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感受着从钢针上传来的热度,缓慢的扩散到周身。
“你……”抬手碰到他背上淋漓的汗水,莫言不由皱眉。
“我现在才知道……你那日……受的……是怎样的苦……”卫无双咬着牙低喃道。
“你!”莫言惊怒之下便要推开卫无双。
“别动!”卫无双用力将他制住,挣的钢针又深入几分,登时痛的连连吸气。
莫言听着耳旁越发急促的吸气声,无奈停下动作:“这就是你说的救治之法?”
“嗯……只知其法,但不曾试过。”卫无双以实相告。
“以命换命?”
“不是。用针导引,将活血逼入伤处,可去腐生肌。要救你,只此一法。”卫无双断断续续的说了个大概,然后又疼得深吸一口气:“疗伤完了再问罢。”
莫言知道那是怎样的疼法,不由得百感交集,忍下满腹疑问,不再出声。
隐约有琴声传来,却是凝玉在抚琴:
朝遇上仙兮,暮愿化蜉蝣;
欢享聚时乐,莫待孤夜愁……
原本是一曲情意灼灼的《遇仙山中》,不知怎的,竟被凝玉抚出三分哀怨,三分惘然。
琴声一如琴师的心思般,期期艾艾,缠绵不绝。
还好疗伤过程并不算长,但内功耗损极大。
止住气血外流,短暂调息之后,卫无双抬手拔出没入自身穴位的五根长针。连衣衫都顾不上整理,便气力不支的仰面躺倒在一旁。
莫言缓缓坐起身,感受着体内再复循环的热流,摸着渐渐恢复知觉的皮肉,觉得仿佛是死后重生一般。
“怎样?”
“……很好。”
“嗯。”
莫言回过头,扶起面如薄纸的卫无双,替他整理好衣襟,又拽过一旁的狐裘围紧了他。
“我去叫人拿火盆来。”
“别麻烦了。这曲奏完我就出去。”
“你这样还能站起来?”
“呵。”
卫无双低笑一声,怔怔的望向琴声传来的方向,眸光明暗不定:
“莫言,好好活着吧。如若连你这般的人都不能活得畅快,那这样的天下,争之何用?我们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另一边,在温暖的帐篷内,却是两个各自神伤的人。
抚琴的人,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寓意于琴弦;听琴的人,无奈于物是人非往事如尘,心下愈加黯然。
漫长的一曲结束了,范雪风终于开口问道:
“你过的可好?”
“还好。公子呢?”
“偶染小病,不碍事。”
“记得……分别时,我曾问过你,会不会在花神庙与你重逢……可惜,我始终走不到那个地方。”
“我不会再回那个地方了……所以,能在这里重逢也是天意。”
“……莫言救过我一命,我立誓要还他一生。只是欠你的,却不知该怎样还……”
“何时将我忘净了,便是还清了。”
范雪风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他们回来了。夜深风冷,你们早些休息吧,我们也该回去了。”说完,他朝凝玉施了一礼,便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既不决绝,亦无留恋。
步出帐篷,迎上正缓步归来的卫无双和莫言,范雪风忽然觉得浑身疼痛难忍,想是伤势又发作了。
但对上卫无双关切的眼神,再难忍的痛,也要忍得风平浪静。
“回去吧。”视线开始模糊了,只能凭感觉握住他的手。
“好。”
妙曲通幽意,冷雪落无情;魂去身犹在,空待寂寞生……
萧瑟的琴声合着浅唱又一次传来,莫言站在原地望着那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怅然一叹:
“无情却有情,有情反多情。无奈啊……”
总是,情之一字误人深。
第六十九章:试炼
快天亮的时候,范雪风的伤势突然恶化起来。
没有任何先兆的,人就昏迷了过去,且高烧不止。
“龙髓的效力也要顶不住了……怎么会这样?!”枭拧着眉头,望着范雪风惨白的面容。
“必须马上带他到琅嬛福地。”卫无双感到度过去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顿觉不妙,立马准备启程。
“可封路的怒雷狂雪还没有停——”
“等不及了。”卫无双将昏迷不醒的范雪风牢牢缚在背上,“带路吧。”
枭也不再多言,带上最低限度的食物和水,轻装上路。
硬闯怒雷狂雪,势必九死一生。
三人借着依稀的曙光疾行在寒风中。
越往上行,寒风越刺骨强劲,且隐约能听到雷声。卫无双心知离琅嬛福地不远了,脚步更是一刻不停。
“再前面是双生洞,要走冒寒气的那个。”枭朝卫无双大声说道。
“嗯。”选冷莫选热,最后一个岔路了。
雪风,坚持住……
疾行了一个多时辰,前路上果然出现了两个并排的山洞。一个寒气飒飒,一个暖意融融。
卫无双直接进入寒气逼人的那个洞口,借着枭手上火把的光亮,快步走进阴冷潮湿的地下溶洞。
跟着枭七转八拐的走着,仿佛是走在迷魂阵内,早已失了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豁然一亮——
漫天席卷的鹅毛大雪,携狂风吞噬着世间万物;泼墨般的浓云遮天蔽日,其间不断有紫电乍亮撕裂混沌,紧接着是怒雷滚滚震撼天地。
俨然一派袭天灭地的末日景象,足叫人肝胆俱裂万念俱灰。
卫无双屏息凝视前方,透过肆虐的风雪,看到了远处半天上的一点红光。
“是那吗?”他伸手指着那似真似幻的红光问向一旁的枭。
“没错。那里就是传说中琅嬛福地的大门。”
枭抬手理了理范雪风身上的狐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之后,开口说道:
“卫无双,我只能走到这里了。极寒之气会让我气血凝塞,寸步难行。所以,主人就……拜托你了。求你一定要救他!”
“嗯。”卫无双给了他一个承诺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的步入到怒雷狂雪的灭世异象之中。
枭望着他们瞬间被风雪湮没的身影,只能在心中祈求天无绝人之路。
走进怒雷狂雪异境之中,卫无双顿觉双足一陷,连忙提气起身,用仅剩的内力苦撑着两个人的重量——
地上的积雪松软却厚可没顶,但浮雪之下却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周围乍响的怒雷此起彼伏,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劈而下。电舌落处,激起片片雪雾冰屑。
卫无双将依旧昏迷的范雪风横抱在胸前,尽可能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遮挡风雪。
最后一次确定了红光的方向之后,便再不去看那忽远忽近的希望之光,只专注于怀中的人和脚下的路。
听着耳边肆虐的雷声,身系两个人性命的卫无双却不觉得害怕。
冥冥中,他似乎能明白这四方异境横亘在这里的目的——
无非,就是一处试炼罢了。
狂风卷着冰冷的雪粒抽打在他们身上,狂暴得仿佛要将这两个不速之客撕碎。卫无双眯起双眼,紧了紧抱着范雪风的双臂——
只有这样么?
仿佛应了他的嘲讽,一道无情的电光落下,卫无双侧身闪避不及,顿觉后背一麻——
鲜红的血喷洒在皑皑白雪上,是刺目的不祥。
卫无双稳住身形,运起守气决,继续前行。
只有这样么?
刹那间,又是一道电光落在他们身旁,顿时激起碎冰四射。
卫无双已无余力躲闪,只是低头护住怀中人,任凭尖利的冰块从侧面砸来——
守气决下,痛感已变得迟钝。直到有热流滑落脸颊,卫无双才意识到自己中招了。
抬手拔出刺进眼窝的碎冰,连同破碎的左眼一同扔到风雪里——
前行的脚步仍未停止。
红光忽然迫近,竟是一盏红色的灯笼,突兀的漂浮在狂风之中。
“……你就只有这些花样么,轩辕曦月?”
卫无双暗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一丝决绝,问向近在咫尺的红灯。
风雪忽然小了许多,雷声也渐渐歇止了。
卫无双没再多言,抱着范雪风跟在漂行的红灯后面,走出怒雷狂雪之境,步入了传说中的琅嬛福地。
青山,翠竹,桃花,流水。
平凡一如寻常山景。
发丝上的冰雪渐渐融化,合着鲜红滴落下来。
红灯消失了,脚下却多出一条蜿蜒的雨花石小径。
小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竹屋。
卫无双抱着气息微弱的范雪风,向着那竹屋走去。
身后,淋漓下一路的血水。
刚走到竹屋前,青色的门帘便被掀起,一个人从屋中缓步而出。
粗布衣衫,如雪长发,皎洁容颜。
似真亦似幻,飘渺忘红尘。
在看清来人面容之后,卫无双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清醒过来。
眼前的人,与心底那个,仅仅是形似罢了。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轩辕曦月。
“进来吧。”轩辕曦月看着已然半死的两个人,温和而又冷淡的开口道。
第七十章:仙神
竹屋内的设施一如竹屋本身这般简洁朴素。
除了一些散发着药味的瓶瓶罐罐还算生动,便只有一方冷冰冰的青石床,和一张竹制的矮几。
矮几上,是一把陶制茶壶和一只茶杯。
杯中,半杯碧色尚留氤氲。
将范雪风小心的扶到青石床上躺平,卫无双一颗高吊的心才算回落一半。
然后,从衣襟内取出镶金嵌玉的簪匣,递与轩辕曦月。
对方接过华丽的簪匣,取出里面平淡无奇的青玉龙头簪,细细打量了一会,便随手插在自己莹白的发髻上。
“一支簪。救哪一个?”
静若止水的声音,说着生与死的抉择。
一愣之后才明白他话中深意的卫无双,抬手掩着渐渐疼痛起来的左眼,淡然回道:
“救他。”
“那你就在外等候吧。”
退出那间竹屋,仿佛就是放弃了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
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卫无双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碎凌乱的厚袍,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如此狼狈,倒不是我的作风了。”
拖着一身湿泞,负伤在身的卫无双缓步走到竹屋后面。
一片葱翠之中,果然隐着一汪汩汩清泉。
“哈,隐居之处必是少不了泉眼。”
看着清泉一旁摆放的水桶竹舀,卫无双心念微动,便取来竹舀舀了一些泉水喝下。
甘甜,清凉,沁人心脾。
暂时浇熄了心头的一丛焦躁之火。
索性脱下身上累赘,打上满满一桶泉水,兜头浇下——
凉滑的泉水流过背上火辣辣的伤处,竟让痛楚减轻了许多。
猜想这泉水可能不同凡品,也许有什么疗伤养生的功效也未可知——卫无双便用这泉水冲去血迹,洗净伤口。当他的手抚过空荡的左眼时,不由得多摸了两下。
无论多深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一天。可失去的左眼,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罢了。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只是叫雪风看到的话,恐怕他又要皱眉头了。
这时,竹屋门口有了动静。卫无双连忙飞奔过去,正赶上轩辕曦月掀帘出来——
“他怎样?”
隐世高人面容平静的看了眼浑身滴水的卫无双,淡然答道:
“性命暂时无忧。但要痊愈,还缺三样关键的物品。”
卫无双终于松了口气——会被出难题早在他意料之中。
“哪三样物品?”
“稍等。”
天光微亮。山腰平地上休憩的寻医众人纷纷起身前行。
“莫言?!”看到恩人恢复如常,凝玉又惊又喜。
“因果了结。我们回去吧。”莫言执起她的一双柔荑,心意已定。
古幽淡然,清明苍冷。是雪松香独特的味道。
一身月白绸衫的元昭帝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初生旭日,神情黯淡。
手中,是玄天女主的亲笔函。
言简意赅,孤注一掷。
同为国君,林皓羽能够理解她的苦衷与无奈;同为谋权者,林皓羽也能看清她的机心与意图。
只是——
“陛下。”已位列宰相左辅之位的方惜云缓步上前。
“方爱卿。情蛊之解可有眉目?”
“惜云有负圣望,解蛊之事尚无进展。”
“真是绝情无路……罢了。”
因我而生的遗憾,便由我亲手弥补吧。
林皓羽抬手抽出独挽发髻的白玉簪,如瀑黑发倾泻而下。
轻轻摩挲着手中古朴光润的龙头白玉簪,睥睨天下的帝王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看着林皓羽孤寂沉痛的背影,方惜云不再多言,躬身退到殿外。
却正撞见稳步而来的好友龙翔。
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方惜云拉着龙翔走到僻静无人的花园一角,才挺住脚步。
“小云,怎么了?”同样是平步青云,被封为定远将军的龙翔,满眼不解的看着挚友方惜云。
“龙翔。你我相交多久了?”方惜云一反常态,肃然发问。
“到底是怎么了?”龙翔忽然心生不祥之感。
“好,那便开门见山。我只问你一件事,希望你看在相交二十年的情分上,以实相告。”
“……你问。我绝不隐瞒。”
“好。我问你——”方惜云忽然踏前一步,眸光清冽盯住龙翔的双眼,低声问道:
“你可愿意取代卫无双的位置,无论公私?”
“你……!”龙翔面色剧变,后退一步,盯着眼前忽然陌生起来的好友。
“回答我。”一向温和的方惜云此刻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冷冽。
明白自己的举动心思皆瞒不过聪慧过人的好友,龙翔忽然心生凄然,眼露无奈——
“……当然。只是,不可能。”
“世上无绝对之事,除却生死。”
方惜云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
“知道这是什么吗?”
龙翔眼中再现惊愕之色:
“情蛊的解药?”
方惜云点了点头。突然用力一掷——玉瓶摔在青石地上应声而碎,瓶中液体甫一见光便化作青烟,随风消散。
“方惜云,你……!”龙翔拦阻不及,错愕当场。
方惜云抬头看着唯一的挚友,平静的心底终于激起一丝波澜——
“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制成的解药……失掉这唯一能解情蛊的药,不出三个月,世上便再没有卫无双这个人。翔子,无论公私,你都不该处在那个人的阴影之下。……从今以后,放手做你想做的事吧。”
可怜卫无双,竭力为他人求生之时,却不知自己已被他人定了死期。
穿上轩辕曦月递过来的粗布衣衫,无双将清朗之姿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