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这般眼熟,原来当年同着德宗,打过照面的,只是当时没近看,不曾记得深刻。那我刚才……是不是太失礼了,也没正经行过礼,他不会在德宗面前告我一个以下犯上吧……我满脸黑线地想,俨然一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嘴脸。
“起——”
德宗坐定后,简略地给身边的总管内监一个手势,那位老公公就尖着嗓子喊了起来。
一屋子的人,这才起来。
我站的地方,不明显,于是,我就大胆地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膝盖,做了个鬼脸。
德宗微微展颜,沉声道:“皇儿近来习武,着实辛苦。”
荣睿太子坐在一侧,颔首,“劳父皇挂心了。”随后,寒暄了几句之后,他站了起来,握拳道:“儿臣前几日练习了一套剑法,乃是裴右将军所授,不如为父皇习演一番。”
德宗含笑,道:“甚好。”
毓华宫里伺候的内监立刻捧上一把样式精美的长剑,荣睿太子拿在手中之后,又向德宗微微鞠躬,道:“儿臣有一个请求。还望父皇恩准。”
“何事?”
荣睿太子一笑,道:“儿臣听闻,柳侍君乃是用剑高手,所以,想和柳侍君做一番比试。”然后荣睿目光一冷,朝柳侍君望去,道:“柳侍君以为如何?”
柳侍君面容不动,只见他跨出一步,朝德宗俯身,道:“皇上做主吧。”
德宗倒是没有犹豫,挥了挥手。
懂事的内监立刻将准备好的另一把剑呈了上来。
荣睿太子用只练习了几天的剑法向柳侍君挑战,本来就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输了也不丢人,里子面子都保得住。若是赢了,就是对柳侍君“用剑高手”名号的羞辱。但,荣睿太子身份尊贵,柳侍君敢赢他吗?
柳侍君持剑立于荣睿太子的对面,身材修长纤细,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胜算。而且,我怀疑他以前真的拿过兵器?!
“赐教。”荣睿太子简单地扔下一句,便提剑起势。
“僭越了。”柳侍君用温婉的声音说道,说着,也将剑锋一亮。
就这样,两个人便挥舞着长剑交锋相对起来,大殿的中央一时间被锃亮的光亮所浸染,萦绕起紧张的气氛。
荣睿太子身法迅疾,动作利落,攻势强劲。但柳侍君凭借娴熟的动作,硬是以柔化刚,没有处于下风。
座上的德宗没有表情,静静地注视着,显然没有我这样的疑惑,或许他知道谁会赢?又或者,他并不关注谁会赢?
荣睿太子抓住了一个时机,剑势猛烈地刺去,柳侍君连退了几步,但持剑抵挡的衣袖瞬间被剑气震裂,断了开来。
柳侍君一个回身,跃出了一大段,将双手朝前一搭,略微颔首,道:“殿下好本事。”
荣睿太子本想趁胜追击,却见柳侍君拱手停下,也只得作罢,将长剑轮回了身后,目光依旧不善,良久,才回应他:“承让。”
如果比试继续,柳侍君未必会输,只是,这样草草收场,虽然像是荣睿太子赢了,却未免不那么尽善尽美。就像是伸了一半的懒腰,硬生生止住,很不痛快。
柳侍君缓缓地走回了德宗的身边,神情静寂,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德宗微微一笑,对荣睿太子说道:“习武比试,点到为止才是。不过,皇儿的技艺却是让父皇喜出望外,该赏!”
一句话,替柳侍君饰了情,又夸了荣睿太子,果然滴水不漏。
荣睿太子在自己的位置坐定,听了德宗的话,答道:“儿臣这些雕虫小技,哪里值得奖赏?”
德宗哈哈一笑,道:“父皇今个儿来,便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父皇明示。”荣睿太子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琉球王半月后进京,既是朝拜,又是为的另一桩事。”德宗略停了一会儿,微有悦色,道:“琉球国的小公主与你年纪相仿,琉球王有意和亲,若能结成这般美事,自然是大好不过。
这琉球乃是海上宝岛,日后不但朝贺进贡,也能成为大殷东渐天堑。自然是大大的好。”
荣睿太子听后,只是微微有那么一二刻的失神,但随后,他也同德宗笑了起来,道:“父皇金口已开,儿臣自当领命。”
和亲?
想想荣睿太子还不到十五岁,现在成亲会不会太早了。不过,下一刻,我又怪自己太不懂行情了,古人早婚是常事,更何况还是皇室子弟,再加上有一位同志爸爸,身为唯一的嫡系子嗣,这开枝散叶的事,当然是越快越好……
我正考虑着,要不要借机解释一下未成年父母与婴儿的种种弊病,让荣睿太子对孩子的事情不要操之过急的时候。我的目光刚好和朝这里看过来的荣睿太子碰到一起,我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心中有一怪异。
下一刻,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来到毓华宫当差的近一个月来,荣睿太子第一次正眼看我。在那之前,他几乎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注视过我,即使每次习武之后,需要御医做按拿,他也是胡乱地一点,当然……从来没有点中过我。(尽管我的按摩技术……很棒!)
整个殿内似乎弥漫着可喜的气氛,为了一桩即将到来的天赐良缘。
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这么奇怪。
第五十五章:回鹘少女
琉球国的小公主名唤伊黛,事实上比荣睿太子大了两岁,身材高挑,面容秀丽,一双丹凤眼婉转温柔,带着一点点忧伤,往现代一放,就是大学里抱着意大利文学集于早晨八点的光线里在图书馆静静翻阅的知性美女……
德宗有意让两个人多多接触,而两个人也早就明白个中用意,均十分配合。不过,依照荣睿太子以前喜怒无常的性子,竟然能乖乖顺从,还真是令人惊讶。
伊黛公主的性子温和,为人也体贴,荣睿太子同她说话,她便静静听着,荣睿太子自顾行事,她便含笑不语。举止文雅,仪态得体,很受云皇后的喜爱,这几乎就将绑定了她将来东宫女主人的地位。
我在毓华宫继续当差的两个月时间里,有幸看见了两个人的你来我往。据我分析,大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阵势。(我这样对霍骁形容的时候,他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反问道:“你还懂这些?”语气里满满的质疑。)
两个月后,琉球王带着人马回国,而之前那位带着面纱来的小公主,已经是身着大殷服饰的太子妃了。
面对这种闪电婚礼,我忍不住对这个时代稍息敬礼,孰不知,这种速战速决的方式即使是在千年后的世界也是新潮无比的。
根据大殷的特殊国情,太子成婚的第一要义除了两国交好,就是求嗣,此乃是重中之重!必须深刻贯彻落实!
而整个大殷宫殿都为此忙碌起来!
御医殿的新任务就是竭尽全力配置有效致孕的药方,并在太子妃有孕之前,不断革新不断调整不断改良……
稍稍结合一下现代的相关生理知识,就知道,单方面的药物帮助其实还是比较被动的,毕竟这个年代的几乎所有人都不清楚孩子是怎么来的,虽然对途径很清楚……
当我听说荣睿太子和伊黛太子妃每次同房的日期,细到几时几刻(……)都是经过司祭宫夜观星相八卦排演(……)精心拟制的,我真的十分无语。
云皇后还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旁门左道,让荣睿太子和伊黛太子妃每日清晨都饮用新收集的露水(……),所以……毓华宫的宫女每天起得都比蜜蜂早,衣带飘然采露忙。
德宗还派人从南疆取来了据说有助于求子的神斧(……),令伊黛太子妃每夜枕其入眠。
只是……这样忙碌了三个月后,爷爷亲自为伊黛太子妃诊脉之后表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其实,他们根本忽略了最最重要的事情,当然,也是这个年代的人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的。荣睿太子和伊黛太子妃每月按照拟制的时间同房次数是十次,这说不定都排在了伊黛太子妃的安全期之内,此外的二十天,伊黛太子妃都跪在宗庙里,祈求神灵恩泽。还有那些有的没的的偏方,说不定都会扰乱体内正常的激素分泌……
呼……我不禁同情起这对受人摆布却无力反抗的小夫妻起来,他们本该一同享受新婚的甜蜜,却被别人这样介入,将这场婚姻演绎成一场极具目的性和方向性的造人计划。
但,荣睿太子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十分置身事外,他几乎把自己的所有重心都投注到了练习武艺上面,除了兴师动众的同房之夜,他都会留宿在格斗场偏殿的房间里,连自己原来的房间都不回去,次日清晨前往南书房学习功课。婚后和伊黛太子妃见面的机会甚至还没有成亲之前多。
我不禁叹气,婚姻的弊病终于显山露水了。
六月的傍晚十分闷热,我走到霍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了。
在我忙碌了一天之后,如果不需要留在符安院当夜职,我都会自己慢慢地走出大殷宫的宫门,我从来没有和爷爷一起回家过,因为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议论,而且,我本人也不想做一些不必要的彰显。
所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会想去找霍骁,和他聊聊,尽管他比我更加忙碌,可是,很奇怪,只要我想见他,每每却总能见得到,这真是十几年来积累的好运。
我从开着的侧门走了进去,驾轻就熟地朝着霍骁的院子跑去,眼下正是快要用晚膳的时候,小厮丫头都在屋子里头打理杯盘碗碟了,一路上也没遇上几个,倒是霍府的管家眼尖地发现了我,说要领我去,被我笑着回绝了。谁不知道,我在这里就跟在自个儿家一样熟。
夜色愈加深了一些,我本想走一条捷径到霍骁那儿,可是,走了一会儿才发现绕错了地方,眼下的这座小院子,十分寂静,甚至有一些衰败的意思。正想着霍府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一把冰凉的东西瞬间抵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一愣,却被一只手拉进了边上的假山里,微热的风吹得我太阳两旁突突地跳了起来。
刺客么?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太岁地盘上动土!霍家府邸往现在一放那就是一中央军委啊,究竟是哪方脑残这般不识相!
我定了定神,微微转身看向那个脸色苍白的持械者。
她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表情哀戚而倔强。
她的呼吸有些凌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扣住我的视线。
“带我出去,要活命的话。”沙哑的声线里带着生硬的口音,这显然不是我日常生活里熟知的中原人应有的口音。
我再一次仔细地看了一下她的脸孔,当下就认出了她。
一年多之前,在那条举国欢腾的大街上,她是被俘的回鹘公主,霍骁似乎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只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快!”她冰冷地重复了一遍,将匕首抵得更深了一些。
我被她按着背对着她,然后由她将我慢慢地推出假山。
她缓缓的将匕首顺着我的脊梁滑向了我的腰部,然后自己走近一些,将大半的匕首收进自己的袖子里,用手掌捏住我的肩膀,接着,她威胁道:“如果你喊,你会死。”
我挑了挑眉,点了点头。
“去后院。”
我轻轻地跨出了步子,回鹘公主跟着也走了起来。
“公主想逃出去?”我问道,声音不高不低。
她似乎很惊讶我知道她之前的身份,便再一次加重了手里的力道,阴厉道:“你是谁?”
“无名小卒而已。”说完之后,我觉得自己不该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女士说成语,于是又换了一句:“眼下是公主的人质。”
她没有作声,说明对我的话不感兴趣。
刚刚跨出了那片静谧,就听见有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回鹘公主迅速止住了脚步,拉着我往边上躲了躲。
只见五六个小厮肩扛厚重的毛毯,逐个从一边的院落里往东面走去,那些毯子过于粗重,那几个小厮都不得不歪着脑袋往前走,嘴里却没有一句抱怨,大约是要送到主子房间里铺地板的。
我身边的回鹘公主开始发话了,她道:“我不能走出这里,会被看见。”接着,她用那双十分明亮的大眼睛看向我,说:“拿那张毯子。”
我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这片房舍的不远处,确实晒着几张毯子,夜这样深了,却被单单地给晾在那里。回鹘公主不喜欢我的默不作声,腰间的匕首微微刺了过来,表示要我快点。
我顺从地走了过去,取下了一条。
回鹘公主面容没有一丝放松,她命令我给她围上,然后又一次威胁道:“杀你,很简单。”但是,她却将匕首慢慢地收了回去,接着,逐字说道:“我出不去,你会死。”
她阴沉着脸,道:“抱我,出去。”
我听后,脑海里不禁闪现离二十一世纪一千多年的埃及,艳后似乎也是被一张毯子包裹着去会见凯撒大帝的。
“快。”她再一次不悦地命令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了她,犹豫了一下手里的动作,最后把卷筒装的回鹘公主给扛了起来,我想,艳后应该会比她优雅很多……
不得不说,她是消瘦的,而且身材娇小,我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别怪我不专注于做一个人质,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对我第一个扛的女孩子多一些了解……
毯子里的回鹘公主十分安静,只是她的胸口正好抵在我的肩头,我似乎能感觉到那里的心跳,尽管隔着几层料子。
好吧,公主,我和你一样紧张,抱着一个几乎陌生的异性行走于好友的家里,这是我所遇见最怪异的事情。
只是,如果你神情怪异地扛着不明物体走着的同时,又遇上了一个最好不要在此刻遇上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我盯着迎面走来的霍骁这样想着,同时也露出了一个不明就里的表情。
霍骁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目光逐渐移到了我扛着的卷筒上,从他愈来愈疑惑的眼神里,我觉得,回鹘公主拿我作人质实在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如果她能清楚我和霍骁的这层关系,那么她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此为何物?”霍骁成功地一步跨到了我的眼前。
随着霍骁的话音刚落,我怀里的人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颤抖了一下。
霍骁毫不犹豫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他伸出自己的手臂,迅捷地将我肩上的卷筒一抓,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回鹘公主已然躺在地上,呼啦啦地从毯子里滚了出来……
空气一瞬间被凝滞住了。
我想她的动作应该和艳后一样美好,只是,艳后当时的表情一定不像她现在这样如临大敌。
回鹘公主反应极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像抱着必死的决心,举起了手里的匕首,朝我和霍骁刺了过来。
霍骁将我往身后一带,自己上前一步,飞身一踢,竟是毫不客气地朝着回鹘公主的胸膛。
匕首哐当落地。
再一次倒地的回鹘公主,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血,脸色煞白。
我有些不忍地想走上前去。却被霍骁的肩膀一挡,他没有回身看我,只是阴沉地看着气息不稳的回鹘公主,道:“米桑古丽,你好大的胆子。”
米桑古丽惨淡地笑了一下,墨绿色的眼睛里浸满了悲伤,配着嘴角的血液,有一种凄凉的美感,她缓缓地看向霍骁,没有说话,那两片目光里盛着我看不懂的意味。
突然!
霍骁的眼光凌冽地一扫,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从暗处射来的一只六芒星形的飞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