事实,不过因为对方并未揭破,所以他跟阿久津两人现在才能无恙地待在这里。
「不,还是谢谢你。」阿斯卡低下头去。
「下次……」高巽突然神色闪烁了下,「有事可以来找我商量。朋友之间的。」
阿斯卡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最后只这么回答。
之后。
其实也是七海先生的事情过去后的一个礼拜后的事了,阿斯卡拿了委托人支付的酬劳,给自己买了张相当不错的床,没有铁板的冰冷、廉价工业废弃棉花的消毒臭,是真真正正有着弹簧软垫、成套枕头与被子的床。
虽然是摆在厕所里就是了。
这里的员工宿舍有着非常多不妙的传闻,闹鬼只是其中一项最微不足道的(都是死人了到底还有什么好怕的),其中包括了房租会不定时地暴涨、住进去就会失踪的房间,还有半夜会在走廊游荡的杀人魔。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倒想见上一面,杀人魔在某种程度上可是罗曼蒂克的存在啊。
所以,基于种种可信不可信的理由,阿斯卡现在是住在厕所里。虽然有些奇怪,不过对于生活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便,除去有过多的马桶与小便斗相伴,其实就是个还不错的套房。
「茅里,要先刷牙才能上床。」
下班时间,他充当一个来路不明少年的保母,不但教他说话,也顺便改正他那野生动物般的生活习惯。
「呀。」名为茅里的灰皮肤少年拿着阿斯卡给他买的黄色儿童牙刷与漱口杯,在水槽前装水。
在买床之前,茅里都陪自己一起睡在薄毯子上,私自猜测他的情况,大概是因为宁愿待在自己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赤贫杀手身边,都好过在原本的地方,所以……他选择了「这一边」。
就算是被驯养的家畜,也能分辨谁待自己比较好。算是进步的一种吧。
「要说『好』。」阿斯卡坐在新床上翻阅从阿久津那里借来的空想科学大全集,还算有趣的内容,指出一堆关于用科学理论破坏孩童梦想的案例。
「好。」茅里挤上牙膏,把牙刷放进嘴里。
阿斯卡先转开床头上装设的简易台灯,材料是铁管与白热灯泡,就连灯罩都是他自己用垫板卷起,钉上订书机做的。之后跳下床,将厕所天花板上的灯关掉,这时茅里也刷牙完毕,对新床似乎很感兴趣地一下子跳了上来。
「呀。」大概是很舒服的意思。
阿斯卡大方地分小鬼一个枕头,不过棉被还是盖他当初带来的那条旧毛毯。
茅里钻进毛毯里,眼睛很快地闭上,不去估量他的战斗力的话,倒是个既听话又可爱的乖孩子。虽然也没有因此产生要对他往后的人生担负起责任,如此伟大的心态,但这时有茅里相伴,倒是减去了不少寂寥。
「『喀——』」
厕所的门被轻轻推开。
出乎意料的人物,坐在附有滚轮的舒适办公椅上,咕噜咕噜地滑了进来。
「晚安。」阿斯卡打招呼。
「晚安。」那个家伙关上门后笔直地将椅子滑到床边,将一台某种卖得很好的掌上型游戏机丢在床上,并自顾自地拿出了另外一台,插进软件,开机。
「……为什么把粉红色的给我?我想要蓝色的。」阿斯卡抗议。
「有分你就不错了,要心存感激。」阿久津用电线将床上的粉红机体卷起,硬塞到阿斯卡手里,「快点开机。」
「喂喂、有这么强迫人的吗?」阿斯卡抱怨归抱怨,还是把游戏机打开,点选确定联机对战之后,一阵熟悉的音乐流泄。「你居然玩马力欧!」
「有什么意见吗?」
「我觉得你应该会玩像俄罗斯方块还是记帐本之类的。」阿斯卡耸着肩,看着上下两个屏幕中,人物跳动。不愧是重制版,动作跟画面都漂亮许多,但那也是当然的,他脑海中的对照版本是红白机时代的事情了。
「我为什么要玩那种没挑战性的东西?」阿久津虽这么一副了不起地说着,他的马力欧却在跳上水管时被食人花咬到后死翘翘了。
阿斯卡抽动了下嘴角,忍住想大笑的冲动,「你很弱耶,这才第一关!」
阿久津缩在椅子上嘀咕:「所以就是来参考你怎么玩的嘛……」
「要等花缩下去啊,那个花不是会定时跑出来吗?」阿斯卡说着,手指自动地按起按钮,让马力欧顺利跳过食人花。
「我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缩下去啊、可是按跳的时候会撞到。」阿久津理直气壮地说。
「啊?就是看它缩下去的时候……」阿斯卡说到一半,突然愣了下。
啊、该不会这家伙,除了做程序以外,其它都很不在行吧?
他噗地喷笑了声:「其实你意外地没用耶。」
「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只要扫描一下软件就知道在几分几秒会有怪物出来,还知道哪里有暗门跟秘密宝藏。」阿久津反驳,但他的马力欧又在同一个地方死掉了。
「可是你破不了关。」阿斯卡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阿久津本人,就跟他进行游戏的方式一样,他完全知道这个软件的程序架构到底如何又如何,但却无从下手,无从破解起。
有点可爱的矛盾。
「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合作,我教你在哪个时机按跳,你告诉我哪里有藏金币的秘密通道。」阿斯卡在冲上终点前,按下暂停键,抬头望着阿久津的反应。
「……好吧。」阿久津咬了咬下唇,最后有点羞涩地,露出一个很人类的微笑。
——第一册·完——
外章:箱庭之声
头奖是泰山厅头等温泉套房三天两夜外加海鲜吃到饱的住宿券两张。
抬头望着贴在抽奖处的宣传海报,飞鸟阿斯卡将员工证刷过放在柜台上的机器,购物满两千元的消费记录跳了出来。
「可以转一次。加油!」抽奖处的负责人微笑着指着放在桌面的那架复古式摇摇乐。木头做的八角型箱,旁边有根可转动的弯曲柄把手。只要握住把手转几圈,箱中所放的彩色小球就会滚一颗到下方承接的盘中。
通常数量最多的白色球是安慰奖,面纸一包。红色球是玉米棒之类的小点心,比安慰奖好上那么一点。其它还有绿色、蓝色、黄色等等不同的球色,至于一奖与二奖则用上与之相称的金与银。
咕嘟咕嘟……咚!
球掉了出来,虽然阿斯卡并没有太期待会有金球或银球,但至少不要是白球。的确也不是白球,而是微妙的老鼠灰。他还没看过有哪里的商店街抽奖活动放什么灰色的球。
「恭喜,是第二十奖呢!」负责人把盘中的灰球拿走,换来一包有点大的盒装物。
所以,在半小时后,阿斯卡在自己的座位上拆着包装,翻阅说明书。
「都在做些什么呢。」档案管理室室长走到正在偷懒的员工后面,平静松软的声音实在听不出来是在指责。即使那真的是。
「地下卖场正在办抽奖耶。」阿斯卡这么说。
「是吗。」完全不感兴趣的声音。
「没玩过吗?那个咕噜咕噜转的摇摇乐。」
「那是什么?」
「就是在箱子里面放很多彩色的球,滚出来什么颜色,就可以换对应的奖品……我说你到底住不住在日本啊?为什么要我这个外国人来跟你解释商店街会举办的活动?」阿斯卡奇怪地问。
「邮购是科技所彰显的先端文化。」阿久津哼声。
「明明只是个家里蹲为什么要说得一副这么伟大的样子啊!」阿斯卡哭笑不得地道。
「所以说,那是什么?」阿久津无视于部下那精准无比的批判,决定绕到桌前,仔细看看堆满桌上的一大迭类似空白纸板包在一起的东西。
「第二十奖,疗愈箱庭。」阿斯卡耸了个肩,又翻过一页说明,「类似模型那样的东西吧?据说可以呈现持有者的内心风……」
喀嚓喀嚓。窸窸窣窣。
「你为什么这么自动剪开了!」阿斯卡才刚把视线从说明书中移开,便看见阿久津手中正握着把剪刀,正在拆外包装的塑料膜,「你一定是买了电器产品绝对先把说明书丢在一旁,总之先按按看再说的那种人对吧!」
「又不会爆炸。」
「万一有烟喷出来让人变老呢?」
「那就可以见到会说话的乌龟女王了吧?这可是生物史上的大发现。」
「你听到的版本很奇怪喔,到底是谁讲的啊!而且先后顺序也错了!」
就在两人进行毫无建设性的对话时,随着阿久津企图将塑料膜中的纸板取出,本来呈现空白状态的纸板上竟逐渐浮现像是儿童杂志附录上会印刷的剪纸劳作图。
只是造型明显地复杂许多。
阿斯卡急忙将说明书翻到后面,在看到某行字时忍不住「啊」了声。「喂、都是因为你先碰了纸板的关系!所以这个已经变成你的心相风景了啦!该怎么赔我啊?」
阿久津有那么瞬间,露出了讶异的目光,但最终也只是应了声:「是吗。」完全没有任何反省或悔意。之后甚至说了:「是在上班时间玩玩具的人不好。」
错愕着阿久津比他所认知到的还要孩子气,阿斯卡将桌子一拍,「那你要做这个吗?」
阿久津的思考时间不超过五秒。他把那迭硬纸板塞回阿斯卡怀中,转过身回到他的电子巢穴,双手开始喀喀喀地敲起键盘,彷佛刚才颇有兴趣的举动完全不曾发生过。
「喂!」
即使这么抗议也阻止不了阿久津的我行我素,阿斯卡在心里咒骂着对方以后绝对交不到朋友这种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只得找来剪刀与胶水,开始做起劳作。
现在是上班时间。
喀喀喀喀。
剪着硬纸板的声音。
喀喀喀喀。
敲着键盘的声音。
阿久津并不强制阿斯卡一定得工作,反正在这之前将近两三年的时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个人独自处理那庞大的信息量、独自用餐、独自购物并思考一些令他能对现在的生活满意的理由。
他想,他的存在对于城隍殿与隔壁栋的十王厅应该会有一定程度的帮助。即使他并不觉得服务大众会使心灵充实,只是不断地挑战自己的技术而已,能够使这样的异常之所进步到何种地步?还能够更便利地传递情报吗?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他懂的很多,但不懂的更多,弄不懂的东西已成为致命伤,所以、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自己了吧?应该是这样才对,理所当然地是这样才对。死亡是一切的终结。
但不是那样的,正因为不是,在感到绝望的同时又觉得安心。啊……没有比死去的瞬间更「痛」了吧?但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正视那道刻在灵魂中的伤,并多弄懂一项:那个永远都不会好。
阿斯卡宁愿自己像普通能享受玩乐并有点喜新厌旧的青年,正因为他不是。但他很热衷于装成那种人,在死之前,他是没有「自己」的人,所以只能窃取他人的人生,学习一些让他觉得「哇喔、这太酷了」的事放进身体里。
往后应该可以在什么地方用到吧?
当他没有出任务,窝在「据点」中待命时,大多在幻想以后/总有一天他要住在独栋的两层平房里,有个装设自动洒水系统草皮的小庭院,参加小区业余棒球队,星期日到教会当社工,家里要养只猫。也许晚上看看网拍,租下游艇跟港口的停泊权,带个从酒吧泡到的大学妞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吃垃圾食物。
他用剪刀剪下一片应该是墙壁的部分,在白色余份上刷了胶水,并黏上了当作底板的那块纸板。就算不用黏上所有配件,也能从图案上大致猜出这是一幢洋房。作业进行了两个小时,他把洋房的外壳装的差不多了,决定剩下的等他去办完图书馆的图书证,并把那里想看的书搬回来……也许看完一两本再来做。
喀喀喀喀。
这是阿斯卡把一堆电击文库的小说搬回办公桌上,并投入地看到其中一个角色把路边的饮料贩卖机扛起后丢出去的桥段时,突然意识到的声音。
喀喀喀喀。
并不是阿久津正在敲键盘的那种声音。
阿斯卡转过头,发现被他扔在一旁的纸屋半成品,正在由阿久津接手续做。现在似乎正在剪裁家具的部分。
即使材质是纸,光靠样式与色泽也能略微窥视此间的豪华程度,阿斯卡来到正在剪裁树型吊灯的阿久津身后,弯下腰问:「你家吗?」
「嗯。」
「所以这是你内心记忆最深刻的风景?」阿斯卡想起那说明书的记载。纸板上会浮现第一位碰触者内心的景色,再由自己动手将之重现。在重现风景的过程中来反思自己的过往与考虑未来该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