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地铁站,向南没有把他一拳打倒在地,虽然理论上讲,他应该这么做。
两个人找了一家茶餐厅坐下来,事隔多年,邵右清脸上的稚气几乎褪尽,只是锐气丝毫不减当年。没等向南问起,他就说了自己的近况,他原先的老板出国了,卷走了不少客户的钱,他逃到西北还是给捉了回来,差点让人剁成肉泥。在被追债的过程中,碰到一个债主,因为他也实在没钱给人家,所以答应对方帮助去追讨一笔更大的债务。
他把事情做成了,陆陆续续又用他特有的方式谈成了几笔生意,于是他就跟了这位新老板,老板很赏识他,比过去那位更赏识。
以前的老板是借车子给他开,这位老板直接送车子给他。
“不过还不够,我想成为合伙人。”邵右清大言不惭。
向南听他轻描淡写地说起这些,仿佛在说一部好莱坞烂片,也不清楚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当邵右清咬着吸管挑着眉毛,那腔调让向南觉得他很欠揍,还是跟过去一样欠揍。
“你最近还好吧?”邵右清看着他的眼睛,像盯着一直没尝到嘴的猎物。
“老样子。”向南看了看手机屏幕。
“你还有事?”
“嗯。”
“谈对象了吗?”
“没功夫。”
邵右清点点头,“我跟幽幽分手了。”
“又分手了啊?”
邵右清“噗嗤”一声,“表哥,你会刻薄人了哟?”
“我本来就会刻薄人。”向南招手唤来服务生要求结账。
邵右清没有跟他抢着结账,在他看来这种档次的餐厅不值得他抢着结账。
在等着找零的过程中,邵右清鼓起勇气道:“我一直很想你,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什么事?我已经忘了。”向南接了零钱起身要走,邵右清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向南翻白眼,他想,什么机会?恋爱的机会?这太荒唐!
第十二章:食色
邵右清对于当年的冒犯,是个100%的认错态度,并且潜心悔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他觉得向南理所当然应该原谅他。哪怕当时他真的做到底了,向南的气也应该消了,何况当时他也没有真的动他。
而再给一次机会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的,他心里很明白向南对他只有亲情,没有爱情。就是原本的亲情,也因为那次的冒犯变得很脆弱单薄。
不过他不后悔,如果时间倒退至从前,他恐怕还是会那么做,可能手段更恶劣一些,他要不那么表示出来,向南就不会“开窍”。
当然在向南面前,他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沉痛到了卑微的地步,“我一直不敢去找你,每次打电话给姥姥,她能提起你一句两句的,我就觉得很高兴了。两年前我在西北一个不知名的火车站点上,一无所有,还要防着人家把我抓回去,我用买馒头的钱给你打了个电话,可是你没接。”
向南想了想,“外地那种诈骗电话很多,我看是陌生号码也没在意。”
邵右清点点头,“一年时间逃亡在外,什么苦都吃过,比被警察通缉还难受,警察抓住了也就是把我扔牢里去,被那帮人抓了,肯定把我搞残了切零碎了。提心吊胆过不下去的时候,想想你,心里就暖了。我想我一定要回来,亲耳听你说一声,你不生气了。我是去年这个时候回到这里的,其实我好几次到D大去,不过不敢见你,我去你以前的宿舍,冒充D大的学生跟宿舍里的人交朋友。我知道你在研究生部学九楼504室,我会站在宿舍对面的树下,有几次就能看你从里面走出来。你经常一个人,你的性格没那么独,你很温和,可是你就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向南被他说得动容,“你怎么那么傻?”
“我对别人,从来没这么傻过。”邵右清自嘲地一笑,“我也没觉得我就是个TXL,我对别的男人不感兴趣。我对女人,怎么说呢,反正你也是知道我的,女人无法让我产生安全感,我不相信任何女人。就是幽幽,她也会跟我耍心机,我觉得她最爱的始终是她自己,她对我好的前提是我必须对她更好。只有你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从来是出自本能。”
向南听得直摇头,“阿清,你这是给扭曲了,我们俩不是那种感情。”
“那你能给我掰回来吗?”
“我们跟过去那样做好兄弟,不是挺好的?我希望你结婚生子,过安稳日子。”
邵右清笑着去握他的手,“那我们还是好兄弟?”
向南觉得他的手湿乎乎,热烘烘,已经完全没有过去的触感,下意识地就往回抽了抽。
结果就是这么个细节动作,让邵右清怒火中烧,“你也来敷衍我,是不是?”
“我不是敷衍你,我是真心的。”
“那我的真心呢?”
向南觉得他胡搅蛮缠,然而跟邵右清讲道理时讲不通的,他反手握住邵右清,在他手背上安慰性质地拍了拍,“我们还是好兄弟,你别胡思乱想。”
邵右清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没过几天,导师特意把向南叫出去参加饭局,原来他那个项目有了赞助。吃饭的地方在一艘豪华游轮上,由小厨房的大厨师亲自张罗,据说要提前一个月预定。
导师说他过去吃过的山珍海味跟这个比起来,就显得粗俗多了,人家那地方吃得就叫一个高雅品味。
向南暗自想,品味都是价格体现的。
他们师徒二人到了地方,登上航空母舰似的大型游轮,周围海风习习,游轮在海面上平稳缓慢地前行,岸上H市临江的夜景绚烂得犹如织锦地毯,每一盏灯光都成了晃动的宝石。
餐前的凉菜端上来,开胃清口的蔬菜、鱼子酱、外加一盘醉蟹。
邵右清春风满面地在一旁伺候着,用柠檬水擦洗着手指,“这个蟹是远海的浅礁上捕获的,吃了绝对不闹肚子。”说着笑盈盈看牢向南。
向南用筷子挑挑蟹肉,没敢下嘴。
邵右清并不继续规劝,不过是餐前凉菜而已,他劝向南的导师,“二位要留着肚子喔,这里的高汤是真正炖出来的,现在就是那些五星级饭店,都在汤里勾兑牛奶或者米汤,颜色看着浓白,尝着根本不是那个味道。”
向南的导师一听,赶紧就停了筷子,“汤不是最后才上吗?”
“汤消化快,不占肚子,餐前喝可以暖胃,有些中医理论说餐后喝其实不科学,一来冲淡胃液导致消化不良,二来已经吃饱了,再猛喝汤,就把胃越撑越大。你也知道现代人都吃得太多太油腻,老是这么吃,肚子就出来了,三高人群都是这么吃出来的。”
向南的导师恍然大悟,“哎,是这个理,邵总显然是内里行家啊。”
“哎哟,什么邵总,你这是消遣我呢!我就是给人打打工,叫我小邵就可以。我们公司里陪客户吃饭基本都是我出面,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酒量大,就靠这个混口饭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说着他把烟递上来,递到向南这里,向南手一挡,说他不抽烟。
“我以前书读得不多,所以最佩服高级知识分子,我们公司里王工,何工,都跟我很熟,以后向工过来,大家可以经常出来走动走动。唐老师认识王工吧,王德泉。前两天他还跟我提起过您,他说你们以前还是同学,他后来去搞技术,你就专攻学术,现在已经是同行业泰斗。说起来,都是师兄师弟,师叔师伯的,您这位得意门生来招聘的时候,王工就说肯定要他。”
“王德泉啊,我是跟他同过学,不过这些年渐渐就不怎么联系了,我们同学会还是十年前开的,当时他在一家国企做事。”
“他是三年前到我们公司的,为了挖他过来,我们廖总送了一套云海景宜的水景房给他,至今想起来肉痛。”邵右清说到这里笑起来,笑声清朗动听,“不过他说如今的知识分子就值那个价。”
唐老师听到云海景宜的水景房眼睛明显一亮,不动声色地举起了筷子。
邵右清一扬手,“哎,汤来了,二位先尝尝。”
向南觉得邵右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的确高明,这种饭局他不是没吃过,以前导师为了发表论文拿研究项目什么的,他也跟着去过,但是彼此不尴不尬套近乎,其实谁都知道为的什么,所以那脸笑起来都是僵的。可是邵右清就让人觉得特别诚恳,他连唐老师的表妹夫的儿子在市刑侦大队工作都知道。但是邵右清跟他是表兄弟关系,他又偏偏隐着不说。
“老代嘛,认识认识!哎哟,你该叫他小代,我们几个哥们儿都叫管他老代。那混球,手狠啊,一拳头能把人肋骨打折了。”
唐老师惊道:“你还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我看他做警察做不长,早晚出来做生意的,以后都是同行。”
向南耳朵里听他们闲扯,低头只顾吃,除了吃,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向工吃吃这个泰国血燕吧,专门给你准备的。”
向南正喝汤,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得直咳嗽。他拿纸巾捂了嘴,然后含含糊糊地道:“我还没评工程师。”
唐老师帮他答道:“他快了,快了。”
一顿饭点了不到十个菜,花费过万,不过结账过程自然是向南看不见的,这还是第二天邵右清来约他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才在电话里聊起的。
“你们都是这样笼络人心的?”
“我单是请你吃的啊,怕你不来,才叫上你老师的。”
向南无语凝噎。“?
邵右清又忍不住冒出他爱吹嘘的老毛病,说道:“请别人也吃饭,这样吃得少,如今吃饭就是谈生意的过程,谁也不稀罕那顿饭,那就得我们廖总亲自出马了。我出面的话,主要是想办法拉人下水,黄、赌、毒,三天内搞定一个人,鲜有能逃得出这个规则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温柔缠绵,“向南,有时候我希望你也可以这么容易被搞定,可是我又害怕你是这样的人。”
他那是夸人,向南觉得脸红,可是这么夸法,他连自谦都不能。
“阿清,你现在混得很好,享受你自己的人生,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他幽幽长叹,“我现在缺什么?你知道的。”
向南觉得他句句是圈套,没办法,只好见招拆招,“你现在缺一个家。”
电话里传来轻轻的笑声,低沉性感,“人家说,在破碎的家庭里成长的小孩,十个里有九个要搅基,你希望我去跟别人搅吗?”
“那是你的事。”
“怪你以前对我太好了,所以你要负责。”
向南不跟他兜圈子,直接挂掉电话。
第十三章:心花怒放
邵右清约向南打球游泳健身唱歌什么的,但是无论什么,向南都拒绝,有时候委婉有时候严辞有时候干脆不接电话,最后连导师都觉得蹊跷,“那位邵经理对这事很上心啊,特意让我叫上你一起去。他那人,似乎人脉很广,范不着去得罪他。”
向南不好跟他坦白,毕竟凭邵右清的条件,没必要出来嫖,有的是男人女人倒贴上去。
向南于是说,那个是我表弟,从小一起长大,不怕得罪的。
导师重重地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早说!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他怕上面说他徇私吧。”
“说的也是,这可是个人精啊,咱们读一辈子,还不及他混得好,这世道真是不比从前了。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吧?”
“二十三。”向南想说,邵右清那些是靠命搏出来的,而且还得凭运气和脑子,不过说这些没意思。
导师让向南陪着去参加饭局,向南不去,结果那顿饭不知道怎么吃得不愉快了,导师于是觉得向南“不上道”,亲戚又怎么样,亲兄弟还有关系微妙的时候,何况不过是表兄弟。
向南觉得自己的压力瞬间大起来,他本以为独善其身就可以,看样子远不是那么回事。
他心里打定主意不去那个单位了,一个军方研究所招聘技术人员时,他偷偷去应征了,结果又闹出不愉快来。他隔壁宿舍的同学应聘同一个职位,人家单要了向南。
他那位同学气冲冲跑来质问他,“你不是找了年薪四十万的工作,何必还来跟我抢同一个职位?”
向南失眠了一夜,做了一件事后在他看来极为愚蠢的事情,他把邵右清约出来吃饭,告诉他自己准备毁约,毁约金照付,但是他可以帮公司再介绍一位工程师,那人是他同学,技术才干绝对一流,各方面都在他之上。
“俞斌伟是吧?我知道的,当时他也来面试的。”邵右清端起柠檬汁摇晃着,然后喝了一口,皱着眉头痛苦不堪的样子,“你是不是另谋高就了?你当这签约是儿戏?”
向南吞了吞口水,强自镇定,“我想把贵公司的损失减少到最小。”
邵右清抿着嘴笑,一边慢条斯理地将三文鱼卷到筷子上,蘸了芥末送到嘴里,一下都没嚼,他就用餐巾捂着鼻子,忍过那一阵冲鼻的味道,他才开始扭动腮帮子大嚼起来。“表哥,你太让我意外了。其实你早就在39所找到工作,好巧不巧,得罪了自己的同学。你这样占着茅坑不拉屎,终于良心上过意不去,所以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来,是不是?”
向南心里那根弦“铮”地崩断,他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邵右清恶狠狠地嚼着生鱼片,好像把向南嚼在嘴里似的。
向南在这个时候做了个更纯的决定,他咬紧牙关抬起头来,道:“你不就是想跟我睡一觉吗?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那……那个事可以考虑。”
邵右清愕然,下巴都要掉下来似的看着他,好半天“嗤”一声爆笑出来,直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向南紧张地看着他,如果邵右清现在站起来说,“走,我们到楼上开房间。”
那他真是骑虎难下。
结果邵右清用餐巾擦擦嘴,站起身来,又各自擦着他并不肮脏的左右手,“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尤物呢?”他狠狠地甩下餐巾,掉头离去。
向南给他怄得要吐血,不过他觉得这是他自找的。
其实俞斌伟的事,也不全赖他,即使自己不去,人家面试也未必会被录取,当然这个话不能往明了说。况且如今这个局面,自己摆明了消遣别人玩,签约毁约签约的,对其他同学的声誉也有影响。
回到宿舍,他找到俞斌伟,郑重其事道:“我并非故意的,不过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哪里都会有好工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你也懂。我已经决定了去39所,那家合资公司还缺人,你可以试一下。行不行,看你自己的本事。”
俞斌伟去问了,结果邵右清那边说他们只要向南,向南不去,他们不招人。
这下真是大大地得罪了人。
向南每天出门都恨不得找地洞,事情闹得上上下下不少人都听说了,他一时间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
就在向南对自己的声誉不抱希望时,邵右清那边突然又向他的同学发了函,说公司高层商量再三,有意向跟俞斌伟签约。
这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邵右清几乎在俞斌伟与公司签约的当天下午,就打电话跟向南来邀功了。
“这个事我跑了不少腿,磨破了嘴皮子才办成的。”他等待向南开口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