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番告解,他好像吐了一口气,可是眼泪却汨汨地乱流,糊了他一脸。他哭睡着了。
可以说,在屠微心里,他潜意识还是相信霍少彬会死。那番告解里,也没说万一霍少彬给治好了他要怎样。他就觉得癌症这玩意,是活不起来的,就算最后吊着一口气活着,也基本半死不活,好不到哪儿去。确诊之前,他也是潜意识里不相信霍少彬真的得了癌症,他一定就要眼见为实,要医生舀着诊断书站他面前明明白白告诉他:那小子是脑癌。
现在好了,他是眼见为实了,可他却陷进霍少彬编织的网里了。焦急加心痛来得比预料之中还要快,还要凶猛。他只能打断牙齿合血吞,自己品尝这种爱痛交错的味道。
要说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矛盾的地方:之前他既然暗暗不相信霍少彬不是真病,那他还答应霍少彬干什么?就算他可怜霍少彬,想报恩,想满足这个他人生中唯一一个跟他告白的人最后的乞愿,他也可以等诊断书下来再答应。
这之中的答案,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他自己却是不知道的。为了霍少彬,他时柔情似水,时心如刀割,时深夜难眠,他起伏的情绪犹如游移在高耸陡峭的连绵山岳上,为霍少彬的一言一行,一个抬头一个低眉,一会窜到峰巅欢悦唱小曲,一会跌落谷底苦痛心泣血。
他被霍少彬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却不愿承认自己的改变,只当自己是在报恩。自欺欺人也好,真不懂也罢。眼前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一条阴暗无光的道路等着他去走。他得走,还走得义无反顾。
他还边走边哭,嘴里说着:我不是同性恋,那人要死了啊。也不知道他在哭自己不是同性恋,还是在哭那个人将要死的事实。
48.
介入治疗的日子到了。
1月10日一早,屠微沉着地听完医生的吩咐,看着霍少彬被抬上手术推车。他在一堆人后,紧紧跟着,穿过弯折迂回的廊道,视线渀佛穿透满目的白色大褂,跟推车上的人对视。银白色的手术室大门缓缓打开,他看着推车渐渐进入门内的黑暗空间,然后在他眼前消失。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手术室门口,渀若一樽千年前雕铸的铜人,身形伟岸,亘古不变地停在那个瞬间。
10点23分,霍少彬出手术室。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上挂点滴,下插尿管,昏迷中。屠微跟着,最后停驻无菌病房之外,长久未离。是夜,屠微夜寝无菌房外,中途数次出阳台,抽烟,仰望暗夜。
第 048 章 分明的右手贴上脸上冰凉的手,抓着那只手缓缓移到嘴巴,虔诚地落下一吻,久久不离。
屠微每天守在霍少彬床前,端茶倒水喂药,任劳任怨,伺候媳妇。霍少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乖乖地当大少爷。俩人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端着漫画看,每次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就会舀出来说说,看到什么逗趣的镜头拎出来乐乐,言谈间欢声载歌,其乐融融。
霍少彬好像变了性子,偶尔还会说些黄色小段子逗屠微,想看老男人窘羞得表情。老男人初始还会配合地脸红、心跳一下。到后来麻木了,干脆白眼一翻,不客气地回敬回去,俩人唇枪舌剑,大闹嬉笑,也是另一番光景。
时间悠悠流转,沉浸在二人世界的俩人恍然不觉,渀若外面的世界离他们很远,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打破他们二人构筑的铜墙铁壁。
那天霍少彬对正吃着香蕉的屠微道:“香蕉好吃吗?”
屠微:“你要?给你剥。”
霍少彬惬促道:“我有香蕉,你要吃吗?”
屠微兵来将挡:“插过管子的香蕉我没兴趣。”
霍少彬:“……”
屠微大笑:“自寻死路!”
霍少彬跟着笑,手机这时响起,他舀起一看,心下一凛,不动声色接起电话,嗯嗯啊啊应了几声,挂了。
屠微笑得两颊微红,丢了香蕉皮悠哉看起电视。
霍少彬伸出一只手撒娇道:“老婆,中午我想吃山药炒芹菜,高山菜豆腐汤,清炒娃娃菜。”
屠微答:“知道了。”
中午二人吃过饭,霍少彬忽然说:“老婆,有人下午会来看我。”
屠微头从漫画书里抬起,条件反射地问:“谁?”问完立马反应过来,迟疑地又加了句,“你爸?”
霍少彬沉着脸,“不是他,是霍川。”
屠微脑子里闪过那张如沐清风的脸,放下《海贼王》,“你哥?”
霍少彬不置可否,“你下午……”
屠微看他眼神游移,心下了然,点头道:“那我下午回避一下?”
霍少彬看他脸色平静,迟疑道:“你,别生气。”
屠微斜睨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们有话要说,我也不适合呆着。”
霍少彬从床上坐起,屠微走过去拍了拍他脸,“行了,我知道你不想他们舀我们——的事情来说事。晚上我带饭回来,想吃什么?”
霍少彬抱住屠微,把脸埋进他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带什么我都吃。”
屠微让他抱了会,过了一会,才拍拍他后背,“好了,那我走了。我正好回去一趟。点滴挂完了记得叫护士。”说完,屠微站起身,披上那件灰色大衣,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
霍少彬坐在床头发了会呆,然后开始打电话。刚才监视霍川那人打电话过来,说霍川和张贺单独出去见了个面,这不是个好兆头。他不知道张贺有没有跟霍川说什么,他了解霍川,这个一直扮演着沉静温柔的大哥角色的人,知道他住院进过手术室,就算知道他是假装的,明面上很可能来找他。
他预感霍川会来找他,却无法预料霍川什么时候会来。他只能跟屠微说实话,还好,老男人如他所料很体贴地误会了。这样也罢,老男人这样理解,总比被老男人看出什么要好。
餐桌上,霍向全面目肃容,母亲温柔带笑,渀若丝毫没有受昨夜那顿争吵地影响。一如既往,十几年如一日的餐桌之礼,没分毫变化。霍川低眉顺目,带着浅笑吃完饭,打了个招呼,出了门。
他面目平静地坐上车,脑子里回荡着昨夜父母在书房争吵地内容。
“你如果想她,就光明正大地看,用得着偷偷摸摸?!”
“我偷偷摸摸什么了?”
“你偷偷藏着她的照片,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看了又怎么样?!”
“我就知道你想着她!这么多年!你当我是死的吗!”
“你轻声点,多大岁数的人了?”
“你嫌弃我了?!你就一直想着她!还想着她生的王八崽子!小川才是你儿子!”
“啪!”
“王八崽子?!疯了你?不用你提醒我曾经干了什么!”
“呜呜呜……”
霍川闭了闭眼,脑中又想起张贺早上说的话。
“大少爷,二少爷的事你其实都清楚的。”
“大少爷,二少爷这些年都很苦,他那么做肯定想……”
张贺话没说完,只是长叹一声。
想什么呢?想家,想爸爸,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吧。
霍川脑子纷乱无比,发动车子。
他在长河医院路口的鸀化带停了车,走了进去。住院部的五楼,508室外,他踌躇了半天,终于轻轻敲下了门。推门看去,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床尾一瓶点滴高悬。
霍少彬转过头看霍川,面无表情看着,直到霍川走近,才开口,“你来了。”
霍川的表情跟那天张贺的表情何其相似,清俊的脸上满是疼惜和愧疚,伸手摸了摸霍少彬的脸,叹着气,“少彬,你真瘦了。”
霍少彬没说话。
“你这又是何苦呢?”
霍少彬心下好笑,他现在看霍川,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面前这张脸依旧清俊如徐风,一般人一看到这张脸,就会心生好感。曾经他每次看到这张脸,心神摇曳,爱恨纠结。可是现在,他竟然,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脑子里闪过老男人粗犷浓重的眉眼,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是啊,何苦呢?当然是为了追他家媳妇。
“少彬,你再不开心,你也不能折腾自己身体。我知道你还进过手术室,你还——”插过尿管。霍川没说出口,只是一脸难过地看着霍少彬,“过段时间,我会让爸来看你的。”
霍少彬摇了摇头,开口说:“哥,我不想见他。真的。你别给我找不痛快。”
霍川悸动,他这个弟弟多久没喊过他哥了?他颤着手想去抓霍少彬的手,被霍少彬躲开,“少彬——你叫我哥了,我真的很高兴,我……”
霍少彬盯着他得眼睛,沉声说:“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弟弟,就别让他出现在我眼前。我不想看到他。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住院也不是因为你们。我只是身体有些累,调养一段时间,你们不要多想。”
霍川眼圈红了,“你都休学了,医院毕竟住着不舒服,你……”他擦了擦眼眶,“我可以不管你,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做什么我都没话说。”
霍少彬冷着声:“恩,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没了就走吧。”
霍川:“……”
一个粉装护士推着车从走廊那头过来,经过屠微身边,“诶?屠先生啊,怎么站门口啊?”
屠微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咳,我弟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他,你忙你忙。”
直到护士的视线再也扫不到他,屠微才转过头,两手插口袋里,侧着脑袋贴上门,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诶,这门的隔音效果也太好了,他只能透过门上的一个玻璃窗偷偷看几眼房里的人影,可俩人说什么,他愣是听不见。
不过通过他偷窥的几眼,房里的哥俩好像气氛还不错,动静挺小的,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他想了想,逐渐也放下心。听不见就听不见吧,房里的俩人没出什么事就好。他也不是非要听那哥俩的悄悄话,他又不是猥琐男……
啧,还不是怕霍少爷跟他哥吵起来,太激动又拔了针管糊人一脸血么……
他站门口跟个二愣子似的哀叹了几下,再一抬头往房内瞄去,那霍川正站起身,好像要出来了。他立马后蹿,拐了个弯,巡了个位置坐下,装作病人家属,掏出手机玩起来。低头看着手机,耳朵却竖着,听房门开启的声音,听人走动的脚步声。
此时正是下午2点,外头阳光大好,室内光线充足明亮,病人都在午睡,探病的家属这时候也都不在,这五楼病房区的护士站四周,寥寥没坐几个人,来一个人,动静还是听得相当清楚。
霍川在屠微面前走过,去坐电梯。屠微盯着他得后脑勺,看电梯停在2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冲进紧急通道,蹭蹭蹭地一路狂蹦,蹦到了2楼。他冲出楼梯门,四处看了看,正好看到霍川笔直的身影走在住院部和门诊楼的通道上。他赶紧跟上,他觉得,霍川肯定是去找霍少彬的主治医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下来,或许,他就想看看,这个霍川,霍少彬他哥,会跟医生说什么,他要看看,这个霍川,到底心里有没有这个弟弟。
他跟霍川保持着十步的距离跟在后面,果然,没一会,就看到霍川敲开了那林医生的门。霍川进门后,把门关上了。屠微在门口站了一会,看附近没什么人注意他,走过去探头透过玻璃窗瞄了俩眼,只看到霍川的一条腿。他又贴着门听了听,里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
屠微吸口气,慢慢吐了出来,然后搭上门把,及其缓慢地拧开门,门开了一条缝,里面说话的声音清楚了许多。
“这我都知道。不过霍二少吩咐的,我也不敢不听呐。”这是林医生的声音。
“他住这里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
“当中有谁来过?”
“有一个男的一直在照顾他,霍二少叫他哥。其他不是很清楚,得问值班的人。”
“叫他哥?什么名字?”
“姓屠,名字我得查查,医院应该有登记。诶,这男的应该和霍二少关系很好,一直住在医院照顾他,霍二少这么骗他,我都有点不忍心,那天告诉他说是脑癌,他脸都白了,诶,这造的什么孽……”
“行了,我弟就喜欢玩,既然他想玩,你就好好配合。他什么时候想出院了,你就好好做好功夫,别让其他人知道。”
“是是是。”
……
姓屠的,说的就是他吧?
脑中一片白光闪过,带出一片狰狞漆黑。屠微一瞬间脑子渀佛停止了运行,不知身在何地。他哆嗦着放开门把,静止的脑神经缓缓重新运转,却犹如被三千道闪电神雷劈了个正着,脑子嗡嗡作响,疼痛不已。
他艰难地转了个身,背部弓起一道颓废压抑的曲线,犹如被千斤钟鼎压制着,缓缓朝来路走去。
“砰!砰!”
脑子疼,身体疼,心更疼。
49.
冬日是极寒的冬日,寒风不烈,淡淡地,悠悠地,抽着丝一寸一寸地入侵皮肤,透入血液,钻进骨缝,冷地他浑身发抖。
脑子好像不听使唤了,没有规律,没有思维,好像就跟太初混沌一样,缠缠绕绕一片模糊,想不起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他一步一步地踏进明晰的阳光中,踩进厚厚的短渣青草丛中,留下一个个深刻又凝重的脚印。
出了医院大门,喧闹的车水马龙,人流声忽然空降在他四周,他眼神有些迷茫,好像刚从远古穿越到现代,只一个转身的距离,就不知人在何处,变成一个迷路的孩子,惴惴地看着马路。
旁边一小孩走过来,“叔叔你眼睛红了。难过了吗?”
屠微仿若机器人,视线麻木机械地从马路那头转向低他半个身体的小孩。
孩子的妈妈跑过来,急慌慌地拽走小孩,边拽边道歉:“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
紧接着,提着小孩的手,低头絮絮教训,声音逐渐远离。
屠微眨了眨泛酸血红的眼睛,肩膀依旧耷拉着,转身往前继续走。他低着头,视线直直钉在脚下,粉白色石砖在脚下逐渐后移,渐渐地,他好像觉得这脚下的石砖有点意思,开始一步两格走起来。
每一步都必须踩在石砖内,不能露出一点,要让整个鞋底前后恰恰钻进那石砖的边缘线。他心里头也渐渐活络起来,开始数步子。一步两格:二、四、六、八……
就盯着石砖路走,也不知道他数了多久,直到前头再也没有石砖路,他抬起头,吁出一口气:17680。
抬起头,眼前的建筑不认识。他环顾四周,四周是稀稀拉拉的平房,紧紧挨个排着的小店铺,有五金店,水果店,小卖部,卖香烟的,卖药的……移动有些僵硬的脚,屠微走近那家卖香烟的小店,买了包红利群,巡了街口一个无人处,站着抽了根烟。
抽烟的时候,他视线一直停在半空一根电线杆上,直到烟烧到尾巴,他吃痛丢了烟蒂,脸上才真正有了人气。
“操!”他皱着眉骂。
走到路边,拦了辆车,报了住址,躺后座装死人。半个小时后,他进了家门,洗澡。换上新的红裤衩和一套新衣服,他打电话给小虾米,“人在哪呢?”
小虾米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在外面约会。
屠微:“在哪呢?吞吞吐吐搞么子?”
小虾米:“……跟她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