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听到了消息,就快马回宫通知了我。”他说着看着面色惨白的容太后道:“母后明知我爱他至深,为何还要这么做?”
容太后红了眼睛道:“因为你首先是一个帝王,其次才是哀家的儿子。哀家作为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儿子一生称心如意,可是哀家身为太后,就不能放任皇上任性不管。皇上一心维护他,你知不知道他是白狐化身,特地来亡我大周的!”
周成轩倏地站了起来,道:“我不管他是人是妖,我都要他。”
容太后落下泪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道:“皇上一片痴心,要跟他一生一世,可是皇上有没有问过,他是否也愿意一辈子跟着你?”
她说道便看了过来,谷雨一愣,随即直起身子来,心里千转百回,咬着唇沉默良久,道:“不愿意。”
他说完便含泪伏地,突然觉得那样对不起面前的这个男人,他那样爱他,他却终究要负了他。
周成轩一惊,叫道:“云出……”
容太后嘴角一阵冷笑,回起身来道:“他的话皇上已经听见了,皇上还有什么话说。他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皇上还要力保他么?”
周成轩眼色一红,撩衣跪了下来:“儿臣恳求母后放他一条生路。”
谷雨闻言掉下泪来,道:“皇上情意深重,是谷雨没有福气。”
容太后冷笑着后退几步,看了看谷雨,又看了看眼前跪着的周成轩,哑声道:“皇上,可否容哀家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周成轩站起身来,红着眼走出殿去。殿内昏暗了很多,大门一关,外面灯笼的光线立即从镂花窗里透过来,开出一地的繁华熠熠。
谷雨不敢逞强,急忙伏地道:“请太后训诫。”
容太后唇角微微一笑,仔细端详了谷雨一番。谷雨伏地良久不见她说话,便悄悄抬起头来,却见容太后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极力忍耐。五十多岁的女人,雍容端庄,终究还是很美的吧,皮肤依然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微的皱纹。她居高临下的看过来,道:“我大周数百年基业,却要毁在你的手里。莫非你真是白狐降世,来亡我大周的么?”
谷雨急忙伏地道:“太后明鉴,谷雨凡胎肉体,白狐之事确实是为人所害。”
容太后默不作声,在他面前走了几步,轻声道:“哀家打十六岁嫁给先皇,这些年一关一关地走过来,也算历尽艰难。当时许皇后尚在,她为人善妒,哀家几次有孕都无故小产,几乎失宠被弃。后来许皇后迁到辽城永和宫,哀家日夜诚心祈祷,终于感动上苍,再次怀有身孕,那时哀家已经二十有五,距入宫已经整整九年,身子也因受损大不如前。哀家拼此一命,方才得了这个儿子,所幸他天资聪慧,总算了有慰藉。后来他登基为帝,哀家以为此生终于苦尽甘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败在你的手上。”
谷雨直起身道:“我自打来到大周,从来身不由己,不瞒太后,我此次前来只为救一位义妹,若太后肯下旨放了她,谷雨愿意立即离宫,终生不再踏入北都半步!”
容太后苦笑道:“事已至此,就算你肯离开,皇上也已经不会再放手,我又怎么能因为你,伤了我们母子的感情。但白狐一案,早已经传遍朝野,你想全身而退,那是痴人做梦!”
谷雨道:“白狐祸国之事如此玄乎,太后以此杀我,怕是不能服众。”
“鬼神之说,也并非胡言乱语,你一个小小少年,居然能挑起两国战端,你若不是白狐媚世,还能是什么?当皇上肯拿江山换你的时候,你是人是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我朝社稷的存亡。”
“哀家只此一子,万不能做让他伤心之事,但哀家身为大周臣民,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哀家也不逼你,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若皇上同意放开你,哀家会将你连同你那位义妹一块送出,但倘若皇上仍然执意不肯放你,你就自己喝了这杯酒。”
谷雨叩首道:“多谢太后。”
容太后静静看着他,突然放低了声音道:“哀家初次见你,你不过清秀少年,容貌虽不是绝顶美艳,但眉间空山灵雨,一副未谙世事的孩子模样,哀家还想着撮合你跟皇上。早知你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倒不如当初趁皇上对你情根未深时就杀了你。”
谷雨突然拔高了声音道:“太后女中豪杰,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处境。我父皇起兵伐周,是他早就有的打算,两国战火,就算没有我也会点燃,为何要把祸国亡国的罪名扣在我的头上!”
容太后一愣,走到殿门前叹道:“若没有你,纵然他耶律昊坚亡了我大周,哀家至少还有一个尽心尽力,无愧于祖宗的儿子。”
谷雨一惊,转瞬掉下泪来。她说着便走出殿去,看到廊下的周成轩,嘴角一阵苦笑,道:“皇上这么做值得么?皇上到祖宗面前跪一跪,看看自己是否当得起周家的子孙?”
周成轩沉默不语,缓缓走到了殿里面,将伏地而跪的谷雨扶了起来。谷雨含泪别过头去,周成轩笑道:“母后问你是否愿意跟着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说不呢,为何不骗我一次,也能救你一条性命?”
谷雨沉默良久,原不想回答他,可听到他语调悲伤,终于还是不忍心冷酷到底,便低头道:“皇上待我情深意重,我不忍心骗你。”
周成轩呵呵一笑道:“你不忍心骗我,就忍心这样对我了?”
他说着往外走了几步,走到殿前的光里,道:“杀人于无形,到底是你温谷雨的本事。”
谷雨红着眼眶,等到周成轩走得远了,方才低声道:“如果你肯放下对我的执念,那我这一次冒着性命回的那句话,也算对你的报答,我既然不能给你情爱,就还你一个乱世明君的美名。”
风吹哗哗啦啦,满院的草木起伏连绵,周成轩已经走得远了,却突然又转了回来,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殿前,面容痛苦,捂着胸口叫道:“云出,云出……”
谷雨伏地叩首,道:“皇上珍重……”
眼泪滴滴答答掉在地上,他却不敢抬头,道:“你是大周皇帝,我本是大周的俘虏,皇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循私枉法,给他人留下话柄。”
周成轩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眶都湿润了起来,看着谷雨道:“没想到,我周成轩有一日也要靠你来保江山。”
谷雨道:“江山之争,从来成王败寇,我不怪你。我不希望皇上成为大周的罪人,也不愿自己留下千古骂名,请皇上摒弃个人情思,与我父皇堂堂正正地对战沙场!”
周成轩另过头,说:“没遇见你之前,我自认为自己在诸多皇子里最适合做大周的掌权人,一世英明,名垂青史,可我遇见了你才知道,我也只是这世上一个寻常男子罢了。”
谷雨抬起头来,脸上泪痕分明,道:“皇上是我仰慕的典范,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光亮处突然扑过来一个人,满身血污,却是吉祥,大喊道:“皇上不好了,有刺客闯进来了!”
周成轩面色一变,大踏步走过去问道:“知道是谁派来的么?!”
“好像是玄宇军……”
谷雨暗暗一惊,吉祥只不过是有所忌惮,看他脸色,刺客一定是玄宇军了。
玄宇军是大周最负盛名的一支军队,总人数不过百人,但人人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弓箭,上次火神庙,据说射伤高起等护卫的,就是几个玄宇军的人。他们突然夜袭,看样子是早有预谋,只是没料到周成轩也会在这里。
“那太后呢?”
“皇上放心,太后已经离开这了。不知道来人是谁,奴才也不敢贸然报上皇上的名号。”
“吉祥,你去后院点起白云灯,云出跟我来!”
周成轩当机立断,拉着谷雨便往后院跑去,他们刚过了水池,便听到大门轰然倒地,尖叫声不绝于耳。后院一片漆黑,高大的树林遮蔽了月色,风一吹整个天地都是呼呼作响。谷雨回头一看,只见一盏白灯凌空升起,却突然被一支箭横身突破,周成轩大惊失色道:“糟了,来的不是玄宇军,要是我们的人,玄宇军都知道白云灯是皇令,不会如此放肆!”
谷雨也是一惊,袖子突然被树枝挂住,他急忙伸手去拽,突然一声哨声穿透夜色,谷雨惊得啊了一声,周成轩急忙道:“怎么了?”
谷雨脸色一白,道:“来的可能是我们的人,里面有我的朋友。”
那哨声他听过无数次,是林道训马时练就的本领,他曾经还学过一阵。
周成轩脸色一惊,后面突然亮起火光来,一队人马已经冲进了谷雨所住的殿里面。他透过花丛一看道:“看来来的是两拨人马,你快跟我来!”
谷雨探头一看,只见火光里冲过来几个黑衣侍卫,一看就是玄宇军!
谷雨却一把站住,道:“我不走!”
吉祥也跑了过来,低喊道:“来了两拨人,一拨是国舅爷的人,另一路身份不明,两队在大门前打起来了,皇上,咱们的人帮哪边?”
周成轩略微一沉思,将谷雨交给吉祥道:“你留在这保护公子,朕去外面看看!”
吉祥吓白了脸色,慌忙拦住道:“皇上三思啊!就算玄宇军认得陛下,可那一路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伤了陛下怎么办!”
周成轩默不言语,扭头就要出去,谷雨一把拽住道:“皇上!”
周成轩回过身,直直望着他。谷雨红了眼眶道:“你千万别出事。”
周成轩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肩膀,道:“知道了。”
谷雨手上一空,周成轩便沿着草丛走了出去。吉祥急红了脸,一把拉过谷雨道:“还看什么看,赶紧跟我来!”
谷雨也不敢再拖累他们,跟着吉祥便向后门跑去,那一路风声鹤唳,两个人刚过了树荫,前面的小门突然咣当一声被撞开,吉祥猛地拉住谷雨避到一边:“糟了,后门被堵住了!”他迅速往四围里看了一眼,喘口气道:“跟我来!”
他说着又拉着谷雨往后面的厢房跑去,刚跑到水池东岸,谷雨眼前一亮,指着对岸大叫道:“是我爹爹!”
第93章:帝王情深(2)
吉祥闻言一望,只见一队人马踏入正门庭中,中间的人一身寻常百姓衣服,却是高贵威严,他紧拉马绳停在院中,隔得太远根本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吉祥一把拉过谷雨道:“相爷的人是来杀公子的,公子不可贸然,跟我来!”
谷雨却一把推倒了他挣脱开来,奋力就往庭中跑去,吉祥大叫一声:“公子!”
等他跑到庭中,却已经不见了耶律昊坚的影子,梧桐台殿宇众多,一时之间全都轰然大乱,丫鬟奴仆们纷纷四处逃蹿,被射杀者数不胜数。谷雨正要回身,身后突然蹿出一个人将他扑倒在地道:“公子!”
一支箭倏地从他头顶飞了过去,谷雨急忙一回身,那人却是紫烟,一脸惊恐地拉起他道:“刚才我听到那些黑衣人说要趁乱杀了公子,公子快跟我躲起来!”
谷雨脑子里一片混乱,跟着紫烟就往厢房跑去,黑暗里突然冲出一个人,竟然是刚走的沉璧,大声喊道:“皇上呢?”
谷雨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沉璧喘着气往四周看了看道:“太后发现异动,急忙又转了回来,我把太后劝在了外面,皇上人呢?!”
纵然她是北辽细作,这么多年终还是与大周皇室有了感情。谷雨一把拉住她道:“姐姐不要乱跑,小心刀剑无眼!”
沉璧含着泪花,抬腿就往广场那边跑去,谷雨要去拦她,却被紫烟拉住道:“殿下别管她了,快走!”
不断有士兵从清凉台那边调过来,弓箭手已经攻了进来。紫烟拽着谷雨便往厢房跑,却被四散逃窜的人群冲散开。尖叫声此起彼伏,谷雨混在人群里,忽听林青隔着人群叫道:“殿下,殿下!”
谷雨忙要招手,忽然被人一把拽过去撞在胸膛上,仰头一看,竟是周成轩,恶狠狠地说:“过来!”
谷雨一转身,一支箭便射了过来,周成轩一个侧身去挡过去,谷雨惊叫一声,那支箭直直射入了周成轩的胸膛。他咬着牙把谷雨往厢房拖,然后大力从里面插上门,道:“这间屋子他们攻不进来。”说完便重重跌在榻上。
谷雨一脸惊恐,看着周成轩咬着牙要把那支箭拔出来,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汗珠不断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绫绡垂下来,地板冰凉冰凉,谷雨脑中一片空白,不由得失声痛哭,道:“对不起,对不起……”说着爬起来便要走,周成轩一把抽出壁上的剑来,寒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不准走!……不准走!你是没有心的么?”
谷雨红了眼眶,怔了片刻,起身欲走,只因衣袖太长,却被周成轩一把拽住,手中的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从怀中拿出那个玉佩来,道:“老早就打算给你……你接受他,我就放你走。”
衣衫被扯开,露出了半边肩背,谷雨强忍着眼泪,咬着唇怎么也挣不开他。鲜血从他的伤口上流出来,谷雨终于不忍再挣扎,只低下头哭了起来。周成轩突然没了强势的样子,叫道:“云出,云出……”声音软软的,似浸了无数悲伤。
玉佩晶莹雪白,中间深深一个“信”字,因为沾染了鲜血,尤其显得触目惊心。谷雨眼睛一酸,终是落了泪,伸手接了过来。
周成轩笑了,手一松,人便重重倒在地上。谷雨又急又怕,把他扶起来枕在自己膝上。
“这下……你该如意了,我要死了……再不会纠缠你了。”
谷雨大哭道:“你不要再说话了。”
周成轩无限悲伤,道:“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对你的心,一点不比你心里的那个人差,我只是晚来了一步。”
谷雨伏地哽咽,想到过往种种,泪珠子一颗一颗掉下来,道:“皇上情深,只可惜错付了人。下辈子睁大眼睛,别再找我这样的人了!”
他一低头,眼泪掉在地上:“我不信,要有下辈子,要我还能遇见你,我还要试一试,一辈子不行,我就再试一辈子!”
谷雨哭得直不起腰来,拿剑割破了自己的衣袖,替周成轩包扎上伤口,将他放到地上道:“我找人来救你!”
他刚一起身,周成轩突然一把拉住他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这一句话说完,眼泪便簌簌掉了下来,偏偏他又是那样隐忍的高傲,眼眸淹没在泪水里看着他。屋外突然传来林青的呼喊声,谷雨呜咽一声,哽咽地喘不过气来,衣袖一点一点从手中滑出去,周成轩颓然倒了下去。门被打开,一阵风瞬时便涌了进来,吹起屋里胭脂色的绫绡,掩盖住了他流泪的脸。
林青抓住谷雨的手便奋力向外面跑去,吉祥远远地哭喊道:“皇上,皇上呢?”
谷雨大喊道:“皇上在屋子里面,他受了伤,你赶快去救他!”
吉祥看了他一眼,便奋身向厢房跑了过去。沉璧也是泪流满面,连额发也散落下来,谷雨跑过去道:“姐姐跟我一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