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直正闭眼胡思乱想着,胸口又是一痛,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的,而袒露在外的手腕却刺啦啦地有些痒,接着他感觉有湿漉漉的温软物事覆上自己的脸。
嗯?被舔了?
还沉浸于五指山的可怕联想中,曲直睁开眼,眨了眨,又阖上了。
身上趴着一毛团也就罢了,虽然暂时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被那双圆滚滚的眼珠瞧着一瞬间心头竟然还浮上些喜爱的心情……不远处树冠上方的那个老头是怎么一回事!
鹤发白须,背手而立,看上去明明就一普通老头,却悬在半空对自己怒目而视……
曲直深觉这梦境虽荒诞了些,感觉却真实得可怕,身上的疼痛还未消去,耳里听见一声怒叱:“混账!你以为你伏在一凡人身上我就不敢动你了么!还不快老老实实地跟我回去!要不然看我不再使一招天雷劈你个魂飞魄散!”
凡人?我是凡人的话,那敢问您老人家是什么?难不成是天上的神仙么?
曲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暗道自己是不是最近被曲蘅教育多了,怎么也开始满脑子修仙的事,这会儿连神仙都冒出来了?不可能,我曲直怎会作这种梦?还是亲眼再确认一下吧。
毛团又舔了舔曲直,见其慢慢撑起上身便甩甩尾巴跃下立在一旁,嘴里“呜呜”叫了几声,黑白分明的眼眸仍瞅着曲直,隐隐闪着精光。
曲直活动了一下四肢,仔细检查了全身,发现并没有像自己原先想得那般严重,最多有些擦伤的痕迹,不碍事。他探手去抚毛团,却摸了个空,只得讪讪一笑,对着飘在空中的老头抱拳作揖:“敢问这位高人寻这毛团有何贵干?我身为一介道士,最见不惯杀生,如果不妨碍大义的话,还是放过它吧。”说罢他一指毛团后肢, “它的伤想必是阁下所为的吧?气也出过了,就放它一条生路吧。”
正如曲直所说,毛团一身银灰毛,只尾巴部分深红色,额头还有一道带状白毛,而如今靠近后肢附近的毛已变作棕黑色,长毛与血块粘在一起,看上去甚是凄惨,着实让人心生怜悯。
上翘的尾梢尖颤了颤,毛团向曲直方向靠去,却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让人碰它。
“放过它?”老者对中途跳出来阻拦的曲直很生气,他打了个唿哨,不知何处跳出一条狼狗,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尖牙,嘴角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口水。“你这小子又是谁?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你在包庇的是什么东西么?”
“包庇什么的说不上,只是见不过人以大欺小罢了。”曲直眼不离狼狗,慢慢移动至毛团面前,微微偏过头急促道,“快躲我身后去!”
毛团依言挪至阴影里,狼狗磨牙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当您是世外高人,懂得轻功,自然比我这样的‘凡人’来得厉害多了。可谁又说高人就不会倚强凌弱呢?依我看来,您与大侠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一个蛮不讲理,另一个……”曲直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向狼狗,“维持正义!”
狼狗躲闪不及被砸了正中,它仰天怒吼一声,目露出点点凶光。但见老者手一挥,它就如离弦之箭般冲曲直扑将过来。
糟了!刚才光顾着逞英雄,却没想过自己一人赤手空拳的怎么可能敌得过一条凶恶的大狼犬?曲直脑中刚只来得及闪过这句话,就被冲力给狠狠掼在地上。
这次真的得一命呜呼了,还是被狗给咬死的,真他妈的没大侠风度。曲直闭上眼,心里百般委屈。
第三章
前文说到小道士曲直心死如灰直板板地平躺挺尸状,被狼狗前肢压在肩头动弹不得。占了高位的狼狗得意地“呼呼”鼻孔往外喷着热气,瞅准身下人略显纤细的脖颈处正待一口咬下,尖牙还未触及温热的皮肉,只觉背上忽的一阵剧痛,像是活生生被撕下一大块血肉般便忙扭头去看对手模样。
背上的伤口皮肉绽开,一滴滴往下滴着血。浓郁的血腥气愈加激起狼狗暴虐心,它一跃而下咆哮起来。几尺远处银白毛团嘴里叼着一块黑色皮毛,一条棕红色的尾巴炫耀地甩个不停,眼睛却时刻提防着狼狗的猛扑。
随着狼狗的起跳,毛团往旁跳开几许闪过,四肢落地时因重心不稳的缘故身子微微晃了晃,但最后还是定住了身形。
“小心!”曲直手脚并用爬起,他见毛团后肢长毛上血渍范围越来越大,知道它定躲不过狼狗下一次的攻势,心里不由得急了。眼看着毛团即将被狼狗扑住,曲直大跨一步用身体盖住它并搂着它一同往前滚了滚,恰好避过了狼狗的袭击。
也顾不上浑身沾满了草屑,曲直又是一滚,算是暂时离开了些距离,他也不再耽搁一站起身就紧抱着毛团往前山的道观方向跑。而这会儿毛团算是乖了,缩在曲直臂膀里不动一动,可能是失血的关系,它阖上了眼皮休养,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还时不时转一下,对救自己的这人万般安心似的。
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我只是想补觉来着,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不得不逃命的状况,而且是带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毛团……嗯?等等,如果它是从天而降的话,那、那个老者……莫非真的是神仙?
也就是说神仙要把这毛团给抓回去,而我却中途插手了……难不成我今儿和神仙结怨了?
曲直背脊一阵凉,他也没空去琢磨自个儿是不是真狗屎运砸中头了,难得碰着一神仙下凡竟然还和他成了对头……这毛团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被神仙追杀想必也不是寻常物,弄不好是个妖怪也说不定……可是看它那副毛绒绒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又不像是那种山里吃人的妖怪,倒和来道观后院偷鸡的狐狸长得有些相似,只不过哪有狐狸皮毛像它这么奇怪的。它铁定不是狐狸……要不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脑子里混乱一片,曲直脚下可是半分没停,身后狼狗“呼呼”吐气声没断过,想必应是一直在曲直他们后面追着。照曲直个性,原本他说不定还会为了自保回身踹上一脚,可如今一想到这狼狗是神仙召来的,他便只得放弃这念头。幸好,清云观离后山不远,曲直已能瞧见大殿顶,再定睛一瞧,并排正朝这方向走来的两人衣袖翩翩,不是曲蘅和老来观里蹭白食的那位又是谁?
对方明显也瞧见了他们,曲蘅撇开好友一人加快脚步走近,蹙眉瞪着自己像是在生气,等看见毛团时他眉头蹙得更紧了现出一丝迷茫。窝在曲直怀里的毛团似也感受到了些什么,视线死死粘在曲蘅脸上不移,继而它挣扎地跳下,瘸着条腿直奔曲蘅而去。初次见毛团对人表现出亲昵,出力不讨好的曲直不由自主地脚步顿了顿,曲蘅身边另一人上前替他拍去身上的草屑:
“怎么这么急?还满身草屑怪狼狈的……曲蘅,我就说你弟弟在后山睡觉吧,你看,今晚这顿饭我可不客气啦?”
说话者有着一双狭长的眼眸,眉间的红痣像是用画笔点上的一抹朱红,看着喜人又给原本顶多算是清秀的五官增了份春色。眼下他见之前赌约赢了正眉开眼笑着,倒是曲直被他这话提醒了,忙拉着他退后几步。
曲蘅蹲下身抱起毛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曲直拖起上身往回跑:“我和梧桦寻你大半天了,你怎么又逃了早课?这么急冲冲地是想回去补上今日这份功课么?”
什么早课?现在怎么还有心思讲那种事!曲直回头一指:“没瞧见后头有一头大狼狗追来么?我们手头没武器,还是先回……诶?”
被唤作梧桦的曲蘅好友抱胸站着,话里带了一丝调侃:“曲蘅,看来你弟这会儿还没睡醒呢。要不,让他再睡一会儿,咱俩先去山丘那边的树下转转?你上次可答应我要指给我看盐霜花的,这东西可稀罕得很。”
曲蘅皱眉看曲直东张西望个没停,也走到他身边四处眺望了一番:“你说有狼狗在追你,可我和梧桦刚才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什么所谓的狼狗。”
曲直“诶”了半天,对目前的情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前明明看见了一个会浮在半空的老头子,还有一头凶恶的狼狗在拼命追咬自己,怎么一转眼都消失了?身上的擦伤还在痛呢,毛团也正老实地坐在曲蘅怀里伸爪子打了个哈欠,这一切不应该是梦吧?
曲蘅将毛团交还给曲直,自己同梧桦往山丘方向走出几步再度查看了一番。曲直想起毛团对曲蘅那态度便也学着探手去摸它背,长毛的尾巴扫来狠狠拍在他手上痛得曲直“哎呦”了一声,手背上起了红印,当下也不敢再去惹恼毛团。
不一会儿曲蘅只身一人走了回来:“没发现什么狼狗和飞在半空中的老者,大约是你眼花了罢。”曲直正想争辩说这毛团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自己可不是胡说,曲蘅截了他话头,翻看毛团后肢的伤口,“嗯,幸好没伤及筋骨,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一会儿抱它回去后,去我房里取金创药替它包扎一下。”
曲直还想说些什么,年长的那人已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知道曲蘅是因为自己逃了早课的事而不高兴,曲直心中存着愧意当下也不敢再不听曲蘅的话,低声应了声“我先回去了”便匆匆折身往回跑。
万里晴空飘过几朵云团,暂时挡去了些阳光。曲蘅抬头望了一阵,脸上神色不定。说是去巡视周边情况的梧桦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还是往常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木质扇子柄一敲曲蘅后背:“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知道那是什么么?”
“嗯。”
“明明都猜出来了却一个字都不跟曲直提,你这个作哥哥的呦!不是说最疼弟弟了么?”
梧桦迎着曲蘅的目光干笑着摆了摆手表示知错,他将扇子往怀里一揣又道:“那么,你决定什么时候跟他说?我担心越到后头会越难开口。”
“时机还没到。”曲蘅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你那边呢?被发现了没有?”
“放心吧,我是谁?不会这么容易被找到的。”
“那就好。”曲蘅回头看了一眼已成小黑点状的曲直背影,表情波澜不定,“希望能如传闻中描述的那样给他带去好运……走吧,我得亲自去树那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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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直用布沾了水替毛团清洗伤口,上药粉时或许是痛极了的缘故,毛团周身一直微微颤着,却还是伸着后肢任曲直捏着抹药。心里暗暗感慨这小东西果真通人性,曲直从洗干净的旧布衣上撕了一条下来帮它缠上,生怕碰到伤口又弄痛它所以全程都做得小心翼翼,就连最后打结时他都不敢太用力,只是稍稍扯紧了几下就松开了手。
金创药这东西,遇血而化,初时刺痛了些稍后就会觉得清凉。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毛团抖抖身子,精神明显恢复了很多,湿漉漉的鼻子在曲直手心里拱着,像是在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曲直“嘿嘿”笑着抚上毛团后背:“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要不我舍命救你,你准早被那怪神仙给捉去了,说不定还会丢给那狼狗当晚饭。”
“不过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和神仙扯上关系?”
毛团听了这话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曲直看。屋内只一人一兽,曲直被看着难受,讪讪一笑说自己真是闲得无聊竟然跟一只毛团聊起天来了,他挠挠脑袋正想起身出门去看看曲蘅他们回来了没。忽听“哒”的一声,毛团尾巴一摆跃上床头,踮着脚走了几步,再一蹿蹿上曲直肩头凑着他极近。绒毛戳着皮肤怪痒的,更何况毛团似乎还一个劲地往里钻,未干的长毛粘成一缕如今又贴在曲直皮肤上划出一道水印。
曲直两手捉住毛团举到自己面前:“别闹了,一会儿等毛干了你就从后门那儿溜出去吧。要是被人瞧见我房里有只狐狸不像狐狸的东西在,包管日后被道兄拿这事当谈资取笑个半天。”
毛团嘴里“呜呜”作声,仿佛不愿和曲直分开。曲直却不以为然,将毛团轻轻地放在床头后,他提起放在墙角装着沾满草屑衣服的竹筐,一脚跨出门。
“所以,就因为一开始我曾流露出过不愿收养它的想法,它现在就老摆架子对我爱理不理的?”
曲直打开锅盖将拔了毛的小公鸡整只丢了进去,弯腰拣柴火时他想起往事于是偷瞄了毛团一眼,见其从竹筐里翻了个土豆出来,爪子按着正滚得不亦乐乎便啧啧咂了记嘴。
罢了,养都养了,总不能现在又把它撵出门去吧?总之等到它伤养好了再去和曲蘅谈谈,对了,他上次那话还没说完呢,什么神兽不神兽的,截了半句的话搁心里头可真难受得很啊。
第四章
今晚曲直那儿又热闹了。
几个年纪小的道士早将门围着水泄不通,一见曲直端着香味四溢的鸡汤沿石子路走近,各个耐不住性子,“曲大哥曲大哥”得乱叫一气。
曲直好笑,进门将散着热气的砂锅往桌上一放,面上摆出副年长的气势,招手让小道士们上前,问他们日间都做了哪些功课,一个个排队检查过来说是偷懒的人今晚没肉吃。小道士们眼瞅着一旁的鸡汤,只得摇头晃脑地背给曲直听,只盼能早些从曲直手里接过碗盛汤。
曲直知他们心急便也不再为难,适当敲打一番后他站起身将桌上的饭菜都留给身后的饿狼们。他则一人回去灶台那儿,掀开锅盖舀了余下的几块鸡肉放碗里,小心翼翼端着送去给曲蘅。
难得有鸡汤喝,怎么说也得给曲蘅留一碗。看他白天时那模样,曲直心底小小唏嘘了一下,整日吃素食哪能长肉?前段日子他刚过弱冠之年,跟小孩子争饭菜的事又不符合他个性,所以还是我这个作弟弟的替他送去吧。
曲蘅住的屋子离得有些距离。毕竟算是掌教道长看中的大弟子,平日里总四处忙着观里的事务曲直也不太能碰见他,而今日下午那块儿算是连日来头一遭见着他……啊,对了一会儿要顺便问问他毛团的事。
曲直见屋内点着灯,想着这时段曲蘅多半还在看他那些高深难懂的书,也是该休息一下了便敲门喊了一声,跨过门槛推门进了屋。
屋内有两人,均坐在桌边似在对弈。背对曲直的那人背影看着正是曲蘅,而抬起脸冲自己笑呵呵打招呼的……梧桦这家伙怎么还没下山?
曲蘅回头看了一眼,手沾一子未落下,笑笑说劳你费心了。梧桦迫不及待接过碗送到曲蘅面前:“我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哪有弟弟这么贴心的,我真羡慕得紧啊。啊,好香!”
曲直黑着脸从梧桦手中夺回:“你怎么还没回去?这东西可不是为你准备的!”
“啊——曲蘅你听听,你弟弟这么不欢迎我!”梧桦冲曲蘅一阵挤眉弄眼,“你说说,是不是因为看我俩一直在一起他吃醋了?”
“喂!谁会吃你醋啊!”
“好了好了,梧桦他只是开玩笑,”曲蘅被闹得心神不定,只得无奈地将棋子又放回木盒中,“梧桦,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这盘棋留着等日后再下。”说罢,他捧起瓷碗轻轻呼了口气,眼里隐隐存着笑意,“这就是下午你从山下买来的那只小公鸡?”
曲直点点头:“本来是为毛团买的,结果它一点都没兴趣,所以我就炖了汤给大家补补。”
梧桦本已半个身体出了屋,听见毛团的名字又退了回来:“说到毛团,怎么没见它跟着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