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芬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张孝兵,这是张雅娟,他们从四川来的,雅娟秋天要在省城上大学,他哥哥送她过来,说是一定要来这里看看阿清。”
向南还是一脸疑惑:“你们找他,有事吗?”
“说来话长。”那哥哥笑道,然后求救似的看着于秀芬。
于秀芬倒是一句话概括了,“他们说阿清以前路过四川旅游,刚好地震,救过他们兄妹俩。”
那妹妹赶紧说道:“当时我被压在预制板底下,邵哥就和那些解放军一起来搬那块板子,扎板子的钢丝肋过来,他的左手手指就是那么废的。当时预制板抬起来了,我哥把我拖出来,抱着我哭,邵哥就站在后面笑,他都不知道他的手指没了。”
做哥哥的道:“我也是他背到医院去,才给治好的腿,要不就落下残疾了。不光我们俩,当时他还救了好多人。邵哥忙,这几年很少跟我们联系,我们也不清楚他在哪里,只有这里一个地址,就找来了。我们的爸妈都没了,他就是我们的亲人,救星!我们要来看看他。”
兄妹两个还要继续说下去,向南走上前,激动地握住了他们俩的手,他心里想,这才是真正的救星。
第五十一章:远山
张家兄妹俩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红的,向南没有进去,这种时候他要再多嘴多舌地劝,只会适得其反。邵右清是聪明人,他会体谅到自己的苦心,最重要的是,他会明白这世上真心希望他好的人,除了向南,还有别人。
当晚邵右清就想通了,第二天递了上述书。
只是要翻案重审,哪有这么容易?向南上上下下跑了一圈,发现还是要去求梁厅长。
梁厅长恨铁不成钢,不过他一向不愿意费口舌做劝服工作,只淡淡一句:“想好了?”
向南垂首而立,好像犯下滔天大罪的是他自己,“他配合我们的工作,悔过态度好,如果不是他从内部给我们消息,也许要费更多精力,甚至要死更多人。从这一点上来说……”
梁厅长抬手作了个阻挡的手势,“这些叫律师留到二审的时候跟法官说,我只问你,你留下他,会对自己生出多少麻烦,你想好了?”
向南看着自己的鞋面,这双脚以后要走的路有多远,他心里已经很明白,“他五岁到我家里,我们的情分比一般的兄弟还要深厚,他聪明,有天分,就是有段路没有走好,我不忍心他下半辈子在牢里渡过。跟他一样的人,有的远逃海外仍然逍遥,有的赶上严打一早枪毙,我知道于法于理,他该的。可我自问没有这么大的胸怀和气魄,那些大义灭亲的人,我佩服他们,但是我做不到。”
梁厅长一声叹息,“人有小爱,才能言及大爱,大义灭亲是做给别人看的,比起来你肯赔上自己的前途保他,我更佩服你。只是你这样一来,的确不能走太远了。”
向南道:“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只是不甘心碌碌无为老死在床上。我没有想过要做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权,我的性格也不适合经营仕途,所以我已经想的很清楚。”
梁厅长皱着眉头,将向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D县知道吧?”
“知道,在全省最北,面积241.17平方公里,90%的山地,人口12.9万,人均收入全省倒数第二。”
梁厅长略略吃惊于向南的细致,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我这一任上派过6个县长到那边,1个逃回来了,2个直接辞职不干,2个把自己弄牢里去了,还有1个处理当地部队跟警察的火拼,给打成植物人了。这么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你愿意去吗?”
向南还能说个“不”字吗?是他自己说的,只在乎做点实事,不在乎升多大的官,揽多大的权。
梁厅长手一挥,一句话将他打发了,“那你就准备准备,到D县走马上任去吧。”
邵右清生平也跑过不少地方,但是汽车开进这一片山林,盘旋的土石公路还是使他大开了眼界,几个大拐弯过得惊险异常。公路只有一车道宽,会车必须找准地方,仿佛两只互顶的公牛,一方前进,一方后退,然后找到一块空地勉强会车。碰到山雨路滑,冰天雪地,那路就不得不封起来了。
司机指着前方道:“过了这座山就是县城了,你别看这土石路糙,其实还挺皮实,这是向书记来了才给修的,听说设计图纸是找他以前的大学同学专门给画的。要不这样的运货卡车开不进山,以前这一段常出事故,死了不少人,光二十公里路,发动全县修了整整三年。”
邵右清一路听着,嘴角微微翘起,“师傅,你见过向书记吗?”
“没,我媳妇见过,说是长得很俊呢!别的县领导来视察洪灾,后面两三个秘书帮着撑伞,向书记都是自己撑伞,他走路贼快,跟武林高手练过似的,其他人得在后面跑才能跟得上他。”
邵右清故作不相信,“在泥水里淌着走路,也能飞快?”
“说到这个,当时挺险的,D县的洪水下不得,向书记当时急着回家,一看挺窄一条道,水也不深,就脱了鞋下去。好在让当地一个农民给拉回来了,要不就得到下游去捞尸首了,捞还不一定捞得上。”
邵右清听到这里,脸色也很难看,他望着前方绿意葱荣的山林,四野里薄雾缠绕,寂静无声,有时候他有点憎恨这里,总觉得是它吞噬了向南美好的青春,让他在最应该享受的年龄如苦行僧一般在这里修炼,有时候他又对这片山林充满了感激,它如此静谧美好,仿佛一个天然的冰箱将容颜冻结,使心灵净化。
“你到县里住宿要小心,车站里拉你去住的,不少都是黑店。别看要介绍姑娘给你,等你裤子一脱,嘿,一大帮子人冲进来跟你要钱,说你睡了人家老婆。”
邵右清哈哈大笑,“师傅,你是不是这么给人敲过竹杠?”
那司机气得眼皮一翻,“老子好心告诉你一声,不领情就拉倒。”
“谢啦!”邵右清由衷道,说着递过去一根烟,看司机开车专注,还帮着点上了。
司机喷出烟雾,道:“你说你想到县城找工作?我看你不像本地人啊。”
邵右清道:“我手头还有点小钱,东部的厂子出了点事,卖了,想再弄一个,现在工人不好招,工资越来越高,还要三金一险。我一个亲戚在县城里做生意,我就想来看看。”
那司机打量了他一番,“你不像做生意的。”
邵右清笑笑,“我以前坐牢的。”
司机一口烟呛住,“咳咳咳”几声,邵右清眼明手快,赶紧帮着踩了脚刹,才没让卡车冲到山路外面去。
“你别紧张,哥们以前办厂,给市领导行过贿,那小子出了事,把我给咬上了。”
“你这是刚放出来吧?”
邵右清笑而不答,剃得光光的脑门不需解释。
“我倒不是怕你坐过牢,主要是前些年县里不太平啊,杀人放火的事挺多,县公安局还有不少记录在案的逃犯。这些年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向书记是个文人,他东家跑西家劝,拉拢来算计去的,人家不跟他玩那一套,都只管用拳头说话。他们见了向书记还是给面子的,人一走该打打,该抢抢,就跟武装游击队似的。”
邵右清评价道:“人无完人,姓向的也不是十项全能。”
“那是的。”司机说着拐入岔道,“前面就是,我就送你到这里。”
邵右清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汽油费。”
“哎哟,你还说真的?客气客气,哪里需要这么多。”司机说着,接钱的手倒是很快。
邵右清跳下车,将大行李包往背上一甩,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在他左边裤兜里的那个房门钥匙,已经捏出体温,装钥匙的牛皮纸信封内还有一个地址,不用看,早已经烂熟于心。
他没有再拦车,尽管县城的出租车起步价才五块钱,除此以外还有人力三轮,二轮摩托,但是他就想沿着街道走一走,看看路边的五金店、杂货铺、小饭馆、县中心小学,县医院。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方也有肯德基和美特斯邦威,卖烤鱿鱼的小贩专心致志忙碌着,前面围着一圈口水直流的小学生。山谷的半坡处,正是县政府所在地,邵右清拾级而上,他体力好,真到了上面也微微有些气喘,捡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下,他转头看了看,门口竟然也有站岗的小哥,那小哥竟然也配了卡宾枪。
看了邵右清好一会儿,那小哥努努嘴,“喂,你有事吗?”
邵右清摇摇头,“找错地方了,我马上走。”
他抿着嘴,暗自发笑,说谎几乎成了自己的习惯,他特意过来就是想看一看,这个向南经常进进出出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今天不是时候,向南不在里面,不然他还想到里面参观参观。
邵右清摸着光光的脑袋又慢慢走下半坡,绕到不远处的一片二层公房,白色的砖瓦房坐落在一片泡桐树下,窗子不大,还很窄,看起来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苏联式风格,好在洁净清爽,前面还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个篮球架和几副单杠。门房的老大爷正半躺着看电视,邵右清从前面穿过,他赶紧跑出来叫住,口气不善:“干什么的?”
邵右清一点也不生气,对方越是警觉性高,他就越放心,向南住的地方,需要有人给把着门。
“我是向书记的表弟,他应该跟你说起过,本来他说去接我,又说走不开,我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哦,邵右清,是不是?”老头说着四指一起招了招,“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邵右清非常配合地放下行李包,从兜里翻出身份证递上去。
老头看看照片,再看看邵右清,照片上的男人头发浓密,然而表情严肃,眼前的邵右清光脑壳,几乎像个化缘的和尚,不过短袖T恤下一身腱子肉,怎么说也是个武僧,加上满脸笑意,和照片上的人就不很像了。邵右清在老头狐疑的目光注视下,赶紧作出一个很凶的表情。
老头点点头,“这回像了。你别怪我,找他麻烦的人也不少,我不能放人进去到他房门口撒狗血喷油漆。”说着把身份证还给邵右清,“表弟屋里坐,行李在我这里放一放吧,你先等等,向书记今天晚上应该回来的。”
邵右清道:“他给我寄了钥匙,我先进去把行李收拾收拾。”
“哦,这样,那好,那好,你先进去吧。知道怎么走吗,上楼梯左转第二间。”说着转身带上门,“我带你过去吧。”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有需要我再叫你。”邵右清谢过,重新背上行囊,穿过院子,上得楼梯,然后打开了房门。
房间不大,60几平米隔成两室一厅,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内墙刷得雪白,看得出几乎所有陈设都是向南亲自操刀重新整过的。挂毛巾的铁丝带滑轮,线通到卧室,一拍机关铁丝就能把门堵上;客厅里有一张小方桌,桌底下一抽还有一层,可以瞬间变成大面积的长桌,围在这里开个小会都没问题;小阳台上垂钓着绿意盎然的吊兰,下面摆放着跑步机——一看就是用废旧钢材自己焊接起来的山寨货;卧室里一张单人床,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是自己做的,床边的墙洞里还斜斜地固定出两层木板,这样子书摆着还不容易滑落,一张小桌斜靠在墙洞一边。邵右清好奇心起,拿过来看看,这张赖床专用的小桌还有镂空的花纹,底下装了小风扇,原来是笔记本电脑的散热器。
他躺到床上,打了个电话,但是信号不行,打了很久也没通。
心里有点急,太久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邵右清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少变化,但是这样躺着,他又觉得心中无比宁静。
没留神,一下子竟然睡了过去,邵右清是在一阵电话音乐铃中给吵醒的。
“喂?”
“是我。”
“啊。”
“你到了?”
“刚到。”
“信号不好,我长话短说,我今天回不去了,你别等我了,厨房有鸡蛋面可以下了吃,不喜欢出门左拐两百米,那家小饭馆味道还行。”
邵右清发出沉闷的笑声,“我不是三岁小孩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现在在哪里?”
“荷花乡下面的一个村,计生委的跟人家打起来了,那大肚子拿了砍刀躲在猪圈里,我本来已经办完事了,这下给拉住了,要我评理。”
邵右清哈哈大笑,“那你忙,那你忙。”
“你笑什么?”
“没。”邵右清忍住笑,“那……明天见了。”
挂下电话,他从床上蹦起来,伸个懒腰,推开窗子看到楼下门房大爷正拾掇着生煤球炉,邵右清一嗓子喊过去,“荷花乡远吗?”
“雇个小面的,一个小时吧。”
邵右清二话不说,退回屋里拉开他的旅行包,从隔间里拿了换洗的短裤和T恤,装进一个小塑料袋,然后带上门,跑下楼去。
一个小时而已,他不愿意因为一个小时的阻隔再多等上整个失眠的夜晚,他现在就要见到他,就现在!
第五十二章:结局
邵右清到的时候,一圈人还围在猪圈外面看热闹,很多人从猪圈简陋的破屋外找各种各样的缝隙往里窥探,一个中年妇女扯着嗓子喊了好几遍:“看什么看,都回家吃饭去!”
回家吃饭的人有,不过人群并未因此散去,不少人是吃完就回来继续看,还有的就住在附近,干脆是端着饭碗过来瞧热闹。
向南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显得有些疲惫,闷声不响面无表情,旁边有人叽叽咕咕地要跟他说话,想征求意见,结果他一个劲儿只是摇头。
邵右清好不容易挤进人堆里,“还没闹完?”
向南看见他,仰起头愣了愣,然后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邵右清以为他会惊喜异常,至少表面平静,眼神里也会流露出欣喜,结果向南的脸冷冷的,他心中就不由一慌。
“总不能老这样耗着吧?”邵右清走上前去,朝着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哎,嫂子,吃过晚饭了吗?这日头都落山啦!”
里面的大肚婆其实已经筋疲力尽,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之下,加上之前很是呼喊过一阵,现在嗓子都嘶哑了,只还强撑着,“要死我就跟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我看你们拉我去卫生院刮!”
邵右清钻进圈子里的时候已经打听过了,这个大肚子怀的已经是第三个孩子,照农村的规矩,头胎是女孩,照顾到劳动力缺乏,可以再生一个,结果她第二胎生的还是女孩。不死心,就怀了第三个,这就违反计划生育了,邵右清拍着门板客客气气地道:“嫂子,这样吧,我带你去医院做B超,保证看清楚,要是个男孩,我拍胸脯保证让你生下来,要是个女的,你就刮了,我们等下一胎。”
他这么一说,一圈人炸开了锅,邵右清这一来可同时犯了两条大错,一是用B超照性别,二是公然允许人家生第三胎。不过计生委的人觉得这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里面的大肚子当然也这样以为,对着邵右清破口大骂了一番。
邵右清笑得很夸张,劝道:“嫂子,我何必坑你呢?你倒是去外头看看,全中国违反计划生育的多了去了,就这么个破地方,穷山旮旯里,还讲究这玩意?嫂子,你别看这几个狗腿子凶神恶煞似的,还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为他们自己的乌纱帽着想,你要到外头打工,谁管你生几个?你老公要是能赚钱,你就到香港生,到美国生,爱生几个就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