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余生——酥蓝

作者:酥蓝  录入:08-18

男人的语气平板克制,没有任何起伏,但云川却听得心潮起伏,沉浸在思绪之中,许久之后,才听完颜均问他:

“你的歌唱得不错。”

云川没有回答,因为想到哥哥,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兵荒马乱,想到国仇家恨,一时不想提这些事情,可那男人却像有读心术一般,一语道出了他心中所想:“你想念你的家,想念江南,是不是?”

云川一愣,点点头,眼中满是愁绪,完颜均只淡然道:“离家久了,自会思念起家乡种种。你不必感到奇怪,我只是一个人待得久了,想将这些话找另一个人说说,只是他不愿听我说,其实我多想让他知道,我家乡的落日有多美,无边的草原有多广袤,还有我母亲教我唱的歌,我记得是这样唱的……”

那天夜里,云川是听着那个男人的歌声入睡的,他的声音沉郁浑厚,好比悲怆的马头琴,旋律空灵飘渺,就像是草原上吹来的苍凉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

“鸿雁飞,向北望,那里有我的家乡

秋风吹,天苍茫,草原上牛羊成行

鸿雁飞,向何往,马头琴拉起忧伤

叶儿凋,秋草黄,江水尽头可有我的家乡?”

……

自此后,云川被安置在完颜均的军帐里,总算不用再受白眼欺凌,那个男人似乎很忙,经常几天几夜不见他的人影,偶尔回帐中也很少和他说话,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完颜均就再也没有主动和他交谈过,通常都是两人各管各,如此相安无事了一阵子。直到不知过了几日,有天夜里云川已经睡下,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吵闹,火光闪耀,有个声音在帐外焦急地大喊着:

“云川!”

云川心跳几乎停滞,披衣跑出帐外,远远就看到张狂单枪匹马闯进塞外人的营地,此时正被塞外军队重重包围着,完颜均正站在不远处,火把映出的光幽幽暗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士兵们忙着捉拿张狂,没有人在意他这个衣着单薄的中原人挤进人群之中,艰难地挤出重围,对着那情势危急的人喊了一声:

“张大哥!”

张狂蓦然回首,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狂喜来形容:“云川!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云川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喜多些,还是忧多些,正当他想要抓住张狂伸过来的手,却在此时看到完颜均身后的一个副官在暗处拉弓准备放冷箭,而箭头所对的位置,正是分身不暇的张狂!云川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飞扑过去,一把推开混战中的张狂,身上立时多了好几处刀剑伤,同时,箭气破空,利箭正中心口,云川身体缓缓地倒下。

“云川……云川……”

抱住云川软倒的身子,张狂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意识都消失了,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所有思维,只有嘴里在不停地呢喃着云川的名字。

“让他们走。”

完颜均的声音在黑夜里有着沉冷的力度。

“可是将军,那个中原人私闯军营,理应……”

副官话还没说话,脸上立时挨了完颜均火辣辣的一巴掌,完颜均的眼里带血,语气阴森森地可怖:“我说,让他们走。”

手下的士兵不敢违抗,停下了攻击,不情不愿地让出一条道来,完颜均亲眼目送张狂抱起云川上了马,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32章

“得得得……”

“得得得……”

黑夜里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彰显了张狂此刻紧张的情绪,他感到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冷,生机随着鲜血急速流失着,被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扼住了心脏,张狂收紧臂膀,将云川搂得更紧一些,同时俯在他的耳边不停地说着:

“云川,坚持住,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再坚持一下!……”

马匹颠簸造成伤口撕裂似地的痛楚,云川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艰难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抚上身后的人的脸庞,声音微弱,仿佛摇曳在风中的熹微烛火:

“张大哥……能再见你一面……云川……无憾了……”

脸颊一凉,那只带着温热血迹的手掌已经垂了下去,张狂心头一震,胸膛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他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只知道抱紧云川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脑中只剩下了这两个烙在心上的字。

当天夜里,守城的将士看到张狂怀里抱着一个人,骑着一匹骏马飞快地往城里冲,众将士急忙上前阻拦,可那马就像是失了掌控似地发疯地发足横冲直撞,无所凭依,后来还是寻来套马索几个大汉合力将才受了惊的马强制拉住,马背上两人一同摔落在地,张狂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人,任凭自己摔得遍体鳞伤,也不忘对着上前来查看情况的士兵们大吼:

“快去请郎中!快!!!”

他整个人披头散发,浑身鲜血,看上去好比发狂的厉鬼。

士兵们迅速将情况禀报给了宁玉麟,宁玉麟见他怀里抱着的竟是失踪已久的云川,心口上插着一支箭,面色苍白,奄奄一息,顿时大感意外,命人即刻请来城中最好的郎中,同时也将余生和云舟他们一并请过来。

等到云舟随余生匆匆赶到的时候房内灯火通明,宁玉麟和郎中正为云川处理伤口,余生因为略通医术所以也进屋里帮忙,云舟原想跟他一起进去,但余生怕他受不了那场面,所以劝他在外等候,云舟想了想只得点头同意了。关上房门,云舟刚回过头,赫然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直直地立在房门前,浑身滴血,一动不动,活像一尊扎了根的泥胚塑像,云舟吃了一惊,走近一些才发现就是张狂,只见他两眼冒着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模样失魂落魄地,瞧着又是骇人,又是唏嘘,云舟叹息一声,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向那扇纹丝不动的大门,默默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过不得多久,小墨小砚听闻了消息也连夜赶来,小砚因为担心公子的安危坐在台阶上偷偷抹眼泪,小墨坐在旁边抚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他,四人各怀忧心,站在门外守候了整整一夜,看着门上的砂纸映着的灯火摇摇晃晃,漫长的时间无声地流过。直到第二天清早,每个人的衣衫上凝结了一层露水,那扇紧闭的大门才“吱嘎——”一声打开,首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余生,云舟和小墨小砚一拥而上询问情况,余生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随后出来的宁玉麟一手搭在了肩上。

“进去吧,去看看他……最后一眼。”

这句话是对张狂说的,在门口伫立了一夜的汉子头发凌乱,脸上的血水和露水混合在一起,顺着面颊流淌下来,看上去分外地狼狈,眼里的血丝经过一晚上更是触目惊心,乍一眼望去,好似双目含着血泪。

“公子……呜呜呜呜呜呜……”

听了宁玉麟的话,小砚哭得肝肠寸断,一心朝里头扑,被小墨和宁玉麟拦了下来,云舟心中哀痛,眼泪也是刷地流了下来,刚想进屋看看,却被余生拉住了,一抬头,看见余生对自己眨了一下左眼,眼里有狡黠之色,云舟一愣,再去看时就了无踪迹了,但心底到底存了一丝明了之意,帮着劝住情绪激动的小砚,同时也对张狂说:

“张兄弟,进去看一眼吧,这一定也是云川希望的。”

或许是云川这两个熟悉的字敲动了张狂凝滞住的神经,这个高壮的汉子茫然地迈动脚步,跨入门槛,身后的门被云舟他们关上了,留给他俩一个安静的空间。

隔离了门外所有的哭闹与喧嚣,小小斗室静谧地连呼吸都成了多余的,燃烧了一夜的烛火已然熄灭,留下一地残烬,脚步像是踩踏在棉花上,越是朝内,光亮就越是稀疏,屋内的光线灰蒙蒙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浅浅的灰色一笔一笔,在张狂那混沌的意识中勾勒出清晰的影像来——

他心爱的人就在墙角那张大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闭着眼睛,枕边散落着未来得及清理的斑驳血迹,脸颊在鲜血的映衬下更显得苍白如雪,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平时一样地安静。

“扑通……”

僵硬的膝关节再也不受意识的支配,重重地磕到了坚硬的地面上,张狂用嘶哑的声音唤了一声:“云川……”,屋里静悄悄地,床上的人依然沉睡。张狂再也克制不住,膝行到床头,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人的脸颊,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手的动作在空中戛然而止,久久,颓唐地落在了床铺上,随之一起滚落的,还有一个七尺男儿的热泪,一滴一滴,像是要把床单都烫出一个洞来。

“我是世界上最笨的笨蛋,是不是?……”

张狂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在丽娘死去之时就已经流尽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心脏像是被人活活挖去了,痛彻心扉,流泪满面。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这人一身的臭毛病,谁跟着我都没有好下场,我已经害死了一个丽娘,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只恨上天为何不长眼,要报应就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何连你也要受我的牵连……云川,我不配当你的张大哥,我只是一个空有蛮力的虚伪懦夫……你是那样地善良、美好,我不忍心你被我这懦夫耽误,我原以为放你远走对你来说会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我早知道我的懦弱会铸成今天的大错,我早该在丽娘死的那一天就杀了我自己给她赔命!

我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将你留下,为什么没有勇气对你说出你想听的话……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过来其实我爱的人是你。云川,我爱你,你听到了吗?……呵呵……我真傻,我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也听不到了,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再也得不到你的原谅了……”

张狂坐在云川的床前,边哭边说,边笑边哭,为了不愿让心爱的人看到他的泪水,他用力咬住拳头,将头颅埋在被褥里,宽厚的肩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无限悔恨。直到发顶上一暖,被人用缓慢而轻柔的动作一下下地抚摸着,张狂惊异地抬起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满含笑意的眸子,顿时,整个人傻在了那里。

“没关系,挨上一箭换你开窍,不亏……”

云川的脸上有虚弱的疲惫,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地几近透明,但是他的笑容里满满地都是柔情,让人移不开眼去。

“云……云……川……你……你……”

张狂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打结了,只知道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眼前这人的脸上,眨一下眼睛都舍不得。直到那人熟悉的声音,还有他手心里熟悉的温度,这才再次唤回了他的意识:

“张大哥,我爱你。”

怔怔看向轻吐出爱语的云川,张狂心头狂喜,憨憨地傻笑着,忽然一把捞起床上的人,动作迅速,但又十分小心,怕碰痛了他的伤口,抱着怀里的人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然后紧紧地将失而复得的宝贝按在自己的胸口,两人的心跳有力地跳动着,像是并在了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怦怦作响。

“云川……我……我……我好高兴!”

粗莽的汉子笨拙地表达着,云川听得噗嗤一笑,但随即脸颊酡红,垂下长长的眼睫,飞快地在张狂胡子拉喳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声音细如蚊蚋:“张大哥,你把刚才那话再与我说一遍,让我也跟着高兴高兴吧。”

被柔软的唇摩擦过的皮肤腾地一下通红,所幸皮糙肉厚,不怎么瞧得见,张狂踟蹰着,他本就是个粗汉,说不来这些卿卿我我的情话,方才也是误以为云川已死才真情流露说了出来,如今要他当着云川的面说,着实有些为难,回应着云川期盼的眼神,张狂深吸一口气,艰难,但也很郑重地说:

“云川,我爱你。”

感动的泪水簌簌往下流,这可把张狂吓坏了,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云川,赶紧将人放回床上,手忙脚乱地又是检查这边,又是检查那边,满脸着急,不停地问:“小川,怎么了?哪里疼?”

被他过分担心的模样逗笑了,但云川的泪水却流得更汹涌,他将头伏在张狂宽阔的胸膛上,笑着说:“不是疼,是高兴,张大哥,我也好高兴,和你一样。”

张狂回报住云川,两人在这小小的屋子里紧紧相拥着,恨不得融进对方的骨血之中,今生今日都再不分离……

此时此刻,外头的院子里,余生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对宁玉麟说:“榜眼,我说你这次会不会耍那呆子耍地狠了点?你看他刚刚那表情,说是要去殉情都有人信。”

宁玉麟露出了招牌的狐狸笑容:“此言差矣,这牡丹亭里不还有一出么,月落重生灯再红,咱们这一出啊就叫丽娘还魂。那莽夫就是吃软不吃硬,就得给他下记猛药,逼他把自己的心意想清楚,这呆子方能开窍。”

云舟听罢也符合道:“我倒是觉得宁大哥这法子不错,若是这次不给张兄弟一点儿刺激,云川指不定还会更伤心,为了他俩好,这也是必经的一步。”

余生作出意外的眼神,看看云舟,又看看宁玉麟,然后捶了他一拳,玩笑道:“行啊,好你个榜眼,连小书呆都被你收买去了,看来以后得多提防提防你,省得你也给我下这阴损的招,被你给框了。”

云舟脸皮薄,当下就红了脸,嗔怒道:“什么收买呀,你这张嘴里说不出好话来……”,余生也不嫌旁边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小书呆,云舟脸涨得更红了,无奈被这奸商箍紧了,挣脱了几下都不见成效。

一边宁玉麟看着这俩打情骂俏,不免牙酸,又是抬头看天,又是低头叹气,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也:“我看改天也给你俩也刺激刺激,没准儿比现在更如胶似漆,这叫什么鸳鸯交颈,百年好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余生抱紧小书呆,踢了他一脚,笑骂道:“滚!”

此后几日,张狂专心伺候受伤的云川,那叫一个尽心尽力,无微不至。换药、换纱布、生火熬药、擦身体,连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都不从不假手于人,把云川当成宝贝似地呵护着,含嘴里怕化了,捧手心里怕摔了,就连有时郎中为云川掀开衣服检查一下伤口他都会在旁边紧张个半天。连余生都取笑说这莽夫俨然化身成了一只巨型犬,每天围绕在云川床头亲亲热热,一旦有人靠近云川三尺范围他就立马竖起耳朵尾巴,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敏感目标”的一举一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咬一口……

后来云川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伤口愈合地很快,渐渐地已经可以下地行走,直把张狂笑成了一朵花,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在这段日子里我方军队也是捷报频传,先是驻守在雁翎关的蔡将军歼灭了塞外的一支后备军,塞外军队断了后路,这下可谓是孤立无援,十二月十一日,双方正面交锋,塞外那方完全没料到会那么快交战,从花天酒地之中匆匆跑出来应战,而中原军队日日操练,强将精兵,把塞外军队打得节节败退,塞外人天生体格强悍、骁勇善战,在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情况下愣是拼着一股子蛮劲强撑了下来,但兵力也是一蹶不振,难成气候了。双方都处在粮食短缺的紧要时机,宁玉麟见他们已构不成威胁,也就停止了强攻,关闭城门保存兵力,胜算已是囊中之物,下面只等着援兵到来,打破现下僵持的局面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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