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静静地在我身后站定,轻轻地道:“来,母后帮你散了发髻。”
我依言坐下,脑后一松一紧,颈侧一痒,黑发就散在了我的双肩。
“盈儿,天下之事,福祸相依,端看如何用。”她将原本束在我脑后的玄铁的发簪交在我的手中,冰
凉彻骨。
我并不知道这部宫廷大戏,我能演多久……
我同样也不知道,身后的幕布什么时候扯下,露出历史狰狞的面庞……
***********
每一日清晨起来,每一日夜晚入睡,胸口都像有什么东西郁结在内……
但日出日落……一切都无法改变。
宴会的第二日我寻了《左传》中的一个难处,等上朝的时辰过后,便拿着竹简去求见刘邦,我的父皇
。宦者告诉我,太子殿下,皇上正在桂宫呢。我微笑地问:听说戚夫人善歌善舞,是真的么?他笑了
,戚夫人善舞,皇上为他伴乐,皇上还会写曲子呢。我笑嘻嘻地走了。
第二日第三日,仍是如此,刚问皇上下朝了么;便有人答我说,回太子殿下,皇上已移驾去了桂宫。
第五日我索性在离桂宫最近的北宫等待,结果这天父皇去了薄夫人的披香宫。直到第七日,父皇的身
影终于出现在桂宫前,我忙跑了过去。
父皇一改宴会上的形象,一脸凶神恶煞地挥手赶我:“去去去,上太学去,别在朕面前瞎闹腾。”
我还来不及开口,戚夫人就迎了出来,仿佛没见到我这太子一般,像一只鸟一样飞进了父皇的怀里,
依偎在父皇的臂弯中。父皇美人在怀,眉头尽展,自然没有理会我。
父皇身边的大宦官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小碎步跟着父皇进桂宫了。
我怔了半晌,直到一个软糯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羞羞脸!太子羞羞脸!母妃说你羞羞脸!”
我转身,看到了他。他小小的,躲在我身后的花丛里。一股厌恶之情从内心深处升起,竟伴随着嫉妒
和羡慕……
猛然惊觉……
这才发现……
原来,我入戏了……
我带着谦和的微笑,冷冷地打量他,他带着银质的项圈,上镶着翠兰的宝石,身着宝蓝色的外套,领
口和边襟上滚着挑丝纹绣的叶绿的牙边,一张极像戚夫人的小脸上神色倨傲。
我轻轻地走了过去,他一脸戒备地望着我,将他的小身板隐藏在花丛中更深了。
我顺手从花丛里摘下一朵最娇艳的花,放在了他的面前,作为我送给他的礼物:“如意弟弟?”
他皱眉看了我一眼,“啪”的一声,花被打掉了。
我表情落寞地收回了手,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跑。这时远处的一个宫女朝这边跑来
,裙袖被风吹得尤为宽大:“如意殿下,如意殿下……”
我转身,往回走去,大风乍起,吹开了我的袍袖,身后响起了银铃般清脆的声响,是如意脖子上的那
把如意琐吧。
藏在袖中的拳头,渐渐握紧了。
如果真能有繁华落尽的那一天,我必将我的琐套在他的颈项之上。
一个与我争皇位之人,我要让他臣服在我的脚下,哪怕是尸体。
父皇日夜幸于戚夫人宫中,与往日并无二致。
宴会后的一个月,父皇终于召我去见他,竟是在戚夫人的桂宫。
我进去的时候,戚夫人正依偎在父皇的怀里,他们正在互喂葡萄。
晶莹剔透,颗颗饱满的一整挂。
心中一片冰凉,
我遵着汉礼,立时正身双目平视,两手相合掩在袖子中,直等他们喂完。
父皇一手揉捏着戚夫人的腰肢,目光扫在戚夫人娇媚的容颜上,如意好似一只小肉团忽然扑了过来,
扒在了父皇的背上,父皇哈哈大笑,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把他举起来,再放下,目中尽是慈爱,如
意在他的手中,咯咯直笑。
戚夫人在一旁也显得更加妩媚,父皇似乎心不在焉地开口对我道:“太子今日怎么没有谏言?”
我勉强地拉出一丝微笑:“父皇享天伦之乐,于礼何妨,何须谏言?”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从来不恨任何人……我也不恨戚夫人,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政治斗争罢了,为
了将来皇帝之位的斗争。
赢的人当皇帝,输的人成尸体,就这么简单。
我静立在侧,适才的一瞬,我额上浸出了细汗。
父皇一手放了戚夫人,这才抬眼看我道:“天降祥瑞,朕也不能无所表示,朕已下旨,即刻令楚王进
京,为你太子傅。”
我猛然抬眼看着父皇。
戚夫人的眼神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我几乎在那媚眼如丝里看到了得逞的笑意。
任何一个稍知历史的人都不会不记得,大汉的开国之君,一直放心不下楚王这员悍将,想除掉他却一
直没有机会下手。楚王自恃才高,在帝王的疑心和一次次贬谪面前,定会谋反。
楚王若是不接旨进京,我将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多出一位反贼太傅,大凶。他若是接旨进京,只要父
皇还想除去他,就得给他安罪名,而老师的罪名,就是学生的罪名。终有一天,我会变成谋反同谋。
一根绳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下面,它现在是宽松的,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随时可以被收紧。
这道旨意,看似父王为了顺乘天意,实则借祥瑞之说夺去楚王的兵权,借我之名让他进京;戚夫人对
这道旨意也甚为满意,算是给她之前的遭遇压惊。
我缓缓地攒紧了藏在袖子下的拳头,这是战斗的前兆。
大汉异姓楚王,并不为现代人所知,但他后来被贬为淮阴侯,最后连淮阴侯的爵位也失去了,冰冷的
尸骨上只留下最初的两个字,韩信。
这个名字,响彻丹青!
第四章:夜访
心中阴云密布地离开了桂宫,脚下的石板还没有脱去青亮的光泽,留下一条条属于高山的痕迹。这是
一座刚刚修好的新皇宫,也如同这个国家一样,并没有深沉的蕴色和根基。
未央宫的匾额还是新的,可里面住的人,已是旧人了。
心下微涩,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我迈步向里面走去。宫娥静立在甬道的两侧,三十步一人,天下刚革
秦之弊,百废待兴,就连皇宫中也并不那么讲究排场。
迈过一条高高的门槛,只见内壁上悬着一把青铜剑,寒气逼人,竟是母后内室的装饰。母后坐在铜镜
前,一名宫娥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发,她闭着眼,乌发如瀑布般垂在她的脑后,没有任何的修饰。
“盈儿?”她轻轻地开口唤我,眼睛也缓缓地睁开,眉目如剑,浑身都是隐忍深沉的气势。
“母后……”我走上前去。宫娥忙收起了木梳,按着母后的旨意,用一只青玉的发簪挽了一个最简单
的发髻,便垂首退在了门帘后。
我的房间中,是没有铜镜的,站在她的身后,我这才第一次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轮廓。
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母后站了起来,将我拉到铜镜前。
我怔怔地道:“我长的真像母后。”
她微微一笑:“现在才像了,从前你性子软,低眉顺目,并不是很像。来,你看这眉间这点痣?”
我点点头,又走近了些,果然眉间有一点痣,在铜镜中看得并不清晰,似乎有黑色菱形的轮廓。母后
伸手抚了上去,薄茧摩擦着我的脸颊:“有此吉兆,盈儿万事定能逢凶化吉。”我抬眼,对上一双了
然的双眸,里面有深深的隐忍。
刚才她站起来时我才发现,母后今日穿的并非昨日连襟抚地的长裙,而是一件看上去简洁的及地黑袍
。腰带上黑丝织成的九龙相叠,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微光。
这时,两名宫娥将墙上的剑取下,双手奉上,母后将其配在身侧,一柄玉色的如意结带着古朴的翠环
坠在剑柄的末端。
“母……母后?”原来我的身上有千斤的重担,竟是我,陷她于如此的境地。
“母后,这是往何处去?”我问道。
她安抚一笑,就连我都看得出敷衍之意:“万事无妨,且在此静候。”
我抱住了她,她的剑柄斜在我的身侧,她又要大包大揽,独自去面对我闯的祸么!
“母后!儿臣不孝……”
她怔了半晌,目光渐渐地柔和了,这才缓缓地开口道:“傻孩子……你……终是有这份心了……这次
的事,并不是你的鲁莽,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她一天得宠,就日日月月会有今天。你以为你在宴会上
不说那番话,她就从此不咬人了?”
“儿臣不能帮你么?”我期盼地看着她。
母后讥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寂寥,她淡淡地道:“你还小。”说罢她将我从她的身上扯开。
我下意识地仍是不依不饶地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半晌,她终是叹了一口气:“放心吧,傻孩子,我去找萧丞相,你萧叔。他定会帮助我们母子的。”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大殿,门外的宦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又一次扛下了所有。
等我回神追出去的时候,只看见正午灼人的烈日。
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怪母后今日拒绝我,因为从前的刘盈,从没有这份心。
沿着宫里的道路漫步着,我已经几日没有去太学了,父皇也从不过问。
来到父皇的御花园,我一个人坐了下来。阳光照着我暖洋洋的,花园中开满了各色缤纷的花……
这似乎是我唯一放松的闲暇。
可是人一松懈下来,巨大的空虚和不安感便朝我袭来……前世的事,像潮水一般涌向我的胸口……
我就像是一个空了心的人,怔怔地坐在那里。
这时忽然一阵嬉闹的笑声传来,将我拉回了汉宫巍峨如庙宇般的桎梏。
只见一个宫娥蒙着眼睛,伸着手臂,循着笑声跌跌撞撞地追逐:“殿下?殿下?您在哪儿?”如意在
前面跑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另外一名宦者大汗淋漓地跑在后面,眼睛紧紧地跟随着如意,仿佛是怕
他出现危险。
如意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径直朝我站的这片花簇最茂盛的地方跑来。
他刷的一声躲在了我的身后:“我在这里!”他喊道。
那名宫娥的裙子早已被花枝勾得有些破碎,满身都是落叶和花瓣,她狼狈地抓住了我:“抓到殿下了
!”
“大笨蛋!你抓错了!”如意在我身后咯咯直笑。
宫娥忙扯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顿时跪倒在地:“太子殿下恕罪。”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和善地道:“没事,你下去吧。”她和那位宦者这才退到了一边。
我转身,却见如意在我身后重重地喘气,小脸百无聊赖的样子。
“如意弟弟?”我轻声唤道:“你出了好多汗。”
我一手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绢帕,另一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他挣了一下,却在我将冰凉的绢帕轻轻地
按在他额上时,静了下来。
我缓缓地给他拭汗,而他似乎早就习惯下人为他这么做了,竟再没有推开我。看着他红彤彤的小脸,
我轻轻地将他身上的花瓣和挂到的枯枝一点一点地细心拍尽,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脸色倒是涨涨
的。
我仍是从身旁的花丛中摘了一朵花,放在他的面前:“如意弟弟,我一直想把这个送给你……”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我究竟是谁,仍是挥手打掉了我手中的花:“我才不要呢,你是恶人。”
说罢他又窜过了我身边,去拉跪在不远处的宫娥和宫监:“再来,再来。”
我带着笑意地看着他们玩耍,直到有一名未央宫的宫娥前来在我的耳边恭敬地禀道:“太子殿下,回
宫用膳么。”
转过脸,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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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中一日只有两餐,下午母后便回宫了。
我再次走进她的寝宫时,她正坐在窗前,竟没有换过衣衫,身上仍是那件像战袍一样的黑裙,她的目
光对着残阳落日,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坚毅的面容上,看上去好像一座雕像。那把青铜剑就放在她面前
的案台上,在残照下发出夺目的寒光。
“母后?”站定,我尝试着开口。
她并没有看我,只是眺望着远方淡淡地道:“皇上旨意已下,已在今晨快马送至楚王辖,无可挽回了
。”
我怔怔地道:“萧丞相也说无可挽回么?”
母后仍没有看我,只是注视着窗外的红云残日,脸上好像带了一层金辉的面具一般没有波澜:“不错
。”
“萧丞相还说了什么?”我有些急切地问道。
母后看着天边最后一朵燃尽的红云中如血的残阳:“萧丞相还说,事问萧何,计问张良。”
有什么东西隐隐地在我的胸中汇集,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郑重地请求道:“母后,请允许我去留侯
府!”
母后闻言猛然站起,在我的身边来回地踱步。她的靴上沾着泥泞,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她停在
了案台旁,伸手缓缓地抚摸着青铜剑的剑身,刷的一声,寒光出鞘,照耀着她双目间窜起一道半尺长
的白光,她微微眯了眼,看着寒光乍起的剑身,勾了勾嘴角,带出冷峻的线条,半晌才怔怔开口了:
“萧丞相预料的果然不错。”
“什么?”我望向她的脸,她的剑。却见她行步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挡住了阳光。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为何人们那么畏惧她了,她的黑发垂了下来,伴着黑色的袍袖,冷厉的目光,一
瞬间,我以为看到了地狱中的修罗。
她双手捧起我的脸,深深地看我:“你果然自请去留侯府。萧丞相说,若是听了这句话,你不自请去
,那只有用中下两计了。”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玉佩,转身交到我手中。指尖的触感,却是冰凉。
她闭上了眼,轻轻地道:“执此可径入留侯府。”
我点了点头,拿着玉佩转身便往外走去。
“盈儿!”她忽然在我身后喊道。
我转身。她快步上前,她将那柄清寒的宝剑交在我手中,手臂坚强而有力。她的瞳中映出宫内的烛火
,那是跳动的火焰和燃烧的希望:“萧丞相言于我,道你有帝王之志。莫教你父皇失望!”
我没有听懂:“什么?”为什么又是萧丞相,又是父皇?
她缓缓地垂下了眼,遮住了那双包含期望的双眸:“没什么,你去吧。”
我点了点头,带上了母后的心腹宦者,往宫外奔去。
一路上车轴辚辚,在太阳落入沉霭前,我的车驾停在了留侯府的门口。府座并非气势恢宏,却有一股
古朴清幽透了出来。
身旁的宦者帮我敲响了留侯府的大门,过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门才从里面缓缓地打开了,开门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