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苍野外之墙外西塘月 上——你倾覆了我的红尘

作者:你倾覆了我的红尘  录入:08-26

徐云初微微咳了一声。“我是好心才送你回去,你何必取笑我?”

姐儿裹了裹裘衫,笑着哼了一声,漫不经心说道:“你们男人哪,还不是有所图,才会有所表现的么?”

云初听她讥讽的话里也有几分落寞,便也没接茬头。走了一阵,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雪漫。一个碧仙馆的妓女,能有什么好名字?哈哈。”

徐云初听她说的露骨,不由杵了眉头。“你的名字没你说的那么难听。”雪漫不置可否地哈哈笑了两声。“那你的呢?”

“徐云初。”

“嗯,云初。好干净的名字啊,和你的人一样干净。只有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才有这么干净的名字吧?”

雪漫有一句没一句地都是在嘲讽,时而又讥笑自己。云初不由沉默下来,不愿再与她说话。雪漫却仿佛来了兴致,又出言来调戏于他。云初耳朵都被吵得有些发痛了,无奈只好又找话说。“刚才那个人,他为什么这样对你?”

“你说景灏天啊?”雪漫手里拿着一副小羊皮的手套,轻缓地甩着玩。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就是为了多赚他几个钱,我不肯轻易给他亲亲摸摸的呗。哪知他果然像传闻的那么恶劣,当真就没耐心把我撵下来了。真是个——天杀的臭男人啊。你说对吧,云初?”

云初一愣,微微笑了。“我又不认识他,管我什么事啊?”

“也是。你啊还是不认识他的好。认识他的人都倒霉,女人摊上了这样的男人,还不如直接拿根绳子吊死,好赶着下辈子投个好胎!”

雪漫便絮絮说着景灏天性子暴虐,如何如何与禽兽无异。云初只默然听着。许久才终于到了碧仙馆。雪漫依言要给他钱,云初却不肯收。转身要走,雪漫又在身后叫他。

“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她浓艳的妆容笑起来,像盛开的野玫瑰。

第三章

雪漫说要请吃饭,云初并没放在心上。就像那夜巧遇景灏天,云初以为只是巧遇而已。他和他,永远也不可能搭上边。然而仿佛命运捉弄,自那次遇到景灏天以后,后来竟与他频繁相遇,避之亦不及。

或许西塘这个地方,确实太小了罢。

过得几日,房东陶太太派人来催缴房租,言语仍是那般不待见。偏巧德生茶楼掌柜的出门了,没个做主的人,工钱也就拖了还没发。云初母亲半爬在床上,破锣般的嗓子不断求着田嫂禀告陶太太再宽限几日。田嫂尖刻了几句,作罢去了。云初母亲想起好一阵子没见着丈夫回来,大约又是去赌得昏天黑地。又恨又悔一口气上不来,滚倒在了地上。等夜里云初回到家中,只见骨瘦嶙峋的母亲卧在地上像一堆枯柴。

连夜嘭嘭嘭敲开了胡大夫家的门,也无非是再添点药草。家境窘迫,却是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云初凝雪般的眉宇紧蹙,只好再求胡大夫延后几天再给药钱。胡大夫摇着头去了,云初疲惫地站在门口,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只觉外头那彻骨的冷冽,才能强行把心头的难受压下去。

母亲半昏迷中不停地流泪,喃喃说着让我死了吧。云初听见,心里头说不出什么滋味。他守在床头熬药,像是与母亲说话,又像是说与自己,轻声安慰:“明天我早些放工,去一趟德叔的澡堂那儿,把爹的工钱先支一些。等茶楼发了工钱,再还回去。”

次日,与茶楼的管家请了夜班的假,云初径自去了浴德堂澡堂。德叔听了来意,摸着下巴半天没说话。半晌叫跑堂的到钱柜里拿了两串钱,交给了云初。

“云初,看在我和你爹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本该答应你。可是你爹已经有十几天没来开工了,前半个月的工钱先给你。其他的,我也爱莫能助啊。”

云初想必父亲又是去赌坊,只好谢谢德叔。走了两步,又被德叔叫住。“云初,你要是愿意,不如到我这里来顶你爹的工。虽说是给人搓澡提水这些不入流的活儿,好歹也能赚多几个工钱小钱什么的。”

云初站定在原地,默默看着德叔不语。心知德叔也是看在多年交情才有的这个主意。对于挣扎着讨生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入流不入流的分别呢?德叔见他不答,脸色沉了几分,又说:“你爹这个人你也是有数的,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给我也带来了不少麻烦。到时间开工了,客人都等着,我还得临时找人给他顶工。你说说,就这样我还给他发工钱,我容易么?那……”

“我知道了德叔,我明晚就过来顶班。”

德叔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这样就好了。你看看,工钱我一分不少给你,对么?”

云初嘴角微翘,只好淡淡笑了。“您说的是,谢谢您了!”

浴德堂是镇上最上档次的澡堂,一年四个季节,就属冬天生意最好。云初在茶楼那边推掉了守夜烧水的活儿,每月少拿两个铜板,放了工就直接到浴德堂。德叔带他到负责大堂的周虎处,由周虎领着教了些规矩,领了些用具,在休息室等着客人传唤。

休息室是专供给人搓澡的手里头没有客人时暂憩的,晚上正值高峰,除了云初没其他人,倒也安静。云初本来还在可惜晚上不在茶楼烧水,就没了看书的机会。心想明儿带本书来搁着,闲暇时候正好可以看看书。正无聊地枯坐着,周虎进来传人。云初站起来跟着往堂子里走。

周虎走的堂子是单人单间的上堂。单独一个房间,房间里筑一个池子,有床,沙发茶几等一应俱全。客人想喝茶吃点心上水果,样样俱到,可见德叔给云初的安排也是很上路了。周虎看云初有些紧张地扯着身上的短裤短褂,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服侍得好,客人都会给小钱。快进去吧。”给云初掀开了帘子,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烛光昏懒,又被池子里热水的蒸汽围绕着,整个房间都朦朦胧胧的。水池里的水哗啦啦在响,客人已经等不及先下水了。云初照周虎教的问了好,听到对方懒懒应了一声,便踏进了池子里。

水有些烫。云初咬牙适应了会,淌水走到客人身旁坐下。客人闭目仰坐着,背靠着池边,两手张得大大地手肘搁在池沿上。水淹到他胸前,露出刚硬的线条。云初挪到他正面,心里头却疙瘩了一下。

这个人居然是前几天晚上把雪漫赶下车的男人。也是那晚在戏台看到的乘船夜归的人。雪漫说,他叫景灏天。雪漫也说,他是世界上最没有情趣的男人,最没有耐心的男人,性情暴虐,禽兽不如……雪漫说了他很多传闻的坏处,没有一处不让人心生厌恶。

景灏天没有睁眼,浴德堂的人都很懂规矩如何服侍到位,不需要指唤。他闭眼仰靠在池边的头靠上,舒展开身体等着享受。云初看他眉目清朗,却是难得俊秀的长相。他的头发在耳后修得很短,前额却留出了稍长几寸,用发蜡掇成一簇一簇的。想必是国外时兴的发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阳刚。不管他性情如何,至少,他是很好看的。

大海绵轻轻地搁在景灏天胸前揉搓,云初生怕这个身娇肉贵的大少爷经不起折腾,没敢用力。景灏天蹙了蹙眉,搞什么,今天来的人这么不专业?闷声:“用力点,没吃饭怎么的!”云初只好攥紧了大海绵,足力擦了上去。才擦了两把,手腕被一把握住。力道之大,显示对方的极不耐烦和蹿上来的火气。

今天周大堂推荐的人竟然连景少爷的喜好都拿捏不准了?看来是把常来的那个挪别处去了。景灏天不爽地睁开眼,准备喝斥这个不知轻重的搓背然后叫周大堂来骂上一顿。

睁开的眼睛里透出锐破的利芒,冷冰冰的,带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上下瞥了云初两眼之后,景灏天嘴角忽然弯了起来。他一把把云初拉近了些,凑在他脸上细细辨认。眼睛里的利芒瞬间化成了戏谑。

“是你?!”

手腕被他牢牢握住,云初觉得他那种像发现某种玩物的眼神很扎眼,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想退开些许距离。景灏天觉察他的意图,偏又使了一把力,把云初拉得一头撞在了自己胸膛上。景灏天看他扎了一脸水的样子,开怀大笑。“怎么不读书跑来侍候人来了?想多赚几个钱帮那个妓女赎身啊?哈哈哈……”

云初听他说话不成章法,果然混账。拧着眉挣了挣手腕,半身已从水中站了起来,尽量保持语气平静。“对不起我做得不好。要是您不满意的话,我让周大哥给安排别人。”

景灏天嘴角挂着冷笑,眯着眼把云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云初身体不自然地有些蜷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语气却转了淡然的:“别忙活了,接着擦吧。”放开了云初手腕,仍旧张开双手挂在池沿,闭上眼仰起脖子一脸享受。云初倒是愣住了,这人好像,与传闻的不太一样啊。景灏天睁开眼,定定看着云初:“怎么还不动手?麻溜些!”

堂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云初半跪在池水里给景灏天按摩。浴水很热,云初白皙的脸上被蒸出一片红晕,淌满晶亮汗水。也许云初的手艺还不错,景灏天仰靠在池边,似乎睡着了。面部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掩去了眼睛里的冷光和讥嘲的表情,眼前的这张脸却是极好看的。饱满的前额沾满了汗水,稍长的几撮头发都湿透了,贴在额头上。汗水顺着发梢流淌下来,一直流到眉丛里。云初把自己的毛巾拧干了,伸手去帮景灏天擦拭。

景灏天的眼倏地睁开,迅捷地一把截住云初伸出的手。景灏天反应过快,膝盖同时顶到了云初小腹处,准备一个过肩摔把偷袭之人摔出去。然而他同时瞥到了云初手中拿着的毛巾,嘴角便是微微一晒,放松了捏住云初的手劲。手腕往回一带,就拉着云初的手,往自己额头上胡乱擦了两把。顶住云初小腹的膝盖慢慢放平滑下去,景灏天恶质低笑:“原来你喜欢男人啊。这个样子可怎么能到澡堂来服侍那些大老爷们呢?”

感觉到他的膝盖有意摩擦过微扬的下体,云初一时愣住。当听到景灏天低笑话语,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一种被人撞破难言私隐的尴尬油然而生。徐云初狠狠挣开被握住的手,毛巾狠狠一记摔在景灏天胸膛上。迅速站起来离开浴池,扯过挂在墙上的短褂,摔门离开。

毛巾扔在水里,溅起的水洒了景灏天一脸,滴滴答答往下流。景灏天抹了一把,微嘲地笑了。“不就是喜欢男人,要不要激动成这样?”

第四章

奇怪的是景灏天并没有打击报复,临走的时候还给周虎赏了小钱,让转交给云初。周虎十分高兴,说景少爷很满意,要是往后多多带人过来谈生意,不怕没小钱赚。云初默默接了钱,拧眉不语。寻思即便景灏天再来,自己也不会再去他的堂子,更不想再见到他。

只是没想到,再见面来得很快。并且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

那日茶楼开门不多时,住西头河岸的何钰急匆匆跑来找云初,说是徐父在赌坊里闹了事,被巡捕房抓起来了。云初忙忙又告了假去巡捕房打听情况,却又没钱打点门房被拦在门外。幸而何钰陪着一同去了,姑娘家轻言软语地告饶几句,哄得门房的下流胚心花怒放,这才放了两人进去。

巡捕房的拘押间里响起脚步声,立刻有人拍着门大喊:“救命啊——死人啦!救命啊!”声音洪亮嗓门奇大,却不像是要出人命的样子。门房听了厌恶地往铁门上踢了一脚,吼道:“闭嘴死杂碎!等你快翘了爷自然找人给你治!”随手打开了铁门上方一格小窗的锁,拍了拍窗子道:“王水根,有人来看你!”又转身对何钰说话:“你们快一些,别拖太久啊!”

何钰甜笑着答应,门房抽了钥匙也粘着不肯走了,就挨在门口十几步外守着。云初无暇顾及,透过门上的小窗去望里头,一眼看见那个被称作他爹的男人蜷缩在角落里,一条腿却直直地伸着,好似不能弯曲。男人听得门房叫说有人来看他,正急急张望,望见云初的脸,挣扎着就要爬起来。才爬得一般,突然惨叫了一声又跌了下去,哭叫道:“云初,云初!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云初看他确实很痛,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担忧道:“你怎么了?你的腿怎么了?”

王水根爬在地上,捧着腿抽噎:“我被人打了,云初,我的腿被人打断了。我不是故意要去偷人家的钱袋,只是不小心在赌坊里输了钱,一时痴懵才犯错的。云初,你想想法子帮我,我不要死在牢里啊!”

那浑身污糟模样猥琐的男人哭叫连天,叫云初帮他出去。然而要出去无非就是上下打点,家里都快连锅都揭不开了,却哪里有钱去疏通关系?再说听他这样说事,定是在赌场里得罪了有钱人,除非当事人网开一面不与他计较,否则就他们这样的底子,把牢底坐穿倒是极有可能。

云初清劲的眉宇紧紧蹙起,担心男人的腿会不治而残废,一时又想不到旁的法子。只得安慰似地说着:“我知道,我会救你出去的,你忍一忍。我回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却听得边上门房“嗤”一声笑了,他朝云初摇摇头,像是对何钰讨好似地说道:“小伙子,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不妨实话告诉你,你爹得罪的人可是这西塘首富景家的少爷。他的腿就是当时在赌场里,景少爷身边的人打断的,景少爷又打电话过来局里叫我们过去抓的人,就凭你这样空着两手,能轻易让他出去么?你也太天真了!除非景少爷开口说放人,否则,你就等着他后半生烂在牢里吧。”

“不要!不要啊!云初——”拘押室里传来哭天抢地的嘶叫声,王水根哭得连连咳嗽。“云初,你去求景少爷,去求他放过我!只要景少爷答应,我就能出去的,云初,爹求你了!”

一穷二白,全部身家加起来连景灏天身边的仆从都及不上,除了王水根所说的去求景灏天,似乎也没别的法子。虽说牢里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他挂名的爹,除了在他十来岁的时候收留了他们母子,他与他根本毫无关系,但在开头的几年他确实也照顾过他的母亲。单凭着这样,他似乎也不能眼看着他一辈子被关在里面。“我知道,你先忍忍。我去找景少爷。”

从巡捕房出来,徐云初绞着眉峰一言不发,身上薄薄的棉袄色泽泛白,极为陈旧,领口有些磨破的地方蹿出点点棉花来。大约穿得年数太长,袖管蜷曲着吊到手腕以下,穿在他瘦削修长的身体上,已不太合身。冬天风寒,又是化雪天冷到了骨子里,云初两手从袖口垂下,腕骨和手背处冻得有些发红。然而他似乎全然觉不到冷,一径默然无声地沿路慢慢走着。

“云初哥,你真的要去找景少爷吗?”何钰跟在他身后,看他忧心模样不禁有些心疼,然而与他一样家底并不丰厚的她,似乎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最担心的莫过于他这样身份低微,又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景灏天向来是个跋扈横行惯了的人,哪里会肯买他的帐?“可是我听人家说,景少爷为人蛮横,你爹又偷了他的钱,他会不会连你一起记恨着,也叫人打你啊?”

然而徐云初只是转过头来朝她淡淡一笑,白皙的脸上线条柔和,那明媚的眼睛里映着河塘雪色,清洌生动如画。他轻轻一叹,似是对她安慰:“没办法,总得要试一试啊。阿钰你先回去吧,你爹知道你来找我,又该不高兴了。”

自十来岁上母亲跟着王水根在西塘落脚,邻里间识得的同龄孩子来去也有不少。何钰跟他住的地方隔了一条河,八九年相处下来两人极熟识。姑娘家慢慢长大了,家里头就操心婚事,何父清楚云初家底自是看不上,暗地里常骂何钰不准她与他过从甚密。又因为云初三年前和房东陶太太家二少陶然闹的一些事情,西塘的居民暗地里都看不起他一家人,是以云初家几乎连肯往来的邻里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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