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神仙、神兽之类只是些玄幻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东西,自己虽跟着曲蘅进观做了一名道士,对修身养性、羽化成仙的事还是一知半解,更何况本就怀着怀疑之心,再想上进那必然是难上加难。
可是,毛团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眼前了,如假包换天上掉下来的神兽,嗯,除了会说人话会化人形还会仙术以外,似乎一切与凡间的生物并无多大差别。几日相处下来,看它一会儿耍脾气一会儿撒娇,甚至饿了还会自己乱翻东西吃,若是不看外表,或许真可把它当作孩童来养。
曲直哑然失笑,毛团走前的那话自己可总算想明白了。这骄傲过头的家伙连低个头道个歉都不肯直白,非要再绕个圈。什么“我腿受伤了跑不快”,就老实说一声希望曲直你练好剑术救我于困境中不行么?呵,其实也不用你说,我知道法术这种东西缺了修行急不来,正好咱俩一文一武,若真打不过,大不了最后靠我发挥脚力扛着你逃命呗!
说到法术,脑海中忽闪过白日里曲蘅站在高处对战肥遗时那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曲直“啊”了声,拍拍袍子一跳而起。话说回来,自回来后就一直没寻到机会问曲蘅身子的事,这会儿还不算太晚,不如顺道去他那儿一次探探。关于明早被云半睡钦点见面的事,还得带上毛团……唉,正好趁此机会一并问问曲蘅。
他总是能替我将事儿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曲直这般一想,不再耽搁,走出几步他想起毛团说桃子挺甜,便又折回挑了个卖相好的揣怀里,三步并两步向曲蘅屋子走去。
纸糊的窗格里透出光来,想来人应在屋内。曲直抬手敲了三四下,听木板闷声响过后没其他动静,不禁疑惑起来,用了些力拍门:“曲蘅,你在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隔着门板传出一阵桌椅拖动声,夹杂着脚步声。片刻之后,有像是曲蘅的人声如此问道:“是曲直么?”
“是我。”
“……有什么事么?我已经躺下了,若无要紧事且留在明天说罢。”
屋内木床“吱吱呀呀”响了几声,曲蘅轻轻咳了咳:“我要吹灯了,你怎还不回去?”
曲直虎着脸不答,站在门板前一步未挪,银辉色的月光斜斜地洒满肩头。
我没这么容易打发。
曲蘅又咳了几下,最终还是从里把门开了:“到底怎么了?啊,等等,那是……!”
从枕头下搜出的粗布上沾着未干血迹,曲蘅来不及阻止曲直,只能背身插上门闩:“……那是早先吐的,经吐纳打坐后现已好得差不多了。”
曲直手上用劲,将布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大步上前按住曲蘅:“你骗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性子,你以为我会信么?还是老实跟我坦白吧。你同云半睡说过么?他没帮你治?对了,要不我替你去山下请大夫来,开些药,或许……”
曲蘅手一挥拂去曲直搭在肩头的手,嘴角竟浮出一丝冷笑来:“云铮子?他又怎会浪费修行为我治疗?我伤在五脏六腑,又岂是凭借寻常药石可轻易治愈的?山下的大夫又能高明到哪里去,难道我曲蘅竟比不上一普通医者么?曲直你未免过于小看我。”
曲直被这一句句反问逼得倒退一步:“曲蘅你怎么……”
“我怎么了?”撕破了以往兄友弟恭的表象,曲蘅发狠揪住曲直领口,直勾勾看进他的眼眸中,“你问我怎么了?好笑。我问你,曲直,如你心里真有我,你会抛下我一人在这屋里呕血而与腓腓亲亲密密黏一起么?”
“你来过后院了?你来了怎么不喊……”曲直的话被再度打断,拉扯中怀里的桃子一滚而出砸了个稀巴烂。
“你不是问说怎么治么?”曲蘅的脸近得几乎贴着曲直鼻尖,笑容一如以往那般明艳,眼里却寒霜漫延,“很简单。我要腓腓,你肯给么?”
第十章
“你不是问说怎么治么?”曲蘅的脸近得几乎贴着曲直鼻尖,笑容一如以往那般明艳,眼里却寒霜漫延,“很简单。我要腓腓,你肯给么?”
曲直神情倏忽一僵,迟疑了片刻,迎着曲蘅的视线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怎么了?自己不是曾下过决定,说只是单纯替他照顾毛团,至于之后他想用毛团来作什么,何时收回都不会加以阻挠么?胸腔里如今那份不舍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我对它生了留恋之情?不会的,大约是这几日时常见它在身旁,习惯了吧。
见曲直不知如何作答,曲蘅默默收回目光,手一松翻出一掌,将曲直推开几许:“明早若云铮子问起毛团来历,只消说是在后山采药时无意间捡到的,多说无益。”
“嗯……”喉结上下滚了又滚,曲直双眼追随着曲蘅的背影,还是决定重提刚才中断的话题,“你,咳,你说要利用毛团来治伤,预备怎么做?”
“你决定让出来了?”
“唔……”
“既然不愿那又何必与你细说……总之我还不至于一时半刻就此咽气,你也可就此消了良心不安回去与腓腓好好相处罢。只有一点我希望你记得,神兽终究是神兽,而你只是个凡人而已。”曲蘅弯腰捡起地上的布团,拍了拍尘土,大方地放在榻上枕头旁。自己也随即脱了外套,解了束发带子,掀了一角钻进被窝中。
“曲蘅你又何必……”
“我很累了。”
话音刚落,曲蘅翻了个身背对门口。曲直无奈,将地上的烂桃子扫出门,他冲那如墨的长发望了一眼,最终悻悻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刚一掩上门就听里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手搭在门上,曲直犹豫了许久,末了还是忍住没再度推门而入。
听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曲蘅翻身坐起,取过一旁的袍子穿戴整齐。
咳,没想到白日那会儿一时大意被云铮子看出些门道,继而被怀疑起曲蘅这个的身份来。为自保,自己的本意只为消去他记忆即可,谁知其竟误会自己欲对之不利,拼死反抗。斗法间不慎被他那把拂尘打中胸口,气血翻涌自己立时就呕了一口血出来。
曲蘅从怀中取出一瓷瓶吞下丹药,咬着发带一角简单地打了个结。
那时,为救回被肥遗掳走的曲直特唤来了鸾鸟助阵,费了不少精力,才会这么容易被云铮子打伤。不过,倒也不可小觑这伤,一来确也给这副身体增了不少麻烦,二来眼下正值内忧外患之际,自己万不可轻易倒下,不然这么多年的辛劳岂不都白费了?
曲直什么都不晓得,我也放心不下全交给梧桦,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早日康复为上。至于那个腓腓……暂且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事了吧。已经给曲直旁敲侧击提过醒了,不可过分亲近腓腓,我不在期间他应该会比以往有所防备吧。
探出头张望了一番,确认四周无人之后,曲蘅念了道口诀封了屋子,脚步匆匆从道观后门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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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发现毛团蜷着身子在自己为它堆的草垛上睡得正香,曲直轻手轻脚摸到床边,在榻上静坐了没多久,又起身去看毛团,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毛团嘴里哼哼唧唧个不停,大概是在做什么梦吧,不一会儿大半身子就挪出了草垛,一不小心就可能翻落在地。曲直觉得好笑伸手欲扶,刚碰着毛团白白软软的腹部他想起曲蘅的话来,无声地叹了口气,缩回了手。
头一回见着曲蘅对自己生气的模样,吃惊之余曲直有些嘘唏,之前无论是逃了功课抑或是刚进观那会儿时不懂事四处闯祸,都没见曲蘅怎么呵斥过自己,刚才那个漠然态度更是从未表现出过……他当真这么看重毛团?
一直不将毛团交给他的话,兄弟俩之间会不会因此生出道隔阂来?
不,我只是不晓得他预备怎么疗伤,所以才没有立即应了他。害毛团丢命我必然是不情愿的,可瞧见曲蘅咯血又心疼得紧,只想尽所能地帮上点忙。走回床边的曲直不自觉摸了摸鼻尖,念头忽又转到另一件事上去。
曲蘅果真长得好看极了!
美而不媚,天质自然。纵然刚才他情绪有些失控,神情中却无一丝暴戾之气。两人这么近距离挨着,曲直一瞬间竟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事后他虽有自嘲定力不足,被揪住领口时竟还分出大半半心思飘去关注对方容貌好坏,却也暗暗叹道若非自己与曲蘅之间有层亲属关系,或许也会同山脚下那些浪荡公子一般存着些下作心思……
幸好是兄弟!
曲直红着脸收回遐想,一边解脱道袍一边下定决心。
当年若是没有曲蘅,自己可能早就死在路边,在这道观生活的八年来也多亏年长自己两岁的曲蘅多方照顾,如此一想,还有什么不能答应他的呢?
嗯,总之还是等明早见过云半睡后再去询问曲蘅,带上毛团一起,若是没有性命之忧,大可立即进行疗伤,自己在一旁也可递递毛巾。
寻思了大半晚终于得出个法子来,没了烦心事的曲直很快就睡熟了。待榻上人的呼吸终于一声重过一声,草垛上忽慢慢垂下一条深棕色的尾巴来,着地借力,未曾入眠的毛团支起身子往床榻那边瞧着。暗处那双绿莹莹的眼眸特别亮,仿佛化身作林间那些吸人精气的妖精般,竟莫名生了股蛊惑邪魅感,乍看之下甚是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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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曲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抱着毛团去见云铮子,一切正如曲蘅交代过的那样,云铮子盘腿坐着眼不离毛团,一手指着曲直令他详细讲述捡着毛团的经过。曲直按曲蘅的话复述了一遍,云铮子半眯着眼山羊胡子一抖,出手制止曲直继续讲下去:“曲直,我原以为你生性淳朴善良,虽然性子急躁了些与你……曲蘅相反,却是不屑于故弄玄虚,耿直热情。你扪心自问,刚才这番话里虚虚实实有多少?”
曲直暗道一声不好,这云铮子有着一双火眼金睛,不是这么轻易好唬弄的。额头急出一排汗来,一方面曲直想要听从曲蘅的话,另一方面却又不愿做些欺师违背其做人原则的事,何况话里的漏洞已被云铮子看穿,凭借一时填补恐怕只会弄巧成拙,愈加难堪。
云铮子摇头,招招手唤曲直走近:“我活了这么久……啊——真不敢相信,这就是神兽腓腓……哎呦!”
“区区一介道士,竟敢折辱于我?”
曲直刚“扑哧”了一声立马憋住笑,脸上恢复一本正经,心中则嘲笑云铮子一时鬼迷心窍,初次见面就探手去摸毛团毛皮,被反咬一口也是自然。
云铮子头回听见神兽开始说话吓得人一哆嗦,重心不稳从榻上翻滚了下来,两手乱摸一气按着曲直脚跟,头也不敢抬起:“神兽大人饶命!”
毕竟是自己师傅,曲直看不过去想要扶他起身。毛团重哼了一声,嫌恶地从曲直怀里跳开:“念你一把年纪又是曲直这小子的师傅,我不跟你计较。听说你想见我,有何事速速道来……坐下说,我可不记得帮过你什么忙,非得让你腿打颤着对我行磕头大礼。”
曲直搀扶云铮子坐下,收回手时被横了一眼,示意他退下。毛团见状,又是不满地哼道:“曲直照顾我很好。”
“哎——是是,曲直你继续好好服侍神兽大人。”云铮子只差没拖住曲直衣角忙摆手让他止步留下,曲直站回毛团身边,对一贯表现得超凡脱俗的云真人今日的反常有些看不惯。
大不了就是只神兽而已,没必要这么慌神惶恐的吧,毛团又不凶残脾气虽称不上和蔼可亲,却也并不难以相处,时间混长了还不是任你抱任你摸?
毛团眼一瞥,读出曲直此刻脑中所想,性子又上来了,预备今儿一天都不准他碰自己,若是他不知好歹,到时定咬他满手牙印。它尾巴摇了摇,听对面的云铮子颤颤巍巍开口道:“敢问神兽大人此次下凡有何要事?若有用得着贫道之处,啊,整个清云观的人都请任意差遣。”
曲直一撇嘴扭过头去。猜其这话听了不痛快,毛团爪子上上下下挠了挠,打了个哈欠:“就凭云真人你一句话,整个道观都在我掌控之下。嗯,这等大礼我可不敢收。”
“没关系,只要我一句吩咐下去,包管……”
“都说不需要了,”毛团抓住曲直将之拉近,“我只一个要求。整座清云观除了曲家兄弟及你以外,其余人不得知晓我真实身份。”
“一切生活起居都由曲直来照料。”
“可是……”云铮子生怕机会从手边溜走,平时总眯着的眼睛这会儿睁得老大。
“没可是。”
毛团顺着曲直手臂“嗖”得蹿上他肩头趴着:“若是这事你能办妥,我会传你一部分修行作犒劳,至于接下来能不能成仙,得看你自身造化如何。”
“多谢神兽大人!可……”
毛团扭头恶狠狠“呲”得露出一排牙,云铮子不敢再多出声,俯首连连作喏,目送曲直、毛团出门。
“接下来……去找曲蘅!”经云铮子同意免了今日早课,曲直神清气爽,刚走到院子里就不顾形象大大伸了个懒腰。
幸好爪子死死勾住了道袍,毛团方才没被曲直的舒展筋骨给摔下地。它隔着衣服愤愤抓了曲直一把,力道控制适当没划破布料。曲直只觉背上一疼,“啊啊”叫了两声,被毛团趁机嘲笑了一番,至于它刚才决定咬遍曲直手掌以作报复的念头却早已不复存在。
两人嬉笑打闹了一阵,路过的元辉师兄见状不满地出声喊了曲直。
“喂,曲直,别玩了!我找你半天了,你今早功课又没去?”
元辉不似元桢那般性情温和,曲直不敢随便,行了个礼垂首道:“回师兄,刚才我被云真人找去谈话,今早的功课说是不用去了。”
“云真人叫你去?”元辉怀疑地看着毛团,毛团也不甘示弱回瞪了他一眼,“你身上那个是什么东西?身为修仙之人岂可玩物丧志!不成体统!”
这位年长师兄可不好说话。曲直以为毛团会立马发飙,心漏跳了半拍,忙捂住毛团脑袋把它放到地上,依旧恭敬道:“师兄教训得是。这毛团是小道在后山捡着的,那时见其伤重起了怜悯之心故带回替其上药包扎。经几日调养后,伤势本已见好,可偏偏碰上昨日神兽肥遗大举来犯,它受到波及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曲直顿了顿,有些诧异于毛团此时的乖巧,“方才请示了云真人,说是同意养在观中,一切事务都由小道来负责。”
曲直这番话得体且有礼,元辉虽仍存有些怀疑,却也有心不再刁难,他目光落在毛团后腿,白色布条系得紧紧的,对曲直的话又添了几分信任。
“既然云真人这么说了,那我就当没看见你们嬉闹,不过还是得注意形象。毕竟,曲直,你也知道,元肖、元津他们年纪尚幼,再说观里不是刚来了一批小道士么?你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得给他们做好榜样。”
曲直“是是”应着,元辉满意地点点头,递过一册书来:“对了,你见过你哥么?我前几日问他讨了一册,看完了本想与之好好讨论一番,可偏巧四处找不着他人便只能作罢。你一会儿如恰巧路过他屋子的话,帮我还给他罢。”
“没问题,我正要去找他。”
曲直将书卷揣入怀里,恭送元辉师兄离开。腿边挤着软软的事物,他心领神会弯下身子,方便毛团能轻松地跳进他怀里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