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格拉妄想症候群 下——钟晓生

作者:钟晓生  录入:08-19

杨少君进屋以后还没有开过口,闻言一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苏黔极慢地抬起另一只手,将自己的眼罩往上扯。他刚刚被打了镇定剂,现在全身无力,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很费劲地才完成。杨少君犹豫了一下,没有制止他。

适应了长久的黑暗,日光灯的刺激使他用力地眯着眼睛,于是杨少君起身把灯关了,又把窗帘拉上。走回床边,苏黔已经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看着杨少君。他的瞳孔颤抖着,看上去很害怕,但却勉强镇定着让自己盯着杨少君看。

他极缓地一字一顿往外挤着话:“我求你,帮帮,我。”

杨少君明显地一愣:“什么?你哪里不舒服吗?”

苏黔慢吞吞地摇头:“我,知道,自己,不好了。我,不想,这么活着。求你……”

像是有一把利刃插进杨少君的心窝里,疼得他微微弯下腰,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不是的,苏黔,你会好起来的,医生正在治疗你。”

苏黔又摇了摇头,慢慢做了几个深呼吸,眼睛里的潮水越积越多:“我,撑不住了。我自己知道……”

杨少君还想说什么,苏黔却抬起手,示意他听自己说下去。

“我不是,想死。他们怕我死,我知道,但是不行,我不能活的,这样。求你,帮我。”一颗眼泪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渗进枕巾里消失不见了。

他说的句不成句,杨少君却听明白了,苏黔大概是知道了如果要治疗就要给大脑开刀的事情,也知道由于危险系数太高,他的家人们不敢送他去开那一刀。

杨少君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疼的感觉可以超过被人捅一刀或者挨一枪的滋味,疼得他无法呼吸,手脚冰凉。

是啊!他是苏黔啊!他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即便是死了,他也有他的骄傲,这样屈辱的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对他而言却是生不如死的啊!!

他紧紧抓着苏黔的手,郑重地承诺:“好,我帮你。”

第四十八章

杨少君归根结底来说只是个外人,他仅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为苏黔做什么。他早就为苏黔现在的情况感到痛心了,可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他之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看着苏黔痛苦,可是当苏黔恳求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同样到达了极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第一个找的人是苏维。

他开门见山地问他:“能不能治治他?”

苏维愣了一下,反问他:“你知道风险有多大吗?”

杨少君苦笑:“我知道。我不算他的什么人,我原本也没有权利说话,可是他求过我……阿维,你比我更了解他,他是你哥哥,你知道他的脾气,让他这么活着,真是太残忍。”

苏维大惊:“他求你?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在他偶尔清醒的时候。”

苏维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我不知道,我也想过……不管怎么样,决定权在于我父亲。”

杨少君说:“我知道你做不了决定,我只是想一个一个说服你们家人同意。如果你同意的话,可以帮我一起。”

苏维又沉默了。

杨少君说:“我不强求你,但我希望你不会反对,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意志。”

苏维问他:“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你是宁愿留着他的命,还是一定要神智清楚的他,即使有很大的几率他可能根本活不下来?”

杨少君想了很久,低落地说:“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有资格说,但我确实和你一样纠结和难过,我知道你们的难,这是一件两难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选择尊重苏黔自己的意思。我答应他一定帮他,他想治,我就要想办法让他治,所以我必须要来说服你们。”

在说服的过程中,杨少君觉得很难堪,他不停地重复“也许我没有资格”“我知道我没有权利”之类的话,他把自己的位置和能力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像一只蝼蚁要去参加大象们的聚会,可是无论他有多少的诚心,他却就连最基本的资格都没有。他想,如果是苏维或者苏颐出了事,大黄和李夭夭一定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他们做决定,苏家人也会承认他们的话语权。可是自己呢?天知道这时候他有多痛恨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他不早一点要求苏黔向家里出柜?为什么他不早一点坚定自己的立场?为什么他跟苏黔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他们明明已经认识了十几年!没错,是他自己醒悟的太晚,甚至直到几天以前他才发现苏黔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重,明明有家人的心情,却不能够站在家人的位置上。他在苏家的话语权甚至连苏黔的前妻都不如,这又该怪谁呢?怪他自己,也怪天意弄人罢了。

最后,苏维笑着摇起了头:“他自己的意志……以前我们兄弟姐妹遇到什么大事从来都是由他来决断,现在他病成了这样,还是要他自己来决定……”

“你同意了吗?”杨少君局促地问他。

“你都说了是他自己的意志……我又怎么可能反对?从小到大都是他帮我,这一次我也会帮他,我会帮他说服我的父母的。”苏维如是说。

接下来苏维和杨少君一起去找了苏颐、苏谢元、苏谢惜沟通,杨少君向他们叙述苏黔当时的话,苏维帮着一起游说,姐弟几个原本也是在迷茫的泥潭中挣扎着,如今苏维和杨少君这样说,他们仿佛得到了力量,没费什么大功夫也就动摇了。但是苏谢惜在表态之前表示要再去看一看苏黔,试着和他谈谈话。

当着四个兄弟姐妹的面,苏谢元问杨少君:“杨警官,请你跟我说实话,你和小黔究竟是什么关系?”

杨少君愣了一下。

是什么关系呢?朋友?情侣?然而最关键的是,他一直都不知道苏黔究竟是怎么想的。苏黔诚然是和他在一起了,他们有三个月的时间睡在一张床上,做着只有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亲密的事情。然而那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他没有对苏黔说过喜欢,苏黔也没有对他说过喜欢,他还记得当初他问苏黔的那句话是——“喂,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并且在一起之后,苏黔拒绝向任何人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任何一方亲口提出过“情侣”这个概念。

他倒是很想理直气壮地说——“老子是苏黔的男人!”但是最后却只能付之一哂,耸肩道:“我和他的关系,我说了不算。”

苏维是早就知道他和大哥之间的事,苏颐则听苏维说过一二,苏谢元自己也有所察觉,最最吃惊的却是苏谢惜。她听到杨少君的回答,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难道小黔他也……!”

苏谢元也只能苦笑:“我三个弟弟,三个弟弟啊,居然都走了这条不归路……”

苏谢惜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认知,立刻对杨少君产生了排斥感。之前她还因为杨少君的作为非常感动,打算写一封感谢信送去警局,现在在回想起来,却是说不出的难受,杨少君的一切所作所为在她眼里都染上了功利性。再往深处想,苏黔的精神会出现问题,是不是又和这个男人有关呢?

最后杨少君是狼狈地被人用谢客令赶走的。

苏家几姐弟一直轮流守着苏黔,可惜苏黔没有再清醒过,甚至根本都不认人,摘了他的眼罩,他看谁都是一副警惕惶恐的样子;戴上眼罩,在他耳边说话,他听了亲人的声音,也并没有什么感触。他们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不好了,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已经到达了极限,他不能再靠自己支持下去了。如果说之前他还在深渊中苦苦挣扎着,就快要脱离苦海,那么那些绑匪用无知的残忍扒开了他抓着岩壁的手,把他推下了无尽的深渊。现实世界并不是童话,王子的一个吻救不醒公主,只靠着自己手里的剑连恶龙都打不过;没做过什么错事的人却不一定有福,也许活的多灾多难,也许求一生而不得。

这一天兄弟姐妹几个一起去了医院,守着苏黔说了一下午的话,出来以后苏维问苏谢惜:“二姐,你决定没有?如果你同意了,我们就一起去说服爸妈。”

苏谢惜摇头:“一想到小黔有可能会死……我怎么也下不去这个决心。”

姐弟几人皆是面色凝重。

苏家儿女虽多,成年后却是劳燕分飞,不说不在一个城市里,甚至都不在同一个洲,有时一年中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团聚一回,过了热闹的新年,又要回去各过各的生活,即使血脉相亲,生活却毫无交集。苏黔这一次出事,把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统统聚到了一块,他们这段日子相处的时间胜得上过去几年的累加,并且心都被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是真正体现了骨肉亲情。若是此刻苏黔清醒着,知道他们为如此奔波辛劳心力憔悴,定然是欣慰的,却也一定会心疼和不忍——他是一贯把自己当成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大树,又几时容许自己无能地缩在他人身后乞求垂怜照顾?

苏谢元突然说:“我想通了,我们一起去劝爸妈吧,把哥哥送去治疗,不管什么结果,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走的路上,苏颐问她为什么突然想通,她说:“我也不忍心让小黔这么活着……不要再问我了,我怕我会后悔。”

第四十九章

先说通了四个儿女,由儿女们去说服老人,果然容易的多。苏家二老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而国外的医院和医生是早就开始联系了的,一旦决定之后很快之后就把苏黔送出去了。最好的医院,最优秀的医生,最先进的治疗技术,最谨慎的治疗方案……苏黔俨然已成了这个家庭真正的核心,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没有了他,苏家的世界都无法正常运转。所谓患难见真情,如果不是这一场大病,应当不会有那么多人发现苏黔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苏维和苏颐从来不插手苏家的生意,学的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业,在经济上他们向来不争,但凭苏黔安排。苏谢元在夫家帮生意,偶尔也会帮苏黔稍加打点,而苏谢惜早早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如今苏黔病了,苏家偌大的生意总要有人管,苏家父母只好再度出山,几个儿女帮着打点。约莫是休息了太久,又约莫是苏黔将生意拓展的太好,苏博华也是手生了,四五个人一起做苏黔从前一个人做的事就忙得焦头烂额一团糟,简直不知道从前这许多年苏黔究竟是怎么做下来的。

当他在那里的时候,他为人们撑起一片天,那仿佛并不是他的功劳与苦劳,而是他该做的,甚至还有人嫌他站的太高挡住了视线。当他倒下了,人们不得不自己去将天撑起来的时候,才会明白他的不易。

三个星期后,苏黔被推入了手术室。

通过手术要修复或是去除他被毒品或外力损伤的脑神经,理论上对他的记忆力思考能力等都会有影响,但如果手术顺利,是不会影响他正常生活的能力的。况且无论怎样都会比他之前彻底失去理智不认人的情况要好。

手术做的是相对顺利的,然而术后他却意外地昏迷不醒了整整十天,医生几乎都要下诊断书判定他成为植物人。和那时候杨少君的情况很像,只看他的求生意志强不强烈。他的亲人们每天轮流在他床边跟他讲话、鼓励他,十天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万幸的,没有失忆,没有发疯,会认人,只是在重新开口说话、下床走路等历程中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疗养才彻底恢复。

苏黔再次回到上海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那一天苏谢元赶回欧洲,苏颐临时有事,苏父去给公司的事情善后,只有苏维、苏谢惜陪着苏黔回了老别墅。

苏黔刚一进门,老孟热泪盈眶地迎上来,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先生,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啊!”

苏黔平静地拥抱他:“我回来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老孟是真的老泪纵横了:“我每天就守在这房子里,等着先生回来啊,我这大半年的,什么也没干,不干活,可我是真的辛苦啊,我心里苦啊!”

苏谢惜笑着捶了他一拳:“行了,孟叔,小黔刚回来你就急着跟他诉苦,不赶紧地帮着收拾收拾,让他回家来好好休息。”

苏维微笑着走上去帮他擦掉了眼泪。

老孟是看着苏家这些孩子长大的,就像他们的亲叔叔一样,向来是亲密的。他年轻的时候是保镖,沉默寡言,可年纪大了,话却多了,性格也开放了,现在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了,毫不避嫌地搂着三个年轻人放声干嚎。三姐弟被他嚎的心酸,可看着他这幅样子,又觉得好笑,最后都抹着眼睛笑了起来,苏谢惜嗔道:“孟叔,你是年纪越大越活回去了啊!”老孟总算也跟着抹干眼泪笑了,笑完之后,浑身像是充满了活力,东奔西跑的忙碌起来,吩咐佣工打扫收拾,自己也帮着收整苏黔的行李,恨不得忙的飞起来。

苏黔慢吞吞地走到餐厅去倒水,苏维和苏谢惜站在客厅里说话,苏谢惜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楼上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的背影往一个房间走去。她骤然吃了一惊,指着楼上问苏黔:“那人是,是那个姓杨的警察?”

苏维抬头看了一眼,只瞟到一眼,那个人已经进屋了。他微微皱了下眉:“嗯,是他。”

苏谢惜不满起来:“他怎么在这里?他知道小黔今天回来?”关于杨少君的事,连苏父苏母也都听说了,他们心里其实还是不太喜欢杨少君的,毕竟苏黔和苏维苏颐不同,苏维苏颐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性向,并且是一条路上走到黑。而苏黔曾娶妻生子,再过段时间苏小囝就要接回来和苏黔一起过来,杨少君算什么呢?他又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苏黔也选择这条路?再者杨少君当年和苏维的事也是人尽皆知的,又有苏黔的这个病在,至少杨少君和苏黔之间的相处是并不融洽的。种种看来,他们其实都不支持苏黔和杨少君在一起。但苏家一向民主,他们只是旁敲侧击地劝说了苏黔,而苏黔这几个月来一直对杨少君绝口不提的,他们也就几乎要将这个人暂时忘却了。

苏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胡搅蛮缠的厉害,是我告诉他大哥今天回来的事的。”想当年杨少君追求苏维的时候,也是脸皮奇厚,但却从来没有胡搅蛮缠这一说。苏黔被转去美国治疗之后,他们不肯告诉杨少君苏黔具体在哪里治疗疗养,杨少君也从没出过国,于是为了套点苏黔的消息,认识这么多年来苏维才真正见识到这家伙的脸皮究竟是有多厚,而以前所见识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苏谢惜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出言指责。过了一会儿,她有点不解地问道:“他刚才为什么不下来迎接呢?”

苏黔处理完外边的事情后就回卧房整理修整去了。他一推开门,只见床边背对着他坐着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他骤然吃了一惊,站在门口不再往里走。

杨少君很紧张。他事前设想了许多种场景自己应该怎么迎接苏黔的归来,但临了,在窗口看见一行人从外面走进来,他一个面对手持枪械的杀人犯都不退缩的警察却遁了,躲在房里没出去。等苏黔进了屋,老孟和他们几个抱成了一团,他觉得自己好像插也插不进去,又灰溜溜地回屋了,却鬼使神差走进了苏黔的屋。

“咳。”杨少君清清嗓子,搓搓手,侧过身,酝酿着要怎么开口:“……”

苏黔一脸警惕防备的姿态:“你是谁?”

“……!!!”杨少君瞬间石化了。一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他觉得自己碎成了很多片,随风飞走了。

推书 20234-06-28 :祸害横行(出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