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夜色下,所有的人都在朝租界里涌进来,只有他在没命地往外跑。不知道现在去还能做些什么,可心里的念头无比清晰,他一定要找到景灏天。就像景灏天说的那样,如果救不到他,如果不能与他同生,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景灏天,你一定要等我!
刚出了法租界,头顶战机轰鸣声越来越密集,似乎日军又派出了空袭的军队,准备再来一场轰炸了。几乎与此同时,隔空又听见遥远的炮声,像卷地而来的闷雷,直直击打在人的心脏处。
整座城市如遭逢地震,给人一种剧烈晃动的晕眩感。街道两旁房屋被炸毁倒塌,前一天还是繁华热闹的街市,仅仅一天的时间,就变成了残垣断壁的废墟。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压在断墙下的随处可见残缺不全的手或者脚。
法租界不让难民进去,租界外头震天的都是哭喊咒骂声,乱成一片。工部局的人还在跟租界领事协调,满头大汗。云初远远地跑出去,还能看到零零散散满脸仓惶的市民疯狂地朝租界里跑。想必是原本心存侥幸的一些人,认为轰炸一轮战争就会过去,却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只好连身家都不要了,匆匆逃命。
跑得两腿发软浑身大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也只是两手撑着膝盖歇口气,再挺起身接着往前跑。汗水渗入眼睛刺痛,手背去抹,却只抹了更多的水。此时此刻,已经连手背上也都是湿淋淋的了。
敌机在街道上空飞过,像是狰狞怪笑的怪物,稍微完整一些的建筑堆里一簇簇炮弹投掷下去,火烧云一样的火光伴随着震天裂响冲天而起,燃亮了漆黑的夜空。
火力点太近,强烈的爆炸力震得砖石乱飞,云初不防被乱石打中,狼狈地摔了一跤。额头猛地磕到一堆碎石,顿时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有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他也全然不管,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又往前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才跑到了西岸农田那里,没有灯光,云初远远只看到景灏天的货仓那里炮火纷飞,江边似乎有日军上岸,正朝着货仓猛烈开火投弹。
这一下吓得他心跳都感觉不到了,只差一个念头,他几乎就要理智尽丧不顾一切地往火眼里闯,一心只想着要跟他死在一起了。
云初只觉得眼睛里血水泪水泛滥成一团糟,土场里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看清沟壑,猛地踩空整个人狠狠摔了一跤。他趴在地上突然用力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抹去脸上的污渍,便咬牙站了起来。
然而,他直起身还没站稳,突然一串震天的爆炸声,如同夏天的滚雷一样,就在离他不到两百米的货仓那里轰然炸开了!
炽烈的火云像是一簇簇巨大的花朵一样,一层层绽放开去,夹裹着浓黑的烟雾。甚至能看到那火云中一个一个的人,被强烈的气浪冲鼓到半空,炸得四分五裂。随着那一阵火云炸开,两个货仓里堆放的火药立时产生了连锁的爆炸,熊熊的火势直冲到半天高。
云初突然就愣住了。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只觉得一股能将人灼化的热浪扑面而来,冲得他往后跌飞出去,胸口一窒,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景灏天所有的军械都在这里,竟然以这种同归于尽方式,全部毁了。
可那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景灏天在哪里!
想到那个名字,云初心里突然一跳,景灏天!他在哪里!
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再也顾不上仓库里是否还有没炸完的火药,云初突然像疯了一样冲着那遍地火光跑过去。
“景灏天!景灏天!景灏天!景灏天!”
跌跌撞撞来来回回疯狂地找,只要看到类似人体的物体就冲过去翻来看,发现不是,又再疯狂地往前冲。嘶哑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几乎是悲绝的嘶声呐喊,要把这些日子来的苦痛煎熬相思爱恋,全部都喊给他听。
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景灏天,我不准你死!
不准不准不准!
快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爆炸后的火光染亮了夜空,火光里云初一头一脸的血迹,仿佛发了疯一样围着货仓的残骸一遍一遍地找,一遍一遍地翻,却怎么都没有见到那个人。一遍翻过去,再从头一遍翻过来,如此往复,似乎除了重复这个动作,他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最后一跤重重地绊倒,云初失神的眼紧紧盯着仓库最中心爆炸的位置,泪流满面,却全然没有了感觉。如果是在货仓里,怎么还会有活路?
似乎可以明白,当年自己失踪以后,景灏天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的。
如今,不过是把他当年尝过的滋味,换在自己身上过了一遍。
原来真的是舍生忘死,不生不死,生不如死。
景灏天,我欠你那么多,你怎么能不取不问?不是说不管怎样都还要我吗?你怎么能食言?
眼泪自顾自汹涌地流,云初表情木然望着熊熊燃烧的仓库,望着望着,脸上忽然折出一个诡异的笑。
不可能!景灏天,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就是死,我也要看见你的尸体!
你想就这么丢下我,你是在做梦!就算把这里掘开来,我也要找到你!
手背狠狠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血水,云初咬牙又爬起来,重头来过,一寸一寸地翻找过去。“景灏天!你出来!给我出来啊!景灏天!”
那疯狂绝望的人全然没有注意到,在离开货仓大约两里地的农田田埂边的高草堆里突然有了动静。有人从地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一把推开了覆盖在上面的泥草,两手撑着洞口从地下钻了出来。正是景灏天手下的仓管阿昌。
阿昌观察了一下情况,便转身把手探到地洞里,把下面的人一个一个拉出来。
景灏天刚上来一半,已经吩咐阿昌,“你和四双马上去把外面日本兵的车辆开过来,趁他们下一批人还没过来,我们赶紧回租界去。”
正说着,忽然听到货仓那里隐隐有人嘶声喊叫,似乎是叫的他的名字。景灏天微一迟疑,人已经反射性地朝货仓冲天的火光望去。
那个人脚步踉踉跄跄,不停地弯腰伏下去翻着地上的尸体,又不停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机械一样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翻了一会儿,又弓着身子往火场更近的地方走,一边声嘶力竭呐喊,喊得整个人弯下腰去,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景灏天!景灏天!”
景灏天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抹了一把脸。
这样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个笨蛋,怎么又自己一个人跑来了。刚才那么危险,万一被流弹打中,他是成心想折腾死他么!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只觉得现在只想把那个人揉进怀里,再也不放手。
徐云初,你自己找上来的!我管你他妈的喜欢谁,今后你只能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迈开大步朝他奔跑。“徐云初!”
云初木然地跪倒在地上,木然地心心念念想着再回去,要去找东藤介野,一枪杀了他。然后——然后他就可以去找景灏天了。景灏天会等他吧,他说过他还要他的,所以一定会等他吧。
却突然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呼唤,唤着他的名字。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景灏天!
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云初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惶然地、带着不可置信地转身,远远看到那个飞奔而来的高大健朗的身影,竟是一下子愣住了。
幸好景灏天顷刻已到了面前,云初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不暇思索地朝他扑了过去。
直到身子撞在景灏天怀里,云初才觉四肢内腑全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拼命地用两手紧紧抱住景灏天,再也管不住崩溃的眼泪,像个孩子一样哭骂,“你混蛋!景灏天,你是混蛋!”
一下又将他推开些许距离,眼对眼相互望着彼此满脸满面的血水泪水,在污七八糟的脸上冲刷出难看的条痕。景灏天只是微微一笑,一把按住他后脑,低头无言地吻住了他。
云初只拿手臂更紧地环绕过他的脖子,亦将自己的唇疯狂地与他对接,辗转深入。
映红了夜空的火光下,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密切无缝,忘我地为对方倾付最后一丝力量。
金嘉爻四双等人都站在原地,远远望着。金嘉爻向来精致的妆容也有些狼狈,却只是淡淡一笑,对四双道,“还不快去开车。”
第五十五章
四双开着前日夺来的日军货运车,尽量走近路从法租界穿行,直接进入公共租界。租界外的路灯已被毁坏,四双连车灯都没有开,摸黑借着街道旁还没熄灭的炮火行驶。一路上没有人交谈,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先头景灏天带着手下的人在货仓周边挖出一条沟来,用炸药填满,所有的导火索都拧成一股,只要一只炸药引爆,货仓四周的火药都会相继炸开。然后又在货仓的角落里挖下去挖出一条通道,通往农田外边,以备逃生和藏匿之用。同时把货仓里的火药按照迷宫的结构堆起来,只有一条通往角落的通道是全通的,其他都是死角。
日军的海军陆战分队从码头那边登录上来,景灏天先在岸边跟他们对仗,然后慢慢朝货仓里按照设定的路线撤退。在他们下到地道之前先点燃了十几个火把,往仓库四散里扔,日军进来之后为了捕杀必然分散到各个通道口,而这时正好火势烧起来,就整个把这些人全部包了饺子。
当然这个计划也有很大危险性,一旦其中一个环节出现问题,他们所有人都会没命。当时火把扔出去之后并没有立即点燃,为了让所有人脱身,阿坚手下一个叫做象拔的兄弟直接冲出去对着炸药堆开了火,这才顺利引爆了货仓。象拔也就直接给日本兵扫射而死。虽说是平常也是拿命混的一班大老爷们,此时想起来先前的惊险,说没有后怕那是不能的。象拔的死,也使得整车的气氛陷于低迷。
回到盛世公司,景灏天吩咐阿坚他们将几个场子的兄弟都集中起来,将薪水和酬劳都发给他们,让他们各寻活路去。他特别提醒尤其要给象拔的家人额外的抚恤金,满足他们的要求。金嘉爻叫他别急,明日天亮了喊财务的老王来核算清楚,绝不能亏待了手下的人。
所有人退去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双打了水送到景灏天办公室,给少爷和云初净一净脸上身上。云初像是体力透支,昏昏沉沉靠在椅上,却十分警觉。四双手中一盆水刚搁到桌上,他便霍然竖了起来,惊醒地瞪着眼前的人。
四双情绪也是比较低迷,搁下了水盆,悄然退了出去。“少爷若还有吩咐,我就在隔壁。”
景灏天靠坐在檀木写字台上,一直握着云初的手。见他这模样,再疲累也只得温柔地俯下身去轻轻抱了他,“别怕,我在这里。”
云初怔怔抬头望着景灏天,出神地愣愣地望着。他脸上血水污糟混杂成狼狈一片,被泪水冲洗过后,糊作了一团。
景灏天拧了毛巾细细为他擦净了脸,到脖子,到手臂,就像对待钟爱的孩子。表面的污糟擦去之后,才发现他身上有不少细微的伤口。额头上还有一大片磕破的伤,里头更渗入了不少细碎的泥沙污渍。景灏天喊四双去弄些消毒的酒精来。回转身不禁心疼地搂紧了他,下巴贴着他另一侧额头轻轻一叹,“云初,我让你受苦了。”
然而那终于肯安安分分窝在他怀里的人只是轻微摇了摇头,“对不起,景灏天。”
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除了对不起,徐云初跟景灏天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却不想景灏天清浅而笑,微微叹了口气,只说,“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让人送了那封信给我,让我提前撤离货仓的人么?”
充满自信的口吻,叫云初恍然一愣。景灏天,怎么会知道?
而后又觉那人抱着他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在他耳边低语轻笑,“笨蛋,你打字的手法也是我教的,我习惯把内容逐条罗列,所以你也有这个习惯。当然我不能肯定是你,但是我想来想去,能这么清楚知道日本人计划安排,具体到日期和时间段的,我只能想到你。四双跟我说,你不是那种随便对待感情的人,我觉得对;嘉爻跟我说,你可能不简单,我把前期你突然出现在货仓的事情联系起来,也觉得对。我可能太在乎你,竟然会蠢到忽略了这么简单的逻辑。云初,我原本打算货仓的事了断后就去找你,我要问问,你到底在做什么事?”
之前的事情在景灏天的罗列下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云初心里也明白,其实骗不了他多久。不禁有些懊丧,怎么先前自己所做的事,显得那么空洞无力?现在战争突起,景灏天一把火烧了货仓的军火,灭了日本人三支分队,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反倒是干干净净再也不受东藤介野牵制了。
只是在他的危机解除以后,之前的那些,他还能开口说什么?
只好丧气地垂着头,摇头不语,“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景灏天一手扳过他的脸,与他近距离眼对眼望着,云初的眼中神色闪躲,溢满悲伤。不禁心疼地吻了吻他,“其实从在上海遇见你,我早就叫四双去查了你的底细。可惜当时只查到你是沈嗣良先生推荐入的学校,却没有再多信息。而我,没有往深处想,因为你从前背景就很简单。但是从接到那封信开始,我再倒回去想,想那次在百乐门刺杀张总董的事,我想起当时那个侍者一枪打向张总董时,你正好冲我跑过来。实际上我早就看到那个人了,你怕我对他开枪,所以想过来挡住我的视线,对不对?”
实际上那时云初有足够的时间避过那颗子弹,偏巧景灏天以为那一枪会打中他,才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为他挡下了。那一枪,原本就是他欠了景灏天,甚至差点让景灏天丧了命。如果那时候他真的恢复不过来,他除了还他一枪,还能怎么办?
苍白的手指慢慢扣住景灏天搂着他的手臂,云初拧着眉,只觉得呼吸困难。“你不怪我吗?”
“怎么怪?怪你是因为心里愧疚才跟了我的吗?”景灏天下巴新长出了胡须,轻轻在他额头上磨蹭,有些微的轻痒。这人倒不像从前那样动辄暴怒狠戾了,听他一言一叹,却都让人觉得心疼。“可我倒回去想想,若没有那一枪,你给我那些时光,或许我都无法得到。所以,我还要感谢那阴差阳错的一枪。云初,我能给你的心已经全部给了你,我没能力收回,也不想收回。你若要,你就拿去。你若不要,也就随意处置了吧。我不在乎自己还剩下多少。”
无法接上任何话,便只得沉默。景灏天单膝跪在地上,手臂搂着他不曾松开,与他面对面四目平视。他的手按在云初后颈,拇指轻若羽毛在他脸颊上柔柔地划过,一遍一遍,仿佛对方是他最钟爱之物。
“云初,是因为我景灏天没用,才要你平白无故地遭受了那些。最早之前,不久之前,都是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才叫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我确实,只是比别人更自以为是一些而已。但我还想要求你留在我身边,我往后的时间,只想让你过得轻松一点。云初,若你愿意跟我一起走,我们就走。若你不愿意,那我便陪你留下。不管是什么环境,再不离弃!”
最初遇到时,这个人飞扬着一身的霸气,抱着一时兴起的好玩态度来招惹了他。到了后来,却已经分不清景灏天对他是用了怎样的心思。直到再次遇见和接触,慢慢才了解到景灏天这样的人,他或许可以把全世界拿来耍着玩,却偏偏对徐云初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他那一身的霸气傲气戾气,碰上徐云初这样的软钉子,也只能一丝不折完全消退。
战火纷乱的年代,谁也不知道现在还鲜活的生命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在这样仓惶的环境下,还能守在喜欢的人身边,不管将要来临的是劫是缘,可以牵着手一起面对,该是多么珍贵的相守?或许今生原定随你而来,约好邂逅看守到一起老去,若不曾相遇在和平国度,便与你一同畅游战地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