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楚王跨过门槛,进入驿馆的内室,我也随之而入:“此处侍人,器用一应俱全,楚王殿下一路车
马劳顿,便可安歇,午后父皇摆宴,到时便有车驾侯在门前,接楚王入宫。”
楚王行至前面的塌上,侧身撩袍跪坐,将那柄挂在他身侧的青铜剑摘下,置于足边,他抬眼看了看我
,淡淡地道:“太子请——”
我也依礼上榻,跪坐在楚王的对面,马上便有侍人奉上了茶水,茶香渺渺,一缕青烟从茶壶嘴中幽幽
升起,整个内室都好像弥漫着茶香,只见楚王一手端着茶盏,微微垂着眼,并没有理我,似乎是在品
茶。
阳光被阑干滤成一缕一缕的金辉铺在他身上,如同远山秋峦被洒上萧瑟的余晖,如同早已逝去的荣光
,似乎有些孤独的味道。
“太子殿下?”楚王抬首,挑眉一道冷冽的目光朝我射来,似乎是在质问我刚才无礼的注目。
我微微一笑:“茶是好茶。”
他放下茶盏看着我,语气仍然很淡:“太子适才并未饮茶,又怎知这是好茶?”
我躬身道:“孤虽然未曾用过,但楚王方才已用过此茶,孤见楚王未有不渝之色,便妄自猜测,这定
是好茶。”
楚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开口问我:“你读过哪些书?”
我规规矩矩地答道:“孤不才,就识得几个字而已,并不曾读过什么书。”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姿势优雅:“读过兵书么?”
我摇了摇头:“只读过《论语》《尚书》和《老子》。”
他点了点头,语气还是淡淡:“那太子确没读过什么书。”
我怔了怔,谦和地笑着:“孤不才,不能领会这几本书中真谛,但孤听闻,《论语》能治国安邦;《
老子》能修身养性,《尚书》能知古晓礼,为何楚王却看不上眼?”
楚王抬眼,扫了我一眼,嗤笑一声:“这些书,孤何曾看不上眼?是太子看不上眼才是……”
我心中一跳,笑道:“怎么是孤看不上眼了?”
楚王冷冷地剔了我一眼,并不说话。
看着他隐于韬略的神色,我心中似乎有一根弦被缓缓地被拨动了……
我在楚王面前行了一个拜礼,额头贴在伏在塌上的手背上,请教道:“还请楚王殿下明言。”
楚王微微虚了眼:“古之治者,其政有三:王道之治用教化;霸道之治用威摄;强同之治取强迫。各
有所施,不可易也。管子曰:“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邹子曰:“政治政策
,以匡救邦家也。适时则用之,过时则舍之。”由此观之,当行霸者之政时,却行王者之化,则悖矣
。当行强世之政而行霸者之威,则乖矣。若天下大乱,人心诡诈,正道崩坏,为政者却要广陈德化,
便犹如请求身份尊贵者去救火一般,善则善矣,可却不通于时变……
太子殿下既然放出狂言,要荡平天下异姓王,岂是盼几句教化便使诸王军灰飞烟灭么……
所以孤才说,《论语》《尚书》之类,按太子之意,可入不了太子之眼。”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喟然叹道:“楚王所言及是,天下大定前,不宜实行王道,却能实行霸道……待
孤平定天下之后,《论语》方才有用……孤闻楚王言,如大旱遇甘霖……”
他嘴角微微一弯,似乎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几上:“太子果
愿平定天下?”
我一怔,他眸中似乎不再平静,原本山峦刀锋般的目光一点一点的破碎,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瞳仁中
的血色,好似悬崖底出深渊的嘶喊,那千军万马的奔腾……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不落父皇猜忌,索性便垂了眼。
半晌,才听见额边缓缓的一句:“有志者,事竟成。还望太子不要忘记胸中的志向。”
我抬眼看他,沉沉地道:“孤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深深地看着我,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王道,孤无以授太子,唯有霸道。夫霸者,驳道也,盖白黑
杂合,不纯用德。只求成就事业,不问为何成就;只论大体,不守小节。虽称仁引义不及夏禹商汤周
文王之德,但扶颠定倾,摄定大统上,却可制胜。”
我再拜:“能得楚王为太傅,是孤的大幸。”
他点点头:“孤运来了一车兵书,太子都着人带回宫去吧,有不懂的地方,拿来问孤。”
“多谢楚王。”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起身道:“既然太子殿下没有别的事了,便先回宫吧,孤要休息了。”
我怔了怔,也起身着履,行礼道:“也是……楚王车马劳顿,孤叨扰多时……那……楚王好生歇息,
孤便先行一步。”
说罢我便又拜谢了楚王,走出了楚王的驿馆。
烈日当空,我一瞬间的恍然。
阳光似乎要剥去我的皮肉般。在脸上照耀得滚烫。
楚王……
楚王……
我想用他,但早知了他的结局,我反而不知从何下手。
遮着眼睛,我抬首望向耀眼的日冕,
即使山林中群鸟长鸣,一齐展开翅膀去追逐落日的荣光,可是天边的浮云,在黄昏时仍会被染上血色
……
太阳……也有坠落的时候。
他是一个死局中人,
按说我该废他,但我却想保他,
按说我该防他,但我却想交他。
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请上车……”身后的宦者恭敬地提醒我,将我拉回了现实。
爬上銮驾,我心中疲惫,靠在车里打起帘子,木然地看着长安的街景。
本来先回父皇处汇报今日的情况,但父皇正在教如意写字,便直接三句两句赶了我出了桂宫。如意倒
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到了未央宫,我这才完完整整地将今日的所闻所见全部告诉了母后。
心中不免忐忑,屏退了宫娥,我试探着打算开口。
母后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绣那张腾龙图案的手绢,似乎已经收线打尾了。漏进宫中那缕浅浅的日光
浮在她的英气的面庞上,她抬头望我,沉静的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我走到她身前,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她伸手找到我的手,握在她的掌心。我仍是沉吟着开口:“楚王
权重……父皇……”真要对他下手?若是如此,我又该如何自处?
炽热的温度顺着指尖传来,她轻轻地道:“你所虑非虚,只是你要记得,大汉初定,你父皇不会不明
白,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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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宴会,母后也参加了,她静静地坐在父皇的身后,每当他的酒盏空落时,便侧身为他斜酒。她
的长发挽在脑后,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眉间却淡淡的疏离,远处看上去她面色威严而庄重。
长乐宫中灯火通明,明烛盏盏,一片容光笑语,整个皇宫都因为迎接楚王而变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
父皇坐在主座,楚王坐在次坐,我则和众文武大臣一般,坐在下列。
女乐们低吟着温柔的歌,歌声在殿中响起,仿佛将整个麒麟殿都充满了暖意,明明已是傍晚,它却一
缕一缕飘进人的心中,沁人心脾,如三月的春光。
宴已过半,该行的礼仪早就做完了……
如今殿上的舞袖如一片片云彩飘落,她们旋转着,在大殿弥漫的一股厚重的酒气中,舞开缤纷的花色
。
父皇似乎是有些醉,他侧身一把搂住了楚王的肩膀,吃吃地笑着:“你能来……朕真高兴……真高兴
……”父皇挥着宽大的袍袖,起身指点着大殿:“你看……朕把好酒都拿出来了……就为了招待你…
…”
楚王微微地垂下了眼睛:“多谢皇上厚爱,臣受宠若惊。”
父皇摇了摇头,一身玄色绣金色三爪纹龙似乎都随着他佻达起来,酒气似乎都喷在了楚王的脸上:“
朕能得天下……靠的……就是子房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萧何……镇国家,扶百姓,给饷馈
,不绝粮道;你……楚王……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
楚王举袖子掩着酒觞,敬父皇一杯:“陛下过谦了,陛下虽然不善将兵,却善将将。”
父皇哈哈大笑,他向我招手:“盈儿……你……过来。”
我忙出列,恭恭敬敬地走到他的身前。
“来来来……”父皇倒了一杯酒给楚王,又递了一杯酒给我,我上前双手接住了:“你过来……父皇
给你找了个夫子……你还不快拜师行礼……”
我一怔,举觞依礼跪了下来:“先生,受学生一拜。”
楚王起身,缓缓下座,一手将我扶起:“太子不必多礼。”
一曲曲歌了,曲终人散,宴上的明烛也一盏一盏地灭了,大臣们三三两两在宦者们的搀扶下朝宫外走
去。
我起身,望着母后孤寂的背影,父皇早就被扶走了,楚王随后也出了殿。
一阵夜风吹来,我有些恍惚。
对于楚王,我仍在试探;对于父皇,我仍在观察。
所以当我得知夜里父皇没有去戚夫人的桂宫,楚王也没有回驿站,而是住在了未央宫中的宣室殿,似
乎是和父皇夜谈时;我便十分孝顺地让宫人熬了醒酒汤,亲自端了过去……
宣室殿是清冷干净的,外一层蔓布帘,内一层明珠帘,夜风徐来,声如衍佩。我步入殿内,灯饰案几
一尘不染。
我的脚步很轻,双手托盘,停在门口,
可门口的宦者似乎被摒退了,只剩下父皇贴身的宫人……
一阵夜风吹来,透过被风掀起的帘子,我竟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楚王站在窗前,星辉下他的皮肤像白玉一般光滑,神情却是让人捉摸不透……宴上他饮了许多酒,却
似毫无微醺的迹象。
父皇靠在后面的宽塌上,似乎是醉酒的缘故,纹龙的玄袍散着边襟,衣里的内衬起了褶皱。他的两鬓
已经染上了寒霜,眼角的皱纹却掩不住眉间的开阔。
父皇的笑声响亮而粗犷,他似乎在问楚王,又似乎在自问:“看着像吧……自从他眉间多了那点痣,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模样……跟那个人真是一模一样……”
楚王的背影有些僵硬,他缓
缓地转过身来,垂下眼不漏出一的情绪,他走到父皇的面前跪了下来,半晌才缓缓地抬起了脸,声音
像是寒窖中的玄冰,眼中似乎有一层迷雾:“禀皇上,并不像。”
父皇微微虚了眼,起身的时候似乎还是有些晃荡,却终是站稳了,他在楚王面前来回踱步,青龙纹的
靴子扣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他走到窗前,仰头望向清冷的明月:“是么……你弃他投奔朕……到如今也有五年了吧……当初围他
在垓下时,朕一直在等你的兵马……过了约定的日子,你却迟迟不来……朕以为……你舍不得杀他…
…”
“皇上……”
端着醒酒汤的双手有些僵硬,我一步一步,退了出来,将汤递给候在殿门边的宦者。
我步履如常地走出了宣室殿,可心中那个人,却走的跌跌撞撞……
看着黑夜中鬼魅的树影……在夜风中吱吱呀呀的摇曳,好像魑魅,又好像饕餮……
背上升起一阵阵战栗……
我在黑夜中奔跑起来……
冷风割面,背上浸出的细汗在奔跑中被夜风风干了……
为什么……这并不是我知道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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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史记》
注②: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
具礼,乃可耳。——《史记》
注③: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史记》
注④:《反经》第一卷
第十一章:训诫
直到我看见母后寝宫中荧荧的烛火,我才渐渐顿下了脚步,黑夜中响起我的喘气声,我仰头望向清冷
的明月。正如千百个月夜一样,玉盘当空。
一片灰白的霭色里,一时间尽是静谧。
我开始机械地搜索记忆……出生时,母后还是沛县的年轻农妇,温和的相貌,并不出众,每日只是下
田耕种,连出门都极少。
思及此处……我真为心中一瞬涌上的猜测感到羞愧……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情,
历史不会容忍,父皇不会容忍,甚至母后自己都不会容忍。
原来父皇说我像项王……仅仅是像而已,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和母后没有丝毫的关系。
这时我已完全冷静了下来。
只是……原来父皇竟这样看我?
刚才父皇和楚王的谈话……难道史书行行系系的字缝里,还有另一个故事?
我记得……历史上韩信之所以迟了垓下之围,是因为他在犹豫。当时他已身为齐王,手握重兵。若是
他率军前去,则汉王刘邦胜,楚霸王项羽败,刘邦可称帝,而他仍是诸侯王;若是他按兵不动,则汉
军与楚军胶着,他可与汉王刘邦、楚霸王项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最后他还是不忍负汉王知遇之恩
,率军前去;而汉王刘邦……据说也是在那时,对他起了杀心。
事关重大,我无法放任自己逃避。在宫中的这些日子,我早学会了直面最危急的情况。
我转身,又朝原路折了回去,只见宣室殿殿口的宦者仍手奉托盘,盘上银碗中,汤还飘着袅袅的热气
。我双手沉稳地接了过来,再次向殿内走去,放重了步伐,清越的足音在宣室殿的长廊中浅浅地回响
,我远远地唤道:“父皇……”
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我仍是掀开逐风飘荡的布帘,只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