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人忽地起身,带着旋风一般气势,消失片刻后,他和另外一个人出现在了眼前。
意识渐渐清明,我认出了正在替我把脉之人的服饰,乃是御医殿的随军青衣。
声音与画面一刻比一刻逼近思维,我安静地望着不住对话的二人,听得见,看得清,只是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还是太累了,沉重和困倦重新出现,我无力再保持视线的集中,摇摇欲坠地再次阖上了双目。而残存的意识则感觉到了一个紧实而发烫的拥抱,以及寒潭惊影般的低淳之音:
“太好了……”
那声音消失在了昏然的沉睡里,而虚幻的空间里,则恍惚出现了一方穹顶般的天空,熠熠的星辰里,是一片又一片的梦境。每一片梦境的深处,都是一个人的样子。
有幼小的,有青涩的,有瘦削的,有沉稳的,有深沉的,有威武的……
每一个他都在看着我,从每一个角度,相隔着不同的距离,无处不在地,在璀璨中将眼中的乌浓化成了一道又一道至沉至柔的目光。
我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央,又惊又喜地伸出了手,喃喃地念着:
“霍骁……”
可是,随着低低的呼唤,刹那间齐齐破碎的梦境四散出了无比锐利的碎片,天幕在轰然震动,奇妙的世界灭世般地塌陷!
“啊!!”惊恐地尖叫,我猛地瞪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我在这儿。”几乎是与自己的叫喊同时出现的冽然声音,紧随其后的两只温暖手掌,牢牢地抓住了我不断颤抖的两边肩膀。
“我在这儿,莫怕。”他重复着,低柔地重复着。
急促的呼吸给了我足够的氧气,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忽地感觉到了,有一只手在替我擦拭着额际,脸颊,脖颈上的冷汗。
我极慢地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的刚毅面容,以及一对看着自己的清辉眼眸。
“哪里不适么?”他轻轻地问道。
帐内的烛光点点,四处飘散着萦绕的药香,一切都宁静得不像真的。
不自觉地抚上胸口,我触摸到了一层干净紧贴的白纱,眼光继续扫视,我发现那是自己身上唯一的遮蔽。
霍骁坐在铺着厚软皮毛的床塌前,袖子挽起,露出两段肌肉虬结的小臂。一手捏着一块拧好的方巾,一手抓着我的一条胳膊,而他的身体一侧,就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滚水。
“刚给你换了药,正给你擦身,你就醒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继续用发烫的方巾擦上了我袒露的整条胳膊。
不断动作着的黝黑手臂,冒着滚滚蒸汽的雪白的方巾,被擦拭得粉红湿润的肌肤。
脑子一炸!我受了极大刺激似地,浑身一缩,一下子就退到了床榻的里面一角,慌乱地抓起一条被掀在一侧的毯褥,围在身上,发烫的脸颊和霍骁身边的那盘水有的一拼。
“过来,就要好了。”霍骁淡淡地举起自己手里的方巾晃了晃,然后用他那长长的手臂,缓缓地伸向我。
“怎么会这样……”我呓语着,将自己的脑袋一点点地往身上的毯褥里埋。
霍骁闻言,收回了手臂,微微坐正了身体,将手中的方巾“哗”地丢回了水盘里。他站了起来,朝帐中一炉正在温着的药盅走去,低低地说道:“不想擦身,就先喝药吧。”
熟练地拿起炉上的药盅,微微倾斜,黑浓的药汁从壶嘴淅沥沥地流进了碗中。
“我……没死么……”从毯褥中露出一双眼睛,我闷闷地问道。
霍骁拿着药碗转身,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反问道:“我看起来,像鬼?”
我猛地将脑袋扎回厚厚的毯褥里,褥下的双手攥起,紧得不能再紧。低不可闻地开口,我再一次问:“……楚瑜,他呢?”
“不知道。”冷漠地回答着,霍骁端着药碗再次坐回了床沿。
我怔怔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霍骁。
“让修冥宫的人带走之时,不像能活命。”霍骁异冷绝然地开口,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碗,眼神微变,道:“过来喝药。”
帐内长长的沉默里,唯有外面间或的风声未歇。凝滞的时空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炷香,或许是几盏茶,又或许是很久很久。
我抓紧了毯褥,咬紧了嘴唇,心上源源不断的疼痛让我确定自己确实活着。
“他走的时候,我同他说,会一直恭候,如果还活着,随时可以找我要人。”蓦地听见霍骁低沉的嗓音,平静而冷然。“不过,我费力至此地救活了你,他来了也是枉然。”
霍骁看着我,平平地说道:“二十八个军医,一个多月地同你熬着,清一色跟鬼似地。”
“一个多月……”我呢喃着,声音发虚地问道:“这是……哪儿?”
“你这副样子,不能扔你在路上,唯有带你上路了。”霍骁不忘将手中的药碗递向我,“这是坤南关外。”
我直了目光,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晕倒似地脑子发涨。
“过来喝药。”有些不耐的命令着,霍骁的声音萧瑟地。
我有些顾忌地看了看自己,其实不愿意挪动。无奈霍骁端着药碗的手一只停在不远处,加之态度强硬,又不得不接。
从毯褥里微微颤颤地伸出手臂,我将很有保留地向霍骁倾斜了一点身体。
手指触到药碗的一刹那,霍骁的手掌忽地代替了所及的温热,他的眼中闪现出精光,一个用力将我从毯褥里拉了过去,身上一冷,我光溜溜地摔进了霍骁的怀里。
“把那日的话说完,再喝。”霍骁用压得很底的声音说道。他将药碗放到了一边后,便以双臂合力将我与他自己贴了个密不透风。
“啊……你!”
我动弹不得地僵硬在那里,慌乱而又茫然,不知该惊讶还是惊恐好。
霍骁的气息热热地喷吐在鼻端,他低头看着我,哑声道:“你替我挡下那一镖之后,说的话,还没说完……”他轻轻地垂下眼睫,“我要你接着说。”
帐内烛光摇晃,在霍骁刚毅的脸庞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映衬得甚是迷人。而那双黑眸却依旧冷淡,看不出一点情绪。
我开始发抖,抖得宛若秋叶瑟瑟。一如当日的情景又仿佛重新降临到了自己的眼前。内心有千万种感情在激荡,在燃烧,是黯然,是忧伤,是悲恸……其实连自己都已经不知道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想着他的冷漠无情,想着他的款款缱绻。疼痛得满是伤痕的心脏却在瞬间溃堤,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受控制地无法按捺。
背弃承诺,背弃理智,背弃世界。
“霍骁……”像是下一刻就要死去一般地无法呼吸,“我……爱你。”
纯黑的眸底犹如被夜雨泽被了一般地闪出寒光来,强烈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们是……”颤抖得几乎听不清的语调,“我们曾经是……相爱的。”
凝视的两人,周围空气紧绷着。
“你说的,我都想不起来。”霍骁用一贯的冷音幽幽说道。
烛光明灭地闪烁起来,短促的黑暗一如死亡前的绝望。
“可我全信。”
胶着的视线,玄妙地转换着,那不是对峙,也不是抗衡,那是卸去了彼此的防备,颤抖地,完全地,向对方毫不保留地裸露出自己最真挚、最深处的某一部分……
钳制化作拥抱,紧窒的拥抱,喘不过气的拥抱,仿佛要将自己嵌进骨血。
我抬眼看着霍骁,霍骁也正望着我,从冰冷中翻涌出炽热的眼眸中,唯有彼此,唯有那觉醒一般的深沉而热烈的情感。
嘴唇交叠,口舌交缠,贪婪地吮吸着那睽违了太久的气息。
霍骁轻轻地吻着自己那伤后苍白的肌肤,从肩上开始,胸口,腰间,修长粗糙的指尖爱抚似地触碰着,揉捏着。
霍骁退开一些,睁着一双烈焰似的眼眸除去衣物,再相贴时,是彼此毫无遮掩的接触,他紧密地拥抱着我,彷佛是害怕失去,又仿佛是在宣示着唯一所有。
宽大的手掌带着欲念,热烈而急迫地抚摸着每一寸肌肤,一团又一团的火焰,仿佛追随着霍骁一般地在自己的躯体上狂妄地发热发烫。
霍骁的嘴唇吻着我的胸膛,隔着缠绕的白纱,一下又一下地轻柔吻啄着层层之下的伤口。带着让我无法思考的热度,啮咬着体内每一根神经,在越发稀薄的空气里,细致而难耐的折磨着我。被抚遍而发热的身体微微地渗出汗水,在烛光下散出一层薄薄的莹色。我有些迷蒙地望着霍骁,喉中干燥不已地吞咽着。
进入的一瞬间,我难以抑制地仰头哭泣似地低喊着,紧绷的下肢不住痉挛发抖,难言的痛楚溢满全身。
霍骁怜爱地轻吻着我颤抖的睫毛,磁哑的声音不住地在我耳边低语着。
“佑熙……佑熙……”
我咬住嘴唇,硬忍着灼烧似地痛苦在周身上下传开,但只是紧紧地抱着霍骁的脊背,像是溺水者救命一般地死死不放。
交缠的彼此,燃烧的身体,还有几乎密合得只有一颗心脏的律动。即便不需要语言,眼神本能地纠葛着。
霍骁在一段难耐的等待后,再也无法控制地爆发出势不可挡的狂热。抛开一切地索取和纠缠,那无与伦比的激情,像是要把我融入他自己,抑或,是把他自己烙印在我身上。
两具身体在汗水的湿濡声中不断地碰撞,那绯糜的气息,那旖旎的画面,在烛身消融之后的黑暗里无休无止……
坤南关外的夜,在黎明的一刻,迎接着真正的春。
北地苍茫的土地上,日之光辉下的军队浩荡威武,义无反顾地以迎北夷。
淳宁六年四月,元烈将军率军首次与北夷在坤南关前大战,历时七日的恶战,为大殷送去了首战报捷的喜讯。
淳宁十年一月,元烈将军大败北夷,拓疆九百余里,名震朝野。
淳宁十年二月,胜报至都,举国欢庆。烨宗大赦天下,减赋三分休养民之生息。并为元烈将军加官进爵,赐忠勇一等公,封五十城,禄万石。其弟霍驰,赐荣康候。霍族及冠子弟均一一受赏加封。同年三月,元烈将军自请终生屯兵塞上,以护国之北疆。
大殷《元烈将军传》中有云:率雄兵沿疆域长踞,夷狄蛮族无不恐惧,以有元烈将军故不敢叩关而犯者,凡四十有一年。
——正文完
番外一:塞上掠影
淳宁十年六月,立马塞上,南望北瞰,丰草绿缛,皆是无垠的辽阔。
霍骁环胸立在军营的门口隐蔽一侧,淡淡地拧眉抿唇。明处的两排守卫将士持戟挺立,面目僵硬,冷汗直流。
一个修长秀美的布衣身影鬼鬼祟祟地在清晨明媚的日光里朝营口靠近。
他拧着郁秀的眉毛很是谨慎地左顾右盼了一番之后,放松似地将身体挺直了。走近一个守卫将士的身边,林佑熙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珠玉似地声音,问道:
“将军还没回来吧……”
那守卫的脸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华丽丽地青成一片。
“喂……小李啊……你看上去好像不大舒服?”原本就要覆上守卫额头的白皙手掌只伸到了一半,便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宛若白玉的面容倏忽消去了原有的淡淡粉色。
霍骁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刻意地放慢了步速,当他侧过脸去看眼前的林佑熙时,原本在胸中积压的怒火,忽地没了方才的热度。
“这么……巧?”湿润朱红的菱唇结结巴巴地启合着。
霍骁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很奇怪,他心中想的是,那唇上诱人的温度和柔软。
“呃……”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一看就知道在打什么小主意,霍骁看好戏似地望着他,那怒火不经意地又去了三分。
“我今早起床,突然发现阳光明媚,就……”白嫩的颈间似乎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出去活动活动,锻炼锻炼身体。”
“什么锻炼,需得昨日起身,今日方回。”霍骁将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是发怒之前的语气。
林佑熙猛地立正了身体,但同时也不忘用眼神恶狠狠地扫向门口的两排守卫,心中将他们出卖自己的行为,从头到尾地批判了一遍。
“跟我进来。”霍骁冷冷地转过身,走向了自己的营帐。
林佑熙很是认命地亦步亦趋,满脸的挫败,和垂头丧气。
两排的守卫将青白的脸色转了转,彼此无言地面面相觑,心中都为自己昨日软磨硬泡下的妥协而后悔不已,不知将军会如何责罚……
帐内的气氛沉沉,霍骁岿然不动地正襟危坐,眉目之间,似乎是涣然若冰的。
林佑熙无比心虚地瞟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一石锅浓香的鸡汤,心想大概是底下的人刚刚送来给自己的。怎奈大难临头,不如借花献佛,自救要紧。
他眨了眨眼睫,即便在白日都能在如雪的肌肤上投下一层羽扇般的弧形阴影,将那两汪氤氲的水眸装点得楚楚可怜。
霍骁心中微动地敛动着视线,怒火已大减过半,但表面仍旧深不可测。
林佑熙鼓起勇气,指了指那一石锅的鸡汤,打起十二万分的热情,欢快地说道:“这个鸡汤啊……”
“啪。”霍骁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林佑熙对这个鸡汤评价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犹如受了个惊雷般地乖乖地闭上嘴,心有余悸地屏住了呼吸,考虑是不是自己识相点去面壁。
“我去拓阔里巡城之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霍骁平常地问道。
可在林佑熙看来,这绝对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无限畏缩地低下了头,道:“不要出营,更不要去木斯旗。”
霍骁皱眉叹息,继续道:“自己招了吧。”
“我是去了木斯旗……”林佑熙精神一振地抬起头,道:“那里虽然是俘虏的住地,但是都是老人孩子女人……而且,环境真的有点糟!”林佑熙说着说着就有点忘乎所以,他语速渐快地接着道:“所以,没有哪个老人身体是健康的,小孩儿也被感染了不少……”
“林佑熙……”霍骁满脸阴沉地看向他。
林佑熙愣了愣,随即立刻反应回来,立即恢复刚才低头的样子,并且将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嘀咕道:“我就是……给他们送点……药。”
林佑熙抬头瞥了一眼霍骁的面容之后,就飞快地继续道:“然后还顺便看了看诊。”
霍骁闭上眼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额际,眉峰皱得快要连成一块了。
“虽然他们是俘虏,可是……”林佑熙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词措,“这个……人权吧……呃……他们也应该有基本的尊严……呃,也不是……唉,怎么说呢?……这个……”
林佑熙支支吾吾之际,霍骁放任似地摇了摇头。
“下次要去,带上一队人跟着。”他淡淡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不顾林佑熙傻住的样子,自行将桌上的那一锅的鸡汤端近了一点,然后将配在旁边的碗取出了两个,默默地盛起了黄灿灿的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