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景赞同地点头,对于这个在他身边近十年,一同征战沙场的谋士,十分满意。当断则断,该舍则舍,遇事毫不犹疑,如此方能于战场之上,争得先机。
其他人等看了地图,对此也无异义。
袁景闭上眼,手指在眉心之处轻轻揉捏了一会,然后睁开眼,低声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先好好修整一下,船行速度放慢些,在寅丑之间靠岸。”
众人得命离去之后,柳言才站在他身后,为他捏起肩膀。
袁景向前倾了倾身子:“算了,你好好休息去吧。”
柳言并未就此将手收回去,迟疑了片刻,问道:“可是我做得不好?”
“你呀!”袁景扭过身子,抬头看着他怔然的面容,一时有种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感觉:“过上几个时辰便要开战了,你不去休息做什么?”
“王爷不会休息的,对吗?”柳言闷闷出声。
他一向听话,此番这表现倒是让袁景心生意外:“我再等会儿便去。”
柳言低头,看着他颊边一缕白发,几难出声:“王爷……总喜欢骗人。”
“是啊,我总喜欢骗人,连你都知道了。”袁景失笑,倒是想到了些其他的事情,颇有感触,回过身来,不再跟柳言计较,任由他轻轻敲打肩膀,自己闭目向后靠去:“骗人的事情做得多了,有时候就不觉得自己是在骗人了。”
柳言默然片刻,方又开口:“王爷很好。”
“那日,宁暮霄不也说晏太华很好吗?可见,这世上眼光不好之人多得很。”袁景笑言。
柳言摇头:“不同的,宁暮霄识得晏太华不过几年,我在王爷身边却有近二十年了。”
“是啊,都二十多年了。”袁景不禁喟叹。少年时候觉得二十年便是大半辈子,现在却觉得二十年不过是一梦的功夫。
他初见得柳言之时,彼此不过都是十岁左右的稚童,连身量都未长成,他坐在上首,看见跪在下面的男童抬起头来,蓦然心中一动,忽觉得这人那张干净小脸,长得甚和他的心意,便将之留在了自己身边。这一留,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间,他们一同学文习武,感情深厚。对方当年明明可谋得一官半职,却终究还是留在了他身边,成了一个默默无名的侍从,多年来从无怨言。他眼见着当年的垂髫小童长成如今的俊伟男子,眼见着镜中的自己朱颜凋敝,青丝成雪,突然觉得,其实自己这一生,已经活得够久了。
睁开眼,舱内的烛火晃晃悠悠,香炉上细烟袅袅,透过珠帘,所见得的是明月初上,星垂千水,泠泠生风,感到身后柳言的动作不轻不重,十分舒服,他低声笑了两声:“我想起那日与宁暮霄说的话,便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宁暮霄是个难得的心思纯彻之人,我有心算计于他,与他所说虽然听来有理,其实细想来,不过是泛泛之谈。晏太华固然心机甚深,野心极大,可我比之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柳言停下手中动作,似在思索,良久才出声说道:“王爷并无什么野心。”
“你倒会拣好听的说。”不过一句笑骂,袁景伸手覆上对方搁在他肩上的手:“有时候,没有野心反而更可怕。我对这江山没有野心,却也没有热爱。假若晏太华得了天下,或许是件好事情,可我总会不甘心。我小心眼,爱斤斤计较,觉得这江山本是当年自家祖上打下的,便是毁也得毁在我手里,若是落到外人手里,算是个什么事情。
至于那天命之说,不过是场笑话。假如天上真有神灵,见着这地上凡人之争,必会笑得肚子都痛,我们所见的天下,太小了。若我真想要争上一把,那么无论是那瀚罗楼泽,还是那琅青月霜,都要尽归于手,如此方能称得上天下之主。可人这一生,哪里能得这么多的时间?一晃眼,自初上战场算起,也有整整九年了。那年我亲眼见着长枪刺穿睿儿的胸口,下一刻马嘶刀鸣,尘土飞扬,却寻不到他了。后来我找了很久,若非那身衣服,我怎么也不会认出那一滩烂泥,便是我那最英俊最爱漂亮的侄儿。自那时起,袁家就只有……我一人了。”
他初时声音淡淡,后却语声哑哑,柳言反手握住他的手,在他脚下单膝跪下,抬头见他目中悲色,面上无泪,却自不成声,知他心中有痛难言。
“王爷要记得,柳言一直都在。”他双手握住袁景的手,低头将之贴在自己的脸上。
袁景低头,看见他无甚表情的面容,不知为何,从中看出无尽悲切:“你还年轻得很,何苦来哉?”
一丝笑意自对方眼角漫开,嘴角笑容细细:“王爷与我同年,也还年轻得很呐。”
“你!”袁景甚少见得对方笑模样,此番见了他这样子,突然就生出了些恍惚之感,张口欲言,最后说出的不过仍是那句:“何苦来哉?”
柳言敛去表情,声音直如叹息:“只要在王爷身边,我便觉得什么都好。待得战场之上,只要我柳言还有一口气在,必护得王爷安好。”
袁景弯下腰,另一只手摸着他的脸,垂眸低声言说:“当年叱咤风云的袁家,如今只剩了我一个。这大周江山,他日覆去便覆去罢,等我不在了,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我只盼你好好保重自己,我没有什么大祝愿,唯想你活得好好的。这些年你伴我左右,实是辜负了你一身才华。他日你入朝为官也好,五湖逍遥也罢,我总想你能真正为自己活着。”
脚下之人无声无息,许久方听到他出声:“可这世上,唯有在王爷身边,我才觉得快活。”
袁景会在何时何地登岸,其实并不难猜,只是心中知道和做到,却完全不同。
斥候带来的消息,也告诉了晏太华他并未猜错。袁景放缓了速度,不过是想趁了天未明、人最是困顿时候,一举击之。他虽能猜得到,却不能肯定对方不会出其不意,早做打算是难免的,不得不着了对方的道。
他在马上朝身后望去,月色之下,绵延数里的兵士枕戈待发。
翻身下马,他看着茫茫大河,突然觉得,天地间其实也不过他一人而已。
第六章:战鼓如雷
天色正昏沉,万籁俱寂,唯有蛙声连成一片。
但所有的宁静片刻即被撕裂。
袁景军马还未上岸,便看见天上由远及近,无数火箭飞射而来。滚滚热浪,奔腾袭至,壮观景象,此生难忘。
他站在船头,眼见着那漫天火光落于前方,传令所有战船暂且停下。
晏太华此举实属正常,夜半昏时,敌友难分,以火箭为攻,一举两得。
既然已经想到,袁景自然也有应对。最前方的战船看来无异,实则比之真正的战船不知差了多少,其上虽然也有兵士,数量却极少,更多的是着兵甲的草人。
月色之下,远远观之,加上那几个真正的兵士,几可以假乱真。
便是晏太华看出破绽,也不敢随意放手。便只是万一可能,他也不能冒这个险。
盛夏时节 ,倞河边际,原本若是有风,也必然是东南风。此时虽然风稍歇,但过上半会,若是风起,必然对晏太华不利。
晏太华知道这个道理,故而也只是趁着这无风之时先发制人。
火箭射了有一段时间,前边的河岸早已是一片火墙。冲天火光,不似人间之景。
此地是丘陵居多,地势较为平缓。
眼看他攻势暂歇,风向即转,袁景命身边传令使发下命令。
不过一霎之间,有战鼓如雷,势若龙蛟,一惊几万里,不知何处。
在这万物沉寂之时,倞河之畔,再听不见箭响,只有那震天金鼓,震人发聩。
无边焰火之中,有鼓声绵绵不绝。
袁景一声令下,前面战船逐渐沉入水底,后方真正的战船向岸边靠拢。
火色湮灭之际,后方战船大半都已抵达岸边。
“登岸!”袁景拔出手中长刀,扬声道。
随着他这一语落地,令旗传音,身后骑兵汹汹,俱都踏水而行,长枪光亮似雪,挟带着滚滚土石向前卷去。
这世上凡是战争,如非偷袭,必是第一战最难。
两者兵力无差之时,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所谓计谋,虽然动听,却也没有多少人会用。
以吾之师,迎汝之军,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能胜。
若是山地,以步兵为主,而若是如这丘陵起伏之地,则应以骑兵为主,步兵为辅,方是最上之道。
这天下间若说骑兵,恐怕再无能胜过袁景手底这支的。他带着这支骑兵于东境驱瀚罗,直入王庭,待得回朝之后,更是一路横扫各路叛逆,虽说如今,真要说起,自当日他挟天子起,他也能归在叛逆里了。
叛逆与否,不过声名而已,既已做了,又何惧他人说些什么。况且,他麾下兵士,向来只认他这主帅,而非大周虚名。
黑甲骑军如一支黑色长箭,直入晏军腹地,枪起刀落,招招见血。
袁景身先士卒,长刀所向,无所畏惧。无论战场多混乱,柳言依旧紧随袁景身后,为他挡去些许攻击。
晏太华是何人,袁景自然知道,却从未真正见过这人,仅有的认识不是通过间谍密报,便是描影,此次正面交锋,他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所谓的帝星。
战场之上,便是再温和的人都会染上戾气,即使是被世人称为仁德之主的晏太华也不例外。
月色之下,晏太华于马上青衫披甲,一枪挑落一个骑士,身上悍气斐然。
其时,袁景离他不过三丈远,若非功力深厚能在夜间视物,也无法认出这人便是那传闻之中温和有礼的晏太华。
袁景握刀的手不由紧了几分,若是能于此时此地,杀了或生擒这人……
心中这样想着,他便下意识地逐渐向那边靠近。
战场是洪荒巨兽,无人能与之抗衡,生死尽由天命。
晏太华并未注意到他,事实上他会出现在此地也是一场意外。
天色太过昏暗,他随军厮杀,等他回神之后,身边仅剩几个兵士。
眼看着距离晏太华不过一步之遥,袁景反而更加静气,刀锋转起之间,直取对方头颅。
就在对方生死存亡之际,却见斜里刺出一剑,不偏不倚,恰挡住了他斩出的那一刀。
“袁景!”晏太华有感,回头惊道。
此次他二人首番对面,却是在这生死之地。
晏太华眉目间颇为清秀,便是满身血气,也可看出那一丝温雅,不比袁景,平日里只是抬眉,便让人如见了无尽杀孽,遍体生寒。
袁景被人挡了这一刀,并无多少遗憾,毕竟若晏太华如此好杀,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只是他却是意外于,刚才挡住他一刀的那人。
战场之上,多用长枪,或如他一般用长刀,而非长剑这种无法在战场上发挥出威力的武器。方才那人,出手挡了他一刀,却并未趁此之间对他下手,其中必有古怪。
他心中生疑,循着那长剑朝剑主人看去,一眼便见那双极清亮的眸子。
“宁暮霄,竟然是你!”袁景惊讶莫名。
当时晏太华对宁暮霄下杀手之事并非虚传,传闻说他已携好友漂泊天涯去了,却不想于此时此地再见他。
袁景意外,晏太华心中的惊喜也不亚于他:“暮霄,你回来了!”
宁暮霄并没有隐藏相貌,那张面容如美玉生晖,俊美至极。
他脸上并无相见的欣喜,见了晏太华面上喜色,只道:“我只救你一次而已。”话说完,再不多说,已抽身离去。
晏太华虽有失望,却还记得眼前敌人是袁景,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等他回神之时,早已不见踪影。
既然事不可为,袁景也自然舍得放弃,毕竟这一仗方才开始。
这一场厮杀直至天明,双方如有默契般各自退后三里之后,安营扎寨。
此战实属硬碰硬,双方均为得多少好处,只是交个手,对对方有个了解罢了。
袁景麾下自悍勇非常,有进无退,实乃铁甲之兵。晏太华营下兵士虽无这般悍勇,但也有一股血气,倒没有落在下风。
鸣金收鼓不过一时之举,他二人俱知道,这一战自此时方才真正开始。
胜者,便是这江山之主;而败者,再无回转之机。
第七章:渊深似海
随后十数天之内,双方接连对阵数次,损耗不可谓不大。
这几次下来,若论人员伤亡,自然是晏太华一方更多,可对于袁景而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军这些日子以来的耗损,也是个大负担,此战即应速战速决。
他在营地内一路看将过去,见着许多兵士或伤重难治,辗转凄惨,或身体受创,便是活下来也会背负残疾。
伤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各处血腥浓重,有些兵士面容被血污遮挡,难辨形容,一眼望去,直似人间地狱,恶鬼横行。
如此景象入得眼中,他一时也难分心中是何情绪。
死人他见得多了,甚至于,在这十年征战中,他杀的人都够堆成土丘了,若说心软,也早过了时候。便是十年前他初上战场之时,也不过身子微颤了下,然后手起刀落,干净利索。远远见着他这番表现的父亲,对他满意非常,赞道袁家儿郎当如是。
那时,他尽力忽略心中的不适,等到杀的人多了,也就没有什么额外的感觉了。
其后,瀚罗战罢回朝,朝中奸佞尽诛,其中罪大恶极者,灭及九族。族中幼童妇孺,照诛不误,未尝有半点含糊。若说战场之上是身不由己,但回朝之后,他虽然仍顶着个王爷之名,实际上说是这江山之主也不为过。有些事情,若是做了心中不痛快,便是不做也无人敢说他什么。可他从未想过这些,九族之刑沿用至今已逾千年,岂能说废就废。律令一事,自古不得擅改,更不能从他这里开始。
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就如他之前对宁暮霄所言,若想天下太平,便叫他归顺来,所谓太平,不过翘首可待,反之亦然。可他和晏太华一样,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这江山于他便如亲手养大的孩子,付出多少艰辛,即便他万般不好,也由不得外人评说。他心中执念难消,可这天下百姓何其无辜。
之前他可说是为国为民,这次他却无法再欺骗自己。他与晏太华之所以成就如今这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放手。
此时见了这惨烈之景,他想到这结果是他一手造成,心中便有些滋味难明。他并非大圣大贤,也无大智慧,参不透这世间之事,可他生而为人,仍会心生恻隐。
只不知晏太华见了这景象,心中是何观感。
他一步步缓缓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柳言依旧跟随于侧,见他神色恍惚,关切问道:“王爷有心事?”
袁景停住脚步,微微抬眉,回了些心神:“不过是些不要紧的事情罢了。”
这一战,既已开始,就容不得他再叫停。
袁景握着手中长刀,抬眼见着远处旭日初升,煌煌经天,一派光明。
耳边闻得厮杀之声,兵戈相抵,其声震震,随处可见兵士身首异处,断手断脚亦属寻常。
壮烈至此。
本是炎夏之节,他却觉得一股凉气自心底透出,身上没有半分暖意,便连刀法也有些生疏。一时之间,心中不安,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但今日的战况实在不错。晏太华一路败退,他则率军趁胜追击。
胜利在望,指日可期。
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尤甚,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却真切。
柳言策马奔至他的身边:“王爷!”
他竭力摒除心中杂念,挥手表示无事。
便在此刻,他远远瞥见晏太华的身影,离此地虽有些距离,却也不算最难。
他从柳言那儿要来弓箭,张开弓,瞄准那人的心口,拉满,一箭放出。
箭疾如惊雷,一瞬便至。
晏太华睁大了眼,却也无法避免那支羽箭穿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