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一)——楚寒衣青

作者:楚寒衣青  录入:08-16

“太过大材小用。”顾沉舟最后含笑着说了一句,就对贺海楼点点头,离开洗手间。

贺海楼抬手摸了一把有些发烫的脸颊,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很快接了起来:“贺少,您好。”

“嗯,”贺海楼说,“事情怎么样了?”

“很顺利,他前两天就出公差走了。”接电话的人声音轻松,“现在想来已经跟贺少的计划一样,在京城和那位夫人进行接触了。”

“是吗?”贺海楼的声音淡淡的,“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什么?”电话里的人反应不慢,“没有,领导只跟以前的老领导接触过。”他顿了顿又说,“这种事要是一点不跟外部接触反而很奇怪,他也是走动了好些地方了……”

跟贺海楼交谈的人显得很谨慎,所有人名都用不确定词语代之。

“我知道。”贺海楼不耐烦地说,他将手举到眼前细看——感觉没有错,他想——指尖正以极细微的幅度轻轻颤动,“算了,就这样吧,大概他也是猜的。”

这个他是谁?电话那头的人心里猜测,嘴上笑道:“贺少忙,贺少什么时候有空如果要来江之市,一定要来找我,让我有这个面子,能好好招待招待贺少。”

回答他的是直接的电话挂断音。坐在办公室里的男人早就习惯了通话对象的喜怒无常。他跟着挂了电话,慢悠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才‘刚刚’看见垂手拘谨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立刻’站起来,‘惊讶’地迎上前说:“哎呀,这不是林主任嘛!林主任怎么站在这里?快进来快进来,别人看到了准以为我工作不负责任——”

林主任夹着文件袋躬身走进来,赔着笑说:“方秘书,我是来见张市长的,有一些文件需要张市长的批示。”

方秘书又是把人按在椅子上又是作势泡茶,在林主任连声说不用之后才勉强地放下茶壶,露出难色来:“林主任,不是我不给你方便,但建设局的事一向是郑书记一把抓啊,现在你要张市长来批示,这不是叫工作程序都乱了嘛?”

“是这样,是这样,”林主任脸上带着苦色,“不过郑书记出了公差,现在确实不在……”

“那就多等两天吧,反正也才两天功夫嘛。”方秘书心情愉快地笑道。

一次通话跨过大半个国家。

草原马场的洗手间里,贺海楼靠在洗手池边上,看着还兀自细微颤抖的手指一会,突地放进嘴里一咬,鲜血立刻染红他的牙齿。

“顾沉舟……”他咬着手指,从喉咙深处滚出几个含混的音节,作用在牙齿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殷红的鲜血在他下唇间积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接着满溢出来,顺着他的嘴唇滑到下巴,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的白瓷砖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指尖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剧烈到一定程度,又转为麻木。

好半晌,他松开牙齿,将已经血肉模糊的指头放到水下冲洗。哗哗的流水冲过指腹,再往下时,已经变成浅红色。

贺海楼弯腰用手接水洗了把脸,压下脸颊上的热度。他抬眼朝面前的镜子微微一笑,镜中的人也跟着向他微微一笑。

贺海楼满意地收回目光,向洗手间外走去。

好像每次见到顾沉舟,都比上一次更叫人激动。离开洗手间的那一刻,他这样想着,这可真不太好啊。

不过确实。他又想到,光光想着就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身体燥热。

可以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这天上午的最后,顾沉舟驱车回了正德园跟自己的爷爷奶奶吃饭,贺海楼带着一些还没玩够的人去了另一家会所,而几个小时之前作为顾沉舟贺海楼谈话中心的郑君达,正在京城一家茶座的包厢里,等着自己的妹妹郑月琳。

13点14分31秒,在秒针滴答滴答向前,分针马上要跳到约定时间的那一刻,哒哒地高跟鞋声从外头传来,接着包厢的门被推开,头发盘起来,穿着干练职业套装的郑月琳走进包厢。

“大哥。”郑月琳对郑君达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吃顿饭?”

“去哪个家?”郑君达今年四十八岁,但平常非常注意养生保健,看过去跟四十出头的人差不多。

郑月琳似乎没听出来对方的话锋,坐下来说:“当然是爸妈家,你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这里几次,我每次过去爸妈都会念叨。”

“我倒是想多留下来陪陪爸妈,两老的身体都还好吧?”郑君达说。

“挺不错的。”郑月琳说,停了一会又问,“哥,你突然回来……”

“我想问一点事。”郑君达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江之市的事,顾家有没有插手?”

郑月琳皱一下眉:“新军怎么可能会插手?”一个中央的组织部长,一个地市级的官员,哪怕闲时发一下话,也算太高看对方了——何况顾新军做人做事一向谨慎,对其他人的斗争,是向来不会轻易表态的。

“我不是说妹夫,我是说顾家。”郑君达的说,几十年朝夕相处的兄妹,他看对方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他有些无奈地摆摆手,“顾家又不止你老公一个,别忘了你那个继子。”

“他还没有出来工作。”郑月琳说,略有些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没工作又怎么样?名气不照样大得很?”郑君达说,“月琳,我知道你因为小柔的关系偏心那个小子,不过你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不说这次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你就说说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做这件事?”

“好,他有。”郑月琳说,“但难道因为他有本事,你在江之的不顺就是他私下动手的?——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我也没有这么说,就是问一下罢了。”郑君达尽管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变得冰冷了。他不等郑月琳说话,端起桌上喝了一口茶,同时把话题的主动权要过来,“我这次回京是出公差,晚上会回家吃饭,你也回来吧,带上正嘉,我们一家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话说到这里,郑月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嗯。”

“中午吃过了没?”郑君达又问。

“已经吃过了。”

“下午还要开庭吧?不打扰你工作了,”郑君达说,接着仿佛又不经意地提起,“对了,正嘉以后的路决定了没有?”

“他还在想。”郑月琳说。

“你也上上心吧,”郑君达说,“让正嘉走出去,多跟圈子里的人接触,交几个好朋友。”

这回郑月琳没有掩饰自己冷淡的神情:“大哥,我知道怎么做,正嘉会选择他自己想走的路。”

“你不让他进去走一走,怎么知道这条路他不想走?”郑君达说,他脖子微仰,十指交叉,“你当心正嘉和顾沉舟起冲突?”

“大哥……”郑月琳脸上不可遏止地流露出厌烦疲惫之色。

“我知道你在怪我三年前拉着爸跟顾沉舟打对台。”郑君达淡淡说,“不过你自己摸着胸口说说,沈家和郑家都是顾家的姻亲,凭什么每年沈家大办他们老爷子的寿筵,我们郑家就只能在家里小聚?”

“月琳,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小柔,小柔当时也是我们家的常客,我们都很喜欢她。”说到这里,郑君达也是字斟句酌,“但小柔已经过世那么久了,你再觉得对不起她,给顾沉舟当了这么多年面团似的继母也够了吧?”

“何况当年,”他最后说,“也是小柔身体确实不行了。”

第三十五章:沈柔

正德园的山脚有一个天然的湖泊。

顾老爷子除了爱养花养鱼外还有没事垂钓的习惯,顾沉舟这天回来正好赶上了自己爷爷在湖边垂钓。他拿了顶草帽和马扎就往湖边走去,倒了目的地时,正好看见顾老爷子一甩钓竿,一条鲤鱼从湖中跳出,带起一溜儿的水珠,被甩到了草地上还不住扑腾着尾巴。

“爷爷。”顾沉舟走上前去,将小马扎放在顾老爷子身旁,同时带起草帽,瞬间就跟河岸边普通的钓鱼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弯下腰帮顾老爷子解开钓钩上的鱼,将那条看上去挺肥美的鱼放到盛了水的鱼篓里。

顾老爷子对顾沉舟的来到显得有些意外:“今天怎么不在亲家那里吃饭?”从小时候开始,顾沉舟每次去沈家,除了真正有事外,都会至少留在那里吃一顿中午饭。

“贺海楼临时过去找我了。”顾沉舟说。

“贺家的小子啊。”贺海楼的事情偶尔也会传到顾老爷子耳朵里,顾老嗯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过来了就陪我钓一会鱼。”

顾沉舟笑着指指自己的草帽:“早就准备好了,爷爷。”

顾老莞尔一笑,将注意力再放回钓竿。

顾沉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老爷子聊天,说说自己的事情,也说说其他的事情,还谈到了不远的换届选举。

“爷爷,这次内定的人是不是贺家?”

顾老不置可否,盯着水面上的动静,好一会才说:“这可是你自己猜的。”

“我们顾家呢?”顾沉舟轻声问。

问题是关于自己家的,话就比较好说了。顾老说:“你爸爸这个位置坐得没什么大错,或许不动,或许调一调。”

“不会更进一步?”顾沉舟问。

顾老对这个有些大胆的问题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摇摇头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爸爸在组织部上做事公正稳妥,这很好。但同样地也没积累到太多人脉。而且那些位置,往回数个十年就定好了。一旦变了,就意味着局势要乱了。”

顾沉舟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顾老爷子倒是突然问:“你最近挺关注江之的?”

“爷爷……”顾沉舟刚说了两个字,就被顾老打断了。

“别打马虎眼,”顾老说,“好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想君达那个小子进京?”

郑家是顾家的老部下,顾老爷子年轻时候的时候也见过郑君达一两次,郑君达刚步入仕途的时候,顾老爷子也是扶了一把。但后来顾郑两家联姻,郑君达出去做官,几年之后反倒再没有见了。

顾沉舟抬手捏着草帽边沿:“有人在背后暗暗支持张腾和郑书记打对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哪怕不是为了对付顾家,也是在对付顾家。”

顾老接受这个说法:“让他进京呢?”

“爷爷,不是我让他进京,是他自己要进京的。”顾沉舟声音淡声说,“郑书记被一个快要退休的市长打败了,除了进京找关系还能往哪里走?支持张腾的人如果是为了对付顾家,之所以将焦点集中在郑书记身上的原因,除了让郑书记凭借自己的身份搅乱组织部长的后院,还有什么?——难道因为江之市郑书记才有八斗位高权重?”

顾老爷子拿着钓竿半晌,微微叹了一口气:“小舟,我们这样的家庭,家里是不能闹出事情来的。”

“爷爷,我跟您发誓,我没有动过郑书记一个指头。”顾沉舟说,“他以为我动他……”他抬了头,顺着草帽的边沿,看见明亮的火球在天边洒出万丈光芒,“一半是支持张腾的人诱导,一半,”他眯起眼,微微冷笑,“大概是自己做贼心虚吧。”

又是一阵逼人的沉默。

“进来吧,”顾老爷子突然说,“你来得晚,新军今年已经五十了,再拖下去,顾家要有断层了。”

顾沉舟缄默一会,低声说:“再等等,爷爷。等换届之后,我想好好看一看这一次的换届选举……”

这天晚上,郑月琳下班之后就亲自驱车前往京城高中,去接放学的顾正嘉。

跟着同学一起从学校走出来,顾正嘉看见郑月琳的车吃了好大一惊:“妈,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外公家吃饭。”郑月琳简单说,对着站在顾正嘉旁边的男同学点点头,在顾正嘉和对方道别后,就打开副驾驶座车门让顾正嘉上车。

“怎么突然去外公家吃饭?”顾正嘉奇怪地问,郑月琳做事一向有计划,平常临时改变计划什么的,她都会提前通知他让他做好准备,“也不先跟我说一声。”

“你大舅回来了。”郑月琳回答,按下车载收音机收听新闻。

顾正嘉这才发现自己妈妈的心情不怎么样,他小心地瞅了驾驶座上的郑月琳一眼,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听广播。

车子到达郑家的时候,正好是吃饭时间。

郑君达的突然到来显然让郑父郑母极为高兴,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茅台,酒都倒在杯子里了。

走进家里,郑月琳终于露出了一点笑脸,带着顾正嘉问候了父母就一起坐到桌上,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

饭后,顾正嘉和郑君达一起在客厅看新闻,郑月琳则帮着母亲收拾桌子,在将碗筷都收进厨房后,郑母推了推郑月琳:“别忙了,去你爸爸的书房吧,你爸爸有点话要跟你说。”

郑月琳神情冷淡地摇摇头,接过母亲手中的手套:“我来吧,什么事这么急,连这十来分钟都等不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郑母低声责备,“他们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你哥哥,要说说你就听着点呗,不成的话另一只耳朵放出去不就好了?”

“如果我不听就不会带正嘉回来了!”郑月琳说,顿了顿,她又说,“我每次带正嘉见大哥,大哥是怎么做的?话里话外拐着弯儿要正嘉讨好他爸爸再和他大哥作对!他想干什么?哪怕不喜欢沉舟,他怎么能这样带正嘉?那时候正嘉才几岁?四岁五岁有没有?——哪怕是他如愿了,沉舟真的不回来不进政坛,顾家还有那么多姓顾的子弟等着提拔,资源能朝他再倾斜几分?”

“小声点!”郑母责怪地轻拍了郑月琳一下,“你大哥是心病,当年如果顾家的大儿子没有闹那一次,你大哥就顺利升上去了,现在哪里只有一个地市级书记的位置?”

“那是新军的决定!”郑月琳冷笑说,“他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还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当时沉舟才几岁?在家里闹一下新军就改了决定了?——当时不帮是因为他就没有这个资历和能力!没错,凭顾家的能力,真要争那个位置是争得到,当时如果争到了大哥现在确实不止一个地市级书记。但凭什么啊?他是组织部长的妻兄不是组织部长的亲哥!这妻子还是第二任的!”

在自己母亲面前,郑月琳的怒气几乎实体化了。

郑父或许更疼儿子,郑母却偏向女儿。在她心里,也没有出嫁的女儿一直帮娘家的道理——而且地市级书记,说出去也确实也不错了不是?

她叹一口气:“我就说,你当年就不应该嫁进顾家。顾家位置高不错,但你是第二任,前头还有那么大个儿子……这过得哪里是个滋味啊,你就算是为了好朋友,也不能赔上自己一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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