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迪伦。他的确是迪莫斯图书馆唯一的管理人员,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会负责看守的工作,所以格瑞一时没有想到。
“他来有什么事情么?”格瑞问道。
莫丽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她顿了一下,还是说道:“他来要他的灯,就是昨天中午少爷带回来的那盏。”
格瑞顿时明白过来了,不由得笑着摇摇头,在到达迪莫斯城的这段时间,他每天上午都会去图书馆看书,出了生病卧床之外,从来没有中断过。迪伦虽然宝贝他女儿送给他的那盏灯,但是还没到这么疯狂的地步。他多半是担心格瑞又生病了,才拿这个当借口过来看看的。
格瑞笑笑,决定下一次去图书馆的时候,要采一大把花园里的粉色玫瑰带给他,他的女儿一向很喜欢这种花。
他再一次端着餐盘来到了地下室,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想在乔恩眼皮底下隐瞒这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对于格瑞来说,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地下室里灯光昏暗,青年盘腿坐在床上,指间正转动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听到声音便抬头看着他。
“那是从哪来的?”格瑞忍不住问道。早在青年昏迷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他全身上下都搜过一遍了,除了青年身上的这身衣服之外的其他所有物品,都被他埋在花园里面了。而地下室只能从通过卧室镜子的机关打开,青年不可能在格瑞不知道的时候来到外界。
青年挑起眉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带着几分劝诫的说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连身上的衣服也一起烧掉。”
格瑞皱起眉头,淡淡的说道:“我仔细检查过了,那上面没有任何夹层。”
“谁说只有夹层里才能藏东西?”青年拿着匕首,双手动了几下,那把匕首很快就被拆卸成好几块大小不一的金属零件。
“这把匕首是组装的?”格瑞来了兴趣,他放下餐盘,坐到床边上,靠近青年询问道:“这些零件你又藏在哪儿?”
青年笑了笑,得意的说道:“我没有藏,它就大大方方的搁在那儿啊。”
格瑞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你衣服上的装饰品?”
他用指尖拨弄着那些零件,试着去辨别它们各自所属的位置。其中一部分和上衣胸口的金属纹饰共同组成了一个蝙蝠一样的图案,一部分的连接零件是衣扣和藏在镂空衣扣里面的小圆环,还有一部分是袖口的装饰品。
他一边辨认着,一边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这把的匕首的零件并不算复杂,他在暑假曾经做过一阵子车间装配工,所以对这个很是得心应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重新拼回了匕首的原貌。
这把匕首做的及其精巧,大约有格瑞一个半手掌那么长,因为内部存在一些组装的接口,所以显得稍微厚重一点。但是刀刃部分却打磨的非常锋利,闪着冷冽的寒光。匕首表面,大概是为了更好的伪装成无害的装饰品,雕刻出了很多花纹。
格瑞又把它们再次拆开,然后尝试着把它们重新装饰到青年的衣服上。这个稍微有一点难度,因为涉及到一些金属丝线的调整配合,才能重新组成青年胸口处那只活灵活现的银色蝙蝠。但是即使如此,格瑞在考虑了半分钟之后,仍然很快的弄好了。
青年惊讶的看着他,不可置信的说道:“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格瑞头也不抬的问着,他正对胸口处的那一块装饰做着细微的调整,让它看起来更加自然一些。
“你知道我当初练到你这种速度花了多长时间么?”青年抓住格瑞的手腕,认真的问着。
“这个还需要特意去练?”格瑞很想直接这么反问,但是考虑可能有一些人天生不擅长做这类手工活,他还是犹豫着回答道:“嗯,半天?”
他其实觉得半个小时就绰绰有余了,自己七岁的侄子,曾经在二十分钟之内组装完成一套变形金刚。那可要比这把匕首要复杂的多了。
青年挫败的呻吟了一声,他伸出手比了两根手指。
“两天?”格瑞试探性的问道,但是青年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事情可能没那么乐观。
“那,两个星期?”格瑞觉得这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了,在他看来,这真的是一件无比简单的事情。他甚至觉得完整的煎出一个荷包蛋都比这个来的有难度。
青年看起来已经完全绝望了,他捂着脸有气无力的说到:“我练习了整整两个月,这已经是我们之中最好的成绩了。”
他看着格瑞感叹着:“你也许真的是这方面的天才。”
格瑞愣了一下,这突然意识到,也许并不是青年不善长这方面的手工。而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这种由精细零件组成的事物。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拆卸个手机电池,更换一下内存卡都是件艰难的事情。
格瑞与他们不同,他早就习惯去接受现代社会不断推出的各种新鲜事物。他习惯改变,并且知道应该如何去应对。即使他现在顶着一个十三岁少年的外表,但是他的本质,仍然是一个已经成年的大人了。
“想什么哪,这么入神?”青年伸手戳了戳格瑞的脸颊,他本来只是想唤回格瑞的情绪,却因为指尖柔软细腻的触感愣住了,忍不住又变本加厉的轻轻捏了几下。
这孩子,看上去的时候就已经觉得皮肤很好了,没想到手感居然比自己碰触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来的勾人。
青年觉得自己接触到格瑞的指尖都变得酥麻起来了,这种酥麻感一路传到心口,痒痒的像是细小柔软,却拥有艳丽翅膀的昆虫从心脏上轻轻爬过。
格瑞打掉青年的手,忍不住往后挪了挪,青年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怪怪的,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青年若无其事的收回手,端起餐盘上的一杯牛奶,三口两口的就咽到了肚子里。
格瑞忍不住瞪了青年一眼,抗议道:“那是我的牛奶!”
青年无所谓的耸耸肩,放下杯子转而进攻起盘子里的煎肉来。他的手指很漂亮,拿着刀叉的样子好看到不行。
“你嘴上沾到牛奶了。”格瑞忍不住提醒到。
青年皱了一下眉头,舔了舔嘴角,抱怨道:“所以我才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也许是因为青年很快就会从迪莫斯离开,很有可能现在是和他最后的相处。格瑞的态度不自觉放轻松了许多,他拿起餐盘上的毛巾,凑过去帮青年擦去了嘴角的牛奶痕迹。
青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突然伸出手牢牢抓住了格瑞的手腕,开口说道:“安格斯。”
格瑞疑惑的看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安格斯,安格斯·盖尔,我的名字。”他拽了一下格瑞的手腕,让格瑞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跌倒在他身上。格瑞挣扎着想起来,安格斯却用另外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背。他的力气大的惊人,只是一只手而已,格瑞整个人却都被他压制的动弹不得。
“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让你起来。”安格斯靠近格瑞,命令到。
格瑞不知道他到底发什么神经,但还是从善如流的照做了:“安格斯?”
安格斯却并没有放开他,他注视着格瑞的脸,问道:“你的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格瑞仰起头,看着安格斯,他在接触到他的目光的时候,突然明白了青年此时的认真和势在必得。他迟疑并且犹豫,那两个字却早已在他的舌尖来回翻转,跃跃欲试。
“我只问你的名字,不问姓氏。”安格斯看着他的脸,重复道。
格瑞看着他,声带颤抖着振动,那两个字再也压抑不住,它们翻滚着来到舌尖,然后跳跃到了空气里。
那是一个发音轻盈而柔软的陌生词汇,安格斯全神贯注的听着,并且尝试着重新将它复述出来。
“兰斯?”他不确定的问道。怀里身形单薄到几乎一碰就碎的少年,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幻的笑容来。他又快速的重复了一下那个音节,然后伸出胳膊,抱住了安格斯的脖子。他轻笑着,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道:“格瑞,你可以叫我格瑞。”
他埋首在安格斯的肩颈处,手指紧紧的抓着他的胳膊,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格瑞,格瑞,格瑞,格瑞……”
我是敛熙,但是你只能叫我格瑞。
他在心底叹息这这句话,然后推开安格斯,直起身来。
“时间到了,你该离开了。”他说着,然后端起餐盘,最后看了一眼青年的黑色头发,让发热的眼眶再次冷却下来。
“再见,还有,我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他是格瑞,也只能是格瑞,除了这个偷来的身份,他在这陌生的世界,一无所有。所以即使死,他也要顶着这个身份离去。
安格斯看着格瑞离去的背影,觉得肩颈处像是被烫伤一样的灼热着,他第一次知道眼泪具有这样的力量。而格瑞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地下室的空气里飘荡着,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坚定决然。
他环顾着这间自己呆了半个月的地下室,唇畔扬起一抹微笑,眼睛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06.预兆
爱情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先动心,谁先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安格斯的父亲,告诉安格斯唯一的一件事情。他在安格斯五岁那年失踪,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为了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他抛弃了家族,抛弃了权利,抛弃了责任,甚至也抛弃了自己唯一的孩子。
安格斯一直在想,也许在自己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那个男人,已经连自己的性命都抛弃掉了。
所以你看,爱情这东西到底是要有多狠毒,碰到他的人,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万劫不复,没有谁能全身而退。
安格斯曾经有一个情人,他们在一起同居了三年。安格斯对那个人很好,他送给她昂贵的宝石,华丽的礼服,精美的首饰。他带着她参加最上层的名流宴会,他让她住在帝都最豪华的别墅里,他带她品尝最美味的帝都餐厅。
然后有一天,那个女人告诉他,她爱上他了。她这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微笑的说着,然后纵身跳入帝都碧绿深邃的班奈尔湖里,再也没有浮上来。
安格斯还记得她那天穿的衣服,帝都皇宫侍奉亲手缝制的,十三层褶皱的白色雪纱裙。当她在水面上缓缓下沉时,层层叠叠的裙摆在水面上飘动着,像一朵盛开过的白色莲花,带着几分倦怠的沉到水里休憩。
谁先动心,谁先死。
他不再去招惹任何人了。在她离开的第二个冬天,他在街上捡回了一只刚满月小猫。那只有着四只锋利小爪子的黑色妖精,却并不怎么亲近他,总是整天在街上游荡,有时候整整一个星期都不会回来。
这种距离让安格斯感到安心,因此他一直养着他。
对于爱情,安格斯始终都是警惕的。他畏惧着不敢沾到水,河里的人再怎么绝望挣扎,他都看不到。爱情与他而言犹如洪水猛兽,他觉得终其一生,自己都不会去招惹他。
但是,当他躺在花园潮湿寒冷的土壤上,看着迪莫斯城高高的天空,和视线里那丛沉睡的玫瑰花时,却突然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空寂。
也许是自己失血过多的原因吧,他想着,感受着渐渐丧失掉力气和温度的身体,觉得自己这次,可能是真的撑不下去了。他想,他可能很快就会知道,像自己这样沾满了不祥的鲜血的人,究竟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到最深层的地狱。
然后,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使。
风撩起厚重的窗帘,落地的玻璃门被人轻轻打开,洒满整个花园的白色月光,温柔的落在那个孩子的头发上,将他的头发染成一片华贵冷漠的银色。风撩起他的发梢,他微微的皱了点秀气的眉毛,然后抬起手压制着那些头发。他的手指纤细白皙,在月光和头发的共同映衬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地步。
他一边压制着头发,一边用另外一只手理了理自己睡袍的领子。他的身形似乎过于单薄了,那件略显宽松的睡袍显得他的格外的娇小。他穿着拖鞋,露出脚踝处那一截圆润的骨珠来。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比任何做工精良的瓷器都要来的细腻光滑。
但是那个孩子看着他,神情冷漠,仿佛他所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浑身鲜血的陌生人,而只是偶尔路过花园的一只猫一样。也许如果他真是一只猫,他还会弯下腰摸摸他的头。但是现在,这个面容稚嫩但却俊美的不可思议的的孩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安格斯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他看过千百遍的,神殿雕刻在白色大理石上的天使浮雕,也是这么神情冷漠的注视着世人,不喜不悲,眼睛平静的像是班奈尔湖最深处的湖水。神殿的祭祀告诫他不可过多的注视那些浮雕,否则便会被神的美丽迷惑,丧失掉灵魂。
而现在,安格斯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孩子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离他越来越近。
安格斯天生拥有这种特质,他能感受到人类最细微的情绪变动。在那个孩子靠近他的瞬间,他突然感受到了那股充满了悲哀的怀念,一层一层的涌上来,快要把他淹没了。
他看着那孩子走下台阶,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天使自愿步下神坛,坠落凡间,雪白的羽翼在一瞬间脱落身体,支零破碎。
安格斯握紧了手里的剑,他聚集起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将剑横在了那孩子纤细修长,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上。
“你是谁?”他问道,但是却在看到自己的血染上那孩子的身体时而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他自欺欺人着,将天使拉下神坛,使他坠落人间的人,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而正是他自己。
这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
那孩子没有半点惊慌,仍然用一种怀念的目光注视着他,安格斯觉得自己愿意被他用这种柔软的目光注视上一万年,哪怕从此静止不动到一直变成石头为止,他也心甘情愿。
那孩子轻轻的抬起了手,捂上了他的口鼻,安格斯还没来得及为皮肤上的触感而感到悸动,就问到了一种奇异的幽香。紧接着,他便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过来,是在那间地下室里,安格斯的神智完全清醒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腰侧的伤口,却看到了洁白的绷带,整齐的缠绕在伤口上。肩膀上的伤口也包扎的非常完美,安格斯觉得自己队里的专属医生也不会比这做的更好了。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坐在石椅上的孩子。没有的月光的银色魔法,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人类了,但是却仍然拥有着天使一样的冷漠。安格斯之前所感受到的那一瞬间怀念,短暂的像是初春的第一场雪。
那孩子坐在那里,低头安静的喝着牛奶,他睫毛低垂的样子很像自己养的那只猫,有一种谨慎而小心翼翼的优雅美丽。
只是那一眼,安格斯感觉,自己闻到了爱情危险的甜美气息。
他欲罢不能,执迷不悟,一天一点,一点一天,慢慢被河水沾湿。这孩子有着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他冷静,敏感,智慧而高不可攀。
他是坠入凡间的天使,即使已经失去了神的力量,也仍然高高在上俯视着所有人。
然而,安格斯终于确定自己完全坠入爱河的时候,却是在那孩子说出“再也不见”的那天。他第一次放纵自己将那孩子拥入怀中,感受着那孩子的颤抖,感受着那孩子在他耳边的呼吸。以及……
那孩子的眼泪。
那是最后一剂甜美而邪恶的诱惑,它轻而易举的击垮了安格斯一直以来的所有防备。它一路攻城略地气势汹涌,而安格斯则只能轻易的举旗投降。
他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将天使亲手拉下神坛,让他坠落人间,然后再也不能飞行。
他想锁住这个天使,让他成为他一个人的。他会为他打造这世间最美丽的牢笼和锁链,他会在他的发间装饰满满的宝石,在他身上披上最柔软的布料。他将亲手为他挑选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有他所喜欢的温热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