唁即可。”
红生因这话愣了一下,却还是不敢怠慢,匆匆换上丧服便赶往外祖母的庭院。
此时正值朝哭奠,红生进内庭时便听见堂下呜呜咽咽一片,只见陶老太君堂前挑着旌幡,巫师已为老
人家行过招魂礼。
红生脱了木屐悄悄登堂,见老太君被殓衾盖着,已换过寿衣。陶弘正取过珠玉放进老太君嘴里,回头
看见红生来了,便走上前与他寒暄了几句。
陶弘依礼穿着粗麻布缝得齐衰丧服,作为嫡孙他服得丧比红生重些,须要服齐衰一年,而红生只需要
为外祖母服小功五个月。作为主持吊祭的丧主,陶弘容色哀戚,行事却有条不紊——只因老人家连月
病重,家中早开始准备丧事,此番只是按部就班而已。
这时报丧的仆役陆续引着吊唁的亲朋前来,陶弘忙着接待,红生便自觉避让在一边。陶氏亲朋齐聚在
一堂,没有人注意到他,陶弘的小儿子穿着粗麻布齐衰服圆滚滚转到红生身边,扯着他叫爹爹。红生
窘得脸发红,俯身抱起他,摇头道:“我不是你爹爹,你爹爹在堂中呢。你叫什么?”
“我叫绰之。”胖小子吮着手指道。
“哪个绰?”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陶绰之转转眼珠子,从刚学的《毛诗》中捡出这句答他。
红生盯着陶绰之,忍不住一笑:“真机灵。”
谁料小家伙不买红生的账,正看见父亲送客人出来,立即像青虫一样扭得红生放下他,蹦蹦跳跳扑进
陶弘怀中:“爹爹爹爹!”
“怎么不跟你娘待在一起?出来乱跑。”陶弘抱起粉雕玉琢的儿子,目光仍一如既往的温柔,并没多
上一份宠溺。
“娘忙着数瓷人瓷马,不让我碰,赶我出来的。”陶绰之答道。他说得是陪葬用的黄釉陶器,避陶字
讳改称瓷而已。
“既是这样,那你便乖乖的,你堂兄弟都在堂中呢,你去与他们作伴罢。”陶弘放下儿子,一直看着
他跑入堂中,这才回身找红生。
原来葬礼用的旌幡备得太早,昨夜才发现被老鼠咬坏一幅,如今匠人赶制不及,便想请红生帮忙。红
生答应下来,说这几天晚间守灵时正好可以画它,陶弘慌忙道谢:“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祖母的诔
文我还没拟好,守灵时我们正好把这些忙完。”
葬礼用的旌幡要在殡殓中悬挂,下葬时还要覆在内棺上一并入土,所以十分重要。赶工的画匠已在旌
幡上勾好墨线,红生只需要上色即可,并不十分麻烦。守夜时他靠着陶弘指点,又有现成的旌幡参考
,因此画得十分顺利。
“楚地的旌幡颜色真鲜艳,”守夜时红生一边填色,一边对身旁陶弘道,“我画画很少石绿和朱砂一
起用的。”
“大概与我们这里的民风有关,自古楚人崇尚浓墨重彩,”陶弘低头点着旌幡帛画,手背在昏黄的烛
光下泛着玉色,“楚地的神话也多——这最上面绘着日月星辰的,代表天,所以有金乌、玉蟾、托起
日月的飞龙,还有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烛龙下有骑兽妖怪拎着悬铎,铎下是天门,有两位仙人看守
。这天门之下就是人间了,那正被飞龙托着升仙的就是……”
“就是外祖母。”红生抬起头来,回答陶弘。
“我好像太啰嗦了,”陶弘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得对红生笑笑,“祖母一生很不容易,我父亲那一辈
,成年后有谁不跟着祖父上战场的?一家老小常年征战在外,家中全靠祖母与姑母们操持。记得祖母
曾说,小姑母聪慧爽直,祖父叔伯在前线所需经费打点,经常靠她拿主意;彼此依靠扶持,所以祖母
才会最心疼小姑母。”
“我母亲一向很有主见,”红生知道陶弘在说自己母亲,不由得怅惘追思,“去年我父亲去世,她也
追着去了——而我和哥哥都没服丧守孝,也是她的意思。”
不服丧是大不孝,陶弘不解的追问道:“姑母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红生不回答他,只回忆起那日,一身素白的母亲坐在数丈连番的白幡之间,扬眉凝视他,目光冰冷:
“回去吧——你们不要服丧,有我陪你们父亲去了,还不够尽礼么?也不要为我守孝、不要为我哭奠
——不要让那些人看笑话!我赢了她二十多年,够本了,现在收手不玩正是时候。”
而自己带着恨意,也的确不想服丧给人看。那时节,哪怕露出一丝哀戚都是难堪,他与哥哥喝酒吃肉
、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放旷大笑着承接不孝的罪名,也许最终会被家族除名……可那又怎么样呢?想
想接下来的遭遇,真觉得母亲是睿智的!
做人最傻的就是明明已成刀俎鱼肉,还在仁义孝悌,白白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幸亏没有服孝!
想到此红生眼中便难掩戾气,陶弘静静看着他,能明白他的心思却无法坦言宽慰,只转而道:“我父
亲去得早,二十一年前苏峻之乱他战死在建康,灵柩花了两个多月才运回荆州——那时我才七岁。祖
父在我十三岁时去世,之后家里乱得很,几个叔叔明争暗斗,谁料到最后竟是我继承了爵位。”
红生听陶弘提起往事,又见他脸上神情沉肃,便能猜到他当年的艰难:“哥哥你幼年失怙,在旁人的
虎视眈眈下承袭爵位,实在不易。”
“是啊,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陶弘苦笑一声,攘袖在牙雕笔舔上舔舔笔,“可是那时,那时真是怕
啊,怕无法承担家族重负;怕朝中不恩恤、士族不待见;怕连亲戚都对我冷眼指戳,而我最怕的,是
我暴躁的七叔——他喝得醉醺醺时,没少揍我,不过在我十八岁时,他被庾亮斩首弃市了。”
红生愣住,没想到母家也有这些变故,只能讪讪嗫嚅:“那,没人欺压你了……也好……”
“不,不好,”陶弘温婉笑笑,低头继续撰文,“我七叔一死,陶家便再无人能领军,这对一个将门
来说是无法想象的灾难——所以之前我虽怕他,却也依赖他得很。”
陶弘一点点将真实的陶氏一家展现在红生面前,使他渐渐明白:原来身在北国的母亲花了这么多年为
他们悉心描绘的陶家,一直都浸在浮光梦影之中——而被她美化的陶家,只不过是在寂寞时用来安慰
他们的美丽寄托。
“我没想到,陶家有这些难处,”红生怔怔望着陶弘道,“这与母亲告诉我们的不一样,在她口中,
祖父受封长沙郡王是何等荣耀,陶氏一门之显赫,冠绝荆楚、无人争锋。”
“呵呵呵,陶氏当年的确显赫,却又何曾冠绝荆楚,”陶弘笑罢却神色一凝,望着红生的眼睛越发黯
淡,“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不是世族,甚至不是汉人?陶氏祖上是鄱阳溪族人,就是祖父在时,也被
世族们骂作溪狗,而今就骂得更狠了。”
红生一愣,再没想到会如此:“这,这些母亲从没对我说过……”
“当年陶家生活起居,但凡带点溪族习惯,都要被人侧目。我们也是努力了多少年,才学出这点装模
作样的派头来,”陶弘苦笑道,“别的不说,就是当年小姑母嫁到鲜卑慕容部,我们自是为了北疆稳
固,以图收复中原;可在世族看来,不过是南蛮配北狄,让他们逃过血统被玷辱的厄运而已。”
红生听了这话脸色发白,闷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陶弘见手中墨笔已凝住,索性搁笔起身走到堂外,斜
倚着楹柱对月发怔。他一身缟素,月光仿佛能照透他似的,使他周身泛着蒙蒙月白,整个人像玉碾得
一样,轻盈纤瘦,举手投足俱是风流。
红生在堂内望着他的背影,怔怔道:“哥哥,按时下人物品藻的标准,你这般雅人深致,再傲慢的世
族都要欣赏的。”
“可祖父不会喜欢。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被祖父骂没出息,”陶弘回过头,在月下冲他无奈地
一笑,背着光的蒙昧眉目间透尽苍凉,“祖父最喜欢的,是我十四叔——果烈善战的武威将军,陶舆
。三十五年前,杜弢乱军攻袭祖父在林障的部曲,情势险恶中祖父几次战败后撤,都是靠十四叔力挽
狂澜。之后十四叔被乱军重创身亡,祖父恸哭道:‘丧吾家宝。’——我向往的,是那样的英姿……
”
而他,一个将门虎子,在过去十几年中被生生剔去爪牙,变成了……溪狗。这样的不堪,想都不能想
!这样的伤,碰都不能碰!——每一想一碰,都叫他心惊胆战狼狈不堪,人竟是不可自拔得堕落下去
,如同经沸水滚过几遭再被架上磨盘,瘫软滚烫得承受接下来的折磨欺压,弄得他骨肉皆酥,心神俱
迷……
想到此陶弘双颊便浮上病态的绯红,他察觉脸上热得异样,慌忙背过身去,怕被红生看出端倪。
红生却没留心,他只想到自己的哥哥——同样英姿勃发的慕容纵之,便不自禁怅然若失,似乎冥冥之
中,自身源于先辈的血液能与过去的荣光一同鸣响……
第十三章 缟素 魂兮归来哀江南·贰
按占卜所批,陶老太君六月十七日病故,到六月二十四日入棺大殓,择六月三十破土,七月三日出殡
。她将祔葬入长沙桓公墓,也就是与夫君陶侃合葬在一处。
桓公墓在长沙县南二十里。出殡这日,各家亲戚朋友都来吊唁,红生一早便看见叶将军领着亲随二十
人风尘仆仆从安陆赶来,人马疲顿也不休整,皆挂了一身素孝为陶老太君送葬。
叶将军先是直奔陶弘那里与他说话,等该叙的叙完,这才发现红生,于是勒马掉头与他打招呼。跟在
红生车旁的伽蓝看见他,很古怪的笑了一笑。
叶将军自然也留心到这位刁仆,横了他一眼。伽蓝赶紧行礼道:“小人见过叶将军。”
“嗯。”叶德宣微微别扭的睨了他一眼,算是招呼。
红生未在意这二人之间的古怪,只倚在牛车中问叶德宣道:“将军从安陆来?带兵不忙么?”
叶德宣一笑:“还成,临贺公的大军日前刚与我们会合,各部将领都到了,我也走得开。”
“你们何时北伐?”红生拨开面前不断拂动的素帷,露出白玉精雕似的半张脸,悄悄问他。伽蓝在一
旁听见,默不作声的扶着车子走,低头盯着脚下深深浅浅的车辙。
叶德宣在马背上耸耸肩:“不知道,主上还没正式下诏令,临贺公正在上表催促呢,大概——快了吧
。”
若是北伐,燕国必然也会出兵响应吧?红生低头沉思片刻,便又端坐回车内,不再与叶德宣说话。叶
德宣也心不在焉,只陪骑了一会儿,便轻夹马肚追到队伍前方。
送葬的牛车继续不紧不慢,在一路错落的挽歌声中缓缓前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悠长的歌声伴着断断续续的呜咽,直在红生心头唱了一路……
待傍晚葬毕归来,陶氏亲属再次回到陶老太君的庭院,登堂悲泣,进行“反哭”仪。反哭后再由陶弘
住持虞祭,以安亡者灵魂;虞祭后再行“卒哭”仪,这才算哭奠已毕、治丧结束。
众人已是累极,当下各自散了,归家的归家,休息的休息。陶弘要为祖母居丧守孝,临时住在堂后新
造的侧室中,四面都是白灰涂墙,甚是简陋。叶德宣跟着陶弘进到屋中,打量四壁:“你要在这里住
上一年,太过辛苦。平日里里外外一定要奴仆打点好,别冷热不防,反倒折腾病了。还有饮食也要注
意,别太简淡。”
“那还叫守孝么?!”陶弘瞪他一眼,有些好笑。
叶德宣嘻嘻一笑,挨到陶弘身边坐下,关切的问:“殡葬这些天你每日只能吃些薄粥,饿不饿?”
陶弘摇摇头道:“还好。”
叶德宣闻言放下心,诡秘地笑笑,凑近陶弘耳边:“那……这个孝,你可守是不守?”
陶弘身子往后一缩,冲着叶德宣一瞪眼,直接喝他名字道:“叶臻!你还是回安陆领你的兵去吧,少
来烦我!”
叶德宣不依不饶的拈着陶弘的衣带,一改威风八面的派头,不自觉对他撒娇撒痴:“这些天你可有念
着我?唉……我真不想做官军,我与你做随身部曲,可好?”
“算了罢!陶家哪有钱养你叶家的兵,”陶弘白眼以对,“少跟我说这些没出息的话!你明天就给我
回去。”
“你都不依我,我干嘛要听你的?”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叶德宣忽然嘻嘻一笑,便张开双臂往那陶弘身上扑。
红生这几日帮陶弘记录亲友送的赗赙,虽然不管钱,但为了方便陶弘核帐,总该将名簿尽快给他。红
生一直惦记着此事,因此忍住疲倦,还是拿着赗赙名簿走到陶弘守孝的堂前,问执事婢女道:“长沙
公在里面吧?”
婢女回红生道:“长沙公在与叶将军清谈。”
“哦,”红生扬扬手中名簿,“我有东西要交给长沙公,我悄悄进去,不惊扰他们。”
红生脱下木屐登堂,穿着罗袜的双足走起路来悄然无声。他穿过堂,来到户牖之间,刚想唤陶弘一声
以便入室,却忽然听见室内有人呻吟。红生心觉不对,背靠着户牖之间的扆屏,侧脸往牖内瞧。这一
瞧非同小可,他整个人竟生生的僵住。
——室内床上,表哥竟与叶将军搂在一处,正亲昵的吻着。
红生看得毛骨悚然,一口气梗在胸口,发闷发疼,却怎么也顺不过来。
……男人,男人和男人,怎么能这么做……
室内叶德宣抱着陶弘,在他耳后边细吻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却见陶弘面色赧然的低下头去,默许叶德
宣所为。二人皆穿着素白孝服,叶德宣身上是精细的缌麻孝,没两下便解开来,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结
实肌肉;陶弘身上穿得是粗麻,与白绢亵衣质料对比鲜明,却更衬得他肤如脂玉。他并不多动弹,只
闭着眼睛依赖叶德宣一点点的撩拨,始终低着头弓着背,像一尊弧度最优美的玉雕。
“仁远……”叶德宣情到浓时,不禁轻呼陶弘表字。陶弘便睁开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认命似的主
动起来。他解开叶德宣裤褶缚带,帮他把下裳褪下,自己将散发捞在耳后,俯首吮吻得一切妥当,便
把手摸到白绢裳下将绫袴解开,轻轻跨上叶德宣身子。
红生惊骇的捂住唇,待要不看,腿竟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开,双眸眨也不眨的盯着里面,身上发冷脸上
火烫……
陶弘的丧服胡乱堆在腰际,背身跪坐在叶德宣身上,双手撑住自己足踝缓缓摆腰,上下套弄。他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