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等一下还要吃早餐?
我什么时候这么好讲话了!
思凛去把昨天随便脱下已经像梅干菜的衬衫和西装拣起来穿上,心想自己的样子肯定落魄如同流浪汉,嗯嗯,等下走出门去吓人吧!
Vacek当然替自己准备了一整套整齐的正装,思凛闲着没事,踱步过来替他打领带,他打领带专注用心,不料Vacek的双手忽然紧紧包覆住自己正在忙活的手,他的手干燥却有一层厚茧,思凛对他忽然的亲密意外,可没有拒绝,问:「以前常做农庄工作吧!」
「盖栅栏、铲干草、冲牛粪,什么都做,可是那段生活很快乐。」
「比现在当亿万富翁快乐?」
Vacek笑:「有钱当然好,可我最爱的东西用钱买不到。」
「是什么?」思凛有兴致,眼神开始发亮。
Vacek一边在心里赞赏他焕发光彩的样子,一边滔滔不绝:「小时候在稻草堆里躲着入睡,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洋洋的感觉;傍晚了妈妈喊我回家,把难得的肉汤舀进我碗里,香浓的汤汁滑下喉咙的滋味。那种一去不回头的体验,只沉淀在记忆里,用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不是吗?」
思凛回想起妈妈牵着他走在大街上一手撑洋伞的片段,虽然记忆逐渐模糊,那种幸福的感觉却一直留在心底,岁月再久都无法磨灭,他打领带的手迟疑几秒,怅然道:「你说的对。」
Vacek伸出手来,小心地圈住他的肩膀,道歉:「对不起。」
「何必道歉?」
「你的神情充满哀伤。」
「不,想念过去,也是人生的幸福之一。」思凛调整他的领带,道:「打好了,可以吗?」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Vacek说,又握住了他的手。
嗯,好,握吧握吧!这个人一大早突然热情非凡,和昨晚的「完全不碰」相差太大,思凛真想问他是突然间吃错什么药!
什么都不知道的思凛,怎么可能会猜中Vacek曲折的心路历程,一开始完全把他当神圣的艺术品,后来阳光灿烂,自己无意间的举动使Vacek突然觉得他可亲而且……异常可爱了。
两个共度一夜的人走出房门,决定相偕去吃正统的英式早餐,种类丰富,绝对可以连饥饿的灾民都喂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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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Vacek道别,对方以为他要去工作,思凛也不解释。他携带满肚子的腊肠肉片培根豆泥面包在街上散步,早餐的气氛也挺好,有人在低落的时候陪伴,胜过一人孤独。
漫无目的的走着,弯过几个街口,思凛走在St. Paul这条街上,沿着这条路走去,前方就是圆形斗拱建筑宏伟的圣保罗大教堂,两边的商店都是作观光客生意,他根本对购物没有兴趣,只是看着那些玻璃窗内形形色色的物品,突然想起:如果以后不打算再见修格,那便该和Mike以及卢伯好好道别。
以前不敢找,怕修格还未忘情给他困扰;如今那人已经走出过往,自己没什么好顾忌。
他信步走进其中一家店,玻璃窗后陈列的都是高档的水晶产品,思凛绕了一圈,只买了一只高脚杯,家里他常用的那只一个月前摔破,他愣是没找出时间来买,走到柜台结帐,掏出钞票付账,钱包鼓胀胀的,一个随意塞进去的信封无辜的挤压着他的钱夹。
那是晓骐给他送来的英镑支票,他乱塞之后便刻意去忽视它,如今又到眼前来。
付账出门后,思凛加快脚步,他走了一段长路到附近的银行,思凛把这张支票全数捐给无国界医疗组织,支持落后国家条件极差的医药设施。
捐完了支票,思凛了却心事,走出门来,在路旁的冰淇淋店一口气吃了五整球各色冰淇淋,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甜食一点快乐,然后才能继续往前走下去,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有没有人陪伴,他都不想当一个被感情击垮的人。
因为他哪里都不想去,因为暂时没有高昂的兴致享受生活,思凛干脆走到圣保罗大教堂前,在高高一层一层的阶梯上坐下,如同平常闲散的伦敦市民那样,在这宗教性崇高的建筑庇荫之下,在晴空中太阳的注视下,默默把怀抱中那一大球冰淇淋甜筒,舔完。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一身皱巴巴西服的思凛,真搞不懂他特地请一天假昰做什么来的,就为了懒洋洋的坐在这个台阶上发呆吗?
何况,十二点多的太阳毕竟是炽热的,思凛脸上发红,头痛欲裂,他移开脚步把自己放到有教堂遮蔽的阴影下,觉得自己非常颓废,快要变成一块黏呼呼的发馊汉堡。
他拿出手机来看,正在犹豫要不要自己打电话找救护车来,因他实在没有自己开车去医院的体力了。
犹豫了三秒钟,电话在此时已经响起。
号码非常陌生,思凛接通,有气无力的「哈啰」一声。
那边却传来非常轻快的声音,Vacek那纯正的足以去当BBC当家主播的英文一连串滑了出来。他说:「Denis,我见完客户,给你带一份午餐去你公司如何?」
思凛呕的一下,肚子里都是奶油化成的酸水,勉强道:「我不饿。」
他的虚弱太过明显,Vacek一听便听出来,问道:「你怎么了?」
不喜欢麻烦他人,思凛说:「没事。」
「不可能。」Vacek道:「我去你公司看你吧!」
「别来。」
Vacek说:「你这样会让我下午心神不安,签错了条约你要负责,Denis,我只是关心你,你非得害我赔个几千万才开心?」
思凛微笑,这人懂得示弱,挺好的,温柔的进攻类型,不让你觉得过分受到强迫,却又表达了温情——「你确定要来,我想:我快吐了。」他咬牙吞忍腹内的不适。
「你——」那边话筒传来急转方向盘的声音,Vacek的声音好像大了好几度,「你不早说。」
思凛苦笑,我们不熟啊!
也罢,你就来,我正好试试你!
「Vacek,别去公司。我在St. Paul的阶梯上。」
Vacek一定是有一点生气了,苦于才见了一次面不好当场发作,思凛听见那边再次疯狂回转的声音,坏心的摁断了通话。
见一面后隐约的好感是什么?就是你任意放肆挥霍后,就会消失无踪的东西。
思凛落寞的想:他可从来不敢这样玩修格,有时候回忆起自己被他治得死死,凡事都听从的模样,真是颇觉遗憾!
89.假面4
一路上狂飙狂赶,可怜的Vacek心系那画中那美好的形象,如今却被现实生活中才刚见不久的正牌美人折磨。他闯了两个红灯,路旁没有警察的状况下,不然被警车一路鸣笛追赶可不是很好的经验。
平常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企业家,开车不超速,不违反交通规则,但是Denis正如同神只般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等他,身体病弱,Vacek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只要自己晚去几秒,那个笑咪咪非常好相处的Denis会立刻判他出局。
Denis在这个圈子里,可是出了名的不动真情,攻城失利者在所多有,莫名其妙都被归到了「普通」朋友那个分类。那是一个低调得猖狂的太阳神,发光发热带来光明,下一秒便转趋黑暗;如果只是他本人的魅力,或者还不致吸引这么大的名气,毕竟不是人人见过他。
可尚·凡提诺的那幅画替他加上了桂冠与光环,许多屡战屡败的追求者,又将他拱上了另一个高峰位置。
Vacek终于在十分钟之内,成功赶到这条街上,他快步奔跑奔上层层台阶,犹如身后有狂犬在追赶般,Denis不管在哪里都非常显眼,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人,黑色的西装衬得那张已经很白的脸更加惨白,脸色虚弱得像随时会晕倒一样。
Vacek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非常愤怒,忍不住说他:「都多大人了,不会照顾自己吗?」
Denis不以为意,「我这不是给你表现机会吗?」他一边说一边捂住嘴,然后拍拍胸部顺气。
「你……」Vacek无奈从外套里掏出一个折迭整齐的塑料袋,说:「给你,想吐就吐吧!」
思凛人前要强,哪里会在别人面前作出这动作,可他实在无法再忍了,头昏得他眼前几乎都发黑了,稍微移动身躯都是天旋地转的,他拿过塑料袋,撑着再往偏远些的角落去躲开人群,背过身体,终于忍耐不住的张口大吐。
Vacek心中那景仰许久的神只形象,在一瞬间化为碎片,他捧住额头,太阳照射下,却突然笑了起来。
虽然美幻的绮想破灭很快,可那个人拿着袋子的可怜样,实在太有趣了。
他笑笑走到Denis身后,替他拍背顺气,然后很绅士的递上手巾。
思凛接过手巾,擦拭干净自己的狼狈,转过身来,白皙的脸上现在都是尴尬和红潮,所有锐气伴着生病退去,他说:「等我一下,我去找洗手……」
「请便。」
「好。」思凛那种极端不适的感觉淡去些许,终于可以起身行走。
Vacek站在台阶之上,觉得自己似乎打赢了一场战役。
十几分钟后,思凛慢步走回他身边,乌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珠,显然打理过仪容,Vacek靠近他,伸手把这个还虚弱的家伙搂进怀抱中,低语道:「你搭着我肩膀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Denis抬头,神情难明,却让Vacek辨认出来:有那么一丝丝难藏的软弱,Vacek心里像被最柔软的针刺中,话声再往下探,呢喃道:「我冒着生命危险赶来,你总得给我些福利,今日我可是危险驾驶呢!」
「你要的福利就只有这样?」思凛瞄他,笑道:「也罢,我本想给你更多。」说着大方把自己的手搭到Vacek肩上,两个人一齐走下台阶,一齐坐进Vacek的车。
Vacek的车子不张扬,只是BMW,思凛放松身体躺到皮面座椅上,不经意道:「你没有司机?」
「没有。我一向自己掌握方向盘。」Vacek体贴问道:「你喜欢司机,我雇一个?」
然后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思凛接过来打开,对瓶喝了两小口,平淡道:「不,我喜欢你没有司机。」
Vacek发动引擎,流线型的车身切进市区的道路,平稳得开着,街边的人潮和喧闹忽然在霎那间尽皆散去,小小的车厢中,Vacek温柔地道:「以后有事,都可以叫我,我随传随到。」
思凛无语半晌,道:「说话不要像情圣。」
「哈哈哈!」Vacek大笑,「我尽力表现,你好歹也个场。」
思凛不理他,闭上眼睛就休息去了,Vacek微笑看身旁的那个终于肯放下一点点戒备的男子,眼里闪过一抹掠夺的光采,冷静而且势在必得。
你喜欢我这样,我便照做!Denis,你会慢慢接受我,直到你再也离不开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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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医生,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吃得太多冰,肠胃不适,在太阳底下晒久又没持续饮水,中暑而已。
思凛休息一阵子,已经缓过劲来,精神略复后,便要求Vacek送他回家。
Vacek说:「回家谁照顾你?」
「我都是大人了。」
「大人也有生病的时候,」Vacek用说道理的方式,对他道:「你回家万一又不舒服了,岂不是一通电话打我又得飞车赶来?与其这样,不如省点事直接跟我回家。」
「好吧!那我承诺不会再打给你。」
Vacek苦恼的皱眉,「你还欠我一顿晚餐,Denis,先把债还了再断绝往来,好吗?」
思凛想起一个人在家中煮泡面的寂寥,顿时觉得对面这个竭尽所能顺着自己的俄国男人十分不错,大家都是情场中走过的人,虚虚绕绕太浪费时间,何必呢?
因此同意道:「去你家,附赠食宿吗?」
这简直就是把高级餐厅的美味点心送到你面前来,问你吃不吃一样,Vacek立马点头,说:「你想吃什么,我去请外烩厨师。」
「我现在这样,还能吃什么?」
Vacek莫可奈何,「我不会做菜,不过放心,不会饿着你的。」
「让我饿了,我就换人。」
「这威胁……」Vacek一语双关说:「你『试』过了再换啊!」
思凛望天,「现在不行。」我还病着你想做什么?
「我等你,Denis,一定让你白白胖胖。」
思凛再次闭上眼睛休息,懒得理这自来熟的人。
BMW穿越条条街道,抵达假Vacek那栋用防弹玻璃打造的大楼时,思凛根本就快睡着了,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精神不济的状况下便半靠在Vacek身上,等他按电梯。电梯在大楼里第一层会客大厅暂停,又进来了一两个住户,这栋大头管制严格,甚少有非住户进入,应该说住在此地的人,对彼此的身家背景几乎都耳闻过,这个黑头发的东方人眼生,在电梯里头却光明正大地要打起瞌睡的姿态,也是令人注目的,说不得,那两名住户就多看了几眼。
Vacek与他们轻声招呼,笑说:「我朋友,他太累了。」
思凛就这样造访了Vacek的家,洗过澡,喝过了英国的地道牛肉汤之后,换好
主人殷勤准备的睡衣,上床大睡,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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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Vacek家度过的时光满是宁静详和,思凛沉眠后从客房里澎软绵绵的大床上起身,穿着拖鞋走到客厅。以米色墙为主体,开阔的穿透式空间,间接搭配以漂亮的原木色木质墙面和暗色系桌椅,尤其是居中那组铁灰色系沙发,坐上去时分外舒适,思凛随手取来散在桌上的书,一本「经济学人」杂志,另一本是诺贝尔奖作者马奎斯的百年孤寂,两者并陈,居然不显突兀。
这栋房屋给人的感觉,正如同他的主人一般,自然温和却难以忽视。
看看外头天色近暮时分,橘黄的天际和隐约的云彩,思凛不好意思在屋子里大肆参观,因此安然沉坐着,房里没有人声,Vacek大约是出门了。把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丢在他家,这人也真放得下心。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走到六时许,思凛不禁问自己:跟Vacek这样如长流细水般平静的情感,是不是他的追求?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对这个人,他没有心动,跟当初年纪尚轻时初见修格时心里隐隐的仰慕、喜悦与敬重,是不同的。
再多点时间相处,累积下来的情感或许可以改变他的想法,思凛不心急,太浓郁厚重的深情,这一生他已经有过一回,足堪慰藉了。
和Vacek文火慢炖,也未见得就不会幸福。
何况,这人真的体贴。
在他整理思绪时,大门口、玄关那儿,传来脚步声响。
Vacek穿着休闲的白色POLO和长裤进来了,思凛问:「我以为你去工作?合约不要紧吗?」
「哪有什么合约?早上签完了。」
「下午的行程?」
「老板怠工一日,理所当然。」
Vacek果然为他挪开了工作,以他为先这样的事情修格也会做,不过他和哥哥情份不同,Vacek能这样尽心,实属难得。
被他人重视关心的感觉真好,思凛漾开笑容,「那你去哪?」
「某人威胁我,饿着他就要换对象,我怎么敢随便?」Vacek提来一大包食物,「给你的,我把所有街上看得到的中国菜都买了一份,食物闻起来很棒,你自己挑着吃。」他边说边走到长长的饭桌前放下一整个塑料袋,回头又走回玄关,再提一整袋东西。
「这又是什么?」
「我替你选了一件衬衫和裤子,按你换下来的牌子买的,你总不能穿着那一身出门。」
思凛闷了一会,心头一阵感动。每个追求过他的男人,其实,都对他甚好,几乎人人都照顾他,自己——何德何能呢?
「Vacek,付出要懂得索取回报,对我太好,你会吃亏。」不要太快对我投入情感,我不确定能否回应。
「吃亏?」Vacek不知道是否听懂,反说道:「一件衣服不算吃亏,我宁愿当它是人情利息,你总有一天会还。」
「我要赖账!」
思凛踱步到餐厅长桌旁,一大棵绿色棕梠室内盆栽静静立在餐厨一角,为这空寂的空间增添绿意生气。从刚被提回来的袋子里拿出一纸盒一纸盒的热食,打开瞧瞧,有常见的扬州炒饭、干炒牛肉河粉,港式点心如虾饺、烧卖、叉烧酥,一碗砂锅粥和一道云吞汤,甚至还有饭后甜点杏仁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