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天王——溯雪

牧少纪张开了眼，一泓秋水平静清冷。

向少悠上身伏在牧少纪身上，嘴巴张了又合，终於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喜欢男人。」

牧少纪就如同听了「今天天气很好」一样普通的陈述般兴趣缺缺地闭上了眼，一副无聊想睡的样子。

「喂！别睡！我说！你听到我喜欢男人，还要睡在我的床上，你不怕吗？！」向少悠对牧少纪平淡如水的反应难以理应地瞪眼，嚷：「你应该立刻跑去客房，不对，搬出我家才是！」

几经挣扎才决定用这种方法夺回主人房的向少悠，完全难以接受对方无动於衷的淡然。

毕竟依向少悠一贯的言行举止，本来就有不少流言猜测他是个同性恋，向少悠这种所谓「秘密」，简直就不是秘密。

牧少纪也只是一副「哦，这样啊。」的表情。

但看到向少悠快到抓狂的边缘，牧少纪终於施舍了一句：「那又怎样？」

「甚麽怎样？」向少悠愕愕地问。

「你说你喜欢男人，那跟我要睡客房有甚麽关系？」

向少悠以一种解答学生疑难的口吻，耐心地慢慢说：「首先，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其次，我喜欢男人。其三，你要睡我的床上。故此，因为我喜欢男人而你又睡在我的床上，所以你呢——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也算是那麽一点点的秀色可餐——」向少悠在「点点」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所以，」说着，他顿了顿，突然露出一副中年男人垂涎欲滴色迷迷的恶心样子，双手作出色狼魔爪揉搓的动作：「你呢，睡到半夜的话就有可能被我——嗯嗯——了喔！」

牧少纪一副看小屁孩演戏的眼神无聊地冷眼看着，看得向少悠都快失去信心，色迷迷的笑容也挂不住了，疑惑地重复问了遍：「喂，你不害怕吗？」

「有甚麽好害怕的？」牧少纪反问，卒不及防间翻身将向少悠反压在身下，凝视着向少悠惊怔不定的眼，微笑着说：「而且即使要『嗯嗯』的话」他模仿着向少悠幼稚的呻吟，却意外的魅惑性感：「也是我将你扑倒吧？」

向少悠白皙的脸可疑地悄悄染上了粉色，立刻脱身离床，一边揉着发一边嘟嚷：「才没空不跟你干甚麽甚麽，我还要编notes呢！」

CH26

两人在又骗又哄中迎来了农历新年。

大年初一，向少悠在难得善心大作的情况下，将没有家人又不能外出的牧少纪偷运到父母家。

缷下墨镜冷帽的牧少纪负责按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短发爽朗的女孩，一面叼着波板糖一面跳跳紥地跑到门边，束成喷水池的浏海在额上轻悄地一晃一晃的，一边嘴里含混地嘟嚷：「一定是老哥啦！大清早的就来骗吃骗喝的！」

说着，她开了门。

然後，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立刻「砰」地关上了门，大喊「惨了！惨了！」就疯了似的躲回了房。

牧少纪帅帅的发型被砰门扬起的风一吹，全都如被风吹折腰的草般歪向左边。

他愕愕地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回想着刚才那个浏海歪斜，红色小熊睡衣领口斜歪露肩的乾物女形态生物。再和眼前一身Hermes一看而知就是拜金美型男的向少悠一对比，问：「那是谁？」

「我妹。」向少悠回答，扯了扯牧少纪歪了的短发，笑说：「你的定型剂很不怎麽样嘛！甚麽牌子的？」

「就是用你家那支。」牧少纪冷淡地瞥了呆掉的向少悠一眼，在大门又开的瞬间扬起一抺温和有礼的微笑：「阿姨，您好。」

「砰！」

牧少纪鞠到一半的躬僵掉了，默默地在向少悠的嘲笑中慢慢地直起了身子，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沉默地向向少悠探询。

向少悠的唇角半扬，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就是不说。

门後，满头曲发的向少悠母亲拍拍心口，反眼深呼吸：「啊～大白天的我准是造梦……居然看到少悠带男孩子回来——！」说着，她拍着心口踱步回房，摊在房上造梦去。

一直在客厅冷眼旁观的向老爸在听到「带男孩子回来」的刹那目光立时一凛，挺身开门。

牧少纪再次微笑鞠躬：「伯父，您好。」

「嗯嗯。」向老爸挺着啤酒肚点点头，以一种和x光可堪一比的目光精准而缓慢地将牧少纪透射上下扫瞄一遍，在牧少纪的笑容快要僵硬时侧身让他们进来。

然後扬声大吼：「喂～～！！老妈老妹！老哥带了男孩子回来啊～～！」

「快出来——！」

向少悠和牧少纪在突如其来的吼声中如被暴风扫过般掩耳弯腰，在惊恐中彼此对视。

「哗！真的是男孩子耶！」一头曲发明丽动人的母亲跑了出来，拉着牧少纪的手绕着他转圈打量，拍了拍牧少纪的胸，笑得眼睛都眯得露出了鱼尾纹：「还挺帅的！」

向少悠的妹妹向小柔换了一头黑长直发，套着长裙抱着书本戴着黑色粗框眼镜娇柔可人地跟着上前，悄悄地拉着向少悠双眼发光地盯着牧少纪，低喃：「喂，老哥，是牧少吧？！」

「嗯。」向少悠对妹妹的反应反常地冷淡，他不满全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牧少纪身上，居然都留意不到他特意穿了Hermes最新的限量版大衣……

「如假包换吗？」

「嗯。」

向小柔用力一眨眼，双眼立时柔情万种地凝视着牧少纪，在对方注意到她的同时风情万情地上前，然後——

长裙一绊，整个人以跌个吃狗屎之态扑跌在牧少纪怀里，露出楚楚可怜的受惊傻笑。

牧少纪无语地接住了向小柔，看向了一旁一副隔岸观火看好戏暗笑的向少悠。

难怪这家伙的脾气这麽怪。

原来一家都是怪人啊……

CH27

午餐前，向老爸抽着烟坐在沙发上和牧少纪一起翻报纸，向少悠窝在厨房里替向老妈打下手，切洋葱。

或许是洋葱太涩眼，一直洋溢着笑容的向老妈眼睛湿润起来，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感叹地看着儿子的侧面，微微叹息似地，笑着说：「少悠终於愿意带人来见家长啦。」

向少悠无奈地一合眼，放下正在切洋葱的刀，然後半撒娇半抱怨地，对母亲投以没好气的一瞥，嚷：「都说了不是，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甚麽普通不普通的？你愿意带他来，自然是不普通。何况，爱情可以由友情进化而来的嘛！」向老妈瞥了客厅的牧少纪一眼，向儿子打了个瞹昧而鼓动的眼色。

「妈——！」向少悠一撇唇：「我跟他连朋友也不是！」

「不是朋友还同居？！你们还真是一日千里～」向老妈仍是笑眯眯的，泛着泪的眼满是期待，向少悠看着，收起了一贯的嘻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妈，我和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说完，他低下头，俐落地切着洋葱。

看着儿子专注的侧面，向老妈也慢慢敛起笑容，稍稍地渗出担忧：「那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异常的干脆俐落，刀下的洋葱成丝。

「已经十多年了，还不准备找个人吗？」

「没有，我也不想找。」说着，向少悠再新开了一个洋葱。

「可是——」

「没必要一定要找个人吧？！我现在这样也很好！」向少悠蓦然打断了母亲的说话，转身看到她惊诧地瞪大了眼，勉力压下胸中翻涌着的浪涛，扬起一抺笑：「妈～」他的声音软了下来：「您就让儿子独个儿图个快活，好不好～～？」他轻轻地挽着母亲的手，摇了摇。

「哎——你。」向老妈宠溺无奈地瞥了向少悠一眼，嗔：「洋葱还没切好吗？快给我切完出厅去！」

「快了快了！」向少悠一叠连声地应着，讨好地笑了笑，连忙转身拿起刀将刚开的洋葱切为丝。

转眼洋葱丝便铺满了砧版，背向母亲的向少悠轻快地扬声说：「妈，我切好了！」也许是洋葱真的太涩眼吧？向少悠在切完低头错身而过的刹那，向老妈分明看到他眼里泛起泪雾。

已经十多年了，果然，还是放不下吧？

向老妈默默地摇了摇头，起镬烧菜。

CH28

向少悠从来都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他没有到处宣扬，当然也没有刻意隐暪。

小时候他的性格和现在很不同，非常的沉静，老师们总爱在成绩表上留下「安娴贞静」、「文静有礼」的评语。

成绩中上、样子中上、沉默寡言，上课时专注地听书，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下课後也不会找同学聊天，更不会找老师提问，只会自个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写作业、看书，放学时便立刻自个儿回家。

於同学，於老师，他都只是一个幽灵学生，本来，可能就这样无声无色地毕业过去，不在任何人的脑海里留下一丝回忆。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在高二那年，他喜欢上一个男生，很爱很爱。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女生，当国小同学们男女之间传纸条牵小手时，他冷眼旁观。当国中男同学掀女生裙子追着女生跑时，他却默默用崇拜的眼光注视着当时的男学生会主席，一直一直望着，直到那学长毕业离开，然後默默地收回视线。

没有任何女生能令他心动，然而他却会追逐着那些男孩子发散出来的光彩，如同渴望光热却只敢躲在暗处的昆虫。

他知道自己喜欢男生，於是唯恐被发现地，和任何人都抱持着距离。

然後，高二那年，他遇到了他。

那时全世界都为了来年的高考埋头苦干，他也不例外，放学後就躲在自修室温书。

那一天微雨刚过，阳光灿烂，天空是一片雨後青蓝，一练如洗，在他一贯的位置上，放着一部手机，在日光下泛着炫亮。

简练、耀目。

他一眼就看出是谁的了。

那是他这一年一直注视着的人，同班的班会主席。

因为只是沉默只是崇拜只是羡慕只是渴望只是奢想，他总是逼迫自己转移对象，而在那些学长都毕业休假备考後，世界里就只剩下他。

他是班里的风云人物，是学校的优等生领袖生，是众中目光的焦点，当然他也不例外。

这次的情况不同，无论怎样迫使自己转移视线，目光仍是自我地追逐着。

这次他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上了。

可是没关系，等他们毕业了分开了还是会结束的。

他在默静的注视中安心地等待着又一次完结。

可是，因为这部手机，他们出现了交集。

他毅然地握起了那部手机，在通讯录里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

「你在自修室里？那我过来找你。在楼下等吧！」

对方一看来电就知道怎麽回事，爽朗地下达指示，根本不容他拒绝。

电话里的他声音明朗灿烂。

他惴惴地来到楼下，默默地盯着眼前的绿荫，看着晶莹的雨露从翠绿的枝叶间滚落，看到他在树下跑来的姿影。

那样的矫健，英姿飒爽。

他跑了过来，道谢着接过了电话，在向少悠低头沉默着离开时扬声说：「哟！向少悠，我叫张子放，你的同班同学。」

向少悠顿了顿脚步，局促地说：「我知道」。

「啊！太好了！」他搔搔头，露出阳光般的笑，整齐的牙在古铜色的肤色下洁白得发亮：「同班了大半年都没跟你说过话，还担心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向少悠连忙摇头，小小声地说：「怎样会呢？」

「不讨厌就是喜欢罗？！」他落落大方地伸出手：「那我们做个朋友吧！」

他的手在半空中稳定地停驻着。

良久，向少悠慢慢地，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对方一下子将手握紧了。

自那日起，他们成为了朋友。

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向少悠一直以为，他只是拿他当朋友而已。

CH29

如果只是一直默默相守的话，向少悠相信他可以忍，一直忍到他交上女友，一直到他们毕业。然而，他们成为了朋友，向少悠唯一的朋友。

他太热情，太明朗了，炽热得像颗太阳，可以熔化一切。当然，也包括了向少悠。

终於，一天夜里，当他们从自修室散步回家，张子放为他拂去肩上落叶时，向少悠终於还是说了出来。

「我喜欢你。」

很轻，很浅，如同那片落叶。

灯光昏黄，树影婆娑。

张子放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晕染出一抺浓重的阴影，嘴角微微勾起，掀出一抺瞹昧的弧度，像笑，只是奇异的冷。

「嗯？」

他轻哼了声，挑眉，疑惑地示意向少悠说下去。

「我——我喜欢你。」向少悠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竭尽毕生的勇气，说：「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而是对恋人的那种。」

声音异常的清晰、稳定，如绷紧的弦。

「……」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即使你不再和我做朋友也没关系。」他续说着。

「我不喜欢男人。不过，」张子放顿了顿，品味着向少悠双眼在听到希望的刹那绽放出的光彩：「如果你能证明你有多爱我的话，我可以考虑看看。」

「你要我怎样证明？」向少悠连忙追问，逼切得微喘，指尖发冷。

「嗯……」张子放低头沉思着，用眼角馀光观察着向少悠的表情，说：「如果你能在全校面前，说你爱我。我或许能考虑看看。」

所以，向少悠真的，拚尽全力埋头苦干，为的，是一个在结业礼上作为年级第一致辞的机会。

他只想到这种场合，能当着全校的面前，跟他说。

他爱他。

张子放再次回到他的朋友当中，将他遗忘在阴暗的角落里，所以他逼切地，不可等待地，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然後，获得张子放的考虑。

最终，他夺下了全级第一，在结业礼上说了出来。

那刻，全场死寂，顷刻哗然。

他的父母作为学生代表的家长被邀到来，坐在嘉宾席上，骇然相顾，面如死灰。

然而，张子放不在。

他已经飞往澳洲，办理转学的事，而向少悠不知道，满是希冀地站在台上，说——他爱他。

事後父母要求他转学，然而他死活不愿，坚持待在原校，过着被视为瘟疫的高三生活。每天，他都会沿着自修室的路来到张子放的家门前，一直的等，等他回来。一直到深夜，回家寂静无声的家，吃着已经不再和他对话的母亲留下的冷饭。

他知道自己傻，也执迷不悟。

可以他要等，等他回来，问个明白。

终於，在高三的新年，他回来了，他在他家门前截住了他，要他一个解释。

原来原因很简单，幼稚得连向少悠也觉得可笑。

张子放曾经向过一个女孩告白，但那女孩拒绝了，原因是她喜欢向少悠。而张子放，心高气傲的张子放，从未被人拒绝过的张子放，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败在一个隐形同学的手下，所以，他想出了一个主意，逗逗这个同学。

对，对高材生而言，高二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於是做出了穷极无聊的事。

那时，向少悠只是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而张子放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向少悠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当夜，向少悠投海自尽。

向着广袤无边，一片黑蓝的海，一步一步地，涉水前行。

一点一滴，冰凉的水拂过他的小腿，来到他的腰，漫过他的肩。

是向小柔一边哭着一边死命地将他往後拉，不让他被大海吞没。

才十岁的小女孩，一直远远地跟着哥哥，来海边，召来救护车，送到医院。

自此，那个沉默寡言的向少悠消失了，变得多言咶耳，而且酷爱打扮，乐意成为众人的焦点。

只是一直也没有恋人，他的父母也已经放开了，开始积极催着向少悠找，男女不限。

可是向少悠仍一於少理，於是，再这样下去，他老爸老妈只怕要做媒人了。

可现在出现了牧少纪，多好！

CH30

一转眼，新年已经过去，两人在又打又闹中同床共枕了一个月。

不过向少悠仍然心怀不忿。这日，难得休息在家，他窝在沙发上，吊起二郎腿，歪斜着眼，扫了扫搁在茶几上的报纸，又不满地看着正侵占他电脑打游戏的牧少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