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奴,佛奴……”
第廿五章 月白·桂子落
红生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下地了,他本就养尊处优靠伽蓝伺候,这次左半边手臂因为脱臼不能动,对生
活影响并不大。
闲闲散散踱进佛殿,看见常画匠师徒已在给壁画填色,技痒的红生忍不住就想发牢骚。于是他指使伽
蓝为他混颜料,自己只管拿着笔画,一边画居然还能够一边庆幸:“幸好右手没废掉。”
伽蓝在一旁调着淡彩,看红生单手起稿,不由得接话:“爷,您绳花绾得极好,若是换了别人,手早
就从绳套里扯脱了。”
红生得意一笑:“我到底是慕容家种,论骑马狩猎,你也别小看我。”
伽蓝连忙笑着奉承道:“岂敢岂敢。”
这时慧宝大师的病也快痊愈,正喜滋滋拄着手杖在佛殿里溜达,他先是看常画匠画《猕猴王本生》,
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后插口:“常先生啊,你得多画一些小猕猴,本生故事里说有五百只呢,你总不能
太敷衍我……”
“是是是,”常画匠在墙上涂涂抹抹,笑指着一旁道,“大和尚你放心,待会儿我在这里画一棵树,
树上蹲得全是猴子,可好?”
“善哉善哉,主要还是靠您来画,我只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慧宝大师甚满意,很快乐的溜到
一边。
红生画得是《兔王本生》,他这幅画里动物最多,引得慧宝大师驻足良久。红生正画到动物们搜集食
物一节,细笔正勾着个胖胖的水獭,小爪子扑出溪中鱼,憨态可掬。大和尚一激动,便忍不住提议道
:“郎君将鱼画得大些,让水獭将鱼儿举在头顶上,好不好?”
红生还未回答,伽蓝倒在一旁笑说:“善哉善哉,可惜画中鱼儿,却要因大师而死了。”
慧宝大师脸一红,只能合掌道:“善哉善哉……郎君是还记着抓鱼的事么?我做林檎麨给郎君吃,好
不好?”
这下反倒换伽蓝不好意思,慌忙还礼道:“多谢大师。”
闲居世外,每日青山不动白云苍狗,几乎忘记人间岁月。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这日朝食后,红生正在
佛殿给壁画填色,忽然伽蓝笑着走近他身旁,将一枚绛红绢囊轻轻系在他刚痊愈的左臂上。红生诧异
低头,看见随在伽蓝身旁的阿蛮总角上挂着鲜红的茱萸果,这才悟到:“啊,都已经重阳了?”
“是的,爷,”伽蓝笑道,“如今咱们住在山顶,不用登高了。祝王爷无病无灾、多福多寿!”
阿蛮在一旁拍着手边跳边笑,兴奋地说与红生知道:“大和尚说,今天餔食我们要在野外吃,有好多
好吃的呢。”
“哦?是吗?”红生笑着往颜料中加了点牛皮胶,将饱满黏稠的赭红色捺上墙。
在红生左臂受伤时,他用的颜料都是外行的伽蓝所调,因为控制不住胡粉的分量,伽蓝将所有颜色都
调得极艳;于是《兔王本生》有了火红色的狐狸、雪白的兔子、棕黄色的猕猴捧着碧绿的果子、黛紫
色的水獭举着月白色的鱼……
这样纯的颜色慧宝大师竟格外喜欢,强烈要求红生保留,于是他在伤好之后,便因循伽蓝调出的色彩
继续作画。当比对着墙上颜色,调出从前很忌讳的斑斓陆离,他竟像是在追随仆人豪迈不羁的脚步,
让他于放肆奔跑间,获得极自由的快意。他想伽蓝是对的,他们各自的性格就隐藏在这些矿石粉的混
合里,掺了水与胶,在笔下融和,这份感觉很微妙。
红生盯着手中蓝色的石青看了许久,偷偷试着将朱砂与石青调和,想了想,又多加了点石青,这一来
竟调出极妖异的紫,红生心中一撞,慌忙将这紫色洗去。他心虚地抬起头,才发现伽蓝与阿蛮已经跑
开,忙问过常云才知道他们已去后山帮慧宝大师摘橘子了。红生放下心来,便又低下头去抚摸缚在臂
上的绛囊;削玉似的手指轻轻捻弄,感受椭圆的茱萸果在囊中簌簌滚动的触感。
他真是一个细心的仆人,红生这样想着,心不知不觉就有点乱。
“大人。”
这时常画匠忽然出现在红生身后,说话声将怔忡的红生吓了一跳。他慌忙回过身去,期期艾艾问道:
“你叫我?”
“是的,”常画匠指指自己画的那面墙,对红生道,“〈猕猴王本生〉我已差不多画完了,我打算将
供养人再添上一位,将大人画上去。”
“这不合适吧,我并未捐资修建法云寺。”红生望着一本正经的常画匠,有些惊诧。
“大人几次救小犬,在下无以为报,”常画匠赧然挠头,语气却极认真,“若阿蛮出了什么事,这壁
画我是绝对画不下去的;所以这样算来,大人是出资请我完成壁画的人,当然算是法云寺的供养人。
请大人千万别推辞。”
红生捏着画笔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动就顺着这样细小的力道传入心里;心头这份暖烫他嫌说出口来太
肉麻,于是只笑着点点头。
当餔食前伽蓝来请红生出寺野宴时,就见他的主人眉飞色舞,甚是沾沾自喜得指着北墙对他道:“瞧
,那个供养人是我。”
常画匠不但画了红生,还将伽蓝作为仆役也画了进去。伽蓝第一次领略外人勾画的红生与自己,盯着
墙上俊雅流畅的线稿看了半天,惊艳完却佯装不满道:“不对不对,我怎会那么矮小?”
“你是侍奉慕容大人的仆从,怎么能比主人高?”常画匠挥挥手,哈哈大笑,“现实情况不算数的!
”
伽蓝顿了顿没说话,只依旧笑着,搀扶红生走出法云寺去找慧宝大师。
重阳节这天人人都要登高、佩茱萸绛囊、饮菊酒以避邪。因此慧宝大师早早就在寺外寻了块空地,仔
细扫净了为众人设下野宴。席上陈列菊花酒、蝎饼、新作的林檎麨等素食,还有刚摘下的橘子;又因
为节日破例,摆上了鱼鲊、雀鲊和肉脯。
红生跟慧宝大师寒暄了一番,便入席坐下,由伽蓝在一旁伺候下食。山坡上野菊丛生、晚桂流芳,真
是绝佳景致。常云与常清在四周嬉闹,将金黄的野菊折了簪在鬓边,与鲜红的茱萸果搭配着,十分鲜
明好看。常画匠一边与慧宝大师谈笑,一边一个劲儿地喝菊花酒;阿蛮坐在他膝上,正拿着小饭匙舀
林檎麨吃。
这林檎麨是将熟透的林檎果剖开去核,晒干了磨成粉,与炒熟的米粉拌在一起吃,香甜的味道最讨小
孩子喜欢。红生歪在凭几上剥橘子,看着伽蓝细心的给雀鲊剔骨,自言自语道:“以往在燕国,很少
有这份闲心过重阳节。”
伽蓝抬眼望着红生,没有说话,却笑得了然。
自小谙熟帝王家事,他太了解红生话中的意思——全家欢聚祈福、和乐融融的重阳节,从来都不是为
帝王家准备的。
金秋层林尽染,午后灿烂的阳光像铺在织锦上的光泽,随着天光渐渐转暗,烧红了天边浮云。西风从
霞蔚深处吹来,顺着山麓的草尖向上奔涌,卷起漫山的花草香,扑得人发梢飞扬裙袂乱舞,鼻息全被
这芬芳的秋意占满。忽而林中传来悠扬的啸声,似乎某位隐居的高士正樵歌而过,红生静静在风中辨
认许久,忽然对伽蓝道:“是骆先生。”
伽蓝一愣,怔怔叹道:“他可真能流窜。”
果然只见远处山坡林翳中人影一晃,一位荷担行贾出现在山道上。眼尖的行贾很快发现了在山坡上野
宴的人,于是立刻穿过没膝的长草向他们径直走来。
待走近一看,可不就是骆无踪。他在荒郊野岭发现了红生与伽蓝,真是不胜欣喜,慌忙上前揖礼寒暄
道:“重阳佳节能见到辽东公,足慰我羁旅情怀,鄙人真是幸运至极。”
“骆先生客气了。”
红生将骆无踪介绍给在座诸人,惠宝大师十分欢喜,连忙请骆无踪入座用饭,还向他沽了一升醋。骆
无踪笑着打开货担,挑出一支花斑石雕的鹦鹉藏钩,送给阿蛮玩;又拎出一瓶桂花酒赠给红生。红生
道谢笑纳,抱着酒瓶打开,席上众人只觉得一阵馥郁的桂花醉香沁人心脾,斟来一尝,更是连声叫好
。红生不善饮,小酌三杯后脸发烫,就放下了杯子;倒是贪杯的常画匠将桂花酒喝了大半。不多时暮
野四合,伽蓝干脆点起篝火,让众人乘兴继续玩闹。
骆无踪坐在红生身边嚼着肉脯,自斟了一杯菊花酒饮下,正陶醉得舔嘴咂舌,忽然想起七月替红生办
下的通关文牒,便侧过脸问正在剥橘子的红生道:“王爷,您怎么没回燕国?”
红生一愣,以为他在关心自己行踪,想了想便回答:“我暂时没打算回去。怎么?燕国出什么事了?
”
“那倒没有,”骆无踪摇摇头,无意间随口将话题岔开,“对了,您的〈洛神赋〉图,在龙城卖了高
价。”
“是么?”红生笑笑,平静的面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出别样的光华,“谁买的?”
“自然是独孤夫人。”骆无踪小心观察红生脸色。
只见红生仍是淡淡一笑,随手将橘皮丢进篝火里,懒散歪在凭几上轻吮一瓣蜜橘:“嗯,她买去也挺
好。最近我在画壁画,心中似乎有所得,下次画幅新的给骆先生看。”
骆无踪怔怔点头,面上终于浮起欣慰的笑,语气中却不自觉挂了丝怅然:“如此甚好,鄙人期待王爷
的新作。”
红生熏熏然点头,被酒气惹得目光迷离,也未能察觉篝火对面伽蓝的神色。
第廿六章 月白·桂子落
骆无踪吃了个半醉,摇摇晃晃走下山坡,寻了棵小树解手;完事后他沿途返回,想寻点水洗把脸,却
不知不觉失去了方向。晕乎乎中他听到点潺潺的水声,于是踉跄着寻了过去,终于发现一条浅浅的小
溪。骆无踪快活的轻叹一声,捞起水往自己脸上泼了几下,秋天的溪水已经很凉,酒意很快被驱散,
他抬起脸来,只觉得头脑分外清明。
这时他听见上游传来脚踩枯草的簌簌声,骆无踪循声望去,就看见伽蓝提着一只水瓮来汲水。伽蓝在
上游看见骆无踪脸上闪着水光,便笑问:“先生在洗脸?”
“嗯。”骆无踪点点头,看着伽蓝弯腰汲水,忽然问道,“七月初王爷就催我办好了通关文牒,怎么
九月还没动身?”
伽蓝闻言直起身,望着骆无踪回答:“王爷似乎另有打算,如今王爷跟着常画匠画壁画,似乎找到了
慰藉——先生您是知道的,这大半年来,王爷一直不开心。”
“嗯,”骆无踪因伽蓝的话轻叹,“这样也好,随王爷高兴吧,我也不问了。”
这时伽蓝却抱着水瓮走到骆无踪跟前,躬身说道:“小人却有事想问先生呢……”
“是不是又找我打听赵国的事?”骆无踪笑道。
伽蓝答应得越发恭谨:“正是。”
骆无踪想了想,答道:“虽说赵国境内仍有动荡,倒并没发生太大变故,倒是八月褚大都督在寿春遭
遇惨败,晋国的北伐失败,主上似乎要打消北伐的念头了。”
“哦,谢谢先生。”伽蓝道了声谢,语气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于是二人一路说笑,沿着山麓回到宴席上。这厢阿蛮得了石雕鹦鹉藏钩,正闹着拉众人玩藏钩游戏,
见到伽蓝回来了,便要伽蓝与骆先生一起加入。
席上一共八人,阿蛮与常画匠、常云常清一组;红生与伽蓝、慧宝大师、骆无踪一组。两组人面对面
坐了,由阿蛮这组先藏,只见他们背过手去挤挤挨挨将藏钩传递着,脸上表情各异。红生这一组人便
盯紧了他们的动作,待到钩已藏好,就要猜此刻钩子正落在谁的手中。
常画匠笑嘻嘻道:“钩子在我手中。”
阿蛮晃着拳头做鬼脸:“不对,钩子在我这里!”
常云常清却绷着脸望天,偶尔对视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半晌后红生这组确定:“钩子在常先生右拳中。”
常画匠顿时泄气,将钩子送到他们面前:“你们是怎么猜到的?我藏得那么好!”
只要仔细观察其实也不难猜,红生只是发现常画匠右肩一直很僵硬罢了,然而他却笑呵呵地卖关子:
“此中奥妙不可言传……”
说罢换红生这组藏钩,他与伽蓝紧紧挨在一起,这时夜幕中黑云浮动,掩去天边半块凸月;野风吹得
篝火晃动,晦暗的光线中,四人的手交叠错落,直看得对手眼花缭乱,哪里还盯得住藏钩的所在。
只见红生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伽蓝则表情木然,却更显得高深莫测;骆无踪满不在乎的东张西
望,甚至放开一只拳头去举箸拈菜吃;只有慧宝大师在傻乎乎笑着,对常画匠他们道:“钩子可不在
我手上哦……”
这四人除了慧宝大师,另外三个都很奸,常画匠他们实在不知猜谁才好,商量了半天,最后胡乱猜是
红生,当然猜错了。钩子在伽蓝手中,他笑着将手中藏钩呈给常画匠他们看,惹得那几人捶胸顿足。
胜者为王,接下来还是红生他们藏。
长袖攘攘,当八只手乱纷纷摸在一处时,红生只觉得伽蓝的双手忽然将自己的拳头捉住,一只温热的
石钩被塞进他手心——那交付过藏钩的手指竟缓缓斜滑过他的拳头,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微痒的暧昧
痕迹。花斑石雕琢出的鹦鹉湿润润的,似乎在伽蓝手中沁了点汗,钩子圆润没有棱角,却意外而分明
地灼着红生的手心——这样隐秘的私相授受不同于以往,作为游戏的一环又不容人拒绝,他想这人到
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呼吸便不由得一窒。
红生在昧然火光中微微侧过脸来,目光碰到伽蓝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并没有看他,而是带着
浅浅的笑意直视前方,被篝火的颜色染红,像嵌在金器上色泽最明酽的琥珀。红生来不及辨认其中意
味,就已经被这明亮的光泽吸引住,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却听见对面阿蛮拊掌笑道:“钩子在慕容大
人手中!”
红生一怔,回过神来,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一直盯着伽蓝看呢,定然是从他手里接了钩子
!”
红生只觉得双颊猛地一热,似乎方才消散的酒气又重新聚回脸上。周围响起的笑声让他暗暗恼火,却
只能不动声色,心不在焉地陪大家继续玩下去。
一直闹到月上中天,众人这才踏灭篝火残烬,兴尽而归。常云常清收拾了杯盘席簟带回寺中;常画匠
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搀扶着惠宝大师,还在不停说笑;骆无踪挑着货担走在最前面,于月光中踏着山
道拾级而上。中夜长风挽袂,寒露沾衣,骆无踪只觉得神明开朗、舒畅的胸臆间有感怀倏然涌上,便
化作啸声直抒而出——悠扬清亮的啸声越过山头、攀上云颠,自恢弘低沉处越拔越高,像层层堆涌的
浪潮,将初九的凸月洗得越发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