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楼下,仰面望向与父皇同来送行的百官,却没有发现那抹熟悉的清雅,心下不禁微涩。
城门下,我仰头喝干了送功酒,酒碗碎在地上,我纵马而立,脑后束起的黑发散在清晨的烈风中。目
光扫过一排排肃立的军容……心中如开刃的剑,割开了扑面而至的寒意,饮着藏在这队人马身后的血
雨腥风。
我的舅舅吕释之和我的太傅楚王皆是甲胄尽身,提刀立于我的身后。
直到最后,他仍不曾来送我;回想起那双温润的双眸,我心下自嘲一笑。
我对父皇抬了抬缰绳示意,一个转身,马蹄飞扬。
第十六章:背叛
这次出征,朝中大臣多赞我至仁至孝。
仁义的大用,于世人是准绳。于我,则是利刃,终将割开挡在我面前的这片皑皑的雾色。
如今我以仁孝之行,代父出征。
如今我以天下大义,披坚执锐。
燕地处北,千里路苍莽,行军途中一座座山川在视野中先升起,再没落……秋日的烈风骤起,卷起漫
山遍野的旌旗。
耳边马嘶声连绵不绝,视域中苍穹辽阔,天地雄浑……似乎也影响了我的心境。
拉紧辔头,我回首望去,只见他们手中的兵刃身上的铠甲,在秋日的艳阳下闪着粼粼的白光,远远看
去,就如一条浑身披鳞的银龙,蜿蜒于山峦叠嶂间。
在长安时心中郁结的如坠深渊不安感随着进军的路途渐渐减弱,看着身后的兵马将士,胸中也渐渐升
起了豪气。
不禁有放纵了自己的妄想……但愿世事风云里,终有一天,这江山千里的艳阳山色,数万甲兵,只在
我的掌中,熠熠生辉。
前面是探路的前军,中军中将校尽在,保护我的侍卫受恶来统领,也不远不近。
吕释之如楚王一般,一直纵马跟在我的身边,他是母后的二哥,我的舅舅——他与母亲冷肖刚毅并不
相像,却是国字面庞,浓眉怒目。作为最初便跟着父皇打天下的吕氏族人之一,他建有战功,如今已
封建成侯。这些兵士皆是他操练而成,步伐有力,踏着脚下的山川,随着我去向不知生死的远方。
偶尔我问起,吕释之也会为我指点江山,跟我讲路途上的气候天象;我也谦逊地笑着频频点头,暗记
地容地貌。
行路三日间,前面蜿蜒而出一条清澈的溪流,军士们纷纷下马饮水。
我也跨下战马,走到旁边山顶的空旷处暂为歇息,楚王跟在我的身后。我席地而坐,楚王皱眉,却也
撩袍坐在我身旁。他今日身着紫的战袍,纵马奔驰间,于苍翠的群山中更显得英姿挺拔,卓立不群。
远远地看见吕释之提着水袋从山下向我们走来,面上是为臣的恭敬,他行至我的身前,将水袋呈给我
,躬身问我道:“臣让人准备了銮驾,殿下稍作休整,再行启程,旅途劳累,殿下不如坐车?”
我一愣:“吕将军,你看见过坐在车里出征的主帅吗?”
吕释之躬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看着山脚下参差不齐的取水军士,在校尉的指挥下一队一队;来到溪边,收剑弯腕,章法有度。可我
还是不禁犹疑。这和我上一世见到的军队完全不同——他们衣衫并非整齐划一;每人手中军械亦并不
相同;行军步伐矫健,但却各有各的样子;干粮别在腰上,鼓鼓的一块——整体看上去有些凌乱。
这三万军队真能如楚王所说,以少胜多么?
楚王坐在我的身边,目光落于众军,若有所思。阳光洒在他身上,如此近的距离,我甚至可以看到他
微微颤动的睫毛,在完美冷洌的面庞上衬出了俊美,我心下怔了怔,忙转回了头。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忽然开口问我:“太子,军威壮乎?”
看向前方,远处的长云暗于一片山色,我犹疑道:“行军中有人瞻前顾后,东张西望,智而不贤;有
人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忠而固执;有人行步如飞,步伐跳脱,勇而不安;有人垂首看路,神色呆滞
,愚而不知所谓。先生,如此军队,真是精锐么?”
楚王闻言,俊颜上倏地勾勒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在善战者手中,无论什么样的兵马,都能成为奇兵
勇将。”
我怔了怔,笑道:“先生这么说来,这些军士,日后定能都能成为精兵强将,为我的利刃,助我成事
……”是么?
“战场上无论智者、勇者、贪者、愚者,皆可以大用。”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楚王虽然面色仍是冷冽孤傲,但眼中蕴藏的笑意似乎变多了。
行军的途中,他常常会不自觉地向我讲起山川地理,行军布阵,也会指着群山环伺的峭壁和苍翠如幕
布的幽深树林一点一点教我,何处好设伏击,何处善于火攻,何处能结营扎寨……我几乎受宠若惊。
难道,他被迁入京城迁怒于我,当时才对我那般冷落?
却见楚王将水袋拿出,双手明明适才握着缰绳,却仍然精致如白玉,他姿势优雅地抿了一口水,喉结
微动,伸手擦去唇上鲜亮的水渍。
我不禁回想起他这几天骑在马上的风采……陡坡峭壁重山密林间,平原荡野中,任谁看见了他,都会
想到青年将领的壮志豪情。
初时,我亦不禁问自己……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楚王?我没有想到,原来在这弓、马、血与剑的世界
中,在这属于他自己的这片天地里,他竟能如此神采飞扬。
他接着说了下去,声音如我初次见他时那般醇厚好听:“智者自负智慧,可使其争相谋划立功;勇者
自负勇力,可使其冲锋陷阵,不顾生死;贪者爱财,可用财物诱其为你趋驰;愚者不明,可教化使之
勇于为你牺牲。”
说罢他指着站在小溪边的一人道:“太子殿下……你看那人恶口恶舌,行军途中一路不止,为众兵士
所憎……此等人,太子可任命为监军。”
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势移动。
“此人以助人为趣,爱管闲事……此等人,太子可任命为伍长。”
说罢他又指向另一个靠在树下休息的军士:“此人万事皆爱指指划划,此等人,太子可任命为什长”
我随着楚王的目光望去,只见他又指向了一个严肃沉默的老兵:“此人好用刑罚杀戮,不听谏言。适
才孤见他用马鞭鞭笞掉队军士,已将人打死。刑必见血,六亲不认……此等人,太子可以任命为百夫
长。”
我点了点头,心下诧异,不想行军三日他竟已将众军观察得如此细微,面上仍是谦逊问道:“那万人
之将呢?”
“万人之将不苟言笑,知人饥饱,建成侯吕释之便是这样的人。”
楚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续道:“太子如今出兵,天时地利人和,已有不败之象。若是太子想要战
胜,用他们足够;但若太子想威名远扬,便尚需百万人之将”
我怔了怔,其实在宫中随楚王学习兵法已觉受益匪浅,只是楚王似乎从未认真过。
可是如今他的神色……不禁让我觉得……他这才是真正在教我了。
于是我问道:“何等人物堪称百万之将?”
楚王抬首望向远方的崇山峻岭,似乎勾起了回忆:“功勋卓著,威名远扬,出入豪门大户,近贤进谋
,方才是百万人之将。”
我微微一怔,垂眼恭敬地答道:“孤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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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行军七日后,终是隐隐约约能看见前面的城垣了。日光下显得空寂而寥落,好似没有人迹。
这是我大汉临着燕国最近的一座城池;也是燕国通向大汉腹地的咽喉要地,孓城。
我仰头北望……只见平沙无垠,空落的城池外,敻不见人,只剩下满地断草枯蓬,一直延伸到天边。
斜插的残旗,在烈阳下如鬼影般摇曳,兀自斑驳,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似乎无声地昭示着几天前发
生的大战。
群山之间,河水萦带,却风悲日曛。已历交锋,城未破,终究等到了朝廷的援军。
昨日晚,燕王军听闻楚王来,便自退了,驻扎在了燕地离孓城五十里外。我纵马立在城门下,隐隐闻
到了还未散去的尸臭,马蹄尽边是断剑和残肢。
看着尚未清扫干净的战场,几日前交战场景似乎就浮现在眼前。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旌旗如林,扬刀提马,飞骑驰骋。
一股萧瑟之感从心口涌起,我心下叹了一口气,终是率军进城。
这座城池原本的首将将其官邸稍作修缮,空出来让给了我,我军虽远来劳顿,却未疏于防务,在吕释
之的调度下驻于城中。这晚吕释之将随军带来的牛羊宰杀,大宴将校。
我也宴上讲了几句话,莫不是为国尽忠,我意与各位将军同甘共苦之类;他们将酒一口喝干摔在地上
,誓与我同进退,望向我的眼神尊敬而恭谨。
我心下微微了然,太子身在军中,军士们自然不敢不尽力;更何况这是舅舅吕释之的部队,算是我的
嫡系。
一路上我和他们同吃同睡,他们倒是没将我看成羸弱的皇子。再说我自从练武以来,身形便有所改变
,双肩宽阔,脚步沉稳,后背厚实,身形颀长,看起来就像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路上我认识了许多将领,却没有刻意结交,对整个军队来说,我本就是高高在上,如同图腾一般的
精神支柱,无需自降身价,收买人心。这种小事,就让吕释之去做便好。
晚上宴会终了,我回到自己的寝室,恶来躬身准备帮我点灯,我摇了摇头。
周遭静静的,窗外偶尔传来三两声的微弱虫鸣。楚王料定,今夜燕王并不会来乘虚攻城。我撩袍在榻
上坐下,刚才的酒意还涨在我的脑中。
从身侧取下了父皇赐予我的青铜剑,将它平放于双腿,仰头望向阑干外,只见月光遮蔽了周围的星辉
,不禁伸手抚上铺满白霜剑鞘,寒气逼人。
大幕,已经拉开了。
生存与死亡……
荣耀与耻辱……
身处平沙无垠的战场……心中却并不在意虚名了。
我所要的从不曾如此的简单。
一切的权谋,最终之化为两个字——胜利。
只有胜利,如今才是真实的;
我现在唯一渴望的,便是胜利。
只见剑刃在朦胧的清辉中泛着光,隐约刻着一条纹龙。伸指在剑上一弹,只听浅浅的一声,却透着凄
厉,绕梁不绝。
外面似乎有人影,我轻抚了剑身,剑音立止。
“太子,是孤。“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楚王,不知他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微微颔首,恶来便开门,只见楚王的黑影立
在门口,长发披在身后。
恶来侧身点灯,一簇烛火跳跃了起来,一瞬间便将房间内染成暗色的橙黄。我这才看清楚王精致的面
庞,他明明饮酒甚多,却无一丝微熏迹象。
夜风轻鼓着他紫色的袍袖,他缓步来到了我的身前,我不禁忽然想起……我和他相知相识不过三月…
…他还有很多,我不曾知晓,就好比他夜色中的气质,就好比他行军时的光华。
我做势请他,他便上塌跪坐在了我的对面。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微微一笑:“先生一路劳顿,也
该早些歇息才是,至于破敌之策,孤本是想明早再议……”
将茶盏推到他的面前:“先生请用茶。”他默默地接过,轻啜了一口,举止优雅,沉静而魅惑。给人
的感觉,和白日……不尽相同。
他骑在马上,如同军中的阳光;如今夜里,他却化身夜色。
他抬眼,双眸在烛中璀璨如宝石,灼灼望我,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牵引人心:“太子觉得在英勇强
悍上,同燕王比谁高谁下?”
我沉默良久,道:“孤不如燕王。”
他观察的着我的面色,将茶盏放下:“但此战,太子行大义,燕王行不义;为太子效力者,皆为思安
忠诚之士,投燕王之人,皆为盼天下大乱之辈;太子粮草充足,燕王却不能旷日持久。故太子三万人
,固守坚城,已有不败之相。只是……”
呼吸紧了些,手中不觉已攒紧了拳:“只是什么……”我问道。
“只是若是太子要得胜机,还需燕王露出破绽。”
我沉吟片刻……看来楚王来此,却已是想好破敌之策了。
我开口道:“愿闻其祥。”
楚王微微勾了嘴角:“太子,孤只用自引两万军去蓟州,十日之内定破城。”
我沉吟道:“蓟州是燕国首府;蓟北雄关也是天下雄险奇秀,先生两万兵马……”
他略略沉吟:“臧荼本是项羽大将,未定汉业前孤与他交手多次,其人暴躁易怒,不谙谋略。再者如
今其子留守蓟州,城中分兵一半,四万在此攻城。孓城易守难攻,一时难下,待孤引军攻蓟州,臧荼
必回防蓟州,此城之围亦解……太子无需多虑,想孤半生戎马,当年兵不足三万,将不足千人,连破
燕、赵,齐,如翻掌尔。如今区区燕地,两万人足矣。请太子在此静候,等臧荼军失城回援时,出城
掩杀!”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道:“再者,孙子兵法云,深入敌境则军心稳固,浅入敌境则军心涣散。这两万
人进入燕境之后,必然拼死求生,如此,羸兵也能化身勇士,今夜三更,便是出城最佳时机。”
窗外的微风吹透我背上渗出的虚汗,传来微微的凉意,我酒醒了大半。
看着房内跳动的烛火,将张牙舞爪的黑影画于墙壁。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便是……要开战了么。
当时仅在心中设想的图景,竟如此快便要变为现实……
按说,我不应有任何的犹豫……
但不知为何,我心底最深处,仍有一丝惶恐。
父皇……知道楚王要随军出征后,竟赏赐了我干将之剑。难道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么……我并不知晓
。
挑挑眉,撑住了额头,我心下一笑,真是庸人自扰。
我在向父皇亲兵出征时,就已将性命交于他了;如今,又复何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着楚王烛光下的俊容,我轻轻地问道:“士兵们都准备好了?”
“只等太子下令。”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怀中的一半兵符取出,递在他手里:“去吧,孤等着你的捷报。”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将兵符收入怀中,撩袍起身。
我也站起,随他走到了他的房间,只见塌上早就摆好了银白的战甲,在烛光下白光粼粼,如一只蛟龙
。他兀自披上甲胄,我站在他身旁,伸手将头盔递给他,他接过去戴好,向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