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容睿在我的手上轻啄了一下,勾起唇角,背光的模样不甚清晰。
我握紧了拳头,一步步地走向了那间屋子。
耳边是绵绵不断的雨声,手上冰凉,每一根神经也是冻结的。
石子路不长,不过片刻就能走尽,将手覆上门扉,我深吸了一口气,推了进去。
“吱呀——”
抬脚跨入房内,灯火被突如其来地夜风吹拂得有些弱态,我低着头将门仔细合好,然后规规矩矩地转过身去。
“奶奶?”
我的声音很轻,在雨声中低不可闻,在静默中更是微乎其微。
没有得到回应,我鼓足勇气,抬起了自己眼睛,正视房中。四顾了一下房内,我对着眼前的人,露出了疑惑惶然的神色。
“邵阳?!”
云邵阳抱剑环胸,脸色有些凝重。
“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邵阳也有些讶然地看着我,道:“我在此恭候皇上,怎么……皇上也让你来了么?”
我心中别有所想,并没有很认真地听云邵阳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在房中快速地走动,飞快地检查了一下里间之后,我转身看向云邵阳,问:“我奶奶呢?”
云邵阳听我这么说,面目便更加肃然了,道:“我来此恭候皇上,也正是为了你家老夫人的事呢。”
我瞪大了眼睛,心跳狠狠一滞,道:“我不懂你的话。”
他叹了口气,这才道:“皇上昨日夜里下旨到林府,想接老夫人今日来此与你相见……”云邵阳停顿了一下,眉头紧了紧,道:“可是传旨的人一到你家府上,却发现,偌大的林府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当即愣住,但下一刻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云邵阳的衣襟,惊问:“一个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云邵阳无奈地告诉我,道:“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简直骇人听闻。”他看了看我,小声地问:“怎么,皇上没同你说么。”
我浑身一震,紧接着又是一颤,窗外随即滚出了一个响雷,轰隆隆地仿佛要撕破夜幕。
“那方才……皇上为什么……要那么说……”
仅仅只是一点点零星的思索,前因后果的联系,在我的脑海里汹涌起一场万劫不复的大火,上一秒的迷惑化作下一秒的窒息。
云邵阳不解,问:“皇上说了什么?”
“吱呀——”
合好的房门再次被打开,风雨雷电一瞬间都清晰了起来,而门口站着人影,则带着比风雨雷电更加凌冽的气息。
“微臣参加皇上!”云邵阳反应过来,立刻持剑屈膝。
我浑身发冷,直愣愣地盯着殷容睿,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像是插着一根针,在一点点地刺穿我的肌肤,没入我的皮肉。
殷容睿也冷冷地看着我,他身后是狂乱的雨水,以及雨夜里满庭落魄的花木。
一霎那的恍然大悟,我跌入了恐惧的深渊。
长久地对视,时间和空间都凝固了,只有满世界的雨声没有终止。
“你……骗我?”我开口了,声音一瞬间紧涩干哑,还微微颤抖。
殷容睿一步步走向我,我此时才看清,他的眼睛里不止有大雨,还有比现实更加狂暴的雷电,浓烈的绝然一目了然,深刻可怖。
“你也骗我……”他咬牙切齿,“和霍骁一起。”
第一百六十七章:夜半玉华3
天际的闷雷一阵响过一阵,犹如受到了九天之上的鼓舞。
殷容睿缓缓地朝我走了过来,脸上是笑,眼中是刀。一如年少俊秀的血肉之躯里禁锢着一个疯狂而残忍的灵魂。
这一刻,我的脑子恍惚得很,心脏鼓胀欲裂。
“他来了,是不是?”殷容睿用气流送出这几个字,但字字清晰。
我随着他的逼近,后退了一步。
“朕的人找不到他,你却能找得到他。”殷容睿浓密的睫毛投下了深深的阴影,彻底将他的眼睛笼罩在暗中。
我足下有些虚软,却盯着殷容睿闪着寒光的眼睛无法移开视线。
“你以为朕肯带你出宫来此,真是为了什么入药的井水么?你以为朕之前所说不过是戏言么?!”
“轰隆——”窗外的惊雷奔走在雨云的上空。
殷容睿仿佛死神一般地靠近,让我在后退的进程中踉跄了起来。
“朕就知道,有你在,霍骁一定会自投罗网。”殷容睿唇边的笑意绽放得异样灿烂,“既然他不肯体面地死在沙场,朕就只好成全他。”
我猛地撞上了一排雕花的屛阑,如临大敌地看着殷容睿。
殷容睿幽幽地望向我,爱惜似地抚上了我的脖颈,我触电似地一个激灵。
“皇上!”一边的云邵阳忽地发出惊呼。
前一刻还温柔和暖的手掌转瞬间化作怒不可遏的紧掐,我只觉得脖颈上的力道猛地一重,带着撕裂皮肉的痛楚,刹那间的窒息让眼前的画面瞬间扭曲起来,一阵一阵痛苦的压迫顷刻席卷全身。
“朕遣去宣州的人一律地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可见这霍骁是真长本事了,连朕的人都敢动。”殷容睿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地传来,像是蝎子尾上弹奏出的低音。
我瞪大了眼睛,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口,本能地极度渴望氧气。可我没有用手去拉扯殷容睿扼喉的动作,我想是我那可怜的自尊在作怪。
“不过无妨,没用的东西朕也不会怜惜。他霍骁可以速战速决地赶回殷都,朕也可以摆个阵法来迎他。只可惜,霍骁实在太谨慎,若非要引蛇出洞,朕也不会痛下决心地让你抛头露面啊……”
我的眼眶在发热,面颊在发烫,我难受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而脖颈上的力道却仍旧在不断加重。
殷容睿的眼睛已经濒临虐杀的地步,他残酷地看着我,似乎是命令又似乎是请求,他道:“怎么不求我?”
我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挪开了视线,看向了窗外,雨水连绵,像是一方冰冷的帘幕。
“你究竟何时才能乖乖听话?”殷容睿的声音压抑而苦闷,甚至带着委屈。
我的四肢都开始发软脱力,脖颈间的束缚在一点点抽走我的生息,视线模糊了一阵开始重重地陷入黑暗。
我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希望自己可以死在这一刻。
起码,我仍旧忠于对霍骁的爱情,尽管我会令其不得善终。并且,我可以用死亡彻底终止在这个世界内的一切儿女情长,任凭活着的人如何折腾,都与我无关了。我既然为此付出了玉碎的代价,那么我也将因此得到了不负责任的特权。
只可惜,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虽然混沌,但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佑熙?”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某处传了过来,紧接着,我的脸颊上被轻拍了几下。
我得到了该动作的牵引,开始费力地开始集中视线,于是,我看见了一脸焦急与庆幸并存的云邵阳。
“啊……”我的喉咙很疼,很涩,唯有低低地呼唤了这么一句。
云邵阳见我苏醒,便赶快起身离开,几下子的工夫,他端来了一杯温水。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的上身,然后将水送到了我的嘴边。
我的身体其实没什么大碍,最大的痛苦也仅限于脖颈,所以,我安抚地看了一眼有点紧张的云邵阳,然后自己坐直了身体,抬手接过水杯,有一点没一点地喝了起来。
“佑熙……”云邵阳千辛万苦地开了口,却最终很是痛心疾首地皱眉喊了一句:“哎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哎哟!”
我依旧低头喝着水,听着云邵阳断断续续地嗟叹。
“什么时辰了……”我的声音很迟钝地逸出了唇齿,有些不悦耳。
云邵阳停下了口中的主旋律,然后轻轻地回答我:“子时一刻了。”
我手中的水杯不受控制地重重晃了两下,温热的液体呼啦啦地泼洒在了手背上。
云邵阳以为是我忽然不适,于是就很是体贴地接过我的杯子,又拿出携带的锦帕擦拭我湿漉漉的手背,口中一并问道:“怎么了?佑熙?是哪里难受得紧么?”
我看向云邵阳,摇了摇头,又问:“皇上呢……”
云邵阳一顿,犹豫了一会儿,收回了替我擦拭的手,眉眼之间肃穆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卧榻的边沿,看着我,道:“皇上自你昏过去后,就去了正殿佛堂,调遣出了五百御林军开始搜山了。这本是我的差事,可此番皇上却要亲为,只叫我留在此处看住……”他略略一转,“看着你。”
我低下头,颤抖地将手交叉叠放在了一起。
“佑熙……你老实告诉我,你让我送到宣州的信里,究竟说得什么?”云邵阳抓住我的肩膀,很有控制地晃了晃。
我不言语,半晌,“哧哧”地苦笑了几声。
“皇上……此刻在搜找的人……”云邵阳停顿了片刻,道:“是霍骁,对吧。”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在我的五脏六腑间滞留地过于久了,所以带着显而易见的幽深和愁绪。
我一边看向云邵阳,一边点头,一边还在“哧哧”地呼着似笑非笑的气流。
云邵阳有些不安地看着我,担心地唤了一句:“佑熙啊……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不想动作间,面颊上就顺势滚下了几行滚烫的痕迹。
“佑熙?!”云邵阳低低地叫了一句,然后措手不及地看着我。
我用手捂上了面颊,所触之处满是湿润,鼻子里不受控制地“哼”了一下之后,我捂在脸上的手就再也拿不下来了,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心胸处空荡荡的,似乎那颗心已被煎熬成一腔子的血了。
完了……完了……
我恨得快要呕出一口血来。我先是毁了林家,再又毁了林佑熙,现在,我毁了霍骁。
“呃咿……”我忍不住发出极度难耐苦涩的哽咽。
“咣!!”
床沿处骤然响起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就抬起了头,转眼一看,却发现床沿处云邵阳方才所坐的地方没了人影,而是端端正正地插着两枚六芒星的飞镖,而那声巨响乃是云邵阳为了躲避飞镖撤身回闪时制造出来的。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飞快地收了回去。
“谁!”云邵阳重新回到原位,这次将我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
“一别七载,小王爷的功夫见长啊。”戏弄的声音从忽然大开的窗后传来,却不想,话音刚落,紧随而来的又是两枚破空飞来的六芒星镖。
云邵阳身形一动,但这次却并没有躲,手掌起落间,单只接住了一枚,另一枚则“唰啦”一声划过了云邵阳的脖侧,所过之处浮起一条淡淡的红痕,但下一刻,皮肉缓缓地翻卷起来,红肉一现,立马涌出了骇人的鲜血。
“邵阳!”我哑哑地发出疾呼,然后跳下床,快手拿起一条枕巾捂在了他的伤处。
云邵阳表情凛冽起来,俨然是被冒犯后的愤怒。
大开的窗后逐渐显出了人影,湿淋淋的一个大高个子轰然翻进了房内。
云邵阳此刻也不甚关注来者何人了,他默默地取剑出鞘,警惕和防范交错在脸上闪过,我也看向来人,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
“小王爷,认不出在下了么?”楚瑜悠然地一步步走了过来,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云邵阳将我往身后搡了搡,沉声应答:“莫非阁下是故人?”
“呵呵……”楚瑜绽出一抹邪魅的笑,道:“若是小王爷交出你身后的人,咱们姑且可算作故人,但若不交……”楚瑜的眼中的温度急转直下,“恐怕,日后就是仇人了!”
楚瑜在最后一个音节未落之时出了手,一记凌空飞踢,意欲卷飞云邵阳手中的兵器。
云邵阳大吃一惊,已大大错过还击的时机,唯有带着我猛地后撤。
楚瑜攻势凶狠而迅疾,竟是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眨眼的功夫,竟真的一掌夺下了云邵阳手中的佩剑,“噔!”地一下甩进了一边的木柱上,结结实实地没入了一半的剑身。
“佑熙过来!”楚瑜朝我喊了一声。
云邵阳的脸色极度难看,平日的温良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他猛地将气息一提,飞身挥拳朝楚瑜招呼了过去。
“住手!邵阳住手!”我在他身后着急地大喊,结果嗓子生生地疼了好大一下。
楚瑜见我这样,便也不接云邵阳的招式,而是趁机一躲,一个飞身就蹿到了我的身边,顺便将一二滴的雨水甩在了我的脸上。
他微眯着眼睛看向我,眼角眉梢都带着潮湿的笑意。
“邵阳,他是……我的朋友。”我不理会他突如其来的眉目传情,而是看向云邵阳解释。然后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脖颈,忍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邵阳,都血流成河啦!”
楚瑜笑脸收得倒也很快,皱眉沉声问道:“嗓子怎么了?”
云邵阳见我这样说,果然停下了干架的气势,只是表情仍旧是愠怒和排斥的。
“你的朋友,倒是爱走旁门左道啊。”云邵阳口气不善,拧眉对我说道,意指刚才楚瑜翻窗一行。
楚瑜环胸挑眉,不冷不热地说道:“这地界,里三层外层地尽数是披着官衣的狗腿子,你倒是光明正大走一个我瞧瞧。”
云邵阳听他出言不逊,愣是脖子一粗,那伤处的血是汩汩地冒得更猛了,我照旧拿着刚才的枕巾,跑过去替他捂在伤处,然后出言劝说:“邵阳,别动气,伤口要紧,伤口要紧。”说完,我回身看了楚瑜一眼,恶狠狠地皱了皱眉。
楚瑜不甚满意地回敬了我一眼,张口就要说话,我立刻朝他作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慢慢地将云邵阳拉到床边坐好。
“我身上也没有带着药,这房里也不知有没有刀创粉……”话说到这里,我立刻回身跑向楚瑜,向他伸出一只手,道:“药,拿来。”
楚瑜浓黑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道:“我出手素来是有分寸的,瞧着吓人,实则不过伤了皮肉而已,要不了命的,你让他就这么捂着吧!”
“我知道,但镖上有毒。”我静静地说道。
楚瑜静默了一会儿,调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你说得不错,镖头上是喂了毒了,上等的刀创药我也有……”说着,他将一瓶素白的小罐子丢到了我手上,然后又是一笑,道:“不过,他用不上!”
“咚!”
身后传来一声倒下的闷响,我飞快地转身,看见云邵阳已经翻仰在了床上。
我大叫不妙,立刻就要冲上去,不想楚瑜狠狠地将我往他自己那里一拉,道:“这毒轻得很,不过让人昏睡两日一夜,醒来再糊涂个半日而已。”
我不大相信地看着楚瑜,可也不再挣扎了。
楚瑜叹了一口气,道:“他是外戚一族,身份紧要,平素又有个恭谦的好名声,况当年又同我一起上过御前竞武,到底有些交情,我自是不会伤他,你大可放心。”
我不放心地又望了一眼倒在床上的云邵阳,见他虽然不省人事,但气息果然平顺,便对楚瑜的话信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