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准动!”
[刚才都打不通你们的手机,杨超义那边出事了,有人报警说那里死了好多人,局里派了人过去,你们小心被盯上。]谢锐堂不知那头的情况,仍旧焦急地说明。
[啧。]黑犬身子一晃就幻化成一阵黑雾,瞬间晃过去就准备弄昏这些便衣。
黑犬的行动无疑撩拨到这些凡人紧崩的神经,就那0.1秒的功夫,一名精神极度紧张的便衣勾下了扳机。
砰——
乔觅只觉剧痛袭来,耳边听到孟靖源的怒吼和姜故平的惊呼,意识迅速陷入混沌,待再一次清明起来,他已经不在杨超义家门前,也不在医院,而是在一条浑浊的河边。他从一片鲜红如血的花海中坐起身来,蹬开要把自己拖落河内的无数只手,把已经浸入血黄色河水中的半截身拖回岸边,抖了抖湿漉漉的裤管,无视河水中一张又一张不甘和怨恨的脸庞,东张西望打量陌生环境。
靠岸边有一张竹伐,伐上有一个人拄着竹篙朝他招手,他走了过去,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量了他一番,瓮声瓮气地说:[上来吧,渡你过河。]
乔觅没有上伐,反过来打量这身穿古式单衣骨瘦如柴的老人:“老人家,这是哪里?”
老人毫不意外这个疑问,答道:[忘川河畔。]
乔觅点点头,这个答案和自己估计的差不多,不过:“那不是要过奈何桥吗?你干嘛在这里渡人?”
老人怔了怔,挺意外这个问题:[你变多话了。]
“我不认识你。”乔觅陈述。
老人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或许他在这里待得太久,已经麻木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奈何桥,都是我载你渡的忘川。]
乔觅点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过去。”
[……你早该过去了。]
乔觅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侧身指往身后:“我往回走成不成?”
[为什么还要回去?你不是说过,每一世都希望早点过去吗……啊,我错认了。]老人话锋突地一转,目光透过乔觅身侧望了过去。
乔觅回过脸,看到身后的白衣人,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正带着哀戚面向他——白巫。
“咦?!”乔觅曾经与这个过去的自己在时空交错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还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不禁有些混乱:“你不是我吗?”
白巫没有回话,只牵住他走向老人:[走吧,渡河。]
乔觅却不走:“干嘛,我还要回去,靖还没来呢。”
背对乔觅的白巫静静地立在河畔,瘦削的肩背仿佛被沉重的担子压垮了,略显佝偻。
乔觅甩了甩手,没甩开,这白巫瘦是瘦,力道真不小,他不禁苦恼地蹙紧了眉头:“放开我。”
白巫蓦地回过脸,一双充满悲悯的眼睛淌下两行清泪,梦呓般喃喃:[晚了,都晚了。]
晚了?什么晚了?
乔觅眼中的疑惑十分明显,根本不需要开口,白巫便接续后话:[都结束了,殇……已经被我净化了,孟靖源不存在了。]
“……”乔觅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甩掉了白巫的手,他回过身朝一望无际的花海奔去,后头传来白巫的呼唤,他也不管不顾。他不是不相信白巫,可是除了这样做,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愿意什么都不做就接受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他想要的。
[唉……]一声轻叹在耳畔响起,只听白巫似悲切又心死的声音在说:[匕首还在那里,你去吧,去找匕首。]
话音刚落,意识再一次混沌,乔觅回过脸,见到白巫登上竹伐,老人的竹篙抵住岸边一推,伐子消失在迷雾间。
哒哒哒哒哒……
乔觅眨了眨眼睛,看到不断踢起的脚踵。
唏唏唏唏唏……
乔觅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耳畔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声。
微微抬头看见不断移动的地面,乔觅终于确定自己正头朝下地被扛在肩上奔跑,不等他弄清楚扛住自己的是谁,强大的冲击将他甩飞,摔在凹凸不平的台阶上滚了下去,意识又模糊了。
“不!我不是什么姜后,我不要去,放开我!”
“主人说你是就是,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主人等着你。”
“滚啊!放开我,我不要见那个疯子,呀!呀!!!”
乔觅使劲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清醒一些,才抬头看向正在争执的两道身影,两个都是他熟悉的人,其中被拽住手往阶梯上拖的是姜故平,他竟然着了一身古代女人的装束,除去因挣扎而衣衫微乱,整洁得与这脏乱的楼梯间格格不入。
而另一道背影很熟悉,不过乔觅记得那个女孩拥有美丽的背线,而不是现在这样,撕开的衣物露出一排挂着干枯肉丝的骨架,巴掌大的蜘蛛在骨逢里钻动,一块锈红色死肉悬在左胸腔里,正跳动着沉闷节拍,连结在其间的蛛网来回晃错。
——乔知瑶。
就那么看来,堂妹已经不是人类,乔觅不知道她口中的主人是谁,但是姜故平是他的朋友,他要救人。手边没有任何武器,但乔觅仍旧爬了起来,身体上的痛楚没有影响他的行动,他迅速奔上台阶。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是不管姜故平还是乔知瑶都没有注意乔觅,或许他们认为一具尸体不值得关注吧,因此当脚步声响起,当他们注意到乔觅,乔觅已经到了,一下了扑上乔知瑶。又或许他们都想不到乔觅敢扑已经不是人类的乔知瑶,等他们反应过来,乔觅的手已经插进乔知瑶的肋骨,狠狠拽下那块仍在跳动的死肉。
[啊!!!!!!!!!!!!!]乔知瑶猝不及妨中了致命一击,尖叫着滚下台阶,痛苦地蜷着身体,青灰色的脸上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狠狠瞪着乔觅,深紫色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对乔觅说什么,最后哑掉的嗓子只发出咯咯的出气声,感情神彩瞬间从双眼中抽离,不管是怨恨或是别的都没有了,就像两颗无机质的琉璃珠般瞠睁着,硕大的蜘蛛在上头爬过。
乔觅跌坐在台阶上,把手里渐渐不再跳动的心脏扔在下级台阶,从乔知瑶身上爬出来的十几只大蜘蛛蜂涌而至,啃噬肉块的窸窣声响个不绝。
姜故平傻傻地看着乔觅,后者默默注视着台阶下的女尸,好一会那张脸转过来,他们的目光对上,姜故平的眼泪涮地淌了下来:“你……你又活过来了?!”
“嗯,我活过来了。”乔觅点头,想给用袖子给姜故平擦泪,却发现自己身上仍旧是原来那身的衣物,比什么都脏,擦不得,所以刚抬起的手又搁下去。
姜故平却管不上尊严、眼泪什么的,草草地一抹脸,牵住乔觅往楼梯下跑:“快逃,不然那妖怪要来了。”
第七十五章
姜故平却拉不动乔觅,他焦急地回望表情平淡的后者,慌乱手脚:“快呀,白巫,要赶在它完全变化之前逃离,柳瑾鸢是神仙,我们去找他准没错。”
乔觅却看住他,一动一动,姜故平终于察觉不妥,眼中各种情绪交错,焦急、困惑、犹豫、怀疑、害怕,最后凝聚而一丝希望。
“你……乔觅?”
乔觅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说:“姜医生,你是个好人,我是相信你的,你老实告诉我,靖他怎么了?”
姜故平很肯定眼前的是乔觅没错,然而欣喜的笑容却因为连串的问题而僵硬:“这个……那……一言难尽,我们还是先离开再说吧,不然黑巫会追上来的,我们先去找柳瑾鸢帮忙。”
姜故平闪烁其词的态度印证了白巫留下的信息,乔觅静静地注视着姜故平,再看看乔知瑶的尸首,又问:“刚才你们说什么姜后?黑巫是不是抢了靖的身体?黑犬呢?”
想要逃避却被狠狠抓住重点,姜故平深深理解这是乔觅的特色,他强撑的笑颜终于崩溃,表情比哭更难看,就像扑进蛛网的蝴蝶不甘地作最后的挣扎:“乔觅,我们别管这些了,好吗?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不可能挽回了,走吧,我们……我们还能拼一拼,活下去才有未来。”
乔觅不语,只是侧过身仰起脸望向更上面的楼层,说:“匕首在上面。”是陈述句。
姜故平噎住,乔觅的特别在这一刻令他感受到无边的绝望,终于手上的力道松开,他颓丧地跪倒在台阶上,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乔觅,你别这样,孟靖源已经不是孟靖源了,他变成黑巫了。那天你左胸中枪,被心脏击穿即时死亡,我救不了你,没有人救的了你,然后……然后白巫就出来了,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回忆起这几天的惊心动魄,姜故平不禁双手抱头,把脑袋埋进双膝间,蜷缩着的腰背瑟瑟颤抖。
乔觅看在眼里,他在姜故平身边坐了下来,眼睛盯住蜘蛛嘴下迅速变小的肉块,右手搁在左边胸膛上,默默等待后话。
感觉到身侧的动静,姜故平擤了擤鼻子,缓了缓就继续往下说:“已经三天了,那天你……”仿佛不忍再次忆起那一刻的恐怖,姜故平顿了顿,跳过这段:“后来孟靖源失控了,它要杀掉那些便衣,臭狗不让他杀人,和他扭打在一起,然后有一群矮矮小小的妖怪来了,很大一群,至少有几十只,它们一起涌上来把我和你带走了。然后就到了这里,那妖怪,那个黑巫好像上了孟靖源叔叔的身,它……它……”姜故平眼中的恐惧像海一样深,十指绞得发白,这双外科医生特有的保养得当的手上纵横交错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还渗着血水:“它把你链住,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你弄活过来,却变成了白巫。孟靖源和黑犬来救你,他又放了几只长着人脸的大蜘蛛绊住黑犬,让白巫和孟靖源单独关在一起。”
“然后呢?”乔觅想了想,忆起一个习惯性死法,便问:“是不是白巫又要自杀了?”
姜故平霍地抬起头,呆呆地瞅住乔觅,好一会才扯开苦笑:“是呀,可是这一次你没有成功。”
“哦?”
“那家伙……孟靖源那家伙不让你自杀。”
“哦。”
“然后黑巫就告诉他,如果不想你死去,他就得自己先死。”
“……”
“所以他就……”回忆起当时孟靖源把住白巫的手将匕首刺入胸膛,是那样的果断,那样的决绝,姜故平泣不成声。即使孟靖源是情敌,即使他们总是绊嘴互不相让,即使那小子的确嘴毒手毒做事不留余地,却想不到他对待自己也不留半点余地。现在人真的死了,姜故平难过,因为再多的矛盾也比不过一个人的性命。姜故平从来都不是能够淡看生死的冷情之人,在手术桌上死去的病患尚且令他难受,更何况认识了好些天的孟靖源?
听到这里,乔觅觉得接下来的内容已经不重要……既然孟靖源真的已经死了。他支着膝盖站起来,没有责难或愤怒,平静地交代:“姜医生,你去找柳老板吧,他应该能帮你,嗯,也可以找薛思商和唐梦杰求助,他们挺好的,就这样。”
姜故平愕然抬头看向不疾不徐地拾阶而上的背影,急忙扑上去:“别去,你会死!那是个妖怪,我们赢不过他的。”
乔觅轻轻拆开锁在腰上的双臂,笑了:“说什么呢?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姜故平傻住。
乔觅笑意又浓了一些,他带起姜故平的手覆在左胸上,让他感受那冰冷的死寂。姜故平抖了抖,始终没有缩回手,他早就知道乔觅的心跳已经停止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只是不肯面对,如今被这个人又一次残酷地拖到阳光底下,他只觉得头昏目眩,再回过神来,那道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留下一句诀别。
“快离开吧。”
姜故平又愣了片刻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追上去,不等乔觅拒绝,先声夺人:“刚刚那个女妖是死了没错,但是想想黑巫还有一群小妖魔和人蜘蛛,估计我也是逃不掉了,不如就拼一把,做个了断吧。”
“……”
“你放心,他说我是那个什么姜后,以前弄那个祭祀好像也是为了我,他不会伤害我的。”姜故平选择性地忽略掉黑巫要像唤醒白巫那样将真正的姜后唤醒的事实,挑着话说:“我也不喜欢时刻被觊觎的感觉,总要解决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至少能帮你分散黑巫的注意力,你想要干什么都比较方便。”
“……也是。”乔觅点点头,没有拒绝姜故平,转过身继续走:“我觉得今天一定会解决的。”
姜故平抬起袖子拭了把脸,听到乔觅的话,不觉得有半丝轻松,心情更加深重,他隐隐意识到这个‘解决’是怎样的不顾一切。
“就算你现在不是活着,像方云海那样不也很好吗?”
想到在医院法阵一役中变成行尸的方云海,乔觅笑了:“那是因为他还有周文皓。”
难道我不能当你的周文皓吗?姜故平心中苦涩,终是不敢问出口,现在的他可是不堪一击,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虽然乔觅待在忘川河畔只有十来分钟,但事实上已经失去意识近三天,他对于‘白巫’掌控这个躯壳期间的行动完全没有印象,但他仍旧能够确定匕首的位置。在忘川的河畔,白巫分明登上了竹伐,似乎是一种诀别,乔觅虽然不敢绝对肯定,可他隐约理解这是白巫对他的放手,至少在精神上是这样。乔觅不禁猜测,或许他在许许多多的上辈子最终会走上自杀绝路,也只是白巫的选择,白巫与黑巫的纠葛能追溯到殷商时期,就这样拖拖拉拉到了今天,似乎真是白巫那种性子能做出的事情。
不过幸好白巫的放手似乎没有切断他与匕首之间微妙的感应,所以乔觅找到了弃置在某处隐蔽角落的匕首。
这个角落,是在一具尸体身下,当乔觅翻开尸体拿出匕首,才发现尸体其实还活着,又或许该说弥留。
这个中年男人不知道患了什么病,表皮大面积受到侵蚀,像长了霉似地黑黑的、疏松的一层,可是当乔觅动手翻开他的时候,才知道那侵蚀是深及骨髓的,那小小的动作就导致这个人整支手臂断开,断面也是同样的黑色疏松的质地,如果忽略扑鼻的血腥味,这就是十足的一块焦炭了。
这个人似乎只剩下脑袋还没有被侵蚀,眼睑动了动,竟然还能睁开眼睛。
“是他,孟靖源的叔叔。”姜故平如是告诉乔觅。
乔觅微微诧异,他和孟靖源的叔叔还没有见过面呢,因为孟靖源似乎也同他一样,和亲人之间不太亲密。
男人虽然已经这样,耳目却出奇地聪敏,竟然听清楚了姜故平咬着耳朵说出来的话,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沙哑的嗓子艰难地挤出话语:“能听听我的遗愿吗?”
乔觅和姜故平互觑一眼,姜故平先点头:“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帮那怪物害自己的侄子。”
“因为贪心。”男人平静且直接地回答,一个将死的人却不显得恐慌,因为他已经有所觉悟:“人一生会遇到很多困难,我只要偶尔把身体借给它,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为什么不呢?”
乔觅点头,并不刻意却犀利地问:“那你现在是怎样呢?就像一块黑炭。”
“嗯,被骗了,它没有告诉我会有这种副作用。”男人没有回避问题:“等我察觉已经回天乏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