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兵提灯靠近的同时,他懒洋洋坐起来,灯光映出他身上的衣服跟身下的床单一样黑,那根本是陈年
油垢未清洗的颜色。
麦伦盯着看对方,犹疑,里头人的胡子与头发乱七八糟长,蓬乱如同刺猬,当年阿索斯山上的吉罗德
若是不修边幅,那么里头这人根本就是那种十年未洗澡、终日靠在公园垃圾桶边翻找食物的流浪汉。
心情上拒绝去相信里头就是他要找的人,理智上却清楚知道,在这种环境里被关上几个月,若是自己
,怕也会是这样,因此他还是吩咐士兵将牢房门的铁条门给开启。
进入,与那人隔着约两步距离,蓝色与棕色的眼相对望,望了几秒钟,像望了几世纪那么久。
「……你又来了。」吉罗德脸色平静,沙哑低沉的嗓音在三面石墙间回荡:「照往常给我一个吻。」
「不,你太臭了,没人愿意吻一只臭鼬。」嘴里说着拒绝的话,他却倾下身来,吻上那位被他贬为臭
鼬的人,就像是如此方能一解自己的闷气。
分开后,那人意犹未尽咂咂嘴:「……这次的吻有苹果的味道……跟以往的幻觉不一样……」
啪一声,一巴掌轻脆拍下,麦伦低骂:「这不是幻觉!」
把吉罗德恹恹的脸都打得惊愕起来,麦伦眼睛冒火,光听吉罗德刚刚说的话,就知道这人在牢里无聊
的时候肯定都在想着淫秽的画面,而自己就是那主动勾引他的梦魔。
吉罗德呆滞,最后是不可置信。
「你——」
「我什么?!」
突然间有些脸红,麦伦在这几秒内情绪的反差之大,就连他本人也受不了的尴尬起来,低头见到吉罗
德脚上那沉重的负荷,赶紧退后一步,唤外面的城兵进来解开铐镣。
城兵依言照办,吉罗德在束缚解脱后突然间动了,将几个月来蓄积的能量用在这一刻,那动作如此突
兀,让麦伦连抵挡的时间都没有,猛然被拉下到他怀里,感觉他将脸埋于自己脖间,被用力吸嗅着。
「……苹果与玫瑰的味道……你,是你……」
「是我。」他答,几个月间的挂心就这么被放下了,吉罗德还是吉罗德,没变。
除了很臭。正要提醒他别撒娇,该走了,远远的地牢入口处突然有人喊叫。
「普瑞特,你在里面吗?该换班了!」
吉罗德抬头,与麦伦对望一眼,心中同一想法都是糟了!领麦伦下来的城兵也被那唤声给惊醒,恢复
神智看看眼前的一切,回想起被迷惑前的印象,他立刻退出牢笼,同时大叫。
「劫囚!有人来劫囚了!」
第十章
「劫囚!有人来劫囚了!」
城兵的叫唤提醒麦伦不能再耽搁了,迅速闪出牢外重击城兵头部。他看来虽然瘦弱,毕竟不是常人,
这一击的力道比一般壮汉还强上数倍,对方软倒在地。
麦伦回头喊:「快走!」
吉罗德竟有些迟疑,他有罪,正为了骑士团判定的罪愆而服刑,他想着在此地终老死去,方能抵销违
背誓言的罪,他不该走,他早该在数月前于那场劫车事件中死去——
但是,前头的麦伦在此刻的他眼中,却又如同一颗引路的星星,吸引着他想跟随,渴望死亡与追求耀
眼明星的两种欲望在心中交战,让他裹足。
麦伦见他不动,有些猜到他想法,本想破口大骂是不是待在牢里久了,连脑子都死了?突然间想到对
方的苹果理论,他必须用爱情来引诱对方。「外头有几百个狂战士等着吃我的肉,没有你我逃不出去
。」放缓了脸部肌肉,微微一笑。
好吧,骑士天生就有锄强扶弱的本性,加上爱人主动对自己笑的机率也只比哈雷彗星出现机率高一点
点,这让骑士心中一热,更知道狂战士抵御不易,若没有自己,爱人可能会死。突然又意会到,爱人
为了他冒险前来,是否也已经将他放在心底的最深处?
不再迟疑了,扯下铐镣拿在手上当武器追出去。他人虽在牢里久待,每天还都做些伸展运动,武技力
气就算及不上从前,却还是高出常人许多,普通城兵绝不是他对手。
麦伦见他出来才放下心,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奔,到木梯下时听到上头有敲打警钟的声音,一定是换班
城兵干的事。
事不宜迟,麦伦手搭着梯子跃上去,看起来像飞的一样,吉罗德跟着往上钻,两人很快站在一楼处,
感觉到地板微微振动着,楼上有指挥者吆喝着行动,催促城兵们抓住入侵者。
吉罗德对城堡内部有概念,地牢里几个罪犯其实是他从前逮捕送来的,因此他知道通往外头的路径,
抓了麦伦的手就跑,后头起了骚动,井然有序的嗡嗡响音如大群蜜蜂准备进袭。
麦伦跑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头已经有几个城兵追了来,他们边追边在腰部扣上狼皮腰带,身体同
时产生变化,先是皮肤冒出狼的刚硬毛发,口鼻部位也开始拉得尖长,两足直行的身体渐渐匍下,改
以四肢追逐,化身适合狩猎的可怕形态。
「那就是……」他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狂战士。」吉罗德皱眉:「城里所有的城兵都是狂战士,一旦戴上变狼腰带,生理与心理会立刻狼
化,变得更积极强壮,不怕痛也不怕死,还有超强的自疗能力……」
麦伦当然听过狂战士的传说,是源自于古代效忠于北欧神只的特殊战士阶级,骑士团往北欧去招募了
来,一部分编制于此城堡的警卫部。
狂战士的动作迅捷,以超强的嗅觉引导急追,嚎如狂暴的洪流,这让空气紧绷且有压迫感,距离也越
拉越近。其中几只扑了过来,吉罗德挥动手中的镣链猛挥,几只受伤流了血跌在一旁,后头的却毫不
畏惧,呜呜又扑上来。
「往那边去!」吉罗德指往另一个方向。
麦伦点头正要冲过去,才跑了几步就听后头嚎声震耳裂肺,不及多想,转身从腿部枪套上取出他最爱
用的托卡列夫手枪,砰砰击下一只扑上来的狂战士。
打倒了一只,其他狂战士又前仆后继,几十只狼形怪物合成一只巨大野兽进袭,麦伦没见过这样的阵
仗,慌张猛扣扳机,砰砰砰砰砰砰砰,一下子就将弹匣里的八发子弹给用光了。
狂战士最可怕的一点是不怕痛,即使受伤也恍若无事,反复又反复的攻击,麦伦在发射不出子弹后,
又急又怒,随手把枪往扑来的狼脸一扔。
旁边的吉罗德也没闲着,甩着镣链阻挡狂战士的进逼,叫:「狂战士数量太多,你先走,我掩护你!
」
麦伦愣了一下,随即意会,大骂:「别玩牺牲奉献的把戏,我都亲自来救你了,要走一起走,要死一
起死!」
解下手榴弹拉保险栓后往前抛,矮身拉了吉罗德往出口处跑,后头巨大爆炸声伴随刺眼火光,让石头
城堡轰隆隆摇晃,恍如天崩地裂,高速飞散的爆炸破片逼得狂战士们齐都往后退,一下子拉开与越狱
者的距离。
「你竟然——」吉罗德目瞪口呆。
「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准备就跑来这座烂城堡?你以为我才是那个被恶龙抓到城堡里关起来的弱公主
?你……」
「我更爱你了!」
麦伦差点在拱门前被绊倒,门旁的微弱火光照出他的脸红彤彤,不知是被吉罗德那突如其来的发言给
气的,或是窘迫引起的。
******
推开厚重木头门,十几阶石阶往下到外庭,吉罗德当先踏出,接着退回,阶下几十双如狗警戒的双眼
正焦躁且蠢蠢欲动,等着将两人给吞剥;而后头才被手榴弹炸伤的狂狼不顾鲜血直滴,一步一步匍匐
着又来,把他们给困在出口这里。
骑士与吸血鬼再怎么厉害,怕也很难敌过数十只不怕死的狂战士,麦伦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单枪匹马
闯入这城堡有多么不智,下意识的紧抓着吉罗德,微微发抖。
吉罗德却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遇事时冷静多了,估量一下前后形势,问:「还有没有手榴弹?」
「还有两颗。」
「往前爆开一条路,能跑多远就多远。」
「好。」麦伦答完,用嘴咬掉另一颗保险栓,手榴弹的雷管属于延迟引信,所以他默等两秒后才往底
下丢,手榴弹空炸的结果造成了更大的杀伤力,疯狼们的脸孔遭受攻击之后,全都痛苦的扭曲变形。
两人趁机快速穿过他们,狂战士们虽然被碎钢片给重伤,血流不止,却还是闻到了他们的味道,张牙
舞爪涌上又追,疯狂不已。
两人头也不回的跑,穿过大片绿色草地,听后头声音又近了,吉罗德抢下麦伦腰上最后一颗手榴弹拉
引信往后抛,轰耳爆炸在谷中回响,而嗷呜嗷呜痛苦叫嚷的如刀一般,尖锐扰乱山中平静的空气。
「往那里走!」吉罗德指着一条通往密林的山径,那里掩蔽及障碍物多,能够扰乱狼战士们的超强感
官。
麦伦看看路线,此路正好就在他事先规划的逃生路线上,于是当先跑,吉罗德跟着也把铐镣给扔了,
免得激起的叮当碰撞声给予狼人们追踪的线索。
黑暗的树林对麦伦是不构成阻碍的,可比猫头鹰的夜视力在此时完全发挥作用,奔逃时毫不迟疑,很
容易就能在杂乱的林野中找出隐蔽的小径,而吉罗德只需紧跟即可。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他们就在林中穿梭,春天期间成长的茂密叶片完美吸收了足音、碰撞树枝的断折声
、以及践踏草叶的沙沙响,但是后头狼嚎一直未间断过,这提醒他们大意不得,脚步只要慢下,就有
被吞噬的可能。
穿出密林后,唯一的路径蜿蜒通往上头,吉罗德说:「不该往山上跑,那只会把我们给逼入死地,可
是……」
「不要紧,我在那上面……」麦伦指指山头:「藏了逃生工具。」
「飞机?」
「……差不多。」挑衅问:「怕了?」
「不怕,你说过了,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骑士不该随便听信吸血鬼,这会让你下地狱。」
「我也说过:一个人下地狱没意思,要就结伴去,你跟我两个人。」
「的确有人跟我胡言乱语过同样的话,但那人不像你邋遢又臭,更没有狮子一样的大鬃毛。」
「我会把胡子给刮掉!」急着说。
麦伦笑了,为什么眼前这人总那么轻易就能让自己愤怒或愉快呢?若是有这个人伴着死去,地狱也能
跟天堂一般快乐吧。
吉罗德见他笑,突然想起威廉·布雷克这么说过: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麦伦的浅笑也一样,他
从小到大产生的所有人生疑问,至今全部得到答案,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得到对方真心对自
己一笑的刹那。
所以从初次相会起,他就信仰坚贞,信仰着爱,为此,能把之前信奉的骑士教条都丢弃。
正想将满心的感动诉诸言语,密林里又传来大量的摩擦声,兽类特有的异味扬起,两人默契十足对望
一眼,立即往山坡上窜爬,后头追赶的沙沙声却始终不断。
没多久遇上一条浅河,吉罗德当先跳下去,说:「狂战士最擅长追踪气味,我们溯溪走。」
「我……」麦伦裹足不前,体内一半的血族基因让他讨厌流动的水。
「很浅。」吉罗德知道他的顾虑,却还是问:「或者让我背?」
「你又脏又臭,我才不要!」闹起了小性子,麦伦跳下水,春天的河水还带着高山顶上未融雪的冷意
,那种凉冷由脚底窜上心,让他打了个冷颤,但是为了不让人看轻,他倔强地涉水而跑,提议的吉罗
德反倒被他抛在脑后。
追赶的狂战士这时停滞不前了,那两人的气味到了河边就消失无踪,好几只因此涉水到对岸去,却依
旧闻不到逃犯的味道,失去人类理性思考的战士暂时无法理解原因,只能在原地打转。
狂战士的指挥者来了,那是管理城堡的骑士团指挥官,他到了河边,见狂战士们的模样就知道是怎么
回事,于是指挥他们往河上游去找。往上不到一公里处就遇到了瀑布,瀑布底下有深潭,潭面冲激出
隐隐雷鸣,带起了蒙蒙水气。
「下水去找。」指挥官喝令几名狂战士下水,他怀疑越狱者潜在潭中。
好几只狂战士跳下水去,黑暗混浊的水底却没见到任何人躲藏,指挥官思考了一下,要他们继续往别
处搜查。
******
内凹的岩壁让垂溅的瀑布与湿滑的山壁间空出了容纳两人挨着站立的空间,在水气的掩蔽下,外头人
是看不见瀑面之后的情况。
吉罗德知道麦伦怕水,让他正面靠着山壁,自己则挡在水面那一侧,他高大的身体成了屏障。即使如
此,浓烈的水气、潮滑的山壁、以及为了进入这里,不得不游水过来的行为,在在都让麦伦颤抖不已
。
察觉到怀里人的寒栗,还带有一种软弱的不安,吉罗德也无法可想,直到外头的骚动停止,他还多等
了好几分钟,直到确认追兵走远,才半拖半拉着血族人,再一次游过动荡的瀑潭,到岸上找了块山石
让他靠着休息。
「身体怎么样?」吉罗德看着麦伦那近乎僵灰的脸色,担心地问。
麦伦连睁眼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身体仿佛正在消融,跟着那些水气一起往上升,他无法再思考,维持
长生的血液逐渐冻结,他即将沉入死亡的睡眠——
吉罗德这时觉得不妙了,摸摸他的脸庞,如冰,揭开眼睑,瞳眸则涣散无神,他当机立断脱下彼此的
衣服后拥抱,借此传达体温过去。
或者有些效果,至少麦伦抖颤的幅度减小了,求生存的本能让他尽往吉罗德身体钻,像一只受冻的猫
儿躲往主人温暖的怀抱求宠,满足的叹息提醒着吉罗德,这么做的确会让他舒服些。
「再……」溢出了一声求唤。
吉罗德怎可能不回应他爱人的需求?他先吻上那小小贝壳一般冷硬的耳朵,用牙齿轻轻摩擦近乎透明
的薄耳垂,咬得重了,让耳垂里的末梢血都溢出皮肤而发热。
「舒服些了?喜欢这样?」他不断地问。
「嗯……」再次叹息。
血族人的身体天生对情欲是敏感的,含羞草似的敏感,不同的是含羞草受到碰触会收缩叶面,他则是
随着对方的轻啄逐渐抒放,微弱的吁息开始有了热气,轻缓的,如夏风徐徐吹上吉罗德吸吮上来的唇
。
就这么辗转接起吻来,自然而然的契合,一个是在牢中待了几个月、日夜念着爱人体肤的男人,另一
个受体质催督而主动迎合,两人的身体简直就像被浇淋了矿石燃料,一旦点燃就不可收拾。
吉罗德贪婪得很,坚持将爱人薄薄的唇给咬出记忆中的血色,唯有红才是生命的色彩,为此,即使咬
破了那脆弱的花瓣,也依旧舍不得放。
行走于迦南地、饱受饥渴所苦的犹太人,在终于获得天降的吗哪时,应该也是同样的感恩吧,吉罗德
这么想。怀里的人酥且柔,银白色的头发是黑夜里的温暖月光,缠绕在自己的身上,地牢里阴湿黑暗
的记忆都被抹去了,此刻,只求能紧紧拥抱这一朵绝世的蓝玫瑰。
「我爱你。」在吻与吻停顿的中间,他低声着说,没有任何话语能敌过这三个字的雷霆万钧。
「……我听过了……」终于回过气来的血族人病恹恹地说。
「你可以要求我任何事。」他说:「我会服从你一切命令。」
「我很冷……温暖我……」平凡的要求,却隐藏无限的魅惑,涣散的眼睛逐渐聚了焦,天上一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