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也就更加不善起来:“顾爱卿,这两日你与清河皇妹可是闹的满城风雨呐。”
顾秉直不语,只是伏身叩首,以额抵地。
“莫非卿竟是以为朕的清河皇妹配不上卿么?” 景弘慢条斯理的搁下了笔合上了眼前的奏本,将眉梢挑的更起。
“臣不敢!臣……臣以为,公主很好。”顾秉直只觉得耳根子一阵发烫,窘迫的简直手足无措。
景弘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那便好。其实朕本是不愿将清河皇妹嫁给卿家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的,然而皇妹执意,朕也无法,本想着若是爱卿再推托,朕——”
“陛下圣明!”顾秉直生生的打断了景弘的话,“臣确实配不上公主殿下。”
还没端起茶盏的景弘忽然就有了一种被噎到的感觉,很是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和某个说起话来只要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就能让自己多年锤炼的帝王涵养全都灰飞烟灭的人果然是亲师兄弟。
“卿家的意思是,是我皇妹自作多情了?”景弘慢慢地眯起了眼,恨不得把手中的茶盏连同盏中的茶水一道摔在那人脸上!
怎么,自己还未嫌弃这个榆木脑袋的妹婿,他居然敢拒绝自家妹妹了?
真是好大胆子!
顾秉直仍旧头也不抬的朗声道:“臣绝无此意!只是公主尊贵,臣实在是高攀不上……”
“然而你与我皇妹之事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每日一纸金凤辛夷笺你如何就敢收了?现下全洛阳的人都等着看你二人大婚,你却跑来这般说……”九团龙纹的瓷盏堪堪没有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而是被重重的磕在了案上,洒出不少茶水。
景弘已是冷笑:“顾秉直,你莫非真将我天家威仪当做儿戏不成?”
顿时殿内一片死寂。
顾秉直苦着一张脸把额头更用力的往地上按了按,委屈至极的想,天地良心太祖圣灵啊,那字笺我真真是一纸也未敢收下!
第二日早朝时景弘的心情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昨日将那个总跟自己作对的刺头儿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而后拂袖而去的感觉,当真是扬眉吐气妙不可言。
况且一眼便望见那人又安安静静的立在了玉阶之下百官之前,脸色精神看着都挺好。
至少比站在他身后的顾秉直好得多。
却不知道该当闹的心总是少不了,不过是时候未到。
待到他接到通报后匆匆的带人赶到了经世阁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门外的殷庭无辜又无奈的脸,第二眼,方才是阁中自家梨花带雨的皇妹和跪在那里死活不肯抬头的顾刺头儿。
眼角余光甚至还瞥见了忙完了兵部的事正端着茶盏乐滋滋的看戏的齐凯。
正赶上最是精彩的光景。
清河公主虽是满面泪痕,仍旧是举止端庄,半点不损皇家威仪的道:“顾相,本宫今日只要你说出本宫哪里不配做你顾家新妇,本宫立刻就走。明年恩科谁得了状元本宫便嫁谁,再不惹你顾相眼嫌。但你若说不出,本宫便还是那四个字。”
景弘清清楚楚的看见殷庭嘴角微微抽了抽,便示意宫人退开,自己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站在了殷庭的身后,轻声问道:“哪四个字?”
湿热的吐息贴着耳廓拂过,殷庭下意识的就颤了颤,正想叫齐凯莫要胡闹却又忽然认出了这个声音,惊得猛然回头。
两人的鼻尖只隔了一指的间距,几乎是呼吸着对方的鼻息。
还是殷庭最先反应过来,很快的、甚至于有些狼狈的退开了三步,拱手欠身,声气温软的道:“非君不嫁。”
景弘尚未从那个鼻息相闻的暧昧姿势里回过神来,便又确实的听到了某句很了不得的四个字,唯一能做出的反应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朱衣玉冠清秀俊雅的宰辅。
顾秉直与清河公主之间也罢,景弘与殷庭之间也罢,都一时间尴尬的没了声音。
“公主第一次递金凤辛夷笺到子正府上,写的便是那四个字。”殷庭抬起身子,而后压低了声音温声解释道。
惊异的发现帝王的表情一瞬间竟是有些羞窘。
阁中顾秉直的声音也朗朗响起:“公主才貌双全温文识礼,说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也不为过,能得公主青眼,是臣的福分。然而,臣实在是不敢妄想高攀,耽误了公主的大好姻缘,故而恳请公主开恩。”
清河公主不做声,只是看着他慢慢的抬起了身子仰起头和自己对视,杏眼里水光涟涟,竟似西子湖上的潋滟光景,叫人看了好生不忍。
顾秉直便又垂下了眼:“然而,臣斗胆请公主三思,谁得了状元便委身却是不好……若是状元郎并非良人——”
“那本宫还是嫁你好了。”清河公主慢慢的用手中的绫帕拭干了泪,展颜一笑,“顾郎,你到底说不出本宫有什么不好来。”
潋滟水光和泪水一道被拭干了,只剩下满眼的坚执和高傲。
殷庭便在心里苦笑,果然天家血脉各个都是这般,霸道坚执得让人无言以对,她是,他也是。
只冲着他对老师的那份情思,这二人便绝对是嫡亲的兄妹。
番外:兰开葳蕤风霜洗
殷庭在十九岁之前都过着极优渥的生活。
殷家是江南赫赫的累世望族,虽说在官场上没出过什么封侯拜相的大人物,每一辈里刺史侍郎还是少不得要出个把的,在苏州城里也是一等一有头有脸的人家。
他父亲是今代家主,他是家中幼子,行十三。什么主母善妒打杀宠姬幼子被欺之类的事情却只在戏文里听过。
笑话,他是家中嫡少子,母亲是父亲的正室,虽不是最得宠却出身名门,与父亲相敬如宾,将来继承家业的是自幼与他亲近的一母同胞的大哥。
天生便是富贵命,这一世便是飞鹰走狗浪荡纨绔,只要家中不遭剧变,也定然比一般人家过得要好得多。
可他偏就生的安静温文的性子,自幼聪颖勤奋好学,让自家老父欢喜的不行。
殷父这一辈人丁单薄,兄弟几个又都不是读书的料子,竟是没有出一个入朝为官的,有了这么一株好苗子,自然是悉心培养,对这个幼子宠爱的不行。
殷庭也不曾辜负了乃父的寄望,十六岁秀才及第,同年中举。
贺喜的人对殷父说得最多的,便是令公子年少葳蕤,简直是第二个小裴大人。
小裴大人单名一个彦字,大他六岁,十三岁中的举,十六岁中的探花,在苏州做过三年知府,几年前调回去了任的吏部郎官,政绩斐然,据闻新近迁了吏部左侍郎领中书侍郎。
二十二岁的年纪做到这般显要的官职,大齐开国以来不是第一个也是第二个。
所以殷庭听了也就只是笑笑。
笑话,似这般几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他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比得过呢。
果然一年后便又传来消息,那位小裴大人拜了相。
自有人半羡半妒的写酸诗,里面有一句传的街头巷陌老少咸闻,曰:“荣宠之至冠千古,一代风流足少年。”
殷庭听到这句的时候正在书房里临帖,听了只是笑得温软:“裴相么?他自是当得起的。”
次日书童收拾桌子,却发现自家小少爷写了几十张字,写的俱是同一句诗。
书童不懂这句街头巷尾的人人都在念的诗有什么好,倒觉得小少爷的字写得风骨秀润,每个字都是一般大小,仿佛规矩度出,真是好。
又过了一年,裴相任了中书令,授了太子太傅。
还没致仕便得金紫垂腰之殊荣,大齐开国以来,他是第三个。
是年二十四岁,他只怕要空前绝后了。
再一年,皇帝陛下龙驭宾天,下了遗诏擢裴相为天子太傅,二十五岁的年纪,竟是成了托孤顾命的权臣,真真叫人不敢相信。
“可若是裴相的话,也不是太难以接受吧。”殷庭靠在蚕丝面的褥子里皱着眉头看着手里药碗,笑着说。
新帝登基开恩科,他考过了会试却意外病倒,无缘殿试。
多少有些不舒服,恨不能早一日目睹那位少年权相的风采,殊不知自己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这年,殷家小少爷十七岁,风华正茂毛还没长齐的年纪,温文尔雅的皮子底下是谁都看不起的瓤子,只知道世上有个裴彦,让他五体投地,却不知这人今后要跟他扯出多少的干系牵出多少的冤孽。
十九岁那年殷庭进京赶考,中了进士,殿试策对第五名。
洛园宴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位裴相。
彼时的裴彦方自塞北大捷回来、告假月余,此刻大病初愈,一副苍白瘦弱的样子,却掩不住风清骨秀。
朱衣玉冠金紫垂腰的装束,天子左手边第一张的席位,不知让多少人眼红。
他本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席位上垂了眼一点点的啜盏中的茶水,以便抑制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下意识的一抬眼,那人却竟已兀自端了酒盏向他走来。
顿时失了方寸,很那么一会儿头脑里都是空空的。
“学生,苏州殷庭兰阶,熙容三年进士,序殿试第五,见过裴相。”
“不必多礼。兰阶,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什么了么?”
“学生驽钝,只觉出朝中立足不易。”
“朝中确实立足不易,那么,兰阶觉得,在中书省立足可容易么?”
“多谢老师栽培提拔,只是……学生方入朝,便入中书省,只怕是立足更难吧——都察院秦相门下的御史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那么,这一声老师,本相便受下了。莫忘了束修。”
仿若机锋的一番对话,他便成了裴彦的门生。
自视甚高的少年心性,一旦对某人服了气,便自此再生不出相争的念头,殷庭是从小就听着这个没比自己大几岁的首辅的故事长大的,流光所塑,仰若神祗。
所以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能赢过裴彦什么。
说起来那日洛园之宴也是殷庭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的打量景弘。
十三岁的帝王尚是一副少年模样,身量尚未长开不说,面容也更清秀,远没有后来那般君临天下的耀眼气概,只是眉宇间的英气也是不容忽视,很有些明君姿态。
让殷庭记忆深刻的便是当时帝王那双墨黑晶亮的眸子已经总是牢牢地锁着一个人的身影了,却是看不懂他眼里的情愫。
经年之后,唯恨不能不懂。
第十六章
“如此说,你是为了躲我皇妹,方才来这经世阁打扰殷卿办公?”斥走了自家妹妹的景弘没好气的指着顾秉直,说到打扰殷卿办公几个字时,却是看着齐凯。
纵使已经焦头烂额,顾秉直也分明的知道皇帝陛下此刻很想找自己的麻烦,无奈之下只得辩解:“臣只是觉得,臣办公处人多口杂,有损公主清誉……”
景弘冷哼,好容易把百般歧义的“我皇妹的清誉早就被你给毁了”给咽了下去,没好气的道:“还跪着做什么,你这个宰辅当得很闲么?没有自己的公务要办不成!”
闻者如蒙大赦,叩首告退。
齐凯感觉到了帝王明显是针对着自己发出的怒气,眨了眨眼不解地看向殷庭,却只看见殷庭眼观鼻鼻观心袖手而立,忍不住撇了撇嘴解释道:“臣只是来殷相这里讨杯茶喝。”
景弘睨着他淡淡地道:“爱卿身为镇边大将,却是不该在殷卿处多留,少时若是给殷卿惹上一个勾结边将的罪名……”
“臣万万不敢!”殷庭赶忙跪下,心里也是一凉。
手握大权的当朝宰辅若是和执掌大军的镇边将军勾结,那便是要谋反,单就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二人万劫不复了。
齐凯也是脸色一白变,当即跪倒,朗声道:“臣不过与殷相许久不见,欲叙故旧,绝无祸心,苍天可证!恳请陛下明察。”
景弘轻笑,俯身扶起了殷庭,“入秋渐凉,爱卿既有腿疾,就该好生保重才是。朕岂会不知二位爱卿一片忠心?只是……人言可畏啊。”
这才绕到殷庭的书案后坐下,“齐爱卿平身。看来殷爱卿这里的茶颇好,朕可否也讨一杯?”
殷庭抿了抿唇,想起了什么,便微微欠身,“普通的龙井而已,怕入不得陛下的口。”
景弘挑了挑眉,端起书案上的茶盏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是么?倒是朕疏失了,改日叫浮欢送些好茶来。”
“谢陛下恩典。”殷庭压了压腰,恭恭敬敬的道。
果然是一派君友臣恭的样子。
无意间揭开了盏盖的景弘看着茶汤里泡开的翠绿竹叶,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而后放下茶盏站起了身:“二位爱卿也有公务,朕便不打扰了。”
景弘自回了明德殿,落座后却没有直接拿起笔开始批改奏折,而是瞥了瞥自己案上早就备好的茶水,撑着下巴看向了浮欢,“再去沏杯茶来。”
浮欢虽然弄不清自家主子到底是怎么了,可也不敢违逆,便亲自去沏了茶,亲自捧到了景弘面前。
景弘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笑着道:“再解释一遍为何茶中未放竹叶给朕听听。”
浮欢咬了咬唇,径自跪下,“婢子知罪,请陛下责罚。”
“这是怎么了,朕可没说什么,啊……怎么不说什么太医说天气渐凉,不宜饮竹的鬼话了?”景弘仍旧是盯着盏中的茶水,唇边带了温温的笑,“浮欢,朕从未想过你也会欺君。”
“婢子罪该万死。”浮欢斟酌了一下,轻轻的道:“恳请陛下重责。”
景弘仍旧是看着茶盏,似笑非笑,“朕舍不得……浮欢,若是朕不去殷庭那里喝那一口茶,你还想骗朕多久呢?”
“婢子本以为陛下……会忘记的。”索性坦白,总好过罪上加罪。
“朕很好奇,你怎么没有去别处搜罗。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景弘吹了眼,慢慢的把唇贴上盏沿,啜了一口。
比在经世阁喝到的茶水好得多,却唯独少了那一缕淡淡的竹香,便就怎么也及不上了。
“婢子本想去太医院寻一些,太医却道并无此物,殷相说,这是他府上每年采了新竹的嫩叶制的,一时也没有多的,故而……宫外的东西,婢子又不放心。”浮欢细细的说着,抬眼偷看了一下景弘的脸色,却并非自己意想的那般不悦,禁不住暗自松了口气。
“呵……宫外的东西你不放心,他殷庭府上的东西你就放心了?”景弘现在满腔都是莫名的气恼,说出的话自也是自己都没想过的尖利。
浮欢却很快的回道:“殷相给婢子的时候还特意叫婢子先拿去太医院叫太医们看看……”
景弘慢慢的放下了茶盏,弯下身子扶起了她来,“那怎么不早跟朕说呢。”
浮欢小心翼翼的站起来,“殷相吩咐说……”
“叫你不要与朕说么?你倒真是听他的话。”景弘撇了撇嘴,有些不悦的道:“记着,你是我明德殿的尚仪,不是他经世阁的书佐。”
“婢子明白。”浮欢心有余悸的福了福身。
景弘的语气仍旧冷冷的,“没有下次。”
浮欢便又福了福身:“谢陛下隆恩。”
“还有……”拿起玉笔的帝王沉吟良久,终是撇了撇嘴,淡淡的道:“罢了,待会儿记得去内府拿些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送去经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