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拯救这天下的志向,只是那剩下的一点点,肯定不够分给我从未见过、甚至从不知晓的亲人的。
阿莱夫换了个话题,我们便同往日一样聊到深夜再相拥睡去。我如今当真生长在他怀抱里,永不厌倦。这样梦一般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
然而我心里仍旧有些忐忑,似乎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似乎我忘了,最初我做下的某些承诺。
次日醒来时我以为自己仍在睡梦中,因为我竟看见了胡峰。
他表情不善地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我,也不知站了多久了。他咬着牙,一俟我醒转便给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懵了,下意识握住他又挥过来的手。他表情变幻良久,终于没有甩开我的手再来一巴掌,只是背过身去恨恨催我穿衣。
我手忙脚乱地打理完自己便被他拽着我的手拖下了床。他动作粗鲁得很,明显心中很有些怒气。我却顾不得那么多,强坐在地上让他停住:“胡峰!你不要命了!”
我原想告诫他这是孟城主的地盘,他动静须得小些,他却误解了什么,咬着牙恶狠狠回道:“倪允!有了后台就跟我决裂了,嗯?你再呆在这里才是不要命了!”
我被胡峰骂得有些蒙,看起来他是为了我没有接受他的逃出去的建议而生气。
而且不止一般的生气。
胡峰看我没有反应便黑着脸甩脱了我的手向门口走去。
手被磕到床脚,肿起来好大一块。我没心思理会,爬起来便追着胡峰出了这间卧房。
胡峰脚程快,对路径又十分熟悉,我一时半会追不上他,一路追到了大厅。
然而这一路追过来,我逐渐觉得不对劲。
整座城主官邸几乎空无一人,偶尔看到花叶间一闪而过的人影,对我们也视若无睹。我还记得被阿莱夫从地牢带来时遇到的婢女仆役们,似乎这偌大一座府邸一日间便荒废了。
想起阿莱夫昨天的话,我约略懂了这种局面的来由。
他们是真的出征了。
胡峰渐渐放缓了脚步,我终于追上了他。
循着他的目光,我看见大厅外晨曦中,殷先生正等在外面。他牵了一匹马,余下还有两匹打着响鼻四处踱步。
街上商贩比平时冷清了些,于是这一人三马就更显眼了。
殷先生没有背着他的医箱,只在腰间系了个手掌大小的酒葫芦。他向着我们微笑起来,而那两匹马也像能认主似的,向胡峰这边靠过来。
胡峰似乎无所察觉。他一路向外走去,眼神却定定地看着殷先生,仿佛他的出现不合情理。
我不懂他们的计划,只猜到这是要把我带出去。然而此时看到胡峰的神情,我仍然不禁担心起来,却也只能跟在胡峰身后。
胡峰牵过一匹马的缰绳,示意我接过另一根。翻身上马前,他问:“你也走?”
我没来得及开口殷先生便接过了话头:“我也走。”
我这才知道胡峰不是在跟我说话,心下有些诧异,便问道:“这是去哪里?”
殷先生又笑起来:“没说清楚你就跟出来了?”
我赧然,只拿眼觑着胡峰。他抿抿嘴,转身看向我:“回大漠。你去自然好,不去——不去我便绑了你去。”
我最后还是上了马。也许是为着胡峰的威胁,也许不是。总之这院子外的世界是不属于我的,一切都变得太多。
二十四、
我们跟着没有副首领的商队走入沙漠。
驼队的首领已经换成了巴特尔哥哥。他比小时候长得更高了,往那里一矗,小塔般的身形便在夕阳余晖中落出一片硕大的阴影。他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们了,只是冷淡地收了胡峰的银子便带我们上路。
这本来也不奇怪,早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便不同我们言语,总是一个人待着,也不知想些什么。况且我样貌又有改变,胡峰也与幼时不同了,大概他不认得了,又或者是不在意。
然而没有看到巴特尔弟弟。
张延跟着阿莱夫回了中原,那日日欺负张延为乐的巴特尔弟弟呢?我想起张延诉苦的言语,却不知从何问起,便一路沉默着。
胡峰从进了大漠开始便有些心不在焉了。我想他大概是想家了。
回鹘那个城邦,听胡峰的说法,他也只去过一次而已。
而那么一次,是以他被送到中原做质子结束的。
我常常插科打诨,要他讲些在中原的趣事,而殷先生只是在一边笑着。似乎在中原的大部分时光他们都在一起。
我心中有些羡慕。
我在离开院子想过与很多重逢的场面。比如跟胡峰,我要好好炫耀这漫长的旅途,还要给他带许多回鹘的事物,让他开心些;再比如跟父母,母亲大概会生气,而父亲则不那么在乎,我会被罚关祠堂若干天,然后一切如常。
这些想象一个都没有实现。
父亲并未理会我,直接越过我与胡峰交谈起来。我没来得及听到他们在胡峰走时做了什么交易便被丫鬟们推搡着进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幅样貌已与幼时不同,父亲仍然做了这样吩咐,大概他早知晓了我的经历。或许他真的如殷先生所说,有着最尊贵的身份。但他仍然是我的父亲。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自己房间中央。
与离家出走前殊无二致,我却隐隐觉出些不对来。
大概还是缺了应该在的人的缘故。
回到家的第一天,我渐渐开始想念。
胡峰与父亲谈了很久,结束时已经到了入夜的时候。沙漠的夜非常寒冷,行路当然是不合适的,胡峰和殷先生却并没有没有留下。
他们要去回鹘。
临别时,胡峰说他还没有原谅我,我拥抱了他,认真地道歉。
可是我做不到更好了。
有那么一个人,比其他的一切的都重要,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从我回来,父亲便不再拘着我。我渐渐更多时间呆在了胡峰的城邦。
胡峰他们在回鹘住了下来,胡峰成了那座城邦的城主。
也许这是胡峰与谁的交易的结果。
殷先生仍经营着一家小酒馆。我记得殷先生离开中原是为了在江南开一家酒馆,但他最后还是为了胡峰来到回鹘。
有一次,胡峰喝醉了,告诉我殷先生名字是“殷殷”,第二个字念嫣。没有旁人的时候,胡峰便叫殷先生殷殷,取的是嫣嫣的音。这话出口便惹得殷先生难得地生气,扬言不理他。胡峰只是嘿嘿醉笑着,扑上去抱住殷先生,又吧唧一口亲在了殷先生的鼻子上,殷先生竟然渐渐脸红了,气氛登时旖旎起来。
我尴尬地退了出来。深夜的街道上安静得很,偶尔传出些听不清楚的人声,细细密密地填满耳朵每一点缝隙。
随着那人声,我慢慢踱出了城邦,背倚着高高的城墙,看面前广袤的大漠。
我想象着阿莱夫的样子,我少年的英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想象着,若他在这深蓝的月夜中自白沙中乘着骆驼而来。
我一定会爱上他的。
我已经爱上他了。
我猜想父亲大概是有些阿莱夫的消息的,却始终不敢去问他。
我只是在这个院落中默默等着他。
殷先生临走时告诉我,阿莱夫是知道他和胡峰的行为的。他说他会回来。
我相信他会回来。
可阿莱夫两年后才来到院子里。
他跪在院门口,父亲坐在正厅的桃木椅上,我站在父亲身后。
父亲吩咐婢女用沙漠荆棘的枝条抽打他,那一声声连着血水的声响听得我心惊肉怕。
但我没有去帮他。
父亲打完之后,我才扶起他到我院子里,笨拙而小心地为他上了药。
他已经痛昏过去,身上有许多陈旧的伤疤,被这一顿打而折磨得裂开了。
我一路亲吻着他的伤疤,为他上药包扎。
然后亲吻了他的嘴唇,再没有做别的。
我想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