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堂突然间恍然大悟,难不成鬼仆不想提重物?
练过那么多鬼仆,每个鬼仆虽然都有些微的差异,但一般皆以主子的命令是从,因为他们的生杀大权操握在主子手中,从没有一个会这样的——
怎么说?耍性子。
眼前的这个却很不一样,季堂猜测了下,寺庙老和尚说不回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只因家道中落,所以落魄躲在庙里念书,想要藉此求取功名,重振家业;这么说来,不回原来是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或者这点息气在他死后还稍微留存了下来。
一时之间季堂真起了要将不回给灭毁的决定,鬼仆一旦起了违背主子的心念,日后可就相当危险,决对不能留在身边,要立刻将之销毁才行。
被鬼仆尸婢反噬的例子并不多见,但还是有,季堂心知肚明。
突然间不回停步、扭头回望,似乎问着季堂怎么不跟上来?那样的神情看来很无助、又有些怒瞋,霎时间季堂又有些心软了,总觉得,杀了这样的鬼仆很可惜。
事实上,他这一辈子从没对任何人、或任何事心软过。
“……下一次若再抗命,就毁了你,留魂魄在异地做孤魂野鬼,连投胎都没机会。”
不回没任何表示,继续往前走,季堂只好捡回地上的东西跟着。
章小恺远远见到那两人的状况,惊呆了,这、变天了吗?不过是回头找只鬼,结果师兄自己变成苦力了!
冲上前去就对不回劈头一顿骂,“你你你、搞不清楚自己的地位是不是?你是鬼仆,仆人就该主动担负主子的杂项差事,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读书人吗?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死了,还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真是白养了你,难怪人家要悔婚,只怕还是那位小姐做主的吧,她一个千金小姐,能看上你这个懦弱无能,遇事就气死的主吗?你……”
“别说了,师弟。”季堂制止,“不回还是个新鬼,动作迟慢,提了东西走不动,反而拖累我们的速度。”
“他哪里慢啦?!他——”
“怎么?”季堂问。
“没什么。”
章小恺本来想说,那家伙曾经差点儿挖了他的眼,何来动作迟慢之说?可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口,师兄就会知道自己曾经意图抢夺青玉簪,这可就不好解释了,干脆闭上口,狠狠瞪了不回一眼。
沉默的不回,在章小恺看来,却是完全的目中无人。
一路追着人迹而行,终于两人一鬼也进入双龙岭,见到那条大江。
“没路了,师兄,你确定我们没走错?”由不得章小恺不怀疑,因为脚下那条河危险得很,就算有船也渡不过去。
季堂相当笃定,指着地上的脚印,“他们来过这里。”
可是这里没有别的路径,人也没踪影,难道他们飞上了天不成?这么一想,自然而然就仰头望去,看见了那条藤索,再根据地下那些被砍落了的枝条,这下心中了然,听魅两人并非飞上了天,而是飞过了河。
季堂见多识广,自然也知道有些地区的山民会利用自制的溜板来溜过滑索到对岸去,他取出铁斧,正要依样画葫芦去砍树,眼睛却瞄到有东西往他头上砸来,他一转身避过了。
满树吱吱嘎嘎叫个不停,一堆恐怖的火沙猴冒出头来,对着树下的人龇牙咧嘴恐吓着,有几只更是已经爬下树来,它们见季堂手中有铁斧,知道那是会伤害它们的武器,所以聪明地全往章小恺跟不回欺过去。
章小恺取了身上的铁铲子就迎上去要打猴子,发现不回还站着没动作,忍不住喝斥:“还装斯文?拿出你的狠劲来对付猴子啊!”
不回还是动也不动,章小恺懒得理他了,心想这最好,让猴子咬烂他,自己也省心。
铁铲子东挥西砍,果然遏退了几只火沙猴,一旁的季堂也是铁斧铮铮,猴子靠近就往它们的要害斫去,但百来只猴子来势汹汹,其中的猴王灵识已开,知道没有武器的不回是他们的弱处,立刻吱吱叫几声,指挥几只下属先去攻击他。
不回垂眼淡定,看似对于四周完全没感觉,季堂却已经察觉到猴王的想法,立刻喊:“不回,杀了猴子!”
不回眼睛倏睁,眼里阴狠流动,踢起地下的铁镰到手中,一个横劈,猴头飞到半空中,猴颈断口处的鲜血全往空中喷洒了去,他停也未停,回身又割了旁边猴子的胳膊。
好厉害!章小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一寒,师兄养过不少鬼仆,那些鬼仆凶狠是凶狠,动手时却未有如此的利落,常常还需要师兄开口指挥,才能做出最完美的攻击;不回看着软弱,杀猴的动作却无丝毫滞凝,一气呵成,宛如天生的杀客。
季堂也惊讶,但目前没心思多想,举起铁斧便也砍了当头几只猴子,猴子们吱吱吱吱叫,拿起手中握着的什么就往两人一鬼扔,季堂挡了几下,突然发现那些东西类似于猪骨,不、就是猪骨。
脑中灵光一现,这些猴子是吃肉的,手中的猪骨头更证明听魅到过这里,也对付过这群猴子。
猴多势众,季堂知道他们没本钱也们时间耗下去,立刻喊:“快过河!”
“师兄你先过!”章小恺左挥右砍、身上已经多了几条猴爪造成的伤痕,却还是喊:“我掩护!”
季堂迅速衡量一下情势,他学过几年武,而目前两人一鬼之中,以章小恺的战力最弱,所以必须先让他过河去。
“让不回断后!”他说,这是在看过鬼仆阴厉无比的身手后,做出的决定。
这么一分神说话,某只猴子跳到了他背后,爪子就要刺往背心去,不回过来揪住猴头上的毛往后扯,猴子吱吱痛叫退了几步,季堂转身后铁斧一送,猴子被开膛剖肚。
章小恺见他们配合得极好,也不多说什么了,他不笨,猜出了师兄的考虑,牙一咬就抓住藤索,双脚向上勾牢,双手一前一后的举抓,半滑半攀到对面去。
季堂又砍了几只猴子,身上却同样挂了彩,更多的猴子涌上来要抓住他四肢,竟想把他给撕烂,他砰砰几拳把猴子给打开了去,又对杀得起劲的不回说:“快跟着我过河!”
解下腰带往藤索上一套,飞快往下滑去,不回这时居然已经跟猴王对上了,战得有些吃力,那猴王体形比其他猴子壮硕,偏偏不回的镰刀在砍了几只猴子之后,刀口都钝了,伤害力逐渐减低。
再说,鬼仆也会有疲累的时候,他脸色愈来愈青,动作也逐渐迟缓,面对占着数量优势的猴群,对岸是唯一的退路。
丢下铁镰攀上藤索,猴王及猴群见到口的肉飞了,也跟着攀索追来,猴王的跳跃力极为惊人,这一跳,居然刚好跳到不回前头,把他给卡着了,前进后退都不得。
猴王探身就要把不回给抓起来,但不回动作更快,拧腰翻上藤索,抓下发簪往猴王手臂刺,猴王痛得哇啦啦叫,两脚抓着藤索上上下下摇,不回干脆跃跳到猴王背上,青玉簪直入猴王脑门顶后抽出。
“哇嘎嘎嘎嘎!”
猴王大叫,痛不欲生,猿臂往后猛挥,居然扫到了不回的脚,一猴一尸鬼同往江水直落。
季堂这时已经滑到了藤索中段,听后面有争斗声,觉得不妙而回头看,一见不回落入江里,不及多想就立刻放开手,跟着落入河里。
章小恺惊呼喊人,却已经来不及,只见师兄浮上水面之后,还奋力朝着不回游过去,奋力想要救人、不、救鬼!
章小恺急的猛跺脚,却没法可想,他水性不行,跳进水里稳死无疑,但他知道师兄水性极好,自保有余,与其他在这里干着急,还不如继续追踪听魅的下落,师兄救不了鬼仆,还是会过来跟他会合的。
看见猴群还打算追过来,他拔脚就跑。
季堂水性很好,但水里暗潮汹涌,很难自主方向,就这样被湍急的水流带着,体温与体力逐渐消耗殆尽,接着头颅剧痛,撞到了类似礁石的东西,撑着飘浮了一会儿,却终于见前头红色人影载浮载沉,他想尽办法用力划臂过去,终于抓到了不回。
不回似乎有些怪异,居然……
生死关头,加上脑胀头疼,他无法深思,心里想着的却是:尸鬼与僵尸一样都怕水,就算他曾经对不回施以雪山咒,有冰雪护体,但是水流却会削弱这层保护,到最后,不回可能会冰消瓦解。
抓着不回他拼了命的要往两边滑,但水力急促,好几次几乎让他灭顶;就在他以为此生到头的时候,水流减缓,江面开阔起来,江中一座小岛青翠苍苍。
季堂一手抓着不回,一手奋力划了过去,最后精疲力竭倒在岸石上,晕死了过去。
13、或者我抱二师兄睡?
小师弟跟着二师兄披荆斩棘深入山林,地势愈来愈陡,两人好像正往山底而去。
一路行来,小师弟惴惴不安,说真格的,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过江之前,二师兄还对他有说有笑,时不时轻薄一下,可过江之后,这可好,师兄居然耍起性子来啦,除了有必要的话都不说,连看他的眼神都冷淡许多。
小师弟一下子不习惯起来,唉、他不过是拒绝被买断而已啊,这有什么不对?
“二师兄……还生气?”终于他鼓起勇气,小小声地追问。
二师兄马不停蹄往前走,连瞄都懒得瞄身后的人一眼。
小师弟自讨了没趣,摸摸鼻子继续跟,风起了、天黑了,仰头望山顶,却微亮,走在山谷阴影里的他们比山外人要提早半个时辰感受到夜幕降临,这也是为什么二师兄急着赶路的原因。
二师兄终于开了口,简短交代要休息。
赶尸匠向来习惯于人迹罕至的荒野小径行走,小师弟常常跟着几位师兄出门赶尸,早习惯了在山野中行路或休息,这就动手搭床,预备过夜。
熟门熟路选定了适当的树来砍枝,搭了个小小的支架,上头盖上草叶来遮盖夜露,里头铺上厚厚的树枝杂草,以免睡下时受凉。
二师兄也生起了火,除了驱走山里寒气,也能吓阻野兽前来攻击,两人取了干粮与水吃了,便钻进刚刚完成的小遮棚里。
二师兄今晚很规矩,和衣侧身睡熟,还背对着师弟,连碰也不碰他,害小师弟失眠了,过去几晚二师兄总是想方设法的来缠绵,完事了也亲热搂着人睡,一刻也放不开,结果今晚居然来这么一招。
真是个心胸狭窄的范儿,忍不住暗暗怨怼。
或者我抱二师兄睡?小师弟突发奇想,但是被动习惯了的他,怎样都伸不出自己的手。
小师弟想着、思着、犹豫着,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又过了一会,二师兄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翻身,他眼睛能夜视,轻易看清黑暗中小师弟的睡脸。
猗傩派跟其他赶尸派别最大的不同处,就是众师兄弟都面貌姣好,这在赶尸界里却是个大缺点,赶尸的人面相愈凶恶丑陋愈好,才能震慑鬼魂、压制尸体、驱赶各路孤魂野鬼;猗傩派为了补漏相貌的缺点,赶尸时会戴上夸张凶恶的面具,几乎很少有人能见到猗傩人的真面目。
所以,小师弟的长相自然也好看,就连个性也可爱,谁见到都想逗弄他,这其中以二师兄最为殷勤,而他的殷勤在小师弟眼里,那就是欺负。
真是傻师弟,欺负,不就是因为在意跟喜欢吗?真是惹人烦躁的小猴子,他想。
外头阴影丛丛,脚步声不断。
‘滚开!’鬼语低叱,‘没什么好偷听的。’
山中幽鬼想必也是太寂寞,见有活人就来骚扰,可惜碰上二师兄这么个不怕鬼的主儿,连鬼都知道离开为妙。
鬼影如烟消逝,外头除了夜鸟嘎鸣草虫吟吟,什么都没有。
天刚发白,二师兄小师弟俩人就动身了,小师弟昨晚没被骚扰干些耗力的体力活,几天来难得的身体舒展愉快。
不过、他还是偷偷看了一眼二师兄,后者的情况却好像很糟哪,眼下的黑影更黑了,面色已经不是白、而是惨白,整身笼罩着一股子的黑暗,比鬼还要像鬼。
“二师兄你……”很担心地问:“不要紧吧?”
二师兄哼了一声,不答话。
不理我,那就算了吧,虽然有些失落。
走到谷底又接上另一条山路,蜿蜒曲折绕山而行,两个时辰后,小师弟发现有恐怖的诡异兽类躲在树丛里,瞪大眼睛窥视着他们。
“二师兄!”小师弟往前一跳,扯着人小声示警。
二师兄袍袖一挥,把师弟给挡在后头,眼里精光一闪,过一会儿说:“没事。”
“怎么没事?它眼睛好大,盯着我瞧……”小师弟从二师兄肩头往前看,真的有怪物,身躯庞大,“是老虎!”
二师兄走过去拨开树丛,果然有一头老虎,却是石雕的。
“这是石像生,专门放在陵墓前的神道上,驱邪镇墓,也能显示墓主的身分地位,我之前就因为这尊石虎,判定前方有大墓,再根据山川形式,推算风水格局,找到那座太子墓。”
墓在哪里?小师弟睁大眼睛东瞧西瞧,四周却是一片山林草莽、山石野道。
二师兄指着前头隆起的一座馒头似的小土丘,说:“那里。”
“哪有?”小师弟继续看,却怎样也看不出个名堂。
“土丘其实是人工筑起的陵墓,这座山是条伏地龙,龙气聚在龙眼的位置上,那座土丘就位在龙眼上,我于是定出地宫的位置,让掘岭赵家人挖了直达冥殿的盗洞。”
“也挖出了很多明器吗?”小师弟跃跃问,而明器,就是陪葬品,能放在太子陵墓里的,肯定都价值连城,小师弟想:只要捞一个出来,猗傩派就能天天吃鸡腿了。
“收获颇丰,却也在这里折了两个人。”说到这里他眼神如冰,“因为不听我的话。”
小师弟一抖,“折了两个人?怎么折的?”
二师兄用一种夜半说着乡野怪谈的恐怖语调,低声说:“……墓旁埋了八位将军为殉葬,藉由将军们的煞气与怨气,让他们成为黑白尸煞;设计陵墓的人更藉由他们的阴气排出聚阴阵,让擅自闯入的盗墓者因为阴气而心神涣散,彼此相斗,至死方休,那两个人不等我先释放怨魂的冤气就抢着入阵,那就……”
比出了个杀头的手势,那两人的下场不言而喻。
小师弟吞了吞口水,他虽然不怕鬼,但八只鬼聚在一起,生前地位还那么高,搞不好比昨天那些火沙猴更要人命。
“那、二师兄……我们真的也要进去?”
“为什么不进去?”
“有怨魂,而且不只一只……”
“我跟那八位怨魂沟通过,挖出他们的尸骨烧了,他们离开驱体的绑缚,不必千年都守在这荒山野岭里,如此一来,聚阴阵再也不具效力。”
“啊、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小师弟拍拍心口,虽然他对盗墓这行业颇向往,但也知道越是地位崇高、葬品丰富的墓穴,防盗机关就越狠毒犀利,所以传说盗墓贼最终都会死在墓里。
相对之下,赶尸倒是安全单纯的多了。
两人开始爬土丘,丘上多丛木,还算相当好攀爬,在离顶端十几丈距离的时候,二师兄在一个小洞前停了下来。
“狐狸洞、黄鼠狼洞?”小师弟问,因为狐狸跟黄鼠狼最爱在坟墓区中挖洞做窝。
“是掘岭赵家挖的盗洞,避过暗藏机关的墓门及甬道。你也别以为这洞好挖,一般回填大墓用的夯土层都是以秘方特制的,比金铁还硬,更别说墓顶那一片砖墙里加了铁条、灌了铜汁,普通人想挖也挖不进,但是赵家有特制的分山铲、旋叶钻,即使如此,也还是挖了三天三夜。”
也因为里头值钱好变卖的宝物已经被掏空,所以赵家没再费心掩埋盗洞,一年过去,洞边长了许多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